挑衅
　　我对钱小妹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妹，你是不是有个叫钱大姐的大姐？”
　　我一定笑得很不怀好意，等着看这个瘦弱的绑着两条粗辫子的小镇姑娘如何收场，会不会脸红得崩溃逃走，而我的身后，藏着几个拿DV的人，他们会把钱小妹的糗态拍下来，放到校内网上供人观赏。
　　没办法，就有大学生这么无聊，专拿别人取乐。
　　可是钱小妹没有露出我想象中困扰的表情，而是一派天真地回敬我：“师兄，你爸爸真的很爱你妈妈。”
　　我僵住表情，而钱小妹露出俏皮但分明暗藏得意的微笑越过我身边。
　　不得不说，她真狠，一句话就戳中我的死穴。
　　我的名字叫林爱罗，父亲姓林，母亲姓罗，他们用这种浪漫的方式表达爱情，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离婚了。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并且悄无声息地给我造了一个7岁的妹妹，更好笑的是，她的名字叫林爱苏，他出轨的对象就姓苏。
　　母亲受不了，跑来学校大吵大闹，刚评上教授职称的父亲经不住风言风语，辞职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我大二，刚交了个女朋友，准备享受甜蜜的大学时光，却一瞬间变成全校人的谈资。
　　我请了两星期假躲风头，回到学校时，女朋友痛快地把我甩了。我不肯，抓着她的裤腿不让她走，后来她狠狠踹了我两脚。倒不是因为有多爱前女友才会向她下脆，而是我不想再一次被人抛弃，只不过，我得到的结果却是第二次成为全校的焦点。
　　东仔拿着DV机很不满地走到我面前：“喂，你这样算失败哦。”
　　我和东仔几个人玩牌，我输了，输家的惩罚就是对着土气的钱小妹问她内裤是什么颜色。本该是这样的，但在知道她的名字时，我莫名地就将内容改了。
　　天知道我怎么会这样。
　　交友
　　钱小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学生，每天不是泡在教室就是图书馆。
　　我接连跟踪了她—星期，知道她没课时喜欢听法律系蔡教授的课，蔡教授是出了名的暴躁脾气，私底下我们都叫他蔡老鬼。
　　我还注意到钱小妹很省，天天吃最便宜的饭菜，早餐两个馒头，中午一份豆芽，一份土豆，晚上照旧。
　　我坐在她旁边，故意往她头上耸耸鼻：“唔，好像真有土豆的味道。”
　　她轻蔑地瞄我一眼，放下筷子站起来想走人，我不服气，拉住她的手用力想把她拽回来，可是她—下子就倒了，撞翻了凳子和桌上的餐盘，菜汁淋得她身上乱七八糟，东仔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跳上前对着钱小妹一顿猛拍。
　　本来，东仔拍到钱小妹出糗的面画之后，我的惩罚就该宣告结束了，可是地上的钱小妹没有一点起来的迹象，她的脸甚至苍白无血色。
　　我吓坏了，把她抱去医院，医生说，她是营养不良再加上操劳过度引起的贫血。
　　真的，刚才抱她时我就清楚地感受到她有多瘦，身体轻得仿佛会被吹走。
　　但她醒过来时，我说出口的却是：“学什么赵飞燕，减肥疯了吧你。”
　　钱小妹不甘示弱：“像你这种脑子里装的都是脂肪的人怎么会懂身轻如燕是什么境界！”
　　“把境界高到医院还真是了不起。”
　　我们就这样一言一语越吵越激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刻薄起来会是这副德性，一点风度也没有，直到把护士引来，呵斥我们安静点。
　　钱小妹果然成了名人，东仔把那段DV放在网上，标题叫“看村姑小妹的囧样”，本来我该跟着起哄大笑，可我却很生气，我揍了东仔。
　　结仇
　　我没想到钱小妹会替我涂药。
　　东仔抓伤了我的手臂和脸，她替我消毒时，毫不顾及我龇牙咧嘴喊疼，而是将酒精棉摁得更用力。
　　然后她又说：“林爱罗，我们扯平了。”
　　她的样子就像巴不得将我撇开到十万八千里远的地球另一端去，这让我很受伤。
　　所以第二天，我拿着一沓医院的药费单找到钱小妹，并且告诉她，我要收利息。
　　她咬著嘴唇压低声音说：“你宽限我几天，我一定会还的。”
　　我好不容易能在她面前占上风，哪能随便就放过她。于是借坡下驴地问她：“唉，小妹，你内裤是什么颜色？”
　　“你！”钱小妹显然没被人开过带颜色的玩笑，她恼得两颊通红站起来，一脸气愤地指着我，可是先骂出声的并不是她，而是讲台上的蔡老鬼。
　　没错，我跟着钱小妹溜到蔡老鬼的课上，钱小妹被勒令再不许出现在他的课堂。
　　这次，钱小妹是真的生气了，她抱着书，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往前冲。
　　我抓到她后被她用力甩开，她狠狠地瞪着我：“林爱罗，我恨你！”
　　不过是一节教授的课而已，而且钱小妹学的根本不是法律，有必要吗？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破坏的东西对于钱小妹来说，意味着什么。
　　理解
　　大三浑浑噩噩就过去了，父母离了婚，母亲说她不想见到我那张酷似父亲的脸，把我扔给了父亲。
　　父亲和苏姓的外遇对象结了婚，和林爱苏一起，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在那里，我成了插足者。
　　没理由我一个人背负不快乐，所以我欺负林爱苏，讽刺她母亲是狐狸精，骂父亲是个伪君子。我那个敢出轨却依然保持教育者风度的父亲，气得浑身哆嗦也只是骂了我几句“你这个不孝子”这类不痛不痒的话。
　　破坏气氛并没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我向父亲拿了一笔钱准备去散心，他也乐得我离家。
　　我在网吧玩了三天三夜网游后，苦苦练级的账号居然被盗了，我气得砸了网吧的电脑，最后却被几个网管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时，我觉得全世界都跟我有仇，每件东西或者人都是我诅咒的对象，就连垃圾桶也是。
　　是钱小妹把我捡走的，我正在踢垃圾桶泄愤，她把我拉到附近的酒店，原来她在这里打暑假工。
　　那是钱小妹第二次给我上药，我忍不住问：“你不是恨我吗？”
　　“但我更恨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你知道，有很多人想活，却活不下来。”她的表情很沉重，让我连追问都做不到。
　　钱小妹在我伤好后很不耐烦地催我退房，因为我每天做的事就是跟在她身后，观察她的工作。
　　她会把床单铺得平整无痕，也会用瘦小的胳膊换桶装水，她更会在厕所堵住之后亲自用手去疏通。 　　我忙把她拽住：“那多脏啊。”
　　她推开我的手：“以前野田圣子的第一份工作也是酒店服务员，她能做到喝下自己擦过马桶的水，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觉得那像编出来的故事，马桶里的水，别开玩笑了。
　　可是钱小妹打断我：“什么都不尝试，一味的退缩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和好
　　直到学校报到前两天，钱小妹才从酒店辞职，而我，也住到那天。
　　她领到工资后，主动请我吃饭。
　　只是一个最平常的小饭馆，两荤一素一汤，钱小妹却吃得很高兴，很像小时候过年的那种满足感。
　　席间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放着一沓钱，钱小妹说那是我的打工费。
　　我不明白。
　　她说我住在酒店期间，供暖系统曾出现过问题，是我解决的；电工请假时，我去换过客房的灯泡；还有一次客人喝醉了纠缠服务员，也是我出面解决的……
　　“林爱罗，你有机械工程系专业第一的成绩，为什么要浪费？”
　　钱小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我被她那句话击中了。
　　自从父母的事情闹开后，我被女友抛弃，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学业马马虎虎，跟闲得发慌的东仔混到一起，经常打赌，输了就去捉弄别人。钱小妹说得很对，我是想从别人的糗态中获得平衡，这其实是懦弱的表现。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瘦小的，绑着两根土气麻花辫的小镇姑娘会将我看得如此透彻，这让我很丢脸，但又无比安心。我不用再逃避那件事给我的伤害，不是—直没心没肺地笑着，就可以认为那是坚强。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哭了。
　　在一個女生面前变成这副样子，真的很没形象，钱小妹不客气地吐槽：“你还有什么丢脸的样子我没见过？装什么装，现在不流行13了。”我不服气地堵回去：“小妹，你内裤是什么颜色，哦不，你是不是有个叫钱大姐的大姐？”
　　她脸色黯了下去，放下筷子：“我有。”
　　钱大姐比钱小妹大5岁，两人感情很好，刚搬到镇上的父母很忙，都是钱大姐做饭照顾钱小妹，可是后来钱大姐生病了，医生开错了药，钱大姐死了，他们想打官司，可是请不起律师……
　　所以钱小妹上了大学之后，才会偷偷跑去听蔡老鬼的课。
　　可是，现在上不了了。我不敢抬头看钱小妹。
　　倒是钱小妹，看得很开：“埋怨什么的，根本于事无补。站在原地舔伤口也不会让它复原得更快。”
　　我觉得那话就是说给我听的，可是钱小妹不肯承认，不仅如此，她还将我抛在后面自己走出餐厅，我急忙跟在她身后，拽住她的手，这次，她倒没有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