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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李敖前妻”这个头衔,作为单亲妈妈的胡因梦还是台湾著名的演员、作家、翻译家。胡因梦丰富曲折的经历和她父母间的恩怨情仇有何关系?请看其在自传中的回忆——
动荡时代的爱情
父亲出生于1905年,老家在东北沈阳。他本姓瓜尔佳,属于满洲正红旗贵族。抗战爆发,青年学子纷纷投入报国的行列。他先是担任中央军校的教官,后来转赴韩城县当县长,两年后《中苏日报》改为《中央日报》,父亲担任社长,就在那时他被选上了立法委员。
母亲璩诗方生于1910年,老家在安徽桐城。20岁时有人为她介绍了一个热衷于政治、经济情况不差的男人,惟独相貌这一点令她感到遗憾。那时母亲已经就读天津女子师范学院的中文系,她的诗文造诣都相当不错,头脑也颇有见地,但受制于时代和大环境的保守力量,只好为生存而嫁给了那位自己并不十分中意的男人。
抗战期间母亲一人住在重庆,一住就是8年。她与那热衷于政治的丈夫,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见上一面。某日,在歌乐山上一位友人家里,母亲见到了正值盛年的父亲。母亲形容父亲“唇红齿白,一脸的青胡碴子,样子好看得沁人”。
抗战胜利后,他们在上海的友人家中巧遇,那一回“电路”算是真的接通了。父亲回沈阳后,母亲一天一封情书往沈阳寄。当时,父亲和他的前妻潘阿姨早已分开。父亲回沈阳后本来和潘阿姨还有复合的机会,但因为母亲极力想得到父亲,潘阿姨就退让到美国留学去了。
父母开始生活在一起。他们既没有和原配离婚,彼此也没有正式结婚,但日子久了,熟稔的朋友便自然称呼他们为胡先生、胡太太。在那个年代,他们的作风算是大胆率性了。
从不和到分裂
父母在上海生活了一年,国民党就溃逃了。我家定居台中存信巷后,父亲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了,他宁愿长年待在台北。他不常回家的理由是跟母亲不和,两人无法相处。他们的心性不同,人生观不同,对人的态度不同,心理的需求不同。譬如父亲好面子,母亲实际;父亲被动,母亲主动;父亲寡言,母亲善道;父亲感性,母亲理性。
小时候,我是父母之间的夹心饼。起先是母亲在我身边念叨父亲的自卑与无能,长大一点换成父亲数落母亲的拜金与现实。父亲长期不回家,母亲如果休战不打麻将,总是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个不停,或者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上初三时,令我担忧的大事终于发生了。某个周末,父亲从外面回来,正在开门时,母亲手上拿了一瓶东西冲到门口,质问父亲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父亲吓得赶紧往自己的房里钻,反手就把门上了锁。这时母亲已经冲到他的房门口,大声地威胁说她在床底下藏了一打硝酸水,如果他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就要毁他的容。
父亲吓得一整晚不敢出来,第二天一大早,趁母亲未醒时悄悄地溜之大吉。过了没两天,干爹就把我叫到他家单独和我密谈。他说父亲找到了今生真正相爱的女人,希望和母亲分居,不想再彼此折磨了。干爹问我的意见如何,我说他们如果还想活得久一点,最好尽早分开。干爹颇为赞同我的看法,于是把话转告母亲。母亲斥责我,说天下的孩子都是劝和的,只有我这个不孝的东西最特别。
丧父悲喜剧
父亲搬出去与此生最有缘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每月的薪水悉数交给母亲作为家用。华阿姨是位经营餐馆多年的江南女性,独立豪迈之中带有牺牲奉献的精神。父亲和她在一起生活没几年便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部由华阿姨一手包办。
1988年底我从纽约回台湾后,父亲的生命数度危急。某天夜里我接到华阿姨打来的电话,要我赶紧到她家,她说父亲一口气上不来,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我的释怀多于哀恸,回到家里把父亲的死讯告知老母,老母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半夜里,从她的房间传来了断断续续类似梦呓的咒骂:“你这个老鬼……你总算死了……我活得比你长……我赢了……”我没有干预她的宣泄,默默地把门带上,心里怀着上一代的生死之恨,孤独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父亲遗体告别式那天,母亲身穿丧服坐在椅子上,我长跪于地答礼。突然,我脖子上有个东西在爬动,我反手一抓,竟然是只又肥又大的黑毛虫。它可能是从旁边的花篮里爬出来的,可是怎么会一路爬上了我的脖子?我低声告诉老母,老母的反应神速,她立刻对我耳语:“胡赓年八成转世成这只毛虫了!”我可怜的爸爸必须被贬为毛虫才能泄掉她三十六载的活寡大恨,但是她的语气里有一股胜利的童稚般的喜悦,令我忍不住再度笑了起来。
骂醒母亲
父亲过世之后,“立法院”发下了一笔二百多万的抚恤金。我提出把这笔钱交给华阿姨,母亲脸色一变说道:“我怎么可能把这笔钱平白送给那个破坏我家庭的女人?”
听了这话,我鼓起勇气把半生的怒气一吐为快。我告诉她华阿姨这十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的后半生有人替她扮演这个艰难的角色,她应该感到万幸才对,这笔小钱是不足以答谢人家的。我说:“你一生都活在恐惧和自保中,这已经够惨了,还要把心里的恐惧投射到下一代的身上。你完全不清楚你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只想把她教育成一个道道地地的凡夫俗子,成天赚钱、存钱。我告诉你,你的问题根本不在钱多钱少,最重要的是你太没有爱了,既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懂得爱自己……”母亲一言不发听完我的话,第二天就把钱汇给了华阿姨。
某天,好友韩良露和朱全斌与我聚会,母亲也兴致勃勃地过来聊天。韩良露问她对自己的一生有什么总评,母亲沉思了片刻说:“乏善可陈!”我听了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这是我40年来听她说过的最诚实的一句话。
(陈 霞摘自《生命的不可思议:胡因梦自传》东方出版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