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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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万谷之中,有一座破旧的小庙。庙里没有住着老和尚、小和尚,庙里住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似乎四十岁左右,女的看上去比男人年轻得多,却只比男人小一岁。他们终年住在这破旧的小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从哪儿来的。人们虽然猜测他们的身世,却并不追究。人们对他们堂而皇之地占有了小庙,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谁也不去将他们赶走。庙是一座娘娘庙,供着的,据说是送子娘娘,虽有香火,却不怎么灵验,他们住进去后,就连香火也断了。
  小庙只有一间正殿,两间偏房,合计三间屋子。在小庙四周,没有另外的住户,也就没有另外的房子。这对中年夫妻没有邻居,也不是哪一个村的村民。他们白天不见踪影,但他们总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庙里。他们不做饭,不种地,他们几乎一年四季都在附近的村子里漫游。他们不交公粮也不交税款,乡政府的户口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原有的名字也已经被原来的乡政府注销,没有人问过他们的名字,问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说,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白天你永远别想在这庙里见到他们,后来才有了一点点改变。他们并不神秘。你也许在他们离开小庙或是回到小庙的路上碰见过他们,你见到了,你一定会停下来,让开路,目送他们远去,然后低下头来,叹息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
  最初的时候,也就是开头那几年,男的一直背着女的,出现在村村寨寨或村与村之间的路上。后来,男的牵一头毛驴,走在前面,女的骑在毛驴背上,牵着男人。男人向左走着,女的扯一扯牵他的绳子,男人就向右边走;男人向右走着,女的扯一扯牵他的绳子,男的就又规规矩矩地拐向左边,很听话。
  没有人听见他们彼此的交谈,其实他们谈过很多话,只不过,在别人在场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说。
  他们以乞讨为生,他们又似乎不仅仅是行乞,只不过是人们都这么认为罢了,他们认为自己是卖唱的。他们走到谁家门前,男的就说,叫她给你们唱个曲子吧。如果对方不反对,男人就把女人从毛驴背上抱下来,女的也就唱开了。如果对方不高兴,不想让他的女人唱曲子,甚至在脸上露出了不屑或不情愿的神色来,女人就拉一拉牵着男人的绳子,于是,男人明白了人们的态度,就不把女人从毛驴背上抱下来了,而是继续朝另一家走。女的只要开了口,至少要唱三支小曲。唱完了,他们就在这一家吃一顿饭。然后,又到另一个村子里去。起初人们不让他们唱小曲,但不让唱,他们也就不在这一家吃饭了,转身向另一家走去。后来人们就不拦了,既然默许了给他们饭吃,她非要唱,那就唱呗。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一天只吃一顿饭。谁要是留他们吃了饭了,这个村里另外的人家,这一天,他们就不去了。第二顿饭,不论要走多远的路,他们也得到另一个村里去找。他们一天只跑三个村子,跑完了,这一天的日子也就结束了,在第三个村里吃了第三顿饭以后,他们就往栖身的小庙里去,回到他们的家。
  男的是个瞎子,后来还聋了,即使俯在他的耳朵跟前大声喊叫,他也听不见。男人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女人所唱的小曲儿,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是唱得好聽呢,还是不好听。他却要女人唱给所有给他们饭吃的人听。他们如此的做法,十几年都未改变。
  也有给他们钱的。女人后来所骑的毛驴,就是用这些钱买下的。还有给他们衣服的人,他们身上穿的,也都是好心的人们赠与他们的。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向人们要过钱,要过衣服。他们四处奔波,只为有一口饭吃。有人给饭吃,给一口水喝,他们就很知足了。
  女人是个残废,双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
  女人其实很美,所以看上去要比男人年轻得多,但女人的美丽,她的男人看不见,别人对她的称赞,她的男人也听不见。在男人的心里,女人的美丽,就跟不美是一样的。
  他们没有婚礼,没有结婚证,但他们是夫妻,这谁都知道。
  男人是十二岁那年瞎的。好好的一个男孩子,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一直由父母养在家里。十八岁那年,家里来了个人,这人对他的父母说,在很远的某某村子里,有一个女子,比你们的儿子小一岁,人长得没说的,却有点毛病,双腿九岁时给一块石头,齐膝盖砸断了。把她娶给你们的儿子,生孩子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女方也答应这门亲事,她的父母,也想丢掉她这个包袱。这个人对男人的父母说,只要你们没什么意见,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男人的父母都不答应,说是,养活一个闲汉就够受的了,哪能再找一个白吃的养着?那时候,他的耳朵还没有聋。父母和媒人的对话他也听见了。他觉得父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记住了那个村子。他弟兄姐妹好几个,父母将气全撒在他一个身上,他忍受了。兄弟姐妹拿他开心,歧视他,他就越来越觉得委屈,而且越来越受不了了。更何况,父母不给他伸张正义,总是他错,不知不觉地,他就常常想起那个残废的少女来。他觉得,她也许不会嫌弃他,她不是同意嫁给他了吗?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再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越发思念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少女了。她是否美丽,他却想都没有想过,美不美,有什么要紧呢?他这么想。
  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他带上足够的干粮,在一个夜晚,出门去,藏了起来。第二天,家里少了他,一家人都不当一回事,第三天,家人仍然把他的失踪不当一回事。他就藏在村外的树林里。两天过去了,家里的人既没有人找他,也没有喊他回家。他彻底绝望了,他也更加明确了下一步的打算。这天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地离开村子,走了,他不由自主地来了残废少女的村子里,他找到了少女。
  少女在她家所受的待遇,和他基本一样。
  他对少女说,我们走吧。
  少女沉默不语。
  他又说,走吧,他们不让我们结婚,我们自己结婚就行了。
  少女还是不说话。
  他又说,你给我当眼睛吧,让我给你当腿。
  少女听了,把手伸了过来,他就在那天夜里,背着少女走了。
  那时男人和女人都没有想到,女人不仅要做男人的眼睛,还要做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在他们离家出走后的不久,就聋了。那时候,男人还不曾让他的女人,给人们唱小曲。   事情发生在很平常的一天。那天,二人回到庙里,天还没黑,男人坐在山崖边,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夏日里的夕阳和山林间的和风。女人说,你干什么呢?男人说,我在看风景。男人还说,这么好的风景,你有一双眼睛,不觉得是很好看的吗?女人说,我当然觉得好看,可是,你是看不见的啊。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虽然看不见了,但我还能听见。我听见风在轻轻地吹着呢。男人走到女人身边,让女人靠在他的肩头上,女人说,还是让我讲给你听吧,好不好?男人说好。女人静了静,说,在我前面是好多好多的山,山上长着好多好多的树。男人说,这我知道,你讲点别的吧。女人说,我看到的就这些,还讲什么呢?男人说,随你,女人想了想又说,我还是给你唱个曲子吧,人们都说我唱的曲子好听得很呢。
  女人说完,离开男人的肩头,做了做准备工作,就唱。
  女人一边唱,一边看着男人如醉如痴的模样,直到唱完了,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女人以为他听得入了神了,就又唱了一支。男人仍然一动不动。女人就问,好听不好听?她没想到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女人很美地笑了笑,摇着他的肩头说,好听吗?男人说,快点唱吧。女人一愣,以为男人还要听呢,就又唱:
  青石崖上滴水哩,
  不缠你了还有哩,
  说不缠,就不缠,
  难道就你是金花银牡丹……
  这个曲子再现了乡村女子对待爱情时心口不一的害羞情态。
  女人正在唱着,男人突然大声说,你快点儿唱呀!女人心里一惊,便叫他的名字,男人仍一动不动,女人这才明白,男人的耳朵也聋了,他已经不可能听见她的歌声了。
  他和她都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男人发觉自己听不见的时候,心里很平静,他对女人说,只怕你会更苦了。女人说,看都看不见了,能不能听,又有什么要紧呢?男人已经听不到女人对他的安慰,因而女人的话,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话虽这么说,能不能听见,毕竟还是很要紧的,尤其是瞎了眼的男人。在此之前,男人背着女人时,只要女人说给他听,男人就知道怎么走,男人耳聋之后,女人只好用拉扯男人耳朵的方法来给男人指路。更主要的是,男人听不到她那些体贴他的话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女人虽然常常靠在男人耳边说很久很久很多很多,但男人却跟一棵只会走路的树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后来的日子里,男人和她每到一户人家,男人就会不无自豪地说,叫她给你们唱一个曲子吧,我这个女人唱得可是好听得很呢。女人想,我要是早一点唱曲子给男人听就好了,这样他就明白她唱得到底好不好了。女人的心中后悔死了。女人小时候听了不少曲子,也唱过许多,人们都说她唱得好听。腿被砸断之后,她再也不唱了,现在她想唱给他听,他却听不见了。
  女人拥有毛驴的时候,心里觉得异样的幸福。她想,以后出门,再也用不着男人来背她了。只要他牵着毛驴,走就行了。但是,男人看不见,又听不见,又怎么牵着毛驴走呢?女人也有女人的辦法,女人用一根绳,牵着男人,她为她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并能让男人理解,兴奋得久久睡不着。她的身体里忍不住塞满了那种纯属女人的蠢蠢欲动感,但她最终让自己的欲火,熄灭在了体内。
  突然之间,她又变得苦不堪言了。
  男人和女人一样,早就渴望着能与女人合为一体,但他明白,女人也同样明白,凭他们目前的处境,似乎不配有一个孩子,因为他们得过且过,无力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缘于此,男人和女人虽然在人们看来早已成了夫妻了,却又不是夫妻。因为他们至今仍然不敢做夫妻间该做的那些事情。男人仍是童男子,女人还是女儿身。有时候,两人觉得,他们似乎不是夫妻,只是一对患难与共而且一直相依为命的兄妹,但女人也好,男人也好,从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起,早已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夫或妻了。只是害怕诱发身体的冲动,两人才一直分开睡,一人一个简易的木床,两张床靠得很近,中间却隔了一尺宽的空白。这一步之遥的距离,一直横在男人和女人的床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女人有了毛驴可骑之后,就梦想着有朝一日,男人也有毛驴可骑,男人心里藏着同样的梦想,但他不敢对女人说。女人却不止一次在男人耳边说过。女人不怕男人听了会伤心,他听不见。女人就对男人说,再熬几年,你也有驴可骑了,那时我给你牵驴,我让我的毛驴走在前边。
  女人最后说,到那时候,你再也不用给我牵驴了。我只要牵着你的驴就行了。
  女人因此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向往,她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设想,但男人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跟他商量。
  人们几分几角甚至一元两元地给他们的钱,都由女人藏着,男人不知道人们给了他们多少钱,也不知道女人攒了多少钱,在庙里的时候,男人偶尔也会问,攒了多少钱了?尽管男人听不见,女人还是仔仔细细地数上一遍,然后大声地说给男人听。男人不知道钱的数目,女人知道,她明白他们即将攒够买第二头毛驴的价钱了。
  在他们攒够了买第二头毛驴的价钱的时候,女人的另一个想法也成熟起来了。女人因此并没有买驴,依然以卖唱的方式,乞讨为生。依然由男人牵毛驴,女人骑在毛驴上,牵着男人。男人不知道他们早已攒够了买驴的钱。他只是觉得自己的驴儿快要有了。这使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相信他们的日子会和许多人一样,会越过越好的。
  有一天,出发的时候,男人刚把女人抱上驴背,女人突然说,今天,我们去给你买一只毛驴吧。
  男人当然听不见,他一动不动地捏着绳子,准备上路。
  女人又说,你不说话,是不同意吗?你要是不同意就不买驴了。
  男人静静地等待着女人给他出发的指令,不说话。
  女人说,你不说话是不想买驴了吗?
  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女人说,你要是同意不买驴,那就走吧。
  女人说完,扯了扯牵男人的绳子,男人得到了出发的指令,大声说,走吧。
  就上路了。
  就没有去买驴。   又一个早晨,出发的时候,女人大声对男人说,我们别向人家要钱,也别向人家要米要面,只要人家给一顿饭吃,就行了,好不好。
  男人无言。
  女人又说,你不说话,是不同意吗?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人家要点钱,要点米面吧。
  从这一天开始,女人一改过去的方式。不仅要一顿饭吃,还向人们要钱,人们给米给面,她也要,给旧衣服,她也拿着。只要是人家给的,无论什么,她都乐于接受,当然,她唱给人们的小曲更多了。他们也不再是一个村子只去一户人家了,而是,往往要去好几户人家,要去的人家也不能太多,多了会引起男人的怀疑。男人不知道女人的所做所为,女人却也心安理得:女人在心里说,我跟他商量过了,女人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十分坦然,她觉得她没有什么对不住男人的地方。
  这样大约过了一年时间,男人觉得,给自己买驴的钱应该差不多了,他就问女人,给我买驴的钱攒够了没有?男人这么问她,只想给女人提个醒,并不想真的就去买驴,女人听了,却一夜难眠,她觉得再也不能瞒着男人了,否则他会误解她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女人就用讨来的米给男人做了她的第一顿饭,她煮了一锅粥。男人起床之后,女人给他洗了脸和手,盛好了饭,喂他。男人感觉到递到唇边的是饭,但他不要,还一把将碗打得掉在地上,粥亦洒得遍地都是。女人呆了好久,钻到男人怀里,给他抱着,女人引着男人,让他摸遍了她攒下的钱和粮。最后,男人放下女人,女人又盛了一碗饭,喂他吃,男人问,这是哪儿来的?这是哪儿来的?他仍然不吃,女人又钻到男人怀里,让男人抱她到床上,男人放下她后,她就捏着男的手腕,引导着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的所有部位,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一遍。原来女人不怕怀孕了,也就是说,女人这么做,是想要生一个孩子了。
  是该生一个了,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
  当二人在床上第一次品尝着这个新婚之晨的时候,女人想,我终于做了女人了,我终于是他的女人了,我终于可以给他生一个孩子了,女人揭开被子,盯着沾在褥子上的那斑斑点点的处女血,女人想,要是男人能看见,该有多好!女人想,我虽然做了他的眼睛,却没办法让他看见血,这是一个女人的荣誉啊。男人看不见,不知道,她的荣誉也就没有人肯定。想到这儿,女人的心头不由泛上一缕苦涩的滋味儿,但这念头很快就没有了。女人早已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情。
  女人开始穿衣服,穿好衣服,再一次盛来了一碗粥,这一次,男人很乖地将女人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吃着女人喂给他的饭,女人想,他多像一个孩子呵,她却抱在他的怀里。
  吃完饭,男人再也不违抗女人的意愿了。女人要做什么,男人就做什么,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夫妻二人再也没有出去卖唱,而是在小庙的四周,开荒地,女人想在这儿种庄稼,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一边开荒,一边度着他们的蜜月。
  一个月之后,男人继续开荒,女人却骑着驴,早晨出门去,傍晚回家来。女人又开始了她的卖唱生涯,每一天,她多多少少都能带点东西或钱回来。
  一晃半年过去了,转眼就到春天了。女人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天,女人没有骑着毛驴出门去,却让男人将她带到他们开出来的荒地里,种玉米。这块荒地大约二三亩,夫妻二人足足种了半個月才种完,种完玉米那天,女人坐在地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好像一个画家终于完成了她的传世之作一样,女人觉得非常满足。这时,天色还早,太阳仍在斜斜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女人看见最初几天里种下的玉米,已经长出嫩黄的新苗,给风儿一吹,就很好看地摆动着两片叶子。女人陶醉在欣赏自己作品的愉悦心情之中。她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自己的肚子。这肚子,也已播种了半年了,怎么连一星半点发芽的迹象也没有呢?女人想,是自己的土地长不出苗儿来,还是他的种籽捂得太久了,发不了芽儿?
  女人的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
  女人望了望旁边的男人,男人四仰八叉大大地摆开在地边的垅上,男人成了一个粗壮的“大”字。女人想,男人是累了。女人想,这么多年来,男人背着她,到底走了多少路呢?她算不出来,女人觉得,那似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女人不由得轻轻悄悄地挪到男人身边。男人仍然舒展着身子,对女人的靠近丝毫不曾发觉。女人知道,男人做她的腿,做得早早地驼了背;她做男人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如初。想到这些,女人就觉得欠男人太多了。她不知不觉地,就把她的手,放在男人的腿上。她抚摸着男人的腿,抚摸着男人腿上她自己没有的一部分:小腿、脚,她想,男人没有的,我有,我没有的,男人有。两个人,至少也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吧。女人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幸福了,很满足了。
  男人经女人的抚摸,知道她已在他的身边了,就伸出手来,也抚摸着女人,男人聋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已失去了语言的交流,就一直将手做了交谈的工具。他们用手交谈了片刻,男人就问女人,回家?女人并不回答,却将身子躺下去,将头枕在男人身上,男人就明白了女人的心思。男人想,她还想歇一会儿呢。他只好躺着不动,继续着他们的手谈。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秋天。
  在这么长的春天和夏天里,夫妻二人除了把床上的事情做得更尽心更彻底更竭尽全力而外,日子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女人一直将男人留在庙里,她却独自一人早出晚归。男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人们似乎也接受了他们的变化。从而对女人骑着毛驴独自出现在他们面前,显得熟视无睹。只在每天早晨,男人将女人抱到驴背上,又在黄昏时分,把回家的女人从驴背上抱下来。男人甚至学会了做饭,提水,因而这座送子娘娘的庙宇,越来越变得像一个家庭而不像一座山中小庙了。连女人也不知道,这庙,只有男人拿它当庙。因为女人每天骑着毛驴出去以后,他每天都在正殿的送子娘娘塑像前面,跪上很久很久,祈祷很久很久。
  收完玉米的一天,女人才发现男人的秘密。她发现男人烧给送子娘娘的纸灰,压了三只斗大的香炉。而这香炉,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男人藏了起来,还成了藏匿他的心事的器具。女人要不是准备用香炉来盛粮食的话,也许永远发现不了男人的秘密。女人想,怀不上孩子,他嘴上虽然从来不说,原来他跟我一样着急呢。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这促使她将半年多来的一个大胆的想法付诸行动。这样大的行动,女人没有跟男人商量,虽然商量也等于不商量,她还是没有在男人面前说一说的勇气。她只是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做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可耻,但在男人面前,她觉得心中有愧,无颜面对男人,好在男人看不见她常常写在脸上的不安神色。她甚至想,男人又聋又瞎,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女人是在许多次无缘无故的呕吐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女人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也就明白了,不是自己的土地不行,而是男人的种籽变质发霉了。女人证实了她的预感。心中不但不高兴,反而沉重了许多,她一直都是与男人坦诚相见的。如今她却要在他面前,守住这个隐私,女人想,在心爱的人面前拥有隐私,原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女人自然而果断地中止了她的冒险行为,继而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之中。
  两张木床在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的当天,就给二人齐心协力合二为一了。要是早一点知道男人不能生育的话,当初何必守着身子,搭两张木床呢?女人觉得,以往将近二十年的苦行僧生涯,真像一场刻骨铭心的梦一样捉弄了他们这一对本来就不幸运的人。他们早已命薄如纸,现在想来,他们的命运,其实比纸还薄。
  快過年的时候,女人的肚子里有了动静,睡在床上的时候,女人就把男人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腹部,让他的粗糙的手,感知一个新生命的悸动。女人决定让关于这个孩子的秘密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她不让男人知道,男人也没办法知道。男人把手停在她的腹部,说,我求过送子娘娘了,谁说送子娘娘不灵验呢?求了她之后,我都有了自己骨肉了。女人说,我知道。女人又说,这是我的孩子。男人听不见女人的话,又说,最好是个儿子。女人说,一定是个儿子。
  男人和女人各说各的,似乎是一种自言自语。
  他们快要被自言自语的幸福感给撑破了。
  女人果然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出生的。还在春天的时候,女人就买回来一只猪崽,几只小鸡,让男人喂着。现在猪崽也快长到一百斤了,小鸡也已长大。直到儿子生下来,女人才真正感觉到,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家了。有毛驴,有猪有鸡,有丈夫有儿子,女人觉得她虽然各自缺了半条腿和脚,对一个女人所应该拥有的,她却一样也不缺少。她沉浸在她所创造的幸福生活里,尽管儿子的来路不正,也常常使她生出莫名的伤感,女人甚至因此常常不声不响地流着悲喜交加的泪水,女人仍然觉得,命运并没有亏待她。生命本来就是残缺的,她还强求什么呢?她很满足。
  女人在心里,常常对男人说,虽然他不是你的儿子,但他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呵。
  女人的满足感在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被彻底打碎了。儿子刚刚生下,男人就亲昵地称他为狗狗。我的好狗狗呀!男人常常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女人不知不觉地将儿子也叫成了狗狗了。狗狗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逐渐生出对父母的厌弃的情绪来,狗狗称他名义上的父亲为“又聋又弯(驼背)的瞎老汉”,把母叫做“跛妈妈”。男人听不见,还好,女人听见了,就心如刀割。除了他们各自的父母姐妹兄弟们,这一对夫妻还没有遇到公开的侮辱。人们都用同情或可怜的目光目送他们走近或离开,女人没有想到,侮辱他们的人,恰恰是她亲生的儿子。男人从来都不打狗狗,骂狗狗,女人要打他骂他,却追不上才只有五岁的儿子,他们的儿子是一个健康而健全的人,虽然只有五岁,女人就拿他毫无办法了。
  更让女人痛心的是,狗狗不让他们抱他,亲他。狗狗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常常冷冷地看着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甚至越来越疏远了他们。男人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感觉还是有的。他摸索着去牵狗狗的手,狗狗一甩胳膊,溜脱了。他要摸摸孩子的头,狗狗一拧身子,跑了。男人稳稳当当地逮住孩子,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狗狗却急得乱踢乱咬,口里还骂。女人看得见,听得见,怎能不伤感呢?日久天长,男人怎么会不觉得呢?女人更不敢效仿男人来与狗狗亲近了,她怕自讨没趣。女人因此常常一个人在黑暗中抹泪,常常陷在自责的泥坑里,难以自拔,男人对她的苦楚却浑然不觉。
  男人自有男人的打算,他更加努力地在女人身上劳作着,他想要再生一个。女人却无法拒绝男人徒劳无益的耕耘,她只有暗自伤怀,被动地承受。
  男人到底憋不住了,他拷问女人似的问她,你说,为什么再也怀不上了?男人摇晃着怀里的女人,声音大得熟睡的狗狗也悸动了一下,在男人的摇晃中。女人哭泣着说,你不行啊,你不行啊,但男人听不见,他依旧摇晃着,追问着,直到累了,才松开手。
  女人不是没想过用同样的办法再生一个孩子,但她怕第二个孩子仍然像狗狗一样,嫌弃他们,她也不想再背叛男人了,好歹有这么一个就行了。她才背叛了男人一次就已深深地尝到背叛的滋味了。
  男人依然不知疲倦地在女人身上耕耘着,但他一天里,连话也难得说上一两句了,虽然不是哑巴,也跟哑巴差不了多少。
  终于有一天,男人再一次摇晃着女人的身子,问她,你说,狗狗是不是我的儿子?女人这一次什么话也不说了,任男人摇晃着,一句一句不停地追问,待男人松开了手,女人毅然决然地将男人的手拿起来,轻轻然而持久地摇晃着,摇晃着,男人终于明白狗狗不是自己的儿子了。他恶狠狠地将他的手从女人的手里抽出来,一下子,将怀里的女人,推了出去,女人先是落在床沿上,紧接着,女人滚落到了床下。
  女人在床下抽泣,男人在床上沉默,狗狗在床的里侧,仍在熟睡。
  女人本来可以自己爬上床来,但她似乎在和男人较劲。她告诉了他,压在她心里的石头似乎搬走了,她的心里因此有了一种空旷,有了一种茫然,更有了一种解脱。现在她想要得到的,只有男人的谅解,如果男人原谅她,他会下床来,把她抱上床去。要是男人不谅解她的苦衷呢?女人不敢想下去了。
  半夜时分,一切如初,没有丝毫改变。
  鸡叫的时候,男人像被惊醒了似的,突然坐直身子,将熟睡的狗狗双手抓起来,准确无误地扔到了床下女人的身上,狗狗大声哭起来。女人将狗狗抱在怀里,给孩子穿好了衣服,又哄他睡了,这才轻轻地放在床边,并扯过被子,给儿子盖上,。女人顺手摸了摸男人的腿和脚,她觉得他的身子冰凉冰凉的,她又给男人盖上被子。她想,男人要是这时候有一点点和解的动作或言行,她也会自己爬上床去。她已经冷得受不了了。但是,她的意志并没有动摇。   女人没有想到,她刚刚给男人盖好的被子,很快地,给他一脚踢开了。
  女人坐在床下,垂着双手,继续发呆。她没有上床去。
  接着,天就亮了,夏天的夜本来就很短。女人却觉得这一夜,比冬夜更冷,更漫长,她差一点就坚持不到天亮的时候了。
  天亮之后,女人叫醒了儿子,又强制似的,牵着儿子的手,向门外一挪一挪地,爬了出去。男人仍然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后来,儿子下山去了,当儿子带着一个姓王的中年胖子来到山上的时候,女人已经死了。女人是从跟儿子分手的那儿滚下去,摔死的。女人是寻短见死的,还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有女人知道。
  王胖子将女人葬在庙后,葬完了,又在庙里住了三天,三天之后,王胖子带走了狗狗,牵走了毛驴。过三天五天的,王胖子就呼哧呼哧喘著气,独自上山来,带一些吃的东西,也给埋在庙后边的女人烧一点纸钱。王胖子在庙里见不到瞎子。女人死了以后,瞎子不在庙里住了,他只是偶尔回到庙里,找一点吃的东西。
  瞎子拄着他的拐杖,一直在庙四周的山上缓缓地走着。瞎子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哪儿去了?我要找到我的眼睛。
  瞎子瞎了,失去了看这个世界的眼睛,女人死了,瞎子又失去了赖以活命的眼睛,谁都明白他是找不回眼睛的了,但认养了狗狗的王胖子却没法劝他,也劝不住他,瞎子理都不理他。瞎子一直不停地走着,爬着,他一天天地走得越来越远了。瞎子走累了,就躺下歇一会儿,站起来又走。他永无休止地寻找着属于他的女人,瞎子甚至不知道,他的女人已经死了,他以为她还活着,他以为女人离开他,带着儿子,找另一个男人去了。瞎子再也不管庄稼,不喂猪喂鸡,瞎子一直走来走去,漫无边际。瞎子以为女人是赌气离开他的,他相信女人消了气就会回来。王胖子找到瞎子,并不上前跟他接触,他只要看到瞎子还好好地活着,就放了心了,他回到庙里,放下给瞎子带来的食物,又悄悄地回家去了。
  瞎子的面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瞎子的腰一天天地弯了下去。瞎子仍然在小庙四周的山山岭岭间寻找着他的女人。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动作迟缓,两眼无神,像一截会移动的木桩。瞎子终于明白,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眼睛了,但他没有终止无望的寻找。寻找已是他绝望中的惟一希望了。
  王胖子又一次上山来看瞎子,他在庙后面的山顶上找到了瞎子。瞎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荒凉的坡地上,他看见,瞎子在用自己的拐杖,缓缓地敲打着他的双腿。他也听见瞎子喃喃地说,眼睛都没有了,我还要腿有什么用呢?
  瞎子对王胖子的出现,毫不知情。
  在王胖子看来,瞎子似乎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王胖子突然心中一动,他想让狗狗上山来一趟,说不定对瞎子有好处,但他又不敢,他怕瞎子知道狗狗来了,会更伤心。王胖子在下山的时候,仍在想着这件事。路过玉米地的时候,王胖子觉得,玉米也应该收回去了。它们早都熟了。
  秋天的一个早晨,当王胖子带着狗狗上山替瞎子收玉米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瞎子躺在庙里合二为一的简易木床上,并未出去。王胖子想拉他坐起来,却发觉瞎子的身子已经僵硬了,王胖子回头看了看才发现,他上一次给瞎子带来的食物,瞎子一口都没有吃。
  王胖子打发狗狗回去叫村里的人。叫来之后,他们扒开女人的坟,将二人合葬一处,然后,收完了玉米,将庙里的猪、鸡、粮食,一切器具,连同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统统带走了。
  小庙再一次恢复了三十年前的模样,只是更加破旧了一些。
  娘娘庙渐渐地又有了香火,又有了前来烧香烧纸拜祭祈祷的人,只是,仍旧没有和尚。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人心,生一个儿子就比生一个女儿更重要。娘娘庙的香火便日渐兴旺起来,据传,凡在这座小庙里许了愿的,不能生的也生了,而且都是儿子,一个女孩都没有。可惜,这只是传说,没有办法考证,也只能存疑了。但娘娘庙的繁荣,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有人说,是庙后这一对夫妻的鬼魂附了娘娘的神体了,但这些迷信的话,谁会相信呢?
  几年之后,人们不满于破旧的庙,便联合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村民,集资,投工投料,重修了娘娘庙。他们把旧庙拆了,新庙是依原来的样子修建起来的,人们在修庙的同时,大约是爱乌及乌吧,对这一对夫妻的坟墓,也做了修缮,还立了一块碑。在刻碑文的时候,人们大伤脑筋。因为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的儿子,名叫狗狗,便以狗狗的名义,刻上了“瞎公、跛氏”等有关内容。
  立碑的时候,清明节还没到,过了几天,清明节就到了,读小学六年级的狗狗来上坟,发现了这块刚立起来才不久的碑。狗狗的心里很不自在,他一怒之下将碑扳倒了,这使他费了很大的劲,狗狗本来是想把碑弄碎的,但他又没办法弄碎它,只好扳倒了事。狗狗想,立碑不立碑都是我的事,用得着别人帮我来立吗?
  狗狗不叫狗狗了,他的名字,叫做王本。这个名字是狗狗上学的时候,他的生父王胖子替他起的。王胖子的女人没有能力给他生孩子,所以,两口子把这个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孩子是他们的老本,根本,孩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狗狗很喜欢王本这个名字,他也喜欢王胖子这个人,他不想让别人叫他狗狗,谁叫,他就打谁,打不过了,就骂,大人小孩都懒得跟他计较,便一同改了口,都叫他王本。
  王本这个名字,死了的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狗狗是谁,刻碑的人就自做聪明地,在孝子的位置上,刻上了狗狗两个字。这很不正规。立碑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却刻孝子的小名,有点滑稽,但为了让死了的人明白一些,活着的人也就只能将就一点了。当然,瞎子承认不承认狗狗这个儿子,还很难说,但狗狗毕竟是女人的亲骨肉,也还说得过去。几十年后,百年之后,谁会知道狗狗不是瞎子的儿子呢。
  群山万谷之中,有一座崭新的小庙,小庙后面有一座坟,坟里埋着一对客死异乡的夫妻,本来有一块墓碑立在坟前,碑还在,后来却倒了,因为碑的正面被压在了下边,人们就看不到碑文了,好像碑的主人,羞于面对后人似的。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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