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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平凡之物的流逝出发
诗人们有其偏爱,特别是那些神秘飘逝的事物。波德莱尔就曾说:“我喜爱浮云,飘过的浮云,在那边,那些令人惊奇的浮云。”这句话我觉得放在胡弦身上尤其适用。如果熟悉其作品,就知道他的目光偏爱之所在,神思沉浸之所在。他的写作就在远行游历中,因而山、河、天空、古镇、卵石、金箔、一幢旧宅、一出旧戏,以及一口古钟、一棵树、一块石碑等,这些生活中习见的事物和场景都成为其创作的诗歌主题。
从平凡之物的流逝出发,是胡弦诗歌的基本立场,作为知觉的素材,它们具有可视可触可感的实在性,事物的零度有助于诗人情感的隐藏,避免空虚的抒情。毋庸置疑,胡弦对此的感知能力极强,但是,他的写作并不停顿于记录所见所感,对于尘世之物的态度,他旨在内涵和外延,他探测的目的在于进行新的破译,因而当它们被施以语言的魔法,一种新的认知经验,或者说超验色彩就被点燃了。事实上,诗歌是我们进行时空重构的一种方式,是我们精神尺度上的另一个故乡:
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下游》
此诗充溢神秘幽远的色彩。江水流泻在落日下的时空中,在诗人速写性的描写中,混合了心理意识的投射,如同史蒂文斯所说的“无意识的一瞬”,而在那一瞬间点燃的,便是诗人潜意识的外现———“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如果说江水作为诗歌意象,具有静谧、流动和瞬间的特性,那么诗人真正需要奔赴的故乡,或者说力图捕捉的,是静谧中蕴藏的神圣、流动中蕴藏的隐喻以及瞬间中蕴藏的无限。正如考古学家“透物见人,透物见史”一样,胡弦探测平凡之物,但并不仅仅是事物的秘密,也是我们自己生存的、我们自己世界的秘密。
因而,如果说胡弦的诗歌扎根于山水自然,偏重事物描写,毋宁说,他更偏重于由此及彼的心灵的转义,让内在的意识外现。换言之,提供深层的寓意与启示,是胡弦叙述的最基本或者说典型的策略。他通过使用换喻、提喻和反讽等手法,使事物拥有飞翔的翅膀,从而垂直上升。如果说,在胡弦的诗歌中有一团明晰的光焰,那么,它就是在事物零度的客体再现中,赋予其神奇诡异的另一重色彩,如《金箔记》一诗所说的打出更多的光。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重新敛起,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長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金箔记》
《金箔记》一诗,语势从容沉稳,从事物本身的陈述开始,而且形态活泼,描写生动:“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顷刻波翻浪涌。”这是极富诗性的描绘。如果说胡弦是一个擅长冥想的诗人,那么,在生活与事物的微观上,他也颇具造型本领。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神奇诡异,但扎根细节,并不虚无缥缈。
在金箔闪现出极其精美的微光之后,诗人的叙述很快转向了,摆脱了单纯的现象描绘,而进入意识之流: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金箔已成,并包裹到了面具之上,在不露声色的叙述中,事物的形态已经变换为“权杖、
佛头、王的脸”,向读者袒露了隐藏在物体内部的外延关系:庄重,或曰怪异、骇人。这是诗篇中的一个转折,如果说事物的形态转换是经过锤子的击打,那么,洞察与激发事物内在的隐秘关系的,是意识的折射,或曰心灵转义。换言之,寻找出事物与心灵之间的应和关系,让事物形象随心灵的一触而觉醒、延伸和放大,从而创造出奇特的语境,这才是诗人执着不放的东西。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当金箔闪现灵光,从物理的概念中得以解放,倾泻而至精神的层面,于是,诗歌的语境展现了寓意的内涵———一种闪烁的涌流。也就是说,诗由个别而确实,由精神而普遍。它可以寓意人生,寓意事业,寓意写作与修为,凡一切超越的进程均可加以预示。
沉醉于事物的考古,重在表现,而不单纯停留于现象复制,将日常与神秘交织,这正是胡弦的诗歌的力量和深度。无论是一个事物形象,还是一片风景,抽象到人性哲思的层面,是他的叙述逻辑。
当代西方叙事理论普遍认定的一个思想是:叙事是施为的而不是实陈的,是创造性的而非描述性的。换言之,停留在真实、现场与自传的叙事,缺失与超验的应和、与永恒的共时搏动,诗歌的想象力与穿透力将会在及物的沙土中很快枯竭。事实上,叙事向内心传递的最有效手段是独出心裁,让真实与奇异合而为一。毋庸置疑,胡弦的诗歌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他的写作是及物的,也是去物的,他的平凡之物在此地,也在远方,在此一时刻的瞬间,也在历史与人文之中,因而呈现更高的非个人化的时空维度,创造了新的语言的空中楼阁,如波德莱尔所言:你给我泥土,我把它变为黄金。
二、时空旋涡的异质思维
由泥土而黄金,这显然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就胡弦的叙述策略而言,在于将流逝的平凡之物内在化、精神化,从而让客观事物走向心灵上的转义,实现现实与非现实的不同时空的联结,这基于超自然的直觉觉察力与想象力。 什么是超自然的直觉觉察力与想象力,在我理解中,那就是一个诗人不同于日常的异质思维。如果借用法国诗人兰波的一个说法,就是通灵。我一直坚信,一个诗人最大的天分在思维的异质、异态。这些年来,在我心目中,诗之高下、庸鄙与否,是泥土、残铜烂铁还是黄金和钻石,在于四个字:异质思维。
胡弦的诗歌时有异质展现,读之令人惊喜。他的很多诗给我这样的特殊感觉,应该说,异质异态是胡弦诗歌呈现的秘密之一,且以《讲古的人》一诗试述之。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嫖妓,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终。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讲古的人》
初读此诗如在黑暗的梦境中漫游,因为这样的乡土诗前无古人,因而此诗一异在语境。与通常的乡土诗 然不同———我是说那些设置一道温情栅栏的很有诗意的乡土诗———它以魔幻的色彩讲述逝去年代的武斗暴力事件。关于故事的内涵,在诗篇第二节有明确的传达:刀子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所以在第四节中才会有这样的阐述———讲古人的故事一半来自噩梦,一个噩梦时代。而在第五节中,便有了这样的告知———如果这样的故事圈住你,换言之,如果你身处那样的时代,你也很难脱身。虽然我们无法精确地推定故事发生的年代,但显然它陈述了一个特定的恐惧时代。
二异在叙述手法。有外叙与内叙两重设置,诗篇第一至三节处于同一叙述层,由叙述者承担叙述,我们可以称之为外叙述,或曰第一叙事,其中描述了讲古的情境和环境,故事的内涵,以及那些听故事的人,也就是少年们长大后进城打工,各自分散不知所终。而第四、五节处于第二叙述层,属于叙述者的转述,因而这可以称为内倒叙,或曰第二叙事。在内叙述中,讲古人直接说话,担负解释与收场白的职能。显然,外叙述与内叙述的双重设置,使叙述失去了时序的轴线。与此同时,诗人又在文本内嵌入了两个时间单元:一个是冬天(雪天),作为前叙;另一个是春天,作为后述。在前叙与后述两个时间单元随时醒来、反复穿插之中,时空场景也像蒙太奇镜头一样不停切换、环绕,使诗意显得扑朔迷离。
换言之,《讲古的人》一诗,诗人在追溯既往中,通过外叙与内叙,前叙与后叙,使叙述语境一片混沌,如同一个神秘的旋涡。
如果我们探究在这其中的写作秘密,那么我得说,在胡弦的意识中,事物(场景)与时间,是可以随时停顿与静止,也可以随时醒来的———这就是他的特殊的时空切换的意识。
事实上,对于时间与事物的存在意识,在胡弦的文本中有过多次的表达,在其带有元诗特征的部分诗篇中我们可以得到启发。在《古钟》一诗中,古钟这一事物在诗人眼里具有“悬垂、静止、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的特征,但只要有人撞钟,加以重重一击,它就会遽然醒来,并且那醒来的一声特别响亮。在《老手表》一诗中,时间“寄托在某个遗落世界里的迷宫”,证明着过去的荒芜,若不作校准,那就是抛在身后的旧时光,但只要发条一拧,它就忘记了过去的停顿,欢快地走动起来。在《过剑阁蜀道,记古柏》一诗中,“当风/ 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来:一个旋涡/ 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在这些作品中,诗人都透露了他所心驰神往的事———让事物与时间遽然醒来,这就是他异质的感受力与觉察力。也可以说,是他叙事的动力模式———一个时空的旋涡。在《临江阁听琴》一诗中,这一动态模式即由琴声而流水,从流水而人生流逝。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旋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临江阁听琴》
这个诗歌诗题古典,但应当注意的是,如果由此认为这是山水田园诗风的特性,那是浅表层次的理解,因为诗人所呈现的自然环境,与其说是存在的自然环境,毋宁说是被感觉化的背景: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丹江引》
丹江由秦入楚,流程漫长,《丹江引》一诗的中心场景,应该在秦岭南麓的丹江两岸,因为诗篇前半部分为置身现场的描绘,记录了漫游中的自然风光,记录了造访的小镇、桃花与竹林。也许,正是在那里,边贸重镇的险峻与历史遗存,触发了诗人的叙述动机。
此诗起句“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带有独有的力量,具有全诗定调的意义。在冲决般的语速中,转承跌宕起伏,在朝着终局递进的过程中,叙述由微而巨,气象越来越大,特别是下半部分的语境,一转而为历史长河中的鸟瞰视野: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不言自明,此时诗歌的叙述,已超越现实观察,历史出场了。当笔调叠加了历史的形态,语境渐趋向深邃。亡命天涯、封侯拜将、断头台、车裂等封建王朝国家控制符号的书写极具玄秘色彩,曲隐地传达了辽远的历史变迁与生存的苦涩。事实上,此时丹江的流动,已近乎历史的传记了。在这一部传记中,回溯社会进程的推移,秩序改变的动荡,诗人对之进行了寓言化的综合:一如戏台上的演出,“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無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当历史退场,凝视回归,描写的重心转回丹江,此时诗人已经一变而为倾听者。我得说,一个优秀的诗人,他是言说家、观察家,也真应该是一个倾听者。在这里,胡弦在视听融合中充分展现了对于自然、历史与人文的修辞整合能力:一条“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在楚为戏”。这一鲜活的隐喻,这一人格化的叙说,具有高度的诗性统觉智慧,强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世界,强大到足以让整个世界一刹那间停顿在那“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中。因而这一诗节的叙述真是值得鼓掌,在倾听自然的混沌的声音的同时,也传递了灵魂的粗粝的悲音,读之令人想起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沉郁之境。
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可以觉察到胡弦诗歌的基本特色,他的目光是谦逊的、隐逸的,诗意清澈凝重,不乏粗犷。他的物象平凡、日常,而引喻深广,时空流动。他的语言领地幽微怪异,时有突发式的令人震惊或深省的精致警语。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叙述具有时代与存在、历史与人文的总和的特征。也就是胡弦自己说的:“考山水,辨人世,为天地立心。”因而亲密自然但从不单纯。换言之,读胡弦的诗,我的感觉是,你得准备好自己的智力,他的诗歌不在自我专注的世界,不在生活插曲的孤立抒情中,而是提示我们:生活中的平凡事物,经由智性洞察,可以构筑何其深邃的时空,可以打出多大的光亮,这是他的诗歌在当代中国所树立的最重要标志。
可以说,胡弦有着自己向前迈进的确信的道路,有其自己的诗意的国土,其诗艺的深邃有目共睹,这些年来其作品数量众多,语境阔大,具有无限的精神变量,读之令人欣喜与钦佩。谁都知道,每一首好诗在笔下出现都是一件大乐事,但它们不是一挥而就的,事实上,一挥而就的情况很少。好诗出现在生活的沉淀中,在诗艺的不断探索与冒险中,长期以来,胡弦正是这样一个孤寂的探矿人。我相信,真正的诗歌,永远只会出现在以诗为存在、以诗为世界的人的笔下。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起多年前在南京,胡弦告诉我的一个写作秘密:有一天,他突然顿悟我思故我在,所有事物形态本质上都是一个静点,而在这个静点上,自我的冥想可以无穷。我想,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如果存在一个静点,那么,它就是诗人内心一面奇妙的魔镜,也可以说是统觉智慧———对于存在与理想的精神实质有其清醒的理解和精确的把握。唯有如此,我们才得以在静点上进行静静的勘察与深掘,从一切伟大的诗歌中我们都能发现一个事实:它们都出于这样独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