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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沐娥陪祁尧跋山涉水地寻亲，可是当亲人找过来时，祁尧又犹豫了，陈沐娥哭笑不得。
“你就不能让我跟你去享享福？”
可是这福，他们两个似乎都享受不起。
一
安庆的街头人头攒动，汽笛声喧嚣，祁尧抱着一摞报纸，远远地靠在拐角看热闹。
他仰着头，下颌线条利落，五官精致，路过的女学生瞟几眼就红着脸愣住了。陈沐娥走近时刚好瞧见这一幕，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压了压他的鸭舌帽。
“好啊你，躲在这儿偷闲，亏我等了你半天。”她明明是闻着芝麻香出来找墨子酥的，却佯怒地睁大眼，偏要找碴儿。
祁尧回过神，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朝她弯起，道：“西街几家报贩要的报纸我已经送过去了，在这里歇歇脚。也不知安庆来了什么大人物，整条街都堵住了。”他顿了顿，将“人家穿了军装”这话咽了下去。
陈沐娥望了一眼街口，不以为意，低头瞧见他那双磨破的布鞋，道：“我刚收到工钱，咱们去逛逛，顺便吃顿好的。”
他们余钱不多，说改善伙食，不过是在小酒馆吃一顿鱼头火锅。
两人酒足饭饱，拎着新鞋打道回府时，已日近西山，几个当兵模样的人守在尚未打烊的报馆前。
一个戴圆礼帽、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来踱去，陈沐娥眯着眼观察他，冷不防眼前一晃，祁尧快步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愣了愣，心想，这平时卖报吆喝几声都会脸红的人，原来已经能出面扛事儿了。
陌生大叔望见他们正要说话，报社里却走出两人，总编辑面色惴惴地搓着手，见两人归来，忙给身边的军官介绍：“便是他们，祖籍蓉城，来安庆刚满五年。”
他身边的军官年岁尚轻，瞅着祁尧审视了一会儿，笑着问：“敢问这位先生，从前可是长住在科甲巷，胸前生有十字形胎记？”
祁尧下意识挠了挠左肩，这动作可谓不打自招。
军官了然地笑道：“叨扰祁先生了，我们是长皖军于嵘于大帅的部下，特意来接少爷回家的。”
陈沐娥闻言一惊，激动地揪住了祁尧的衣摆，他紧绷的神色却没有舒展，反而显出几分疑惑与错愕。
难怪总编辑紧张得直擦汗，要是邻里发现报社里勤快安静的年轻帮工是千里之外声名赫赫的于大帅唯一的血亲，大概会吓掉大牙吧。
于大帅是祁尧的外公。
这位于大帅能征善战，无论是独女出嫁还是外孙出生，他都在外奔波，只捎回了红封与贺帖，后来妻子病倒，他终于连夜赶回，见了祁尧的外婆最后一面。
那时祁尧未满一岁，外公抱他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于大帅才过不惑之年，心中壮志未消，尤其不愿留在故乡睹物思人，等葬礼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北方。
旧照里身穿长衫的挺拔身影是祁尧对外公唯一的记忆，这印象早已与老照片一样泛黄，他现在日子过得辛苦却宁和，并不期盼什么亲人团聚，踌躇过后，直言拒绝了军官秦少鸣的邀请。
秦先生十分意外，只道自己领命而来不好交差，又道：“于大帅费了很大的精力才找到这里，再过不久，军队也会从陕西赶到安庆来。我就在安庆这边等他们，如果祁少爷改变主意，请随时上门。”
祁堯接过那张写着住址的字条，待秦少鸣离去，看看欲言又止的陈沐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走吧，回家。”
二
祁尧遇见陈沐娥那年才十六岁，他母亲养的猫下了小崽，其中一只性子野，乘隙溜到一条窄巷的屋顶，缩成一团不肯下来。
他没顾上找家仆，自己踩着石头墩子去捞，一不留神滑下来磕到膝盖，疼得直吸气，身后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
他揉着膝盖回头，就看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笑弯了眼，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手中吃力地拎着装满衣服的木桶。
祁尧让人看了笑话，讪讪地垂下头。陈沐娥却没恶意，望了眼屋顶，问：“它是你家的？”
他点点头，她便扎起裤管，踩着木桶爬上去。没等祁尧反应过来，她已经抱着猫，灵活地往下溜。祁尧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轻柔落在怀里的却是那只爪子雪白的小黑猫。
陈沐娥拍拍手，嘴角一弯，道：“它还小，等长大一点儿就不会乱跑了。”她安慰地揉了揉猫头，惋惜地说道：“奶奶说我家也能养一只，可惜附近的小野猫一见人就跑。”
祁尧脱口而出：“我送一只给你。”他见她面色略惊，飞快地解释：“我家里小猫多，你尽管来挑只喜欢的。”
陈沐娥双亲早亡，家里只剩年迈的奶奶，她靠给富裕的人家洗衣、送报维持生计。
陈沐娥性子活泼，真的跟祁尧回家不客气地从祁家抱走了一只橘黄色的幼猫，临走时还笑盈盈地道谢：“我一定好好养它，谢谢祁夫人、祁少爷。”
祁尧望着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出神，祁夫人注意到儿子的目光，默默地笑了。
祁家没什么亲戚，祁尧是独子，上学也是请先生上门来教，没多少交朋友的机会，他第一次得知邻居家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自然倍感好奇。
他的小黑猫长得很快，却没有陈沐娥预言的乖巧，隔三岔五的就往她家跑，黏着小黄猫窝在屋顶下晒太阳，陈沐娥每次都会把它喂好再送回来。断断续续养了两年，他们也风平浪静地相识了两年。
此后便是突变。
祁尧的父母葬身在一场天降的火灾里，当时他被父亲推出火场，倒在陋巷中，被沐娥的奶奶收留下来。
他呛了几口烟，病了大半年，陈奶奶在这期间因急症辞世，弥留之际将家中积蓄交给孙女，告诫她说：“……若不怕前路艰险，就陪祁少爷去投奔他外公……”
很久之后沐娥才理解奶奶的话中深意：她一个小姑娘，谋生不易，不如找个好靠山。
她颓靡了一阵，整日只顾做工，几乎不开口说话。祁尧见她闷闷不乐，倒率先振作起来。
“你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底气十足地承诺，眼底满是无畏的少年意气。见他这样，陈沐娥便从无措与茫然中生出一股勇气来。 她怕异乡路险，也怕生人不善，可她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很快收拾细软离开了蓉城，战战兢兢，翻山越岭，踏上漫漫寻亲之路。他们哪里知道于家军更名成了长皖军，行军路线也已改变，自然是打听无果。
后来路费所剩无几，两人只得仓促地在安庆安家。报社老板看他们俩识字又“便宜”，便让他们在报社帮忙。
老街后的宅子多闲置，两个人的工钱只够在一套四合居里租下一间小小的屋子，屋中用布帘隔开，彼此无碍。
阵沐娥半夜梦醒时，耳畔无声，月光穿过窗纱落在半幅帘子上，像一泓银白色的瀑布。她没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起床披衣出去，就看见祁尧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下。
往日喧嚷的院子此时空荡寂静，陈沐娥猜着他的心事，走近道：“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喂蚊子？”
祁尧早早听见了脚步声，头也没回，茫然地嘀咕：“这么凉的天哪儿有蚊子？”
“那你还敢穿件单衣到处吹风？”她将藏在身后的外衫塞到他怀里，就地坐下，道，“纠结个什么劲儿？你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就不能让我跟你去享点儿福？”
祁尧眨眨眼，好奇地问：“你想享什么福？”
陈沐娥一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眉眼弯起来。
“咱们老板总说报馆地方偏，如果他答应让咱们入伙，我就去主街盘一家宽敞的铺子，这样买报的人也会变多吧？”她畅想道，“然后……再买辆自行车，上次刘家太太喜欢咱们小报上的连环画，就因为嫌我送得慢不肯订了，等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一定能说服她改主意……”
她越说越欢喜，叫祁尧纠结的眼神也柔和了下去。
他低下头，睫毛掩住了眼中的笑意，叹气道：“好，我去答应他们。”
三
于大帅虽然不在，他的部下却同样财大气粗，报社老板喜滋滋地答应了两人入伙的要求，很快选定了东街的宽敞店面。
祁尧搬进了秦少鸣准备的洋楼，陈沐娥上门瞧过几回，宅院里花坛精巧，走道干净，可处处有兵站着，叫人不自在。她不肯一同搬去，祁尧也没强求，只是照旧整日跟在她身边。
新门面装潢、报社搬家，陈沐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又被祁尧拉去逛街。
“咱们就不能享享轻松点儿的福？”祁尧说着，拉她进了家成衣店。
“买衣服绝对比不上下馆子。”陈沐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试了几件衣服，最后按照祁尧的建议换了身长裙出来。
他倚着门答她的话：“你安心买，买完我请你吃……”
他举目看向她时愣住了。只见陈沐娥僵硬地展开双臂，生怕碰坏了衣服似的问他：“别的姑娘都穿绣花的，你挑的这身会不会太素净了？”
她年纪轻又清瘦，不宜穿旗袍，穿洋裙则刚好，白缎面绣青梅，翩跹活泼，一静一动都好看。
祁尧嘴角带笑，跟着她走到落地镜前，有些突兀地说：“秦先生问我咱们俩是什么关系。”
陈沐娥明显怔了一下，不自在地拉了拉衣摆。
“我外公早晚也要问。”他没注意她的神色变化，鼓起勇气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
她却猛地抬起头，祁尧见状不由得停下话音，眼中的紧张与雀跃变成了迷惑。
陳沐娥慌乱地摆摆手，道：“不……我们，不……”
她吞吞吐吐话也说不利索，祁尧不解，就看见落地镜中映出几个熟人的身影。
戴圆礼帽的男人进了店，望见他，擦擦脸上的汗道：“祁少爷，您让我们好找，先生请您去商量给于大帅回信的事。”
陈沐娥大大地松了口气，祁尧看在眼里，心里失落，只道改日再陪她。
祁尧没说完的话陈沐娥不是猜不出，她五味杂陈地回到住处，便开始坐立不安。
他们俩这五年相依为命，潦倒地挤在同一间屋中生活，邻居揣测不少，报社老板也多有调侃，虽然祁尧总是义正辞严地称两人不是眷侣，可他的心意，陈沐娥感受得到。
自己喜欢他吗？
她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心头都会涌起一丝隐秘的不安。
祁尧和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两个人。
世家少爷和乡野丫头，偶然一起流浪过、患难过，就能改变出身了吗？
她贪吃、贪财、贪小便宜，却不敢贪图一个不可靠的人生。
两个人明明连话都没说清楚，祁尧却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自那一天后，他再也没来找过她。
报社重新开张，偏逢雨天，生意不如预想的好，陈沐娥却不敢偷闲，趁机向报社的老编辑请教，学着跑新闻、撰稿，只是总觉得身边缺了点儿什么，打不起精神。
终于等到天光乍暖的一天，她送走订报的客人，兴致寥寥地伏在桌前圈画旧新闻的要点。
周围只剩老编辑的翻书声，一个人影突然遮住桌面上的日光，她忙不迭地起身，就看见一张并不熟悉的脸，有些意外地道：“秦……秦先生？”
秦少鸣穿着便装，显出几分彬彬有礼的气质，微笑着说：“我顺路过来，想看看陈小姐有没有时间，咱们晚上聚聚？”
她想当然地问：“和祁尧一起？”
“不，只是我个人的邀请。”
陈沐娥眨了下眼睛，琢磨一会儿，点头道：“行。”
四
岚风饭店配有舞厅，华灯晃人眼睛，乐队伴奏热情欢快，陈沐娥坐在二楼看得兴起，捧着一盘顶雪贡糕，道：“这里的舞跳得好看，点心却不怎么样，切得太厚，没西街那家做得地道。”
秦少鸣无言以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又听她问：“祁尧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随口道，“安庆虽然不大，但花花世界，去处多得是。”
陈沐娥似懂非懂，没再接话，目光却停在秦少鸣身上没挪开。
祁尧总穿布衫，随性亲和，如果换上西装，不知是不是也像这样稳重气派。
秦少鸣以为自己的衣服弄脏了，低头瞧了半天，没瞧出毛病，便不作计较。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这几年辛苦陈小姐一直陪在祁少爷身边，想必你们经常说起蓉城的旧事吧？” “不，我们很少说以前。”陈沐娥大大咧咧地回答。
一家罹难，除了清明、重阳遥祭，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何况，祁尧的外婆过世后，于大帅撇下一家人，再无来信，她总觉得，祁尧对他外公有心结。每每她提到于大帅时，祁尧的语气常常显得生疏又困惑，后来逐渐放弃讨论，甚至一直劝她：“既然费时费力都找不到，干脆别找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陈沐娥想到这里不由得担忧起来，祁尧平时待人平和，却是个认死理的，当年天灾过后，附近居民帮忙收殓了祁家人的尸骨，祁尧撑着病体非要禁食尽孝，她怎么都劝不住，结果他生生熬了三天，病情加重差点儿送命。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忍不住道：“祁尧不太会说话，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担待些。”
秦少鸣笑了笑，道：“小姐真是体贴，祁少爷是于大帅唯一的亲人，没人敢对他指指点点。”
他唤来侍应生给陈沐娥添了茶，又听她问：“你们是怎么得到老家消息的？”
秦少鸣一眼便看出她对于大帅冷待家人的介意，解释道：“战事吃紧，近年才松快些，消息不通也无可奈何。三年前，我们救了个得痢疾的商客，细细一问，原来是蓉城人，科甲巷那场天灾闹得沸沸扬扬，商客自然也有耳闻。”他一顿，惋惜道，“大帅很是悲痛，得知祁少爷还活着，屡次命人过去接他，不想两位已经离乡。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打听，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沐娥还想追问，一错眼神，目光便被不远处的人群吸引了。
二楼雅间里走出几人，只见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脚步虚浮，倚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那身影不是祁尧又是谁？
陈沐娥一怔，不假思索地起身奔过去。
祁尧身上的酒气刺得人直皱鼻子，她瞥了瞥他左右两人，不高兴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她们是谁？”
他倒真穿了西装，更显得肩宽腿长，本该风度翩翩，可这副醉醺醺的样子，更像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
他好半天才认出她来，咧唇一笑，好看的眉眼间浮起一丝自嘲，反问：“我人在舞场，身边的人还能是谁？”
陈沐娥吃了一惊，道：“你没喝过酒还乱喝，打算这样去见你外公吗？”她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走，跟我回去。”
五
“你少管我！”祁尧抬手甩开，望见走过来试图解围的秦少鸣，又扫了一眼陈沐娥。
她穿了几天前买的那身青梅白洋裙，齐耳的短发拂着白皙清秀的脸，站在年轻的军官身边，真是郎才女貌。祁尧冷笑道：“瞧，你跟我都有人陪，不是挺好的？还是你以为陪了我几年就能一辈子赖上我了？”
他话说得暧昧，眯着眼凑近，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戏谑地问：“你算我什么人？”
陈沐娥只觉得他陌生得吓人，头脑一热，理直气壮地道：“我是陪着你从老家一路闯到这里的……朋友。”她噎了一下。祁尧嗤笑着别开脸，旋即摸出一物丢给她：“拿去，别来烦我！”
陈沐娥瞅着脚边的一块黄金，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多，对这一幕指指点点的。秦少鸣上前搀扶祁尧，也被这位新认的少爷推开。祁尧收起轻慢的笑，神情冷下去，嘴唇没什么血色，眼睛却发红，他不耐烦地冲陈沐娥嚷嚷：“你心里清楚，我只要认祖归宗就能富贵发达，你也能跟着沾光。陈婆婆嘱咐你帮我，不也是为了这个？你真当我是傻子？”
陈沐娥早已气红了脸，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顺手抓起桌边的高脚杯泼了过去。
几个女郎惊叫着散开，陈沐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红酒顺着祁尧的眉骨往下淌，一个舞女有眼力见儿地去擦，却被他挡开，他抿着唇，淋湿的头发垂下，眼里的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下去。
秦少鸣跟出来道歉又匆忙返回照料，陈沐娥一路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便想一走了之。
“好你个祁尧，过河拆桥，什么富贵发达，灯红酒绿，谁乐意管你！”她搜罗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一只旧藤编箱子，翻箱倒柜之际，藏在冬衣底下的木匣摔在地上，东西滚了一地。
地形图、几块银圆、一张布包好的木质脸谱，都是她和祁尧最重要的宝物。
她捡起其中一包话梅，不觉委屈起来。
他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好幾回碰到骗子、恶棍，被抓住只能拼命逃，翻墙爬树是常事儿，挨饿受冻也是家常便饭。
最艰难的一次，他们被一场急雪逼得躲进一处废屋，祁尧将仅有的大衣盖在瑟瑟发抖的陈沐娥身上，自己躲进稻草堆里取暖，可她冻了一夜还是得了伤寒，支撑了半个月才勉强痊愈，独独咳嗽难停。
祁尧拽她去看病，她怕花钱不肯依，只买了些润喉的蜜枣。
她运气好，天一回暖喉疾便没再犯，可祁尧身上总揣着些蜜饯，时不时便递到她手里。
陈沐娥吃了颗梅子，酸得眼泪直往外冒。
他从前那么温和体贴，短短几天却完全变了。
翻脸无情，也不能这么快吧！
六
深夜灯已熄，宅院里兵丁遍布，陈沐娥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翻进这种地方来，而且她要找的人还住在二楼。
祁尧看见她时又惊又慌，窗台上的一盆黄山松盆景被推开，陈沐娥钻进半个身子，被他抱了进来。
屋中昏暗，他慌张地瞧了瞧窗外的兵，问道：“你疯了？这么胡闹，万一摔了怎么办？”
“摔了你会担心吗？”陈沐娥拍拍衣服反问。
祁尧神色微变，扭头避开她道：“你还来做什么？我要说的白天已经说完了。”
“是吗？可我还没说呢！”她走到月光柔亮的地方看他的脸，外头一道手电筒的光晃过，祁尧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窗帘后，警惕地望向外头。
陈沐娥看他一脸紧张，忽然扯住他的手，推推搡搡间，她头上的软皮帽掉下来，祁尧被推到床上，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脸不觉发烫。陈沐娥却不管不顾地开始扒他的衣服。
“做什么？放开！”他低斥一声，生怕惊动走道里的人，又怕弄伤她，只得轻声劝，“你别闹了，松手……” 陈沐娥顿了顿，带着笑威胁：“你尽管嚷嚷，最好把外头的人都喊进来。”
祁尧控制不住她，犹豫了一瞬，白色棉质睡衣的衣领被拽开，肩上包扎过的伤口露了出来。
那个十字形状的胎记，被人强行剜去了。
陈沐娥一愣，站起身，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秦先生做的？”
祁尧默认。
他回来得不是时候。
秦少鸣在军中颇受重用，但从不满足，于大帅一手掌权，如今认回外孙，长官的位置恐怕迟早会落在祁尧手里。
与其这样，他不如捏造一个假外孙出来。
这些日子，秦少鸣已经将祁尧老家的事打听得七七八八，他既然选择先下手为强，势必不能让祁尧成为阻碍。
陈沐娥听得义愤填膺。
“阴险小人！”她骂了一声，又问，“也是他逼你跟我划清界限的？”
“你不需要牵扯进来。”祁尧答非所问，接着他又没底气地问，“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她轻哼一声道：“我很笨吗？你是左撇子，白天跟我动手动脚的时候却只用右手，额头还直冒虚汗，分明是左手疼得抬不起来了。”她没好气地嘟囔，“你根本不会撒谎，越遮掩就越容易露馅。”
祁尧心虚地挠挠鼻子，道：“没有了胎记，于大帅恐怕不会承认我。”
陈沐娥在床边坐下，道：“那咱们就逃出去，以前也不是没逃过。”
“逃不掉的……”他无奈地看向她，坚定地说，“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
房中只有月光，祁尧还是看出她眼睛红了。
“你别怕，”他露出一抹安慰的笑，说，“我有法子，你可以帮忙。长皖军在赶来的路上，如果你先一步把我的处境告诉于大帅，也许他能救我。”
“你外公能相信我吗？”
他想了想，细细在她耳边交代。
陈沐娥不置可否，弯腰捡起帽子揉成一团。祁尧知道她不愿意留下他一个人在龙潭虎穴。
走道里兵士巡视的脚步声渐渐遠去，陈沐娥终于抬起头，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会骗我第二次吗？”
他笑意平和地说：“不会。”
沐娥揪着帽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道：“我想明白了，我希望一直跟你在一起，不管于大帅怎么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以后结果好不好……我喜欢你。”
她咬字很轻，落在他心上却很重。
他往后一动，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陈沐娥看不清他的神情，凑上前，一个吻便落在了他的唇间。
祁尧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窗外密密的凉风卷进来，可他不觉得冷，只觉得满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环住她瘦削的肩，一声叹息微不可闻：“沐娥，我也喜欢你……”
七
月色皎皎，二楼的窗户底下树影婆娑，一道小小的黑影避开持枪的兵丁，灵巧地攀上墙头逃走了。
祁尧目送她安然离去，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才单手系好睡衣扣子，手一顿，拈下一根粘在领口的长发，想必是刚才两人争执的时候留下的。
她的头发纤细、柔韧，像山地的一株甘菊。外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但总有一处能容得下一株野花生根发芽，即使他不再陪伴她左右。
祁尧苍白着脸，嘴角笑意温柔。
身后的门随即被推开，走道里的灯光投下，秦少鸣身披军装大衣站在门口，面露怀疑道：“她这么轻易就被你劝走了？”
祁尧冷眼看过去，说：“我跟她说的大多是实话，只是路线错了。军队从西安转道开封，沐娥走水路根本找不到他们。”他的眼神沉重下去，“我的事她一定会竭尽全力，等尘埃落定，秦先生称心如意，还希望能兑现承诺，不要对沐娥赶尽杀绝。”
秦少鸣低头，漫不经心地从皮夹子里抽了支烟出来。
“一个小姑娘，只要她不碍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动她。”他点上烟，对上祁尧严肃的目光，笑了笑才补充道，“如果她敢回来，大不了我将她捆了扔回蓉城，你大可安心。”
他衔着烟踱步，神色正经起来：“你之前说老爷子有信物，现在陈沐娥安全了，你该把实话告诉我了吧。”
有些事情陈沐娥是知情的，比如祁尧曾说他外公喜欢听戏，家中遭受火灾后，他带病重返现场捡回了由外婆珍藏留下的、烧毁了一半的红脸脸谱。
而有些事情祁尧从未告诉过她，比如那场大火实为人为，放火者逃走时，祁尧看清了他的脸——一个额头有疤的中年男人。
原本他安于一隅，即使被秦少鸣剜去文身，也仍无奈地告诉对方，他只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没上过战场，也从不奢望权力，根本不想、也不足以成为秦少鸣的对手。他想对秦少鸣说，他只希望携沐娥离开，远避长皖军，去别处做一对寻常夫妻。
话未出口，那个戴圆礼帽的男人刚好推门进屋汇报情况，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道熟悉的疤痕。
他所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间。
仇人在前，祁尧退无可退，
长皖军入城时，枫叶半红，四五辆车停在酒店前。
远处的一座阁楼上，被监禁的祁尧站在窗边，看军队凛然围立，秦少鸣恭敬地请于大帅下车，一个长衫年轻人随即迎上前，恭敬地跪下磕了个头——那便是秦少鸣找来的假祁尧，胸口生有与他相似的十字形胎记。
祁尧看不清外公的样子，这位微胖而高大的老人，身体似乎还很硬朗，微微弯腰扶起“外孙”，脸上扬起了笑。
阁楼上，被监禁的祁尧也跟着笑了笑，却有几分悲哀。
老人家想要的天伦之乐、家人相聚，终究只是硝烟之下的一场戏。
长辈有憾，子孙有愧。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可祁尧没有回头。
秦少鸣捧上一张熏得半边发黑的面具，老军官一时哽咽，抚摸面具百感交集，便把那个训练了千百遍的年轻人欢喜地请进了门。
秦少鸣隐约向阁楼的方向投去一眼，与此同时，阁楼中，一柄闪着寒光的冰冷利刃直愣愣地刺进了祁尧的心口。 没有枪声，没有挣扎，他的死不能惊动外面的人。
他认命地倒下去，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模糊的视线里，有个俏生生的身影朝他展颜微笑。然而没等他看清她的模样，黑暗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一切。
奉命灭口的人漠然地看着他闭上眼睛，纳闷地扯动他手里的纸包，里头的蜜枣便撒出来，骨碌碌地滚得满地都是。
八
秦少鸣控制着傀儡，更得于大帅的信任。他的眼线跟着陈沐娥上船，等她一路西行与军队错过才返回安庆报告。
他志得意满，却低估了陈沐娥。他瞧不上底层人的手段，也不认为她能悄然通过兵士严守的城门，直到他突然被于帅叫去，才知道事情败露了。
假祁尧倒在血泊里，于大帅扔掉枪口冒烟的手枪，朝他冷笑道：“好啊，没想到我从小养大的居然是条毒蛇。”
一旁的陈沐娥衣衫褴褛，手中托着那张赤脸怒眉的脸谱，它被烧毁了大半，内侧由祁尧外婆手刻的“嵘”字也已消失无迹。
以此为证，于大帅才相信她与祁尧是旧识，深查下去，秦少鸣露了馅。
放火的凶手招供，自己五年前是受了秦少鸣的指使，秦少鸣无法抵赖，被押走处决前，嘲讽地瞥了陈沐娥一眼。
“真可怜，要你冒生命危险为他报仇，祁尧也没多在意你。”
她无惧无畏地望向他，字字清晰道：“他了解我，不想让我担惊受怕，他要我安心地活着。”
她在十堰上岸，听见路人议论军队的行踪，才恍然大悟，惊惧而返。
祁尧，他所有的智计，仿佛全用在了她身上。
于大帅找到孙儿的遗体，陈沐娥陪他扶柩归乡，将祁尧葬在了家人的身边。
白幡飘动，于大帅默默摘下军帽，一头花白的头发随风扬起。
“我这辈子都与家人分离，乱世经年，恐怕想安定都不行了。”老人混浊的眼中泪花闪动道，“也罢，等我百年之后再跟他们赔礼……应该也不远了吧。”
长皖军启程前，陈沐娥谢绝了于大帅为她安排的婚事，凭着前几年的经历进了家报馆。
报社的人都知道她每年都去祭奠祁家人，有人问起来，她便笑着答：“祁家的小儿子，是我的丈夫。”
墓地被重新修葺过，体面齐整，可惜，一家人包括祁尧在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陈沐娥总想起在安庆的日子，祁尧模样俊，笑起来眸光清澈，招人喜欢，出去卖报纸总比她卖得多。她有时恼自己不争气，气呼呼地往回走，祁尧便误会她生他的气，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等她停下，他也不说话，只将一包敞开的蜜饯递到她面前。
她好哄，冰糖杨梅，盐津葡萄，来者不拒。
分别那天，祁尧说，他不想当阔气的少爷，也不想当威武的军官，他只想留在她身边，当个没心眼儿的小伙计。她终于回应了他的心意，却猝然间天人永隔，最后留给他的不过一个微不可察的吻，连一句情话也没有。
枫红已枯，乌云压得极低，陈沐娥拢紧了身上的大衣。
天冷了，她得好好照顧自己，像祁尧希望的那样。
陈沐娥陪祁尧跋山涉水地寻亲，可是当亲人找过来时，祁尧又犹豫了，陈沐娥哭笑不得。
“你就不能让我跟你去享享福？”
可是这福，他们两个似乎都享受不起。
一
安庆的街头人头攒动，汽笛声喧嚣，祁尧抱着一摞报纸，远远地靠在拐角看热闹。
他仰着头，下颌线条利落，五官精致，路过的女学生瞟几眼就红着脸愣住了。陈沐娥走近时刚好瞧见这一幕，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压了压他的鸭舌帽。
“好啊你，躲在这儿偷闲，亏我等了你半天。”她明明是闻着芝麻香出来找墨子酥的，却佯怒地睁大眼，偏要找碴儿。
祁尧回过神，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朝她弯起，道：“西街几家报贩要的报纸我已经送过去了，在这里歇歇脚。也不知安庆来了什么大人物，整条街都堵住了。”他顿了顿，将“人家穿了军装”这话咽了下去。
陈沐娥望了一眼街口，不以为意，低头瞧见他那双磨破的布鞋，道：“我刚收到工钱，咱们去逛逛，顺便吃顿好的。”
他们余钱不多，说改善伙食，不过是在小酒馆吃一顿鱼头火锅。
两人酒足饭饱，拎着新鞋打道回府时，已日近西山，几个当兵模样的人守在尚未打烊的报馆前。
一个戴圆礼帽、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来踱去，陈沐娥眯着眼观察他，冷不防眼前一晃，祁尧快步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愣了愣，心想，这平时卖报吆喝几声都会脸红的人，原来已经能出面扛事儿了。
陌生大叔望见他们正要说话，报社里却走出两人，总编辑面色惴惴地搓着手，见两人归来，忙给身边的军官介绍：“便是他们，祖籍蓉城，来安庆刚满五年。”
他身边的军官年岁尚轻，瞅着祁尧审视了一会儿，笑着问：“敢问这位先生，从前可是长住在科甲巷，胸前生有十字形胎记？”
祁尧下意识挠了挠左肩，这动作可谓不打自招。
军官了然地笑道：“叨扰祁先生了，我们是长皖军于嵘于大帅的部下，特意来接少爷回家的。”
陈沐娥闻言一惊，激动地揪住了祁尧的衣摆，他紧绷的神色却没有舒展，反而显出几分疑惑与错愕。
难怪总编辑紧张得直擦汗，要是邻里发现报社里勤快安静的年轻帮工是千里之外声名赫赫的于大帅唯一的血亲，大概会吓掉大牙吧。
于大帅是祁尧的外公。
这位于大帅能征善战，无论是独女出嫁还是外孙出生，他都在外奔波，只捎回了红封与贺帖，后来妻子病倒，他终于连夜赶回，见了祁尧的外婆最后一面。
那时祁尧未满一岁，外公抱他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于大帅才过不惑之年，心中壮志未消，尤其不愿留在故乡睹物思人，等葬礼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北方。
旧照里身穿长衫的挺拔身影是祁尧对外公唯一的记忆，这印象早已与老照片一样泛黄，他现在日子过得辛苦却宁和，并不期盼什么亲人团聚，踌躇过后，直言拒绝了军官秦少鸣的邀请。
秦先生十分意外，只道自己领命而来不好交差，又道：“于大帅费了很大的精力才找到这里，再过不久，军队也会从陕西赶到安庆来。我就在安庆这边等他们，如果祁少爷改变主意，请随时上门。”
祁堯接过那张写着住址的字条，待秦少鸣离去，看看欲言又止的陈沐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走吧，回家。”
二
祁尧遇见陈沐娥那年才十六岁，他母亲养的猫下了小崽，其中一只性子野，乘隙溜到一条窄巷的屋顶，缩成一团不肯下来。
他没顾上找家仆，自己踩着石头墩子去捞，一不留神滑下来磕到膝盖，疼得直吸气，身后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
他揉着膝盖回头，就看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笑弯了眼，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手中吃力地拎着装满衣服的木桶。
祁尧让人看了笑话，讪讪地垂下头。陈沐娥却没恶意，望了眼屋顶，问：“它是你家的？”
他点点头，她便扎起裤管，踩着木桶爬上去。没等祁尧反应过来，她已经抱着猫，灵活地往下溜。祁尧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轻柔落在怀里的却是那只爪子雪白的小黑猫。
陈沐娥拍拍手，嘴角一弯，道：“它还小，等长大一点儿就不会乱跑了。”她安慰地揉了揉猫头，惋惜地说道：“奶奶说我家也能养一只，可惜附近的小野猫一见人就跑。”
祁尧脱口而出：“我送一只给你。”他见她面色略惊，飞快地解释：“我家里小猫多，你尽管来挑只喜欢的。”
陈沐娥双亲早亡，家里只剩年迈的奶奶，她靠给富裕的人家洗衣、送报维持生计。
陈沐娥性子活泼，真的跟祁尧回家不客气地从祁家抱走了一只橘黄色的幼猫，临走时还笑盈盈地道谢：“我一定好好养它，谢谢祁夫人、祁少爷。”
祁尧望着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出神，祁夫人注意到儿子的目光，默默地笑了。
祁家没什么亲戚，祁尧是独子，上学也是请先生上门来教，没多少交朋友的机会，他第一次得知邻居家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自然倍感好奇。
他的小黑猫长得很快，却没有陈沐娥预言的乖巧，隔三岔五的就往她家跑，黏着小黄猫窝在屋顶下晒太阳，陈沐娥每次都会把它喂好再送回来。断断续续养了两年，他们也风平浪静地相识了两年。
此后便是突变。
祁尧的父母葬身在一场天降的火灾里，当时他被父亲推出火场，倒在陋巷中，被沐娥的奶奶收留下来。
他呛了几口烟，病了大半年，陈奶奶在这期间因急症辞世，弥留之际将家中积蓄交给孙女，告诫她说：“……若不怕前路艰险，就陪祁少爷去投奔他外公……”
很久之后沐娥才理解奶奶的话中深意：她一个小姑娘，谋生不易，不如找个好靠山。
她颓靡了一阵，整日只顾做工，几乎不开口说话。祁尧见她闷闷不乐，倒率先振作起来。
“你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底气十足地承诺，眼底满是无畏的少年意气。见他这样，陈沐娥便从无措与茫然中生出一股勇气来。 她怕异乡路险，也怕生人不善，可她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很快收拾细软离开了蓉城，战战兢兢，翻山越岭，踏上漫漫寻亲之路。他们哪里知道于家军更名成了长皖军，行军路线也已改变，自然是打听无果。
后来路费所剩无几，两人只得仓促地在安庆安家。报社老板看他们俩识字又“便宜”，便让他们在报社帮忙。
老街后的宅子多闲置，两个人的工钱只够在一套四合居里租下一间小小的屋子，屋中用布帘隔开，彼此无碍。
阵沐娥半夜梦醒时，耳畔无声，月光穿过窗纱落在半幅帘子上，像一泓银白色的瀑布。她没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起床披衣出去，就看见祁尧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下。
往日喧嚷的院子此时空荡寂静，陈沐娥猜着他的心事，走近道：“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喂蚊子？”
祁尧早早听见了脚步声，头也没回，茫然地嘀咕：“这么凉的天哪儿有蚊子？”
“那你还敢穿件单衣到处吹风？”她将藏在身后的外衫塞到他怀里，就地坐下，道，“纠结个什么劲儿？你好不容易找到家人，就不能让我跟你去享点儿福？”
祁尧眨眨眼，好奇地问：“你想享什么福？”
陈沐娥一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眉眼弯起来。
“咱们老板总说报馆地方偏，如果他答应让咱们入伙，我就去主街盘一家宽敞的铺子，这样买报的人也会变多吧？”她畅想道，“然后……再买辆自行车，上次刘家太太喜欢咱们小报上的连环画，就因为嫌我送得慢不肯订了，等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一定能说服她改主意……”
她越说越欢喜，叫祁尧纠结的眼神也柔和了下去。
他低下头，睫毛掩住了眼中的笑意，叹气道：“好，我去答应他们。”
三
于大帅虽然不在，他的部下却同样财大气粗，报社老板喜滋滋地答应了两人入伙的要求，很快选定了东街的宽敞店面。
祁尧搬进了秦少鸣准备的洋楼，陈沐娥上门瞧过几回，宅院里花坛精巧，走道干净，可处处有兵站着，叫人不自在。她不肯一同搬去，祁尧也没强求，只是照旧整日跟在她身边。
新门面装潢、报社搬家，陈沐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又被祁尧拉去逛街。
“咱们就不能享享轻松点儿的福？”祁尧说着，拉她进了家成衣店。
“买衣服绝对比不上下馆子。”陈沐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试了几件衣服，最后按照祁尧的建议换了身长裙出来。
他倚着门答她的话：“你安心买，买完我请你吃……”
他举目看向她时愣住了。只见陈沐娥僵硬地展开双臂，生怕碰坏了衣服似的问他：“别的姑娘都穿绣花的，你挑的这身会不会太素净了？”
她年纪轻又清瘦，不宜穿旗袍，穿洋裙则刚好，白缎面绣青梅，翩跹活泼，一静一动都好看。
祁尧嘴角带笑，跟着她走到落地镜前，有些突兀地说：“秦先生问我咱们俩是什么关系。”
陈沐娥明显怔了一下，不自在地拉了拉衣摆。
“我外公早晚也要问。”他没注意她的神色变化，鼓起勇气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
她却猛地抬起头，祁尧见状不由得停下话音，眼中的紧张与雀跃变成了迷惑。
陳沐娥慌乱地摆摆手，道：“不……我们，不……”
她吞吞吐吐话也说不利索，祁尧不解，就看见落地镜中映出几个熟人的身影。
戴圆礼帽的男人进了店，望见他，擦擦脸上的汗道：“祁少爷，您让我们好找，先生请您去商量给于大帅回信的事。”
陈沐娥大大地松了口气，祁尧看在眼里，心里失落，只道改日再陪她。
祁尧没说完的话陈沐娥不是猜不出，她五味杂陈地回到住处，便开始坐立不安。
他们俩这五年相依为命，潦倒地挤在同一间屋中生活，邻居揣测不少，报社老板也多有调侃，虽然祁尧总是义正辞严地称两人不是眷侣，可他的心意，陈沐娥感受得到。
自己喜欢他吗？
她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心头都会涌起一丝隐秘的不安。
祁尧和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两个人。
世家少爷和乡野丫头，偶然一起流浪过、患难过，就能改变出身了吗？
她贪吃、贪财、贪小便宜，却不敢贪图一个不可靠的人生。
两个人明明连话都没说清楚，祁尧却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自那一天后，他再也没来找过她。
报社重新开张，偏逢雨天，生意不如预想的好，陈沐娥却不敢偷闲，趁机向报社的老编辑请教，学着跑新闻、撰稿，只是总觉得身边缺了点儿什么，打不起精神。
终于等到天光乍暖的一天，她送走订报的客人，兴致寥寥地伏在桌前圈画旧新闻的要点。
周围只剩老编辑的翻书声，一个人影突然遮住桌面上的日光，她忙不迭地起身，就看见一张并不熟悉的脸，有些意外地道：“秦……秦先生？”
秦少鸣穿着便装，显出几分彬彬有礼的气质，微笑着说：“我顺路过来，想看看陈小姐有没有时间，咱们晚上聚聚？”
她想当然地问：“和祁尧一起？”
“不，只是我个人的邀请。”
陈沐娥眨了下眼睛，琢磨一会儿，点头道：“行。”
四
岚风饭店配有舞厅，华灯晃人眼睛，乐队伴奏热情欢快，陈沐娥坐在二楼看得兴起，捧着一盘顶雪贡糕，道：“这里的舞跳得好看，点心却不怎么样，切得太厚，没西街那家做得地道。”
秦少鸣无言以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又听她问：“祁尧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随口道，“安庆虽然不大，但花花世界，去处多得是。”
陈沐娥似懂非懂，没再接话，目光却停在秦少鸣身上没挪开。
祁尧总穿布衫，随性亲和，如果换上西装，不知是不是也像这样稳重气派。
秦少鸣以为自己的衣服弄脏了，低头瞧了半天，没瞧出毛病，便不作计较。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这几年辛苦陈小姐一直陪在祁少爷身边，想必你们经常说起蓉城的旧事吧？” “不，我们很少说以前。”陈沐娥大大咧咧地回答。
一家罹难，除了清明、重阳遥祭，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何况，祁尧的外婆过世后，于大帅撇下一家人，再无来信，她总觉得，祁尧对他外公有心结。每每她提到于大帅时，祁尧的语气常常显得生疏又困惑，后来逐渐放弃讨论，甚至一直劝她：“既然费时费力都找不到，干脆别找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陈沐娥想到这里不由得担忧起来，祁尧平时待人平和，却是个认死理的，当年天灾过后，附近居民帮忙收殓了祁家人的尸骨，祁尧撑着病体非要禁食尽孝，她怎么都劝不住，结果他生生熬了三天，病情加重差点儿送命。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忍不住道：“祁尧不太会说话，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担待些。”
秦少鸣笑了笑，道：“小姐真是体贴，祁少爷是于大帅唯一的亲人，没人敢对他指指点点。”
他唤来侍应生给陈沐娥添了茶，又听她问：“你们是怎么得到老家消息的？”
秦少鸣一眼便看出她对于大帅冷待家人的介意，解释道：“战事吃紧，近年才松快些，消息不通也无可奈何。三年前，我们救了个得痢疾的商客，细细一问，原来是蓉城人，科甲巷那场天灾闹得沸沸扬扬，商客自然也有耳闻。”他一顿，惋惜道，“大帅很是悲痛，得知祁少爷还活着，屡次命人过去接他，不想两位已经离乡。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打听，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沐娥还想追问，一错眼神，目光便被不远处的人群吸引了。
二楼雅间里走出几人，只见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脚步虚浮，倚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那身影不是祁尧又是谁？
陈沐娥一怔，不假思索地起身奔过去。
祁尧身上的酒气刺得人直皱鼻子，她瞥了瞥他左右两人，不高兴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她们是谁？”
他倒真穿了西装，更显得肩宽腿长，本该风度翩翩，可这副醉醺醺的样子，更像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
他好半天才认出她来，咧唇一笑，好看的眉眼间浮起一丝自嘲，反问：“我人在舞场，身边的人还能是谁？”
陈沐娥吃了一惊，道：“你没喝过酒还乱喝，打算这样去见你外公吗？”她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走，跟我回去。”
五
“你少管我！”祁尧抬手甩开，望见走过来试图解围的秦少鸣，又扫了一眼陈沐娥。
她穿了几天前买的那身青梅白洋裙，齐耳的短发拂着白皙清秀的脸，站在年轻的军官身边，真是郎才女貌。祁尧冷笑道：“瞧，你跟我都有人陪，不是挺好的？还是你以为陪了我几年就能一辈子赖上我了？”
他话说得暧昧，眯着眼凑近，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戏谑地问：“你算我什么人？”
陈沐娥只觉得他陌生得吓人，头脑一热，理直气壮地道：“我是陪着你从老家一路闯到这里的……朋友。”她噎了一下。祁尧嗤笑着别开脸，旋即摸出一物丢给她：“拿去，别来烦我！”
陈沐娥瞅着脚边的一块黄金，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多，对这一幕指指点点的。秦少鸣上前搀扶祁尧，也被这位新认的少爷推开。祁尧收起轻慢的笑，神情冷下去，嘴唇没什么血色，眼睛却发红，他不耐烦地冲陈沐娥嚷嚷：“你心里清楚，我只要认祖归宗就能富贵发达，你也能跟着沾光。陈婆婆嘱咐你帮我，不也是为了这个？你真当我是傻子？”
陈沐娥早已气红了脸，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顺手抓起桌边的高脚杯泼了过去。
几个女郎惊叫着散开，陈沐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红酒顺着祁尧的眉骨往下淌，一个舞女有眼力见儿地去擦，却被他挡开，他抿着唇，淋湿的头发垂下，眼里的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下去。
秦少鸣跟出来道歉又匆忙返回照料，陈沐娥一路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便想一走了之。
“好你个祁尧，过河拆桥，什么富贵发达，灯红酒绿，谁乐意管你！”她搜罗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一只旧藤编箱子，翻箱倒柜之际，藏在冬衣底下的木匣摔在地上，东西滚了一地。
地形图、几块银圆、一张布包好的木质脸谱，都是她和祁尧最重要的宝物。
她捡起其中一包话梅，不觉委屈起来。
他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好幾回碰到骗子、恶棍，被抓住只能拼命逃，翻墙爬树是常事儿，挨饿受冻也是家常便饭。
最艰难的一次，他们被一场急雪逼得躲进一处废屋，祁尧将仅有的大衣盖在瑟瑟发抖的陈沐娥身上，自己躲进稻草堆里取暖，可她冻了一夜还是得了伤寒，支撑了半个月才勉强痊愈，独独咳嗽难停。
祁尧拽她去看病，她怕花钱不肯依，只买了些润喉的蜜枣。
她运气好，天一回暖喉疾便没再犯，可祁尧身上总揣着些蜜饯，时不时便递到她手里。
陈沐娥吃了颗梅子，酸得眼泪直往外冒。
他从前那么温和体贴，短短几天却完全变了。
翻脸无情，也不能这么快吧！
六
深夜灯已熄，宅院里兵丁遍布，陈沐娥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翻进这种地方来，而且她要找的人还住在二楼。
祁尧看见她时又惊又慌，窗台上的一盆黄山松盆景被推开，陈沐娥钻进半个身子，被他抱了进来。
屋中昏暗，他慌张地瞧了瞧窗外的兵，问道：“你疯了？这么胡闹，万一摔了怎么办？”
“摔了你会担心吗？”陈沐娥拍拍衣服反问。
祁尧神色微变，扭头避开她道：“你还来做什么？我要说的白天已经说完了。”
“是吗？可我还没说呢！”她走到月光柔亮的地方看他的脸，外头一道手电筒的光晃过，祁尧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窗帘后，警惕地望向外头。
陈沐娥看他一脸紧张，忽然扯住他的手，推推搡搡间，她头上的软皮帽掉下来，祁尧被推到床上，惊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脸不觉发烫。陈沐娥却不管不顾地开始扒他的衣服。
“做什么？放开！”他低斥一声，生怕惊动走道里的人，又怕弄伤她，只得轻声劝，“你别闹了，松手……” 陈沐娥顿了顿，带着笑威胁：“你尽管嚷嚷，最好把外头的人都喊进来。”
祁尧控制不住她，犹豫了一瞬，白色棉质睡衣的衣领被拽开，肩上包扎过的伤口露了出来。
那个十字形状的胎记，被人强行剜去了。
陈沐娥一愣，站起身，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秦先生做的？”
祁尧默认。
他回来得不是时候。
秦少鸣在军中颇受重用，但从不满足，于大帅一手掌权，如今认回外孙，长官的位置恐怕迟早会落在祁尧手里。
与其这样，他不如捏造一个假外孙出来。
这些日子，秦少鸣已经将祁尧老家的事打听得七七八八，他既然选择先下手为强，势必不能让祁尧成为阻碍。
陈沐娥听得义愤填膺。
“阴险小人！”她骂了一声，又问，“也是他逼你跟我划清界限的？”
“你不需要牵扯进来。”祁尧答非所问，接着他又没底气地问，“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她轻哼一声道：“我很笨吗？你是左撇子，白天跟我动手动脚的时候却只用右手，额头还直冒虚汗，分明是左手疼得抬不起来了。”她没好气地嘟囔，“你根本不会撒谎，越遮掩就越容易露馅。”
祁尧心虚地挠挠鼻子，道：“没有了胎记，于大帅恐怕不会承认我。”
陈沐娥在床边坐下，道：“那咱们就逃出去，以前也不是没逃过。”
“逃不掉的……”他无奈地看向她，坚定地说，“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
房中只有月光，祁尧还是看出她眼睛红了。
“你别怕，”他露出一抹安慰的笑，说，“我有法子，你可以帮忙。长皖军在赶来的路上，如果你先一步把我的处境告诉于大帅，也许他能救我。”
“你外公能相信我吗？”
他想了想，细细在她耳边交代。
陈沐娥不置可否，弯腰捡起帽子揉成一团。祁尧知道她不愿意留下他一个人在龙潭虎穴。
走道里兵士巡视的脚步声渐渐遠去，陈沐娥终于抬起头，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会骗我第二次吗？”
他笑意平和地说：“不会。”
沐娥揪着帽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道：“我想明白了，我希望一直跟你在一起，不管于大帅怎么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以后结果好不好……我喜欢你。”
她咬字很轻，落在他心上却很重。
他往后一动，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陈沐娥看不清他的神情，凑上前，一个吻便落在了他的唇间。
祁尧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窗外密密的凉风卷进来，可他不觉得冷，只觉得满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环住她瘦削的肩，一声叹息微不可闻：“沐娥，我也喜欢你……”
七
月色皎皎，二楼的窗户底下树影婆娑，一道小小的黑影避开持枪的兵丁，灵巧地攀上墙头逃走了。
祁尧目送她安然离去，在风中打了个寒战，才单手系好睡衣扣子，手一顿，拈下一根粘在领口的长发，想必是刚才两人争执的时候留下的。
她的头发纤细、柔韧，像山地的一株甘菊。外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但总有一处能容得下一株野花生根发芽，即使他不再陪伴她左右。
祁尧苍白着脸，嘴角笑意温柔。
身后的门随即被推开，走道里的灯光投下，秦少鸣身披军装大衣站在门口，面露怀疑道：“她这么轻易就被你劝走了？”
祁尧冷眼看过去，说：“我跟她说的大多是实话，只是路线错了。军队从西安转道开封，沐娥走水路根本找不到他们。”他的眼神沉重下去，“我的事她一定会竭尽全力，等尘埃落定，秦先生称心如意，还希望能兑现承诺，不要对沐娥赶尽杀绝。”
秦少鸣低头，漫不经心地从皮夹子里抽了支烟出来。
“一个小姑娘，只要她不碍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动她。”他点上烟，对上祁尧严肃的目光，笑了笑才补充道，“如果她敢回来，大不了我将她捆了扔回蓉城，你大可安心。”
他衔着烟踱步，神色正经起来：“你之前说老爷子有信物，现在陈沐娥安全了，你该把实话告诉我了吧。”
有些事情陈沐娥是知情的，比如祁尧曾说他外公喜欢听戏，家中遭受火灾后，他带病重返现场捡回了由外婆珍藏留下的、烧毁了一半的红脸脸谱。
而有些事情祁尧从未告诉过她，比如那场大火实为人为，放火者逃走时，祁尧看清了他的脸——一个额头有疤的中年男人。
原本他安于一隅，即使被秦少鸣剜去文身，也仍无奈地告诉对方，他只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没上过战场，也从不奢望权力，根本不想、也不足以成为秦少鸣的对手。他想对秦少鸣说，他只希望携沐娥离开，远避长皖军，去别处做一对寻常夫妻。
话未出口，那个戴圆礼帽的男人刚好推门进屋汇报情况，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道熟悉的疤痕。
他所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间。
仇人在前，祁尧退无可退，
长皖军入城时，枫叶半红，四五辆车停在酒店前。
远处的一座阁楼上，被监禁的祁尧站在窗边，看军队凛然围立，秦少鸣恭敬地请于大帅下车，一个长衫年轻人随即迎上前，恭敬地跪下磕了个头——那便是秦少鸣找来的假祁尧，胸口生有与他相似的十字形胎记。
祁尧看不清外公的样子，这位微胖而高大的老人，身体似乎还很硬朗，微微弯腰扶起“外孙”，脸上扬起了笑。
阁楼上，被监禁的祁尧也跟着笑了笑，却有几分悲哀。
老人家想要的天伦之乐、家人相聚，终究只是硝烟之下的一场戏。
长辈有憾，子孙有愧。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可祁尧没有回头。
秦少鸣捧上一张熏得半边发黑的面具，老军官一时哽咽，抚摸面具百感交集，便把那个训练了千百遍的年轻人欢喜地请进了门。
秦少鸣隐约向阁楼的方向投去一眼，与此同时，阁楼中，一柄闪着寒光的冰冷利刃直愣愣地刺进了祁尧的心口。 没有枪声，没有挣扎，他的死不能惊动外面的人。
他认命地倒下去，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模糊的视线里，有个俏生生的身影朝他展颜微笑。然而没等他看清她的模样，黑暗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一切。
奉命灭口的人漠然地看着他闭上眼睛，纳闷地扯动他手里的纸包，里头的蜜枣便撒出来，骨碌碌地滚得满地都是。
八
秦少鸣控制着傀儡，更得于大帅的信任。他的眼线跟着陈沐娥上船，等她一路西行与军队错过才返回安庆报告。
他志得意满，却低估了陈沐娥。他瞧不上底层人的手段，也不认为她能悄然通过兵士严守的城门，直到他突然被于帅叫去，才知道事情败露了。
假祁尧倒在血泊里，于大帅扔掉枪口冒烟的手枪，朝他冷笑道：“好啊，没想到我从小养大的居然是条毒蛇。”
一旁的陈沐娥衣衫褴褛，手中托着那张赤脸怒眉的脸谱，它被烧毁了大半，内侧由祁尧外婆手刻的“嵘”字也已消失无迹。
以此为证，于大帅才相信她与祁尧是旧识，深查下去，秦少鸣露了馅。
放火的凶手招供，自己五年前是受了秦少鸣的指使，秦少鸣无法抵赖，被押走处决前，嘲讽地瞥了陈沐娥一眼。
“真可怜，要你冒生命危险为他报仇，祁尧也没多在意你。”
她无惧无畏地望向他，字字清晰道：“他了解我，不想让我担惊受怕，他要我安心地活着。”
她在十堰上岸，听见路人议论军队的行踪，才恍然大悟，惊惧而返。
祁尧，他所有的智计，仿佛全用在了她身上。
于大帅找到孙儿的遗体，陈沐娥陪他扶柩归乡，将祁尧葬在了家人的身边。
白幡飘动，于大帅默默摘下军帽，一头花白的头发随风扬起。
“我这辈子都与家人分离，乱世经年，恐怕想安定都不行了。”老人混浊的眼中泪花闪动道，“也罢，等我百年之后再跟他们赔礼……应该也不远了吧。”
长皖军启程前，陈沐娥谢绝了于大帅为她安排的婚事，凭着前几年的经历进了家报馆。
报社的人都知道她每年都去祭奠祁家人，有人问起来，她便笑着答：“祁家的小儿子，是我的丈夫。”
墓地被重新修葺过，体面齐整，可惜，一家人包括祁尧在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陈沐娥总想起在安庆的日子，祁尧模样俊，笑起来眸光清澈，招人喜欢，出去卖报纸总比她卖得多。她有时恼自己不争气，气呼呼地往回走，祁尧便误会她生他的气，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等她停下，他也不说话，只将一包敞开的蜜饯递到她面前。
她好哄，冰糖杨梅，盐津葡萄，来者不拒。
分别那天，祁尧说，他不想当阔气的少爷，也不想当威武的军官，他只想留在她身边，当个没心眼儿的小伙计。她终于回应了他的心意，却猝然间天人永隔，最后留给他的不过一个微不可察的吻，连一句情话也没有。
枫红已枯，乌云压得极低，陈沐娥拢紧了身上的大衣。
天冷了，她得好好照顧自己，像祁尧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