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见眉间一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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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一声惊雷在山上炸开,刺目的白光映得漫山碧色都带了几分骇人的惨白。
  风声猎猎,鼓起她墨色锦缎般的长发与雪色衣袍。她将剑竖在胸前,映着电闪,明明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偏偏看上去却像是渡世观音。
  随着她凛凛的目光看去,却是个同样拿着剑,浑身染血的单薄青年。他睁大了一双眼与她对视:“师父……我只问你,你真下得了狠手杀我?”
  女子神情无波,运起手中的剑,淡淡地道:“你造了那么多杀孽。”
  男子看见她这神情,心头一恸,又重复一遍:“我只问你!你——”
  话还未竟,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目光移到自己胸口的剑上。一剑穿胸。
  女子垂了眸,似是在掩饰什么,又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她的剑,道:“当日我说过的。”
  若你做了有负苍生之事,我必杀你。
  一
  太虚幻境里的深夜从来没有月色。浓重潮湿的雾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伸出触角,氤氲开来。踏碎落叶的窸窣声响与爬虫长蛇在树叶上刮擦的沙沙声相互呼应。
  灵殊一身白衣胜雪,负剑走在林间小道上,丝毫不为黑暗所影响。她偶或环视一圈四周,然后动作幅度不大地摇头。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太虚幻境别无二致。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云间众多弟子无功而返。
  经过好一段路的搜寻无果后,灵殊阖眸将手按在眉心,把神识发散开来。忽然,她猛地睁开眼睛,背后长剑铮然出鞘,有意识般朝一个方向飞去。灵殊也飞身跟上。
  她到时,剑已经钉在一根树干上,树下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息。灵殊递给他手帕,微垂下眼,对上他满是恨意的眸子,敏锐地发觉他眼里有晶莹的液体涌动,道:“你受伤了。”
  少年良久没有动作,只是戒备地盯着灵殊,喘息声愈加急促。灵殊也不急于等他回应,保持着递手帕的姿势。直到许久以后,少年呼吸趋于平缓,终于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见到灵殊后的第一句话:“它杀了全村八十二口人。”
  电光火石间,灵殊几乎瞬间就明了他口中的“它”,就是在短短几日便让八十二名弟子出局的罪魁祸首。知道了缘由,灵殊反而不再着急直捣黄龙,而是向前两步把手中的帕子按在少年脸上,细致地为他擦净血污。
  少年没有反抗,如同一尊陶瓷人偶般表情冷漠。他的眼里明明有泪,却最终没有落下来。灵殊想要问他为何不哭,却没有真的问出口,而是揉了一把他的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们会以你为荣。”说完这句话,灵殊便起身走开。
  在这幻境中历练的都是云间弟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场灾祸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机缘。
  二
  一声清越的剑鸣后,这场苦战终于告罄。灵殊抬手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才看向血泊中被她斩成几段的巨蟒。
  她斩杀巨蟒前,它曾口吐人言,威胁自己,显然是已经开了灵智。它若苦心修行,也可在这片幻境里累积功德,修成大道。可惜的是,它却走上了食人的不归之途。
  想到这里,灵殊不由惋惜。这时从草丛里蹿出一个矮小的黑影,灵殊下意识地抽剑在手,那个黑影却没向她攻来,而是冲向巨蟒的尸体。确认过巨蟒已经死透,那个黑影才扭过脸直视她。
  看见那熟悉的形容,她才意识到,那被她偶然救下的少年,方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灵殊心里涌起莫名的不祥预感,而这份预感在他向她借剑以后得到了证实。
  少年接过长剑,把巨蟒的尸体剖开。鲜血与混乱不清的脏器碎末溅在他脸上身上,而他恍若未觉,仍是横一刀竖一刀地乱切。即使是灵殊,也看得心里发寒,问话时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些微惧意:“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把他们找出来,葬回村子里。”少年连头也不抬,做着残忍动作的同时,却给出这么一个让人心酸的答案,“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能做这些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灵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最合适,只能静静地看着飞溅起的血珠,与少年如同木偶一般重复的动作。直到地上已经只剩下新新旧旧的血迹,地上的那摊碎肉都看不出巨蟒本来的样子,灵殊终于忍无可忍,夺下他手中的长剑掷远,冷声问他:“你是真的想找出乡人遗体,还是单纯地想要泄愤?”
  听闻她的言语,少年没有应答,而是把尚未消弭的狠戾视线投向她,一如当日初见,他满脸血污,喘息急促,如同受伤的幼狼。
  这次他却没有最终平静下来,而是终于遏止不住地放声悲鸣。
  灵殊突然觉得歉疚。这场巨蟒的屠杀,对他们的意义又怎能相同?
  她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幻。是以这八十二口村人于她而言,不过是八十二个因一次意外而提早退出历练的弟子,但他却不知道这些都只是历练。那八十二个乡人的死去于他而言,是他余生都将失去自己的根系,只能独自一人飘零。
  灵殊看着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称为孩子的少年跪在血泊里嚎啕,才真正明白了他说出“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时,他的凄惶无助。
  终于还是不忍再看到这样的画面,灵殊再一次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若愿意,也可以不是一个人。我叫灵殊。”她说。
  少年怔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她。与她的眼睛对上时,他又飞快地闪躲着低下头颅。他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暴起看似脆弱的青筋。
  终于,他用因号哭而嘶哑,如同被撕裂的布帛般的声音嗫嚅道:“我叫楼西寒。”说着,他把苍白细弱的手伸出来,缓慢也坚定地放进她的手里。灵殊伸手摸一把他柔软的发丝,脸上蓦然绽开粲然的笑意。
  三
  生死门五百年一开合。历练的弟子在进出太虚幻境时,都要被喂下灵药“濯尘”,会在太虚幻境里忘记现世,在现世忘记太虚幻境。五百年匆匆如梦,大多弟子只是当作在红尘历练一遭,在幻境里继续修仙的弟子凤毛麟角。故在幻境里虽也有仙宗诸等,却只是个摆设。   灵殊进入太虚幻境,也只是在意料之外。灵殊原本只是打算带着楼西寒游历,直到他能够顾全自己。是以楼西寒跪在她面前请求学习法术时,她的惊异表现得尤其明显。
  灵殊静静凝望他,清澈的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她问:“你为何要学习法术?”
  楼西寒心里明白,即使她如今在他身边护着他,自己也不觉得安宁。那巨蟒已然死去,可谁知道会不会再冒出来第二条、第三条。只有自己强大无阻,才能真正让他彻底放心。
  在回答灵殊的这个问题时,他的眼睛里有熠熠光华,夺人心神:“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灵殊看见这个苍白的少年挺直的脊背与坚毅的神情,唇角蓦然勾起,绽开梨花般令人目眩的笑意:“好。”
  楼西寒其实对她能答应这个请求不抱任何希望,甚至已经做好了她若不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打算,谁知她答应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轻易。听到这个应答后,巨大的欣喜砸得他一时反应不来。
  灵殊看见他这副愣怔模样,说不出来的怜惜如同潮水蔓延开来,她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翻遍全身上下无可赠之物,她解下身后的剑递在他手中,道:“它叫眉间月,是我最珍爱的佩剑。希望你能用你手中的剑,实现你的誓言。”
  楼西寒一只手摩挲过眉间月的剑鞘,眼中沉淀下来纯粹的愉悦。良久,他再一次开口,说话带着因激动而引致的颤音:“楼西寒,拜见师父!”
  “嗯。不过,你且记住,”她如是回答,“若有一日,你做了有负苍生之事,我必杀你。”
  许久以后,灵殊与他仗剑相对之时,忽然想起此时的境况。
  她想到她应当对他说,不是所有妖魔都应当除之而后快,也不是只有凡人才算得上是苍生,“眉间月”的意思还有一层当是心怀慈悲。她曾想,如果那时说了这些,是否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四
  长烟一空,天如水碧。良田美池,屋舍俨然,几与桃源胜境无异。此处也是个偏远小村,与世隔绝。隐隐有青灰色的妖气萦绕村庄,却是极淡,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远远看见的楼西寒将手遮在头顶迎着日光看了半晌,才确定它的存在,随后朝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的人喊了一句:“师父,前面!”
  灵殊远远跟在他身后,远不如楼西寒那么积极。每到一处,楼西寒最热衷的莫过于除妖。灵殊敏感地察觉出楼西寒愈发浓重的戾气,想开导劝解他却无从说起。如同势如疾风的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她想着让楼西寒修身养性,便更多教他道法武德,而非只是术法,可惜收效甚微。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担心。
  这么一晃三百年已过,他们已游历过了许多地方,就连灵殊都快要忘记,这里不过只是幻境。
  “陈家村……”楼西寒等到灵殊跟上来,看一眼有些残破的界碑,随后笃定地点点头,“不错,是这里。”
  灵殊看见界碑,扫到“陈家村”三字以后才抬首远眺,看向环绕着村庄的一缕青烟般若有若无的妖气。
  从远处看去,那缕妖气也是干净纯然的,血腥气少得几可无视,并不似他们在那城中酒馆遇到的富家公子哥儿口中杀人无数的艳鬼山妖。
  灵殊再回顾一遍那个公子哥儿一惊一乍,添油加醋的描述,不自觉蹙起了眉头,带些疑虑的语气说:“恐怕……”
  楼西寒却不等她说完就已经走远,满心都是如何除掉那个“作恶多端”的山妖。灵殊远远看见他修长的背影,不好的猜测隐隐在她心底冒泡升腾,似乎随时都会爆裂。
  这种隐隐的不安促使她快步跟上前去。两人很快就到了陈家村。出乎意料的,村长得知他们的来意,并未表现得过分惊骇,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他们一眼,引他们进入家中。
  村长盯住手中的茶盏,斟酌良久后才抬头,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若果真找到妖物,你们将如何处置?”
  他是看着灵殊发问,谁知接话的却是楼西寒。但见楼西寒眼睛微微眯起,掩住危险的光芒:“杀无赦。”
  五
  十里香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妖气的源头离两人所在之处愈来愈近。直到它停在房门口不再前行。
  楼西寒询问眼神投向灵殊,灵殊却没有看他,冰凉的双手微微发颤。她看见如同木偶一般坐在一边的村长,心里涌上一丝疑惑。
  灵殊深吸一口气开始盘膝打坐,却总觉得心神不宁。屋外的风声蝉鸣无视了门户的阻隔,就如一切都是在她耳畔响起。
  不知多久以后,她才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阁下与我无怨无仇,却因何来此寻衅?”
  楼西寒的声音平静无波,灵殊却察觉到他隐忍着,夹杂了兴奋的杀意。他道:“几日前陈家村路过一个游玩的富家公子,他的侍卫,可是尽数为你杀害?”
  “确是妾身所为,”女子气息微顿,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堪记忆,“可是他们——”
  “你承认了便好。”灵殊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更盛的杀意,摆在膝上的手不由一抖。下一刻,楼西寒的话一字字传入她耳中,“那就受死便是。”
  金器铿然相击,叮当作响,如同未知的咒语搅得她的心如同被烈火炙烤。灵殊终于按耐不住,霍然起身,走到门边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推开,仿佛这扇门之后是无间地狱。
  女子还在试图解释,字句却似被剑芒斩裂,只能听见“欺辱”、“仗势”、“抵死不从”等模糊断片的字词。
  龟缩在角落的村长终于开口,苍老的颤音如同一记重锤:“几日前村里来了个富家公子,他带着的仆役狗仗人势,胁迫地强辱了村东头的姑娘……那姑娘自戕了。你们说的狐妖,她杀的那几个人,都该杀,该杀的……”
  “那是个极好的姑娘……她也是个极好的姑娘。”村长一双浑浊的眼隔着窗户往外看,“我们只畏惧她是妖,可她终究没做错过什么。何况……”
  门外金器铮鸣间,突然插进一声欢快且未意识到危险的喊声:“娘!你和这个大哥哥在做什么?”
  村长猛地站起,椅子与地板刮擦发出刺耳的尖响,语声里带着些紧张的哀求:“姑娘!”   灵殊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出,沉沉的一声“住手”,仿似带了雷霆万钧之势。可随后她的瞳孔猛然放大又缩小,伴随着如同近在耳际的扑哧声响——
  容色艳丽的青年女子扑在幼小的孩童身前,挡住了楼西寒刺向孩童的剑。
  而楼西寒背对她,剑上清霜般的月华被血迹掩盖,使人心惊。
  蜿蜒的鲜红色顺着剑尖一滴滴坠在地下,与黄土混合,形成脏污的一摊颜色。
  一时间天地静寂,孩童呆呆地看着女子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好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飞蛾扑火般扑在那具尸体上。
  “娘!”稚童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一时惊得灵殊几欲落泪。
  尘埃落定,陆陆续续有村民从家中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除去大患的快意神色,反而一副沉痛的表情。无论是灵殊,还是楼西寒,抑或眼睁睁看着躺在血泊中女子的村民都没人说话。灵殊望着眼前情形,竟觉得目光所及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有人上前抱起孩童,孩童猛烈挣扎起来,含着泪望向楼西寒,发红的眼角几欲被撑裂:“坏人!我要杀了你,为我娘报仇!”
  稚童的哭嚎毫不掩饰,旁观村民看着这令人心酸的场景,已有人别过头去悄悄抹泪。
  灵殊眼睛发酸,仰头看天,好使眼泪不真的也失去控制滚落下来。然后,她又四顾周围,只觉得这一切都如在梦中。楼西寒仍背对她站立,瘦削挺拔的身影第一次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她几次张嘴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真正听见时却干涩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我让你住手。”
  楼西寒没有应答,良久后才极缓慢地转过身来,黑黝黝带着沉郁的疯狂的眼睛对上她的,一字一字,艰难地吐出:“师父,她是妖。”
  听见他的话,灵殊想勾起唇角做一个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你怎么能对一个这么小的孩童下手……为了‘斩妖除魔’,你是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自言自语般低喃:“我早让你住手……她已住手了。”
  灵殊抬头怔怔地看他。他身后大片浸染的血,血泊中渐渐变化为山狐的僵冷尸体,伏在狐尸上嚎啕的稚童,与看见这一幕偷偷抹泪的村民,都在她眼中模糊。
  灵殊突然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沉痛地喊道:“你却杀了她!”
  灵殊突然的暴怒让楼西寒猝不及防,随之而来的还有穿透他身体的短匕首。楼西寒先看向自己腹部伸出的殷红刀尖,又看向手持匕首的稚童。稚童愤恨地盯着楼西寒,眼中有火焰在灼烧。
  他正要一掌挥出,灵殊却已经抢先把那孩童搂在怀里,半蹲着仰头看他:“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你不仅是要毫无分寸地斩妖,如今是要将人也一同杀掉干净了么?”
  “师父——”楼西寒想要争辩,却最终颓然地闭上了嘴。
  灵殊抱着孩童走向村长,道:“虽然这孩子的确是凡人无误,但他终究是狐妖子嗣。”
  村长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浑浊着一双泪眼点头应允:“你且领他去罢。”
  得到应允后,灵殊抱着孩童离去,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楼西寒。纯然的忽视让楼西寒觉得恐慌,心里转过几个念头,他终于忍不住叫住灵殊:“师父!”
  灵殊背对着他站住,却不等他说话,先发制人:“跪下。”听到扑通一声下跪的声响,灵殊却再一次迈开步子走开:“这一跪以后,你我师徒情分就尽了。你自去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说到这里,她却又是一顿,自语般叹了一声:“匡扶哪门子的正道啊……”
  说着说着,她低低笑起来,使人倍感苍凉,心底生寒。
  短短三百年光景,初见时那单薄的少年形象恍在昨日,他却怎么在自己眼皮底下,生生长成了这般模样?
  看见她抱着孩童愈发走远,楼西寒跪在地上又喊一声:“师——父——”
  剑尖的血迹与他腹部的血迹一同蔓延向下,他道:“我又将是一个人了……”
  灵殊前行的步伐滞了一瞬,又仿佛不曾听见般恢复如常,渐行渐远。
  六
  “求师父教我武道法术。”
  听见孩童这样的请求,灵殊并不意外,这本就在意料之中。灵殊分出一分神思看他,眼里有着几可燎原的火焰升腾。跪在她身前摇摇晃晃的孩童与她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少年重合,一时叫她有些恍惚。
  ——你为何要学法术?
  ——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好。
  灵殊矮下身子,如当年问楼西寒一般,一字一句地慢慢吐出:“你想学法术,是为了什么?”
  孩童被她这动作吓得后仰,却还是睁大一双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深刻恨意:“报仇!我要杀了那个人,为我娘报仇!”
  灵殊看见孩童的眼神不由心惊,恍惚想起当年楼西寒眸中闪着熠熠光华时,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而她不曾察觉。
  过往三百年就这样走马灯般浮现,最后停在楼西寒自作主张刺向狐妖的一剑。灵殊蓦地闭上眼睛,对跪在地上的孩童长叹一口气,道:“我不会教你任何东西。”
  孩童带着满面泪痕,惊怒哀切地看她,问:“为什么?!那个人叫你师父!你是怕我杀了他,对不对?!可是,他杀了我的娘亲!”
  孩童激愤的神情又一次与她记忆中的平静哀恸的少年奇异地重合——
  “他杀了我娘亲!”
  “它杀了全村八十二口人。”
  所以,一个要报仇,另一个已无仇可报,便把无处消弭的怒火发泄在他以后所见到的所有妖族身上。彼时他对妖族的恨意已经是燎原之火,终于在三百年后,铸就另一场冤孽。
  “你既然恨那个人,就不要成为第二个那样的人。”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使你分不清善恶。
  说罢,灵殊霍然起身,将孩童甩在身后。她再教不出第二个天资卓绝的楼西寒,也不愿教出第二个被仇恨与偏见蒙蔽双眼的楼西寒。
  七
  灵殊的屡次断然拒绝,让孩童越挫越勇。孩童仍是固执地唤她“师父”,灵殊每日醒来都能看到孩童跪在她床前的地上。   十几年光景如白驹过隙,当日孩童逐渐长成了少年。有时灵殊自睡梦中惊醒,少年的神态一如三百年前的楼西寒。灵殊不由暗暗心惊,自此更加戒备少年,生怕他走了弯路。可终究没能逃得过因果。
  一日,她在梦醒后没有看见跪在地上的执拗少年,甚至一连几日都找不到他行踪。几日后,他再回来,却带着满身妖气。少年赤红眼瞳似喜似狂,手中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剑,看见灵殊想要迎上来却在远处就止了步,嗫嚅着叫了一声:“……师父。”
  灵殊怔怔地看他,眼前少年的声音与她记忆中陈家村里,那人声嘶力竭的一声“师父”重合,她仿佛又抱着大声号哭的孩童走出陈家村,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而那人跪在地上,发出梦呓般的絮语:“我将又是只有自己一人了……”
  而此刻,眼前的少年盯着她,一双大眼里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是无措茫然与惶惑:“师父,师父……我杀了他。”
  那一瞬间,灵殊如同被惊雷劈中,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艰涩地问他:“你说……什么?”
  灵殊怨楼西寒自作主张杀害无辜,却从没想过要他以命抵命。是以少年说出这话时,她先是觉得荒谬,随后心底生出巨大的恐慌。
  她想听见少年说他不过是同她开了个玩笑,少年却仍是以同样的姿态,愣愣地重复一遍:“那个人,我杀了他……我终于杀了他……”
  “我发现自己能够使用法力了……我变成您的模样……”少年盯着自己持剑的手,神情奇异地扭曲,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讲述,“他的血流得很多……和娘当初流得一样多……师父,我很害怕……”
  灵殊头昏脑涨地听着少年叙述,心一寸寸地下沉。
  她终于忍耐不了少年的描述,与自己顺着少年的描述勾画出的残酷情形,踉踉跄跄地顺着少年一路散佚的妖气寻去。
  灵殊想,少年与楼西寒终是有所不同,仅仅是手刃自己的杀母仇人便慌乱如斯;灵殊想,少年身为狐妖血裔,又怎么可能是个纯乎的凡人?灵殊想东想西,却独独不敢想到楼西寒。她怕自己去得太早,看见他痛苦地挣扎却无能为力,又怕自己去得太迟,只能看见他冰冷的尸体。
  三百年相伴,十几年追忆的人,她怎能轻易割舍?
  这一路,她把能想的东西想了个遍,真正见到他却是大脑一片空白。堆积如山的尸体与破碎凌乱的妖气混杂,尸体上洇下的血迹一直蔓延到她脚下,而楼西寒闭着眼背靠尸堆,胸口的大片殷红愈发扩大,勾起的唇角掩饰不住他的虚弱。
  灵殊连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都不再顾及,一步一步靠近他。楼西寒似有感应般蓦然睁开眼,与她目光相接。
  楼西寒扯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痕,却连再向上勾一勾唇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低低喘息几声,望住她的眼睛,唤道:“师父。”
  “……师父。”
  忆·一梦西寒
  我没有想到,我等了这十几年,竟然换来了她这样毫不容情的一剑。
  “我说过的。”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为我娘亲报仇!”
  剑尖刺入皮肤的声音轻微得只要不仔细听就不会被发觉,执剑的人模样渐渐变化,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的容貌。
  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真好,不是她要杀我:不是我的光,将我推进无垠的黑暗。
  刺出这一剑后,少年的神情变得慌乱,如同从梦中惊醒般,失措地抽剑出来。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我还是依稀记起,这个少年是当年那个狐妖的孩子。这个少年,终于也没能走出冤冤相报的怪圈。
  少年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难看表情,发疯似的拖着我的胳膊驾云乱窜,直到停在陈家村村口。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却还是避无可避地看见堆成小山的尸体。
  有陈家村的村民,也有那个扯谎借刀杀人的公子哥儿。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却还是被少年一一找出并杀害。
  我想起他变化成灵殊模样时的那句“杀孽无数”,恍惚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所杀的人,是因我那一剑而死,这诸多事端,皆因我而起。
  少年扔垃圾一般将我推进那尸堆里,然后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娘!我为你报仇了……”
  一刹那如同时光回溯,黑暗的长夜里也曾有一个少年手握女子的长剑,疯子一般斩碎早已死去的巨蟒的血肉,一剑一剑不肯停歇。
  而那时,女子打落了他手中的剑。可是,他把剑握在了心里。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修习法术,他斩妖除魔……他又引发了新一轮仇恨的循环。他的师父最终离他而去。
  他最终……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那狐妖生下的少年,不知已在何时离开。我靠着身后的累累尸骨,闭上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想,想十九年前冬天雪地里并排的两双脚印,想三十四年前风中纠缠的衣袂袍角,想一百六十五年前一闪而过的如虹剑影,想三百多年前钉在树干上的眉间月。
  然后,我想到当年我跪在她面前,字句铿锵:“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最后,我想起夕阳下她抱着幼童,被拖长的影子。
  师父。灵殊。
  我不自觉地张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的青穹。若能早知当初孤注一掷的那一剑会让她暴怒至此,我还会不会刺下去?我无暇去想,因为她进入了我的视线,仓皇地,失措地。
  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我甚至疑心这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境。一声“师父”已耗尽我的全部气力,可我仍是不甘心地发出破碎的音节,将这句话讲完。
  “师父,你再摸摸我的头。”
  许久以后,手的温润触感覆在我的头顶,我终于支撑不住愈发沉重的眼皮,阖住双眼。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沉寂的黑夜里,白衣胜雪的女子眸色清浅,在我面前蹲下身来,将手平摊,伸到我面前:
  “你也可以不是一个人,我叫灵殊。”
  尾声
  生死门通往太虚幻境,是虚幻与现实的分界。
  生死门内,是一场浩大的梦境,门外则是云间山水与教人清心寡欲的道法清规。云间弟子若要从幻境中出来,要么熬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要么——踏过生死。
  镇山神使每逢太虚幻境开启时便会出现,为诸峰弟子分发名叫“濯尘”的灵药。
  饮过濯尘的人,入了幻境便不记得现世种种,出了幻境便不记得幻境里的爱恨情仇与生死悲欢。于是,太虚幻境里,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的一生,都不过是弟子们的南柯一梦。
  又是一度太虚幻境开启,不知在上度幻境里得了什么机缘,修为飞涨的主峰弟子楼西寒又一度站在生死门前,心中盈满莫名的惆怅。
  自他经历一场无从得知因果的死劫从这里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般,心中空空落落的。
  这次来送药的神使并非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是个看起来颇年轻的白衣女子。楼西寒不经意间望见女子腰间的佩剑,心中蓦地一动。明明从未见过,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再看向女子冷淡的眉眼,竟也有熟悉痕迹。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可是故人?”
  女子未曾看他,随手将装了药的青花小瓷瓶递过来,道:“云间弟子,与我都算得上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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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  朱尾深深觉得,这靖国公府跟她八字不合,才没来几天,又有两个人在她眼前死去,她还被冤枉上了刑。不过陌少装疯卖傻救了她,还来亲自给她上药,似乎对她也很不错。  唔,朱尾的小心思有点小雀跃。  “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深衣费力地咽下满嘴干巴巴的馒头渣,抗议道:“好了啦,你再继续问,我没法吃东西了。”  陌少果然不问了,挑起盘子里一棵绿油油的碧玉小白菜,一片一片地连叶带梗吃得十分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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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里的晴子、小沐、团子和川贝,皆乃吃肉星人。每次组内聚餐,桌上摆的是鸡、鸭、鱼、牛、羊肉这些“正宫娘娘”,素菜则全被打入了冷宫。人生与肉常相逢的编辑们,这次被罚去开辟一个小园子,喂马劈柴种菜咯。  先导片:编辑们的菜园子里,谁是卧底?  晴子的园子——种着水稻和白菜  小沐的园子——种着向日葵  团子的园子——种着梨和荔枝  川贝的园子——种着大豆和韭菜  问:谁家的园子里种的是外来的食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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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年大晔兴起一项活动,名曰“抢红包”,各大商铺在开业庆典或节日酬宾之时,都喜欢在门前办个场子,漫天洒落红包雨,任路人哄抢,图个高兴。渐渐地,许多富贵人家也开始效仿,但凡家中办喜事,必会派洒红包,将喜悦传遍全城。  许是这项活动名声太响,当今圣上一时兴起,竟来了个“红包立储”,将一众皇子下放至江南,并明言说,:半年之内,谁抢到的红包越多,择储时便越有优势。  这听起来十分荒诞。  是夜,竹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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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小沐来公司之后,编辑部总是弥漫着一股“朱门酒肉臭”的气息:晴子姐姐今天不开心啦,我们去吃一顿吧;团子今天出片辛苦啦,我们去吃好吃的吧;川贝贝今天穿了新衣服,要吃烤肉庆祝一下;我又写不出四格脚本啦,出去聚餐才有灵感……这群吃货们,为了食物,都付出过怎样惨痛的代价呢?飞碟们来评评这期出场比惨的小伙伴谁最惨吧!  北奚——千万不要贪吃不是自己的东西!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真的特别贪吃,零花钱又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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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寒汤江上掌着渔火白烛的老人忽然就失踪了,自此再无有缘人得见。  夜幕初临,偶有路过的人向寒烟渺渺的江心望去,只见一少女穿着白衣,头簪白花,站在扁舟一角,一动不动,静得像画中仙。  1.寒江  寒汤江上有一叶扁舟,但凡能在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隔着浓浓雾气望见那轻舟的,都是它的有缘人。  白鱼第一次来到江畔,细雨纷纷,江心云雾缭绕,她一眼就望见了红莹莹的渔火。按照江湖上流传的规矩,她划着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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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丢弃的那个雪夜里,风波桥上方是漫天的星子,而她也有着一双倒映了漫天星子的双眸。  姑娘,你看,我才是这个世间,除了你爹娘之外,第一个和你相逢的人。  【一】  他想起初始,是在岁初寒意未消的春日。那个女人是浊世的事端,偏偏陈歇遇见她是在一个天光稀薄、雾淡云散的上午。  骑马场周边星散地围了人,世家子弟鞭促胯下骏马,如疾风般争先跑去。年纪最轻的陈公馆的独子陈歇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马后,总是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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