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影视作品成功与否，决定性的因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悬念。但是悬念这个词儿名声不佳。有人认为，只有那些凶杀探索之类的低级故事才会设计悬念。其实这是误解。或者说，这种理解未免太狭窄。因为，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悬念故事。
　　


　　比如张艺谋的《红高粱》，这是一部典型的正剧。仔细地分析这部影片，我们会发现，它恰恰是利用悬念这一技术来讲述故事的。为简单起见，我们现在不妨把《红高粱》作为一个悬念故事来解读。
　　当然，与我们日常生活中讲故事不同，影视剧作设置悬念，需要一定的技巧。它通常先把一粒种子埋在故事里，然后促使这粒种子破土发芽，富有节奏的生长，直到最后开花结果。这粒种子，就是悬念。
　　《康熙微服私访记》是个极端的例子。这部电视剧洋洋洒洒几十集，结构松散，内容苍白无力，但是收视率却高而稳定。为什么呢？因为它的编导深谙悬念之道。观众非要看看那些身置险境而浑然不知的贪官污吏们是如何被微服私访、大义凛然的皇帝所收拾的。户狂皇帝自己也常常处境窘迫。
　　这个实例固然表明滥用悬念事件非常槽糕的事，但同时也表明悬念这一技术具有怎样的威力。
　　只要危机一出现，悬念就开始了。无论什么样的故事都必须靠悬念来支撑。卡通片和童话也不例外。事实上，悬念的历史和戏剧的历史一样长。《红高粱》作为张艺谋的处女作，尽管在和细节方面都还存在着一定的瑕疵，但其崭新的美学视点和对故事的富有诗情的表述是自不待言。现在，就让我们把它作为一个悬念故事来号。
　　从前，大约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北方某地，“我奶奶”九儿正值妙龄，如花似月，要出嫁了。她未来的丈夫李大头住在十八里坡，是家烧酒作坊的掌柜。李大头的伙计们雇来一个轿把式，开始吹吹打打，用轿子把“我奶奶”朝十八里坡抬。但观众的心已经就起来了。因为根据“我”的叙述，李大头不仅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还患有可怕的麻风病。天啊，他给“我奶奶”传染上怎么办？幸亏“我奶奶”似乎看上了“我爷爷”，就是那个一路谈笑风生的轿把式。
　　悬念明晰起来：“我奶奶”和“我爷爷”能走到一起吗？如果能，那么他们怎么对待李大头？如果不能，那么显而易见，“我奶奶”这一生就算毁了。
　　一行人来到青纱口。这儿长着一片野生的高粱，是从“我奶奶”家到十八里坡的必经之地。悬念这根弦骤然绷紧了。这回危机来自外部。据说，青纱口这地方常常闹鬼。因此所有的人都屏气敛迹起来。突然，一个自称神枪三炮的蒙面人出现了。“我奶奶”在此紧要关头，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轿把式“我爷爷”。于是，“我爷爷”和他的伙伴们一拥而上，没施几下拳脚居然把蒙面人打死了。原来，蒙面人并非是绰号神枪手三炮的土匪头子，而是个冒牌货。危机缓解下来。
　　暮色中，迎亲的队伍终于来到十八里坡。“我奶奶”向洞房走去，“我爷爷”则形单影只，回家去了。
　　三天后，“我奶奶”她爹接“我奶奶”回门。爹一路絮叨着，嫌“我奶奶”拒绝跟李大头同床。两个人再次临近青纱口。“我奶奶”讨厌她爹絮叨，便独自骑着小毛驴向前走去。景色依旧，悬念再起：这一回“我奶奶”能平安走过青纱口吗？果然蒙面人又一次出现了。他抱起“我奶奶”就朝高粱地里钻。没有人知道蒙面人是谁。他或许是真正的土匪头子神枪三炮，或许不是。两人在高粱地里追逐起来。终于，蒙面人拦截住“我奶奶”，把面罩摘掉，露出庐山真面目。原来，他是轿把式“我爷爷”。“我奶奶”望着他似乎笑了。中国电影史上最为经典的爱情画面由此产生：“我奶奶”打开自己，仰面八叉地躺在高粱地里，迎接着“我爷爷”。“我爷爷”则仿佛祭祀圣母一般，扑通一声在“我奶奶”脚前跪下了……
　　悬念就此解除。但新的悬念旋即产生：李大头神秘地被人杀了。凶手是谁无从得知。重要的是，当“我奶奶”回到十八里坡，和她的伙计们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让烧酒锅的炉火重新燃烧起来的时候，“我爷爷”兴冲冲、醉醺醺的来了。他柃着他的铺盖卷儿，当着众人，以男主人的姿态，打算闯进“我奶奶”的屋里去，结果被“我奶奶”轰了出来。
　　这时，随着几声枪响，真正的土匪头子神枪手三炮率领着他的喽啰们突然驾临十八里坡。悬念这根弦再次绷紧了。面目狰狞的三炮显然是有备而来。可是，当他听说“我奶奶”已经跟李大头“睡了”的时候，便当即变劫色为劫财，把“我奶奶”绑走了。
　　又是三天过去了。“我奶奶”面容憔悴，被伙计罗汉赎了回来。“我爷爷”这时酒刚刚醒。他望着她，不仅已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还想当然的认为她已被玷污。于是，他独自来到一家肉铺，打算找三炮复仇。由于缺乏严谨的逻辑基础，肉铺复仇这场戏显得拖泥带水，有虚张声势之嫌。总之，影片告诉我们，“我爷爷”不必复仇，能保住自己的命就行了。
　　那么，他保住了吗？张艺谋暂时秘而不宣，留给我们一个小小的悬念。
　　但紧张的剧情开始缓解下来。在十八里坡，新的高粱酒酿造出来了。“我奶奶”和伙计们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这当儿，“我爷爷”回来了。他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要把人们的高兴劲儿搅黄。悬念产生了。接下来的场面精彩纷呈。“我爷爷”先是把酒缸一字儿排开，当众朝里面撒尿；接着又抡起铁锹，把酒糟朝地上和人们身上撒。伙计罗汉不忍目视，走开了。但是“我奶奶”却从“我爷爷”身上看到了爱。爱使“我爷爷”的恶作剧变得激动人心起来。最后，“我爷爷”抱起身子已经软绵绵的“我奶奶”，撇下众人，回屋里去了。
　　从理论上讲，故事到此应该结束了。因为《红高粱》向我们讲述的就是情故事。但是影片如果就此打住，不仅长度不够而且也显得单薄，缺乏应有的变化。于是，张艺谋再次埋下了悬念的种子，使影片朝名族大义的方向走去……
　　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我奶奶”被日本人枪杀了。
　　海明威说，任何故事都是以死亡为结束的。而死亡恰恰是悬念的一个象征。因为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有许多连带物，比如赌博输钱，意外怀孕，公司裁员等等。通常，人们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发出哀鸣：“完了！”对于一部影视作品来说，那倒是真的完了。
　　令人欣慰的是，尽管时隔多年，当我前些日子为了写这篇文章，从抽屉里找出碟片，再次看《红高粱》的时候，我依然为它那荡气回肠的艺术魅力所震撼。显然，这跟张艺谋地利用悬念技术设置情节有关。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悬念作为一种技术，有它的自己的特性，它是以紧张和缓解的方式向前发展的。悬念并不停留在同一水平上，不管这个水平的紧张感有多么强。事实上，我们在分析《红高粱》的时候，已经用到“缓解”这个词。原因在于，观众的神经是有一定的忍受限度的。一部影视作品如果把观众搞得太紧张，或把弦绷得太紧，一直保持这种紧张程度，那么观众的神经就会吃不消，从而开始排斥这部影视作品。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称道电视剧《潜伏》的时候，会说它悬念迭起的原因所在。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悬念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惯常的用法，还包括这样的意思，即让观众感到自己就是主人公，并对主人公的命运和最后结局产生浓厚的兴趣。在这里，人文的，道德上的修养，要远远比任何技术都重要。
　　古人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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