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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爷爷上庐山
1959年6月30日,爷爷带我上了庐山。
爷爷上庐山是去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原本说是总结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以来的经验教训,继续纠正已经觉察到的“左”的错误。爷爷以为只是一个正常的工作会议,所以就计划着把我们几个孩子也都带去看看“庐山真面目”。
我当时还没有上学,爷爷就先带我上了庐山,说是等朱和、朱春元他们放假后再由奶奶带去。
上山后,爷爷住在牯牛岭上的359号别墅的二层,我和警卫人员住在别墅的一层。
没想到会议开到一半,爷爷却给奶奶打去电话,让奶奶他们不要再来了……
当时我还小,不了解其中的缘故。后来从奶奶的口中和有关的书籍中,我才知道:我此次在庐山上,经历了新中国刻骨铭心的一个时刻……
前期的庐山会议,人们心情愉快地称它为“神仙会”,气氛是轻松的。
7月6日上午,爷爷在中南组的会上作了发言,他坦诚地说:“去年成绩是伟大的。但对农民是劳动者又是私有者这一点估计不足,‘共产’搞早了一些。食堂要坚持自愿参加的原则,还要搞经济核算,吃饭不要钱,那一套行不通嘛!食堂即使全部垮掉,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们应当让群众致富,而不是‘致穷’。农民富了怕什么?反正成不了富农,这是有关五亿人口安定的问题。”
爷爷讲的这些意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来自他对中国当时的国情,特别是对当时农村的实际情况的正确认识,是出自他对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的真诚关心。
爷爷还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吃饭不要钱是个问题。钱没有用了吗?目前还需要用钱交换,否则,经济生活就会瘫痪。”“一亩地施肥几十万斤,下种上千斤,这不是发疯了吗?”
但令爷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庐山上的会议风云突变。
风云突变,源自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怀的一封信。
7月14日,彭德怀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对大跃进以来“左”的错误提出尖锐的批评,不料却引起毛泽东的强烈不满。
7月16日,毛泽东将彭德怀写给他的信加上了一个《彭德怀同志意见书》的题目后,印发给与会同志,提出“要评论这封信的性质”。
7月23,爷爷接到通知,去出席全体会议。
一到会场,爷爷就感到会议气氛很严峻。
他听毛泽东说道:“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可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觉。”
毛泽东批评彭德怀的话是“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是“右倾性质”,要进行批判。
毛泽东又讲道:“食堂是个好东西,未可厚非,不是讲跳舞有四个阶段吗?”
讲到这里,毛泽东突然转过脸来对爷爷说:
“总司令,我赞成你的说法,但又和你的说法有区别:不可不散,不可多散,我是中间派。科学院昌黎调查组,说食堂没有一点好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学《登徒子好色赋》的办法。”
战国时代辞赋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写了一个夸耀自己完美无暇、攻击别人则抓其一点不及其余的人,毛泽东借用来反驳对办公共食堂、吃“大锅饭”提出批评意见的人。
很显然,毛泽东这也是在批评爷爷。在小组会上,爷爷曾说过“食堂全垮了也没关系”这样的话,引起了他的反感。
然而,爷爷仍不顾毛泽东对他的“提醒”。当天下午,在第一小组会上第一个发言,他仍坦陈对大跃进、公社化运动中存在的问题的看法。可是说着说着,爷爷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已不在总结教训,而是开始围绕彭德怀的信大加讨伐。
会议已从纠“左”转向反右。
7月25日,鉴于当时的形势,爷爷在第四小组会上谈到对彭德怀的信的看法时说:“彭总的信起了好作用,但是彭总的看法是错误的。”前半句是爷爷真实的思想,后半句则是迫于当时的形势违心说的。
爷爷又说:“彭总在生活方面很注意节约,艰苦卓绝,没人比得上。彭总有一股拗脾气,今后应该注意改掉。彭总也是关心经济建设的,只要纠正错误认识,是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的。”
爷爷这一次的发言,可以说是语焉不详。因为不想说的话他要说,想说的话他不能多说。尽管他知道会上需要的是批判彭德怀的话,他还是说了几句肯定彭总的话,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彭德怀是30来年生死与共的战友,相知很深,更重要的是,他要宣扬彭德怀的优点,维护他应有的自信和自尊。
7月31日到8月1日,连续两天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是由毛泽东主持,刘少奇、周恩来、爷爷、林彪以及彭德怀、彭真、贺龙参加。会议每次开六七个小时,主要是揭发和批评彭德怀。平时怕风、怕光、怕水,躲在毛家湾1号的林彪,此时却像援兵一样于7月29日上山,成了‘批彭’的急先锋。他大骂彭德怀是野心家,青年时曾起名“彭得华”,就想得中国。他大喊:“在中国只有毛泽东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爷爷第一天没有发言。
第二天,他第一个发言。
由于他态度温和,言词没有火药味,所以还没等他讲完,毛泽东就将腿抬起,用手指搔了几下鞋面,说:“隔靴搔痒!”
显然,这是对爷爷的发言没有“击中要害”而不满。
见毛泽东这么一说,爷爷便停止了发言。直到散会,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知道他无法改变毛泽东的决定,正如他不能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一样。会议后期,他基本保持缄默,用无言表达他满腹的不同意见。
8月16日,会议通过《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的决议和《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把彭德怀等人打成“反党集团”。在表决投票时,爷爷弯曲着胳膊,手举到别人一半高的位置,似乎表明他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举的手,这动作没有逃过洞察秋毫的毛泽东的眼睛。
散会后,毛泽东在散步时遇到爷爷,说:“你啊老总,举了举了半票。”爷爷答道:“反正我举了手,至于手是怎么举的,我就不知道了。”
爷爷那时的心情不好,吃饭时,他看见有人往阴沟里丢食物,气得够呛,就把管伙食的人叫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规定大家不能吃超标准。似乎这样宣泄一通,他的心里才好受一点。
8月18,爷爷带着莫名的惆怅把我带下了庐山。
令爷爷没想到的是,北京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厄运……
◎林彪放肆诽谤爷爷
1959年8月22日,爷爷回到北京,顾不上休息,立即赶到京西宾馆,出席正在召开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
这次会议从8月18日开始,到9月12日结束。出席会议的有全军选派的师以上党员干部1061人,列席会议的有508人。如此规模的军委扩大会议是少见的。
会议议题是继续揭发彭德怀、黄克诚的“反党军事俱乐部”的“反党罪行”。
9月11日,毛泽东在军委扩大会议上讲话,他说:
“有几位同志,据我看,他们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只是我们的同路人,是资产阶级革命家进了共产党。”
这一天,林彪也在会上讲了话,刚一张嘴,就向坐在主席台上的爷爷放出了冷箭。有篇文章这样记述当时的情景:
“同志们!”林彪拉着长腔,用闪着寒光的刀子似的眼睛扫视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朱老总,“我今天还给一位在座的老同志提点意见,他是谁?这个人,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给人的印象是忠厚老实,平易近人,而且德高望重”,说着,他一拍桌子,提高声调:“但这是假的,他的骨子里是反党、反毛主席的,和彭德怀是一路货。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德!”
会场哗然了。人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犯着嘀咕:具有长者之风的朱老总,宽厚大度,心无邪念,是打天下的元勋,把个人生死荣辱置于脑后,浴血奋战了几十个春秋,林彪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
“人家称他为总司令,他还心安理得地答应呢!”林彪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挖苦讽刺道,“他够当总司令的资格吗?”林扫视了一下会场,大声吼道,“他根本不配!我们的总司令,是我们的毛主席。”他还指着朱老总说:“你这个总司令,从来没有当过一天总司令。不要看你没有本事、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实际上你很不老实,有野心,总想当领袖!”
林彪的突然袭击,出乎朱老总的意料。但他泰然处之,不仅没有发火,反而笑着对林彪说:“那就请你批评好了。”
这篇文章并不是想象的文学描述,当年的林彪,就是这样当着一千多高级军事将领的面,信口雌黄,肆无忌惮地攻击我爷爷、人民爱戴的总司令。
作为一位党中央副主席、共和国元帅和即将取代彭德怀出任国防部长的林彪,在全军如此规模的大会上,竟然可以如此放肆地颠倒历史,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哀,也是党的悲哀,人民军队的悲哀。
凡与爷爷共过事的老同志都说,爷爷一辈子没有整过人,他没有私敌。那么,林彪和爷爷有什么积怨呢?
有一件事是在1929年2月,爷爷和毛泽东率红四军从井冈山向赣南闽西游击,在寻乌县项山的圳下村发生的。粟裕回忆说:凌晨,我们在项山受到刘士毅部的突然袭击。那次第二十八团担任后卫,林彪当时任第二十八团团长,他拉起队伍就走,毛泽东同志、朱德同志和军直属机关被抛在后面,只有一个后卫营掩护,情况十分紧急,毛泽东同志带着机关撤出来了,朱德同志却被打散了,身边仅有五名冲锋枪手跟随。敌人看到有拿冲锋枪的,认定有大官在里面,追得很凶,越追越近。朱德同志心生一计,几个人分作两路跑,自己带一个警卫员,终于摆脱险境。这时,我们连到达了一个叫圣公堂的地方,听说军长失散了,我们万分着急,觉得像塌了天似的,情绪很低沉、恐慌。因为军长威信很高,训练、生活、打仗又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大家对他有很深的感情。下午四点半,朱军长回来了,此时部队一片欢腾,高兴得不得了,士气高起来了。但不幸的是军长的爱人伍若兰同志却被敌人抓了去,惨遭杀害,我们看到朱军长把伍若兰同志为他做的一双鞋子一直带着,很受感动。
林彪这次不顾大局使红四军军部机关陷于极危险的境地,事后,受到了爷爷的严厉批评,林彪因此对爷爷更为不满。据当时任红四军第四纵队司令员的傅柏翠回忆说:
林彪由于受到了处分而对朱德军长不满,便向毛泽东党代表写了一封攻击朱军长的信,说朱军长好讲大话,放大炮,拉拢下层,游击习气等。我记得此信在红四军七大召开前曾经发给官兵讨论过。尽管林彪在下面暗中煽动,但红四军广大官兵是拥护、热爱、信赖朱军长的。林彪在白沙一次支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上,公然说:“朱军长给了我记过处分,这点我不在乎,就是这个月扣了我两块钱饷,弄得我没钱抽烟,逼得我好苦。”
可见,林彪对挨过爷爷的批评和处分是耿耿于怀的。30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虽然林彪在公开场合放肆地攻击爷爷,但我亲眼看到林彪在北戴河疗养时,有时散步时遇到爷爷,还是恭恭敬敬地给爷爷敬礼、问好。
◎“文革”乍起,爷爷挨批
1966年5月4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召开。
此时,毛泽东还在南方,会议由刘少奇主持,会议的内容是对所谓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进行批判。会议还通过了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通知宣称:“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在正睡在我们的身旁……”
既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人们就要思考,谁是“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呢?这时彭、罗、陆、杨已经揪出来了,“现在正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显然不是指他们,那是指谁呢?当时,林彪还不敢把矛头指向刘少奇、邓小平,而1959年9月,军委扩大会议的经验告诉他,可以先拿爷爷开刀说事。于是,爷爷在会上便成了彭、罗、陆、杨之外重点批判斗争的对象。
5月23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人民大会堂河北厅进行,林彪等人又在会上对爷爷的所谓“错误”展开批判。
爷爷从大局出发,坦然面对。他说:“我过去的错误已经作过两次检查,第一次是在‘高饶’问题发生以后,我在会上作了检讨。第二次是彭德怀问题发生后,在军委扩大会议上也作了检讨……”
还没等爷爷把话讲完,林彪就开始了他的长篇攻击。他说:
“彭德怀原来就是联合这个,联合那个,犯了这个错误又犯了那个错误,都是为了个人野心。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必须彻底揭发斗争到底把他搞臭,否则不行。这样做对你对党都有好处,这样,你才可能改好,否则不可能。庐山会议揭发出来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大的胜利。消灭党的一个最大的隐患。主席几次讲党有可能分裂,实际就指彭德怀和朱德。庐山会议也考虑到是否要彻底揭开,权衡利害,认为应该坚决揭开,消灭这一隐患,否则会继续发展,万一主席到百年之后,就会出现更大的问题。现在揭开,展开坚决斗争,保卫总路线,教育全党,巩固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这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利益之所在。要揭发斗争到底,你改也好,不改也好。当然我们是希望你改的。”
林彪还说:“朱德你是有野心的,你检讨得很不够。有人当是他自己检讨的,不是的!是党中央决定让他脱裤子的,不检讨不行。你们是不知道的,……他想当领袖。高岗事件,他也主张轮流,想当主席,自己本事行吗?你一天都没做过总司令……”
于是,有人随声附和,说爷爷“有野心,想黄袍加身”。
对于这些捕风捉影的诬蔑,爷爷感到很无奈:“说我是不是有野心?我八十岁了,爬坡也要人家拉,走路也不行,还说做事?事情我是管不了了,更不要说黄袍加身。”他又郑重地说:“我对于我们这个班子总是爱护的,总是希望它永远支持下去。”
◎造反派冲进了我们家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展,爷爷愈来愈感到:这场运动就是要“革过去革过命的那些人的命”,自己就是这场“革命”的对象,恐怕自身难保了,应该少说为佳。但是,他终究不是那种“明哲保身”的人,对党和国家的责任感促使他不能不讲话。于是,一场“打倒朱德”的阴谋活动开始了。
戚本禹召集中南海造反派煽动搞批斗会的那天,爷爷正住在玉泉山,家里只有我、奶奶、警卫员郭计祥和阿姨肖惠珍四个人。那天晚上,我们刚刚吃完饭,郭计祥突然接到中央警卫局通知,说是今天中南海的造反派在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等人的家里开了批判会,可能马上就要冲到我家了,请我们做好准备。
当时我们家住的是西楼大院的乙楼,我和秘书等工作人员住在一楼,爷爷和奶奶住在二楼,三层是机要室和图书资料室,四楼是我们家的仓库。
听了郭计祥的报告后,奶奶很镇静,请郭计样迅速把爷爷和秘书办公室的重要文件整理一下,机要室和办公室先暂时锁上。布置完后,就拍了拍我的头,说:“你待在房子里,不要出来。”
奶奶的话音刚落,造反派便冲到了我家门口。
我在房间里,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景,但能清楚地听到造反派质问奶奶的叫嚣声。
“朱德一贯反对毛主席,是老右倾,你知道不知道?”
奶奶说:“我只知道朱德处处维护党的团结,维护毛主席。”
他们又喊:“朱德最近作了检查,你为什么不同他划清界限?”
奶奶说:“在党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正常的,我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
造反派一时无话可说了,就拿出了他们最后的一招,喊起了口号:“滚出中南海!你们要滚出中南海……”
此时此刻,我在屋里心都收紧了,但听到奶奶沉稳地说:“我们离不离开,只能由中央决定,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那天,那帮人闹到了很晚才怏怏离去,等奶奶让我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家的院墙上已经贴满了大字报,地上也有石灰刷的“炮轰朱德”,“打倒朱德”,“朱德是黑司令”,“朱德滚出中南海”的大字……
第二天,爷爷听说造反派冲到家里来了,便从玉泉山赶了回来。我拉着他去看造反派贴的大字报、大标语。爷爷边看边用手中的拐杖敲打着地面,愤怒地说:“除了‘朱德’这两个字,剩下的简直是一派胡言!”说完,就回了房间。
爷爷上楼没一会儿,我看见周恩来总理和他的卫士高振普匆匆赶来了。周总理向奶奶简单地询问了昨天的情况后,又到楼上看望爷爷,安慰爷爷要保重身体,劝爷爷还是到玉泉山去休息,暂时不要回中南海了……
但爷爷自从那次家里受到冲击之后,便从玉泉山搬了回来,再也不去玉泉山住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奶奶曾多次给我讲过这样的话:“你爷爷说过,他这一生,有两段最艰难的日子,一段是长征时期跟张国焘斗争的那段日子,一段就是‘文革’我们挨批斗的日子。”
《永久的记忆——和爷爷朱德、奶奶康克清一起生活的日子》 朱和平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 2004.8 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