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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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我自己的替身。真正的我,早就被卖掉了。”央玛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右手拇指指甲使劲地抠着左手手腕上的表带。
  表带是皮质的,暗黄色。这是一种看上去有些令人忧郁的颜色,很像窗外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又像她暗红的眼眶垂直于地板那段直线距离里,阴暗的线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她说,“但我知道这是件很庄重的事情,所以我提前洗了个澡,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化了个淡妆,洒了点香水。但现在,依然觉得很困难。像一个巨大的石头挡住我的路,不知道该怎么砸碎它。”
  “谁把你卖了?”我也学她抠了抠指甲,盯着她手腕上蓝色的表盘问她。偶有香水的味道从炉盘上飘进我的鼻翼,这种味道极好,像青草的味道。但此刻,我的眼光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亲情、家族荣誉、金钱和孝道。”她抬起头,朝我笑了笑。笑容很甜,眼眶很红。“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她的笑容愈加甜美了,眼眶也更红了。
  我也抿着嘴笑了笑,脸部肌肉有些僵硬。“那么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把自己买回来还是继续把自己卖掉?”“我想?”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我们中间隔着的那个烧得通红的电炉。“我妈说,再不生个孩子,可能你爸爸就没机会抱了。”她又笑了笑,这次没有克制,任由眼泪夺眶而出。我连忙递给她一张手纸,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接着说:“那我就生嘛,这段时间就调理调理身体。”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那是种愤怒的、怨恨的,无能为力的颤抖。
  窗外的天色正朝着黑暗扭作一团,像一颗巨大的打了结的心脏。
  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像一条堤坝的裂缝,就要炸裂开来。我不敢触碰,只是悄悄地吞了一口长长的气息。感觉有一团滚烫而闷热的东西,正窜出胸口,窜进在这寒冬的夜晚。
  “我逃过,好几次。”她突然告诉我说,语气重重地,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证明自己。然后,我脑海里全是她之前一次又一次重复说过的话:我受过高等教育,我有自己对未来生活的设想和规划,我以为我是个自由的新时代女性,我以為我会拥有很时尚的生活。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逃一次被抓一次,逃一次被抓一次,终究还是被卖掉了。被卖的那天,我看着我自己的替身,像看着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人,在兴高采烈的人群中,完成了皆大欢喜的买卖合同……最终,我的思维停留在她说过的一个动词上: “扽”。她说:有些人把我或者说是我的替身,打扮成了新娘的样子,然后“扽”在了沙发上……“扽”这个动词,让我瞬间联想到纸箱子、布娃娃或者一只面盆,甚至是一块石头——总之,是一切没有行动和思维能力的体积巨大的物件。她并没有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房间里摆放着的什么样的沙发。但我知道,人很多,沙发也一定比较高档,布艺的或者是皮质的,看上去会很温暖。就像她说过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打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所以,我就无法自控地哭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黑透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好了,我得回去了,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真好。
  我送她出门,走上街头。冷风钻进我的身体,刮着骨头,咯咯地响。她似乎并不觉得冷,倒是很乖巧地笑着。和路遇的熟人打着招呼,和我调皮地开着玩笑,满脸幸福安然的样子,正常极了。临走的时候,她搞怪似的说:你呀!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很平凡,但越接触就会越喜欢的那种人。要不是我俩年纪相差太大,嘿嘿……笑声未落,她就跳进了轿车肚子,扬长而去。
  我看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真是没大没小,再这么调皮,信不信我收拾你!然后兀自神经病似的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笑,倒是觉得比方才暖和多了。
  是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没了身子,只剩下轻轻薄薄的灵魂,在寒冷的夜空茫无目的地飘着。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害怕,只能感觉到孤独。我像是在寻找一个活着的寄体,让自己的灵魂有所依靠。然后,在一间漆黑的屋里,找到了睡在地板上烂醉如泥的央玛。我的灵魂迫不及待地钻进她的身体。一下子,漆黑的天完全透亮了。央玛胖胖的身子,我瘦瘦的灵魂同时苏醒过来并迅速融成了一个完整的活体。噢不,是活人。然后像一颗晶莹硕大的泪,无喜无忧地滚向过去。
  我的灵魂拖着央玛的身子,来到她的家——县城中央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我还来不及细看,就听到有个男人喊着央玛的名字,冲出大门。那是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一脸阳光又沉稳干练。他奔向我们,轻微地抱了抱了我们,在我们耳边温柔地说:回来了?累了没?他的声音很温暖,也很欢喜。久别之后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他拉着央玛的手,幸福地走进大房子。而我感觉很别扭,因为我是男人,只是借用了央玛女人的身子。
  央玛回家了,她的爸爸妈妈,她的男人扎格,就是那个冲出大门抱我们的小伙子,他们都很欢喜。他们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体贴着,关爱着。但我不认识他们。所有的拥抱、关爱,都显得如此陌生,如此令人尴尬。——我想,我应该努力去适应并接纳他们——在以后很长的路上,我是央玛,央玛是我——我这样想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有央玛,所以即使是我努力做出来的笑容,也显得很真实,很自然。并没有引起他们丝毫的怀疑。
  夜幕降临,一场吉祥的饭局之后,扎格酩酊大醉,躺在我们身边呼呼大睡。这个时候,央玛是愿意看到扎格因为欢喜而贪杯大醉的。她觉得这样,是他心里有她的表现。
  我和央玛坐在床的一侧。央玛正幸福地看着沉睡的扎格,像是看着一个亲生的孩子,又像是看着一个心爱到不忍释手的玩具。我静静地看着央玛幸福的样子,心里却想着,今晚,我的灵魂将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
  扎格的手机突然轻响了一声,想来是条微信。央玛伸出手去,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自言自语地说:“我得检查检查这个月你又花了多少钱。放心,微信什么的,我是不会看的。嘿嘿,我相信我男人。”
  “一顿饭三千多,你能不能节约点?这日子还得过呀!”央玛侧过身体,轻轻揪了揪扎格的红扑扑的脸蛋,“这次放过你,下次再这样,我就罚你一个星期不准碰我。”说完,她抿着嘴害羞地笑了。   “我要不要看看我俩幸福的照片呢?”她拿着扎格的手机,想了一会儿。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哟,我这么丑的照片居然保存着,等你醒了看我不收拾你。”她一边笑着一边按了删除键。突然,屏幕上窜出数十张照片——央玛的脸色霎时变得乌青,她颤抖着点开第一张——那是扎格和另一个陌生女子赤裸裸的床照。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刷地流了出来。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第三十张……她静静地放下手机,擦了擦眼泪。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熟睡的扎格——熟睡的扎格看上去那么老实,那么稳当。她轻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箱子,找出一件很厚实的外衣,胡乱塞进去,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粉红色窗帘,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半山腰似隐似现似明似暗的灯光,一动不动。我熟悉这种视野,我小时候成长的山寨,对面也是一座巨大的山峰,半山腰有几户人家,一到夜里,就会有零落的灯光穿过黑色,直抵我双眼。小时候经常爬在窗户上看着那些灯光,想像着灯光下会有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情,总之感觉是极为美丽的。但此刻不是,此刻我感觉那些灯光在冷夜里,流着不为人知的泪,忽隐忽现。央玛站在窗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似乎快要动弹不得。想劝她回到床上休息会,放松一下肢体。如果不愿意,哪怕只是靠着墙边那个巨大的棕熊,也好。但她并没有按照我的意愿,让自己和她身体里的我,更舒服一些。我有些无奈——肉体的背叛早已司空见惯,虽是不负责,虽是有违伦德,但是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了见惯不惊,越来越多的人也因此视为正常或者本就无可躲避的一种存在。至少我认为,在当下,这样于个体很新鲜,但于群体很陈旧的故事,太过泛滥,了无新意。对于个体真实存在但肯定不会毁灭一切——换句话说,至少我躲在她身体里,并不觉得这是件多要命的事情——不至于这么折磨自己。但我没办法劝解她,我的灵魂没有声音,没有力气,只是薄薄轻轻的一片。
  天快亮的时候,央玛带着我的灵魂,挤上了去往安足村的长安汽车。车内很挤,而且还有异样的味道——但我不排斥这种味道,甚至有些喜欢,这是一种混合着酥油香与牛奶味儿的味道。安足村不算近,路况也不算好。318国道在山顶绵延。破旧的长安汽车摇摇晃晃地朝山下移动。开阔的天空慢慢变得狭窄起来,幽长幽长的峡谷让央玛和我都感觉到有些窒息。其实,峡谷原生态的风貌纤尘不染,大气凌绝。或是因为特殊的情绪压抑在心头,以至于连山峰都成了帮凶,仿佛是无情挤压身子,无情掠夺空间的巨人杀手。我听见央玛心里一直在喊:好挤,好挤。而我,看着峡谷半山腰成片成片粉红的打马花,在青杠和灌木丛中努力地绽放着,头顶,一直朝向山顶直入云霄的松柏林。我看了看央玛本该像打马花一样粉红的脸,却只看到了石头一样颜色的脸。六七个钟头之后,终于还是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个极为封闭的村落,车辆的出现,陌生人央玛的出现都让村人感觉到新奇。他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央玛。
  “我本来就是个怪物。”央玛苦笑着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迅速地关掉了手机。一会儿,一个不算漂亮的女人从镇小学门口跑了出来。“你咋来了?好久不见,好想你哟!”她猛烈地抱着我们,我的心脏瞬间扑通扑通直跳起来。
  这女人与央玛年龄相当,但一眼看上去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似为人母的模样。她叫吉措,是央玛最好的闺蜜。过几天正好是她的婚期。按照央玛的心思,我知道她是未婚先育的女人。
  她拉着央玛的手说:“我没想到你会提前几天就来,我好感动,你真好!”她说完再次拥抱了我们。央玛笑着对她说:“闺蜜的大喜之日,我当然要提前来了。”然后,她又悄悄对自己说,或者对我说着:“我好内疚,她以为我是来参加婚礼的,而我只是把她当成了最好的避难所。”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央玛天天对着吉措哭着。最后搞得吉措有些无奈,说:“都啥年代了,我嫁个人你还哭。你咋那么传统?”央玛总是笑笑,然后又开始哭。吉措说:“不准哭了,感觉回到了旧社会……”
  在吉措婚礼前一天,央玛作为为新娘淋头的最佳人选,她拿着一把铜瓢,将湿热的水一缕一缕淋在吉措长长的头发上,眼泪又滴答滴答地往下掉落。以至于吉措根本分不清楚是水还是泪水。而我,心里一直在呼喊:不至于,太矫情。
  婚礼当天,扎格却意外地出现了。很凑巧,他正好有工作来到这个镇上。他见着央玛,既愤怒又克制地說:“你来这里也不给我打声招呼,手机也关机。到底什么意思?脾气越来越怪了……”
  央玛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后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坐朋友的车回来,我们说好的。”扎格拧不过央玛,便在婚礼结束后,驱车离开了。不多时,央玛也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坐上了回家的车。
  我在央玛的身体里,以为这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仅仅只是一个波澜而已,终究会恢复成平静的大海的。可能央玛也这样想着。
  央玛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正午时分回到家。窗外阳光正好,老阿妈正坐在沙发上,阳光洒在她的头上,泛着银光。她见着央玛回家,就责备着她离家也不打声招呼。央玛直勾勾地看着阿妈头上的白头发,又看到阿妈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太不懂事了。她看着看着,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跑过去搂住阿妈,一边哭着一边说完了整个事件,并表达着这一生已经被毁灭的感觉。而我在央玛身体里,并不以为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至少不会是足可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大事。
  平常一贯强势的阿妈在此刻居然也没了主意。她想了半晌,然后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央玛没说话,只是哭。良久,老阿妈牙齿一咬,揽过央玛的肩膀,说:“女子,要不,你就忍了吧。就算你不和他在一起了,再重新找一个人,也不能保证不出这样的事情啊?他呢?虽然犯了这样的错,但是,在一起那么多年,知根知底,说不定他以后就会改好的。”
  我想起央玛哭着说过的一句话:“所有对未来生活美好的预想,所有对未来生活具体的设计,都是那么的虚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急促摇摆,似要挣脱出身体跳到一个无人可寻的地方去。我想抓住它,但使不出一点力气,我急得手足无措,只能像一团雾气似的,紧紧围绕着这个急促摇摆的心脏。   我终是抵不过苦情的眼泪。我逃离了央玛的身体,又轻轻薄薄地四处飘荡。在一座更大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我看到央玛的姐姐——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正窃窃私语着。我竖起耳朵,顺着风声,还是听了个大概:她们正在说着扎格在婚礼将至前肉体出轨的事情。突然,一条木凳破空飞了过来,端端砸在两人的背上。然后一阵急剧的咆哮声传了过来:“你们两个‘萨麻姆’(煮饭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俩讨论大事了?”两个女人顾不得后背的疼痛,惊恐地站起身来,面朝着来人,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身体轻微颤抖着。
  那是老妇的男人,央玛的大舅卡热,尽管几近七十,但身体壮硕,身材高大,声音极为凌厉洪亮。他是这个地方甚至整个族群极具威望、极有脸面的老头子,也是极有说服力的民间调解员。据央玛讲,她所有的舅舅,包括她自己的妈妈,由于爸爸去世得早,差不多都是大舅一手带大的。所以,整个亲族家里,不管大情小事,都是他一手做主安排的。包括央玛的阿爸阿妈结婚,也是他强行要求的。
  我对这个老头子没有好感。霸道、强权、自以为通透一切,能合理安排一切,实则剥夺他人自由和独立。我突然同情起央玛一家来。
  “到底说什么事情?”老头子继续咆哮着。两个女人吓得不轻,慌不迭地将央玛的事情一五一十全盘托了出来。只见老头子面色铁青,马上召集了其他三个舅舅,赶赴央玛家。我跟着他们的车辆,复又回到央玛家。在他们进门不久,突然有四五辆汽车排着队停在楼下,没人下车。我只影影绰绰能看到车内都是清一色的壮年男子。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偶然将车辆停靠在这里,还是别有企图。
  阳光从窗户洒进厨房。央玛之前说过,因为厨房面积大,也向阳,所以,在装修的时候,就把厨房也装修成了客厅的功能,相反,客厅却是很少用的。大舅和其他三个舅舅、央玛的阿爸、扎格和央玛自己,围着长长的桌子坐着,老阿妈站在灶台前,不停地拿抹布擦拭着本已相当干净的瓷碗。气氛很沉闷。大舅的脸色极其难看。我飘荡在他们中间,像闻到了一股极浓烈的炸药的味道。是啊!大舅不开口说话,又有谁敢开口呢?
  大舅慢条斯理地喝完一杯温开水。说:“扎格的事情我知道了。前两天我才刚倒完酒(宴请客人的风俗,类似发请柬),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丢得起这张脸,我丢不起。现在就两种办法,要么好好结婚,要么……”他停顿了一下,盯着扎格说:“要么就赔偿,走一步五十万。你看着办。”平素里温和不善表达的阿爸突然说:“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大舅猛地看了一眼央玛阿爸,什么也没说。央玛阿爸马上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大舅指着空杯子盯着央玛阿妈喊了一声:“不会倒水啊?”接着继续说:“什么他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我们家族要的是脸,谁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把我们的脸丢了。”央玛再也控制不住,鼓起勇气站起身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结婚,我也不要他一分钱。我会好好地把他的衣服洗干净,把他风风光光地送出家门。”央玛说完,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扎格。扎格此时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知道,这时候扎格的心里也是极不舒坦的。她也知道,这时候的扎格,是极不愿意亲身成全这桩婚事的。
  大舅也站起身,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扇在央玛脸上:“家有家规,你以为你是谁?能替我们整个家族做主?”央玛的脸瞬间像火一样滚烫起来,而在她心里,一团更猛烈的火焰正在迅速升腾,似要将她焚烧殆尽。她捂着脸大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阿爸阿妈也慌不迭地跟着央玛跑进卧室。阿妈抱着疯狂痛哭的央玛,哭着说: “女子呀!你就听大舅的吧?我们也舍不得这個小伙子,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早就把他当成亲生孩子了。你要再找,谁能说得清楚,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小伙子呀!”
  央玛继续失了心似的疯狂哭喊着,并将阿爸阿妈推搡出房间。我飘进房间,看着央玛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没命地扯着床单被套,砸着灯盏花瓶。我有些难过,有想流泪的冲动,但发现,我没有身体,我没有可以流泪的眼眶。
  这是一个极为阴沉的下午,尽管窗外的阳光正火辣辣地照着。在疯狂之后,当央玛看到阿爸阿妈抱着扎格痛哭流涕的那一刻,她妥协了。她哭着说:“我结婚,我和他过日子。你们别说了。”
  但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绝望了。我也能看得出来,扎格,也失去了和她结婚过日子的愿望。但大舅显得很得意。命令央玛阿妈拿出家里最好的酒,大家喝一杯。举杯之后,说:“事情就这样吉祥地解决了。好好准备婚礼吧!然后喊起其他舅舅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他们离开不久,楼下排列的汽车也迅速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扎格的表兄堂弟们。据说,生怕扎格受到欺负,几车人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在央玛和我面对面讲诉的时候,我俩都很庆幸。幸好扎格平息了他们的怒火,幸好没有因为家族荣誉和面子的问题,酿出命案。
  第二天,央玛逃命似的又逃回了几百公里之外的工作所在地。白天,她拼命工作,表现得极为正常。夜晚,她一个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瓶一瓶白酒往肚子里灌,直到自己不省人事。我就又进入她的身体,和她朝夕相伴。白天,和她的同事一起工作,一起嬉笑怒骂。晚上,和她一起喝得烂醉,哭得没完没了,死去活来。过度地放弃自己,会招来远方的魔鬼——没过多久,我看见一只贪吃嗜血的魔鬼,像我一样,钻进了她的身体,就住在心脏之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央玛吃饭再也不用碗和筷子。而是一只面盆和一只汤勺。一顿就是半盆。短短一个月不到,央玛的体重陡增30多斤,同时,面如死灰.几无血色。她不知道,或许根本也没想知道。但我知道,一切都是心上的那只魔鬼在作祟。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阿妈终究知道了这事,并把央玛再次带回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哭的时候,老阿妈也哭,她不说话的时候,老阿妈就只抱着她。再不让她喝酒,再不让她用大面盆吃饭。十余天后,央玛心上的魔鬼似乎也经不住老阿妈的某种能力,终究还是离开了央玛的心脏,去到了远方。而央玛,又显得极为幸福地回到了工作地。
  但这次,她只是简单收拾了行李,然后乘车到了县城。搭了一辆开往异省的野车。我知道,我不甘心,就这样任由他们卖了。什么家族荣誉,什么爱情,都他妈是骗人的。我要自己想要的生活。车辆离开县城没多久,万能的大舅居然拨通了司机的电话,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出现在央玛的眼前。我躲在央玛身体里看着气得脸色铁青的大舅,拽着央玛的衣服,像拎着一只待宰的小羊羔,直接将她扔到了自己的车里。随着一声重响,我的灵魂也受到了剧烈的震荡——这蛮横的大舅,太暴力了。至于大舅是怎么提前知道她逃跑的事情,并且迅速出现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她的眼前的,像个巨大的谜,无人知晓,也无从知晓。   “所有的训斥来自阴暗的房间,像充满敌意的怜爱,保护着一个失去知觉的女人,”这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总结。至少我这样认为。到此时,我再也不觉得扎格肉体的背叛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至少对于大舅他们整个家族而言。这和新时代似乎没什么关系,也和一个女人追求自由新生活没有关系,也和是否上过学,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关系。在央玛家族,个人的婚姻是家族的一张老脸——混的是门外的认可。我这样想。
  我的梦境似乎要清醒了,想必天快亮了吧。梦中最后的场景是这样的:央玛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手里拿着刚签好的休假单。她刚坐下,手机就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大舅的声音:“是你出来,还是我们进去?”央玛将手里的休假单紧紧地攥一团,然后苦笑着说:“面子!”只有住在她身体里的我知道,她本是打算拿着休假单,朝着一个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走的。可她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大舅就带人堵到了工作所在地的门口。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她重重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连一件衣服都没拿,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这是婚礼前两天。
  婚礼前一天,央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根木头。所有的亲戚,邻居,老老小小,都忙著擦玻璃、擦梯子,贴喜字,摆物件……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像是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或者,像是在看着别人家的喜事。这些我都在她身体里感受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她所说的那句话:“我是我自己的替身,我早就被卖掉了。”
  婚礼如期举行。她就像个物件被“扽”在沙发上,扎格也打扮得极为帅气,坐在她身边。老人们络绎不绝地献着哈达,小孩子们围着他们欢喜地跑来跑去。我看着央玛的脸,那是一张麻木的失去意识的脸。我莫名心疼起这个女人来。我像个温暖的幽灵一样,抱住她不冷不热的身体。她似乎在一瞬间感应到了我的存在。她问我:“这是哪里?”
  “你的家。”我回答。
  “我是谁?”
  “你是央玛。”
  “我在干什么?”
  “今天是你的婚礼,你是新娘。”
  “我为什么结婚?”
  “因为你相恋了七年的信佛的男人扎格。他很成熟,也很老实。”
  “不是这样的!”她突然朝着我咆哮起来。但这种声音只有我能听到,我再次看了看她的脸和身子,依然岿然不动,像个雕塑。
  “不是这样的。结婚的那个女人不是我,绝不是我。只是我的替身。而我,只是典当一生的理由。因为家族荣誉,因为赶别人的婚礼花了很多钱,不给我办场婚礼,就挣不回那些钱;因为我的婚姻不是我自己的,我没有任何权利选择。因为脸……以至于我连结婚前做个漂亮指甲,敷个面膜的预想都显得那么虚伪而遥远。”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啪啪地打着自己的脸。但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眶也不是红色的。
  “好!我认了。我不想阿爸阿妈对着我哭。我认了。”她说这句话时,我知道,在那一刻,她整个人是死的。
  在我梦境苏醒的那一瞬间,我只看到了央玛挺着个大肚子对着我甜甜美美地笑着,说了一句:“前半生,我被家族卖了个好价钱。后半生,我把自己卖成了便宜货。”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山顶的阳光披着风雪,像一把冷冷的冰箭,射进了我的胸口。我陡然想起央玛说过的那段话:“从婚礼到现在,半年多了。我和他没有同过一次房。不是因为拒绝,而是彼此都感觉陌生。很陌生,陌生到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多看一眼都觉得失去了尊严。当然,也有好的地方,他隔三差五就会去情人那里,总能满足正常需求。而我,觉得很解脱。所以,我现在很同情小三,就像怜爱我的爸爸妈妈那种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想说的是,在很多时候,同情和爱,和真正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种本能。如果我同情小三,甚至经常为她们正名。我找不到确切的理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却这样做了。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是我自己的替身。我的经历、感受都是替身的,而我,只是为替身发声的载体。并不能真正的与她感同身受……好玩吧?我也觉得挺好玩的,特别有意思。就像蜡烛,点一下就亮了,吹一下,也就熄了。管它的,至少现在,我和我的替身相处得挺好,相安无事,两不生厌。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扎格,根本不认识,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高亢明亮,正常极了。却让我感到无比恐惧,挥之不去。就像在那一瞬间,我的整个身体就都瘫痪了,动弹不得。
  我努力地直了直身子,终究还是吐出了一口又浓又冷的雾气。像我轻轻薄薄的灵魂,正飘进央玛的麻木的失去知觉和意识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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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尽春初,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交汇过渡之处的洮州大地,下了最后一场厚厚的濛田雪,很快就化了,地里酥汤汤的。等待春耕的人们说,地气热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洋溢着希望的笑容。然而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迟得让人有点无可奈何,也让人等得心焦忙乱。然而一旦春天迈开轻盈的脚步用温柔的大手把洮州大地一把抚绿的时候,人的心情也跟着绿莹莹的,无比的畅快。天气晴朗的时候,乡村的天空一片瓦蓝,山野一抹翠绿,河道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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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前夜,雪簌簌地落了一晚,直到翌日早饭时才渐渐停歇,但天空却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莽苍苍一片混沌,如传说中的“冰河世纪”。然而雪总是让人着迷的,这有着轻盈曼妙舞姿的冬日的小精灵,只需一夜便可将山川大地打造得素裹银装,圣洁如天国。  雪无疑是萧瑟的冬日里唯一一道亮丽而暖人的风景,这亦或许是爱雪之人最好的借口。似乎没有人会对雪心存厌烦之感,就算积雪成灾,也远没有夏天的洪水那样肆虐狂烈,让人心生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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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列美平措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相对狭隘的族群观念束缚,从人类整体意识出发,他的诗歌创作体现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生态危机意识、现代文明侵袭的忧虑,以及由此而来灵魂上的自我放逐和对生命终极指向即圣地的追寻。这是他诗歌创作的价值所在,代表他诗歌创作的思想深度。  关键词:列美平措,生态危机意识,现代文明侵袭,自我放逐,生命终极指向  在论及列美平措的诗歌创作时,大多都从他诗歌中体现出的藏人意识、族裔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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