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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灯现在住的房子,在广州越秀区农民运动讲习所附近,街道上小店林立,充满烟火气。在一家小吃店,黄灯点了两碗腌面,两碗“三及第”汤。腌面类似普通的拌面,淋上酱油和猪油煸香的蒜末;而所谓“三及第”,就是猪瘦肉、猪肝、猪粉肠,汤色清淡,飘着油绿的枸杞叶——腌面煮汤,是客家人的标准搭配。
黄灯来广州,今年是第十八个年头。湖南人的嗜辣口舌,渐渐被一盅汤、一煲粥、一屉屉小吃调理得温存许多。
2005年,她入职广东某二本院校,此后的身份一直是“二本院校老师”。如果不是2016年那篇引爆舆论场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大概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在火热繁荣的珠三角,有这样一位在边缘的二本院校教书的老师。
广州,在某种程度上给了黄灯透视中国社会的锚点。在这座城市,寄居着那些南下寻梦、被定义为“民工”的亲人,他们的故事,被她写进了《大地上的亲人》里。
也是在这座城市,她接触到中国最多数的普通年轻人。他们大多出身平凡,要么来自不知名的乡村,要么从毫不起眼的城镇走出,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和一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他们踏进校园,就无师自通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安于普通的命运,也接纳普通的工作;急剧分化的现实语境、日渐逼仄的上升空间、种种难以突围的生存场景,让他们的奋斗夹杂了无数心酸,但蓬勃的生命力和无法想象的韧劲,也迸发出各种可能……
在《我的二本学生》里,这些年轻人依次登场。十几年的教学生涯,黄灯见证了“80后”“90后”两代人的成长、命运和去向。“世界已悄然改变,对大多数人而言,日常生活并未产生太多的变化,但那宏大的转身,终究会渗透进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会介入年轻的生命。”她写道,“看见他们,看见更多的年轻人,是我作為一个在场者记录的开端。”
隐秘的角落:塘厦与龙洞
2002年,黄灯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读博士。那一年中秋节傍晚,19岁的堂弟黄职培敲开了她宿舍的门,拎着一盒月饼、一箱牛奶。“你第一次在广州过节,一个人太冷清。”堂弟放下礼物,没接受一起去食堂吃饭的邀请,便匆匆赶回了工地。
异乡重逢,姐弟俩的际遇大相径庭。堂弟初中没读完就南下广州打工,离乡时不满14岁,因为年龄小、手艺不精,多年心酸辗转,只能靠打零工混饭吃。他和不少同乡都蜗居在一个叫塘厦的城中村。那里离黄灯的学校不太远,但她从没动过去看望他们的念头。
堂弟的到来,接通了彼此的隔膜和阻断。黄灯开始反思:“一个底层的打工孩子,在被打、被骗、被拖欠工资之后,为何对生活没有太多抱怨,依然懂得去关心亲人?反观自己的生存,我发现知识的获取,不过让我冠冕堂皇地获得一种情感日渐冷漠的借口,进而在规整、光鲜、衣食无忧的未来图景中,悄然放弃了对另一个群体的注视。”
每逢传统节日,黄灯跟着堂弟,一次次穿过城中村的街道,在不明气味混杂的巷子里,见识了什么叫“一线天”“握手楼”“蜗居”。一位亲戚住在楼梯间下面两三平方米的房间,没有窗户,用3瓦、5瓦的灯泡照明,一住十几年,靠在街边修拉链、改衣裤,凑齐了孩子读书的学费。
2006年博士毕业后,黄灯想记录下亲人们在南方打工的生活,为此做了不少访谈。他们在塘厦的生存剪影,是隐藏在光鲜城市背后的另一重现实。
那一年,黄灯已踏上大学讲台。那所学校地处龙洞,虽然是二本,但因为是财经类,专业热门,又在广州,录取分数线长期接近一本线,生源有一半来自广东的粤北、粤西和其他经济落后地区。
黄灯所在的文秘教研室,承担全校的两门公共课。博士期间,她经历了西方理论的狂轰滥炸,而此时,在被“现代性、叙事学、解构、规训”绕得头昏脑涨后,她要开始教应用文的写作。“备课的时候我就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单调的课程?报告、请示、申请、决定、通知,很程式化的一些东西,没有任何文学色彩,完全把你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有时后悔,甚至自责,毕业后找工作太轻率,没能进入名牌大学,只能待在一个不能提供任何专业平台的二本学校。“那时心里有点迷茫,不踏实,特别渴望讲文学课,腾出精力来做学术。但时间被大量的公共课占据,我担心教着教着,就把自己教废了。”
平淡无奇的课堂,被一篇作文打断了流水线般的节奏。2006年5月17日,周三,黄灯给计算机系上大学语文。那天是少有的大台风,她让学生以“风”为题,现场作文。一个叫邓桦真的女孩子,在作文中袒露了自己的困境:半年没拿到生活费、家庭月收入不足1000元,申请助学贷款被拒。“外面那一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 黄灯至今记得看完这篇作文后内心的震动。她开始珍惜与学生的交流,把他们发来的短信认真输入电脑保存下来,课后约时间,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当你面对的是每一个坐在台下的具体的学生,心里会产生另外一种踏实感,对学术也没太多执念了”。
入职前两年,她有时都舍不得下课。每次下班坐在校车上,总会回味那些孩子的表情。教室外环绕着高高的白玉兰,花开的季节,有些学生就去伸手够花。从右侧的窗户往后看,高远的天空下是龙洞的群山。
十几年里,黄灯见证着龙洞的商品房房价由每平方米两三千元涨到四五万元。很多学生毕业后就隐匿在这里的城中村和出租屋,喧嚣、脏乱、草根,而在它同一侧的北面,是昭示着城市中产趣味的高档楼盘。有人在村中停留了很短时间,轻轻跨过一条街,就进入了另一种生活;更多的人则在村中栖居多年,无声无息;也有人最终告别广州,回到家乡故地。
这些学生,都曾和黄灯在公共课上相遇,她的花名册上已经写满4500多个名字。最近一次上公共课是2016年,在期末试卷的作文中,黄灯出了三道题让学生自由选择:(1)我眼中的中国教育;(2)我所处的时代;(3)我最感困惑的事情。
在试卷上,黄灯感受到学生们在牢骚满腹地和她说着心里话。有人倾诉负载在家庭之上的生存挣扎,有人抱怨应试教育带来的残酷压力,有人感慨“所处的是一个拼爹的时代”……
学院的背面:工厂与大地
这次“纸上的叛逆”,让黄灯震惊。她曾觉得这些孩子像“一捆打湿了的柴,怎么都点不燃”。常年的应试教育,让他们中规中矩、老成持重,课堂上很少有让人惊讶和意外的讨论、质疑发生,也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谈论音乐、文学、信仰等精神层面的话题。他们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就业的压力、买房的压力、竞争的压力,为此要上很多“有用”的工具课、修第二学历、考无数的证、做无数的兼职,“无形的、细密的重荷就负载在他们身上,早已将他们裁剪得规规整整,难以在生活中找到泄漏狡黠的契机”。
同样是“二本”学生,黄灯的大学时代过得闲散、放松。1992年,她考入岳阳大学,不用担心找工作(大学生还包分配),不用担心生活费(每个月有生活补贴),不用费尽心机地争排名和奖学金(这些因素不会影响学生的前途),更不知“买房”为何物(都是单位福利分房)。她那时开始创作,写一些小散文投稿,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和真实的社会接触,“去滑冰,去吃夜宵,各种牌、包括打麻将,我都会玩”。
1995年,黄灯大学毕业,分配到岳阳一家苎麻纺织印染厂。工厂很大,5000多名职工,从团委、宣传部、组织部、人事处到厂办幼儿园、小学、医院,什么都有。大厂有着国有企业特有的稳定和温馨,“早上上班,林荫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单车,好壮观的”。黄灯住在厂里的青工宿舍,两人一间,房租每月两块,相对200多元的工资,很便宜。
波澜不惊的稳定生活随着1997年国企改革而终结。大厂一下变为衰颓无力的躯体,拥有文凭的同事南下江浙、远走广东;那些十几岁技校毕业,只懂得挡车、拖卷的师傅,惶惑中找不到半点为自己争取的途径。
黄灯切身体验了这一场社会转型的裂变。她从机关文秘下放到车间,成了一名挡车工,跟着师傅从打结、上卷、接条、换桶、清扫各项程序做起,多劳多得,按件计价。1998年,香港金融危机影响下,工厂订单大减,即便有活儿,也派给拖家带口的师傅,她事实上成了一名下岗女工。
那一年,黄灯24岁。下岗的事情,她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动过南下打工的念头,而是决定考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她去了一个朋友的广告公司,给十几个员工做饭,晚上就睡在公司的小床上,“300块钱一个月,可以活下来”。她本来喜欢民俗学,但买不到书,就报了现当代文学,借了几本专业书看。“最恼火的是英语,基础太差,四级都没考过,我就逼自己,一天背200多个单词。有时候一边做饭,一边还念叨着政治和英语。”
复习了7个月,黃灯如愿重返大学。但在校园里,她常感到格格不入。她无法认同那些名人在演讲中的精英姿态,也不能像一直在学校按部就班成长的同学一样,坦然面对那些时髦的学术问题。讨论课上,她常常“理论功底很差地大放厥词”,导师总是提醒她:你的心境不够平和。
从硕士到博士,黄灯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对纯粹的学院生活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的确认。2003年暑假,她没有任何心思准备论文,不知不觉间在电脑上敲出了一本随笔,20天,20万字,取名“细节”,“就是一个人生命里面很重要的一些片段”。她发给作家韩少功看。韩少功一天就看完了,写信说,这是“放血”式的写作,是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经韩少功推荐,《细节》里的一节《记忆的修补》在2003年第六期《天涯》刊出,改名为《今夜我回到工厂》。黄灯记下了那些暗夜深处,时常浮现在脑海中的工厂同事,以一个亲历者的视角,呈现了纺织厂工人的挣扎、疲惫和无奈。
此后,黄灯一直给《天涯》供稿。2006年,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乡村书写。10年后的2016年春节,黄灯写下《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以返乡的博士儿媳的视角,呈现了一个湖北农村家族三代人的命运流转,在微信平台引发热议,引发了全国乡村问题大讨论,从知识分子到普通大众、从学院派的研究者到漂泊都市的打工族,都参与其中。2017年,《大地上的亲人》出版,黄灯总结13年的观察和思考,以三个村庄亲人的故事呈现出转折时代的中国乡村镜像。
教育的意义:课堂与青年
写完《大地上的亲人》后,黄灯经常设想,假如自己的外甥、侄子、堂弟,那些“80后”“90后”考上了大学,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这成为她写作《我的二本学生》的源起之一。 在书中,她记下了那些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
一名学生在城中村住了3年,辗转4个住处,终于考上了复旦的研究生,成为“龙洞的传奇”;
一名学生在高中时写下几十万字的武侠小说,为了早日替父母分担,放弃了考研,到银行工作却厌恶喝酒,后来考公务员做了狱警,工作10年了,头像仍是令狐冲。
一名学生性格要强,经常和同学闹矛盾,临毕业时查出恶性脑瘤,离开了人世。她的父母是下岗工人,女孩倔强的成长背后,是想改变家庭命运的迫切。
一名学生做了纹绣行业,成本很低的项目可以包装为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关键是“一定要和人的运势联系,上钩的人就会很多”。
一名开餐饮店的学生则处在“不请人忙不过来,请人就没有利润”的境地,很多时候,他亲自上阵,将外卖送到一个个和他境况可能差不多的人手中。
《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后,黄灯的很多学生都买来看,在班群里一一对号入座,有的天天催她,问什么时候写自己。“有学生和我说,以前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人生,没想到在老师眼中,我的生命是这样流转过来的。”
从2006年到2019年,黄灯在这所学校当过两届班主任,2006级的062111班和2015级的1516045班。062111班的学生,在经济状况良好、房价尚能忍受的大形势下,大部分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兑现了“读书改变命运”的承诺。
9年后,她接手1516045班,面对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这些“90后”只需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动作,就能将她的满腔热情顿时冰封。她采用的文学史教材无法和他们喜欢的《诛仙》《龙族》《斗破苍穹》产生任何勾连,而正是这些废柴逆袭、杀掉仇人、抱得美人归的网络小说,让他们得以在现实的挫败中获得想象的慰藉。毕业季来临,越来越多的学生敲响她办公室的门,询问考研的细节、考公务员与创业的胜算,在穷尽各种可能后,往往回到一个问题:念大学,到底有什么意义?
从始至终,黄灯想廓清的是一个疑问:“一群在我的大学时代被视为‘天之骄子’的精英群体,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一种结构性、整体性的困境,并被冠以‘屌丝’和‘蚁族’的命名?”这让她多年来始终有一种成见:“我不羡慕年轻人,不羡慕他们青春、有活力。一想到我逃过了那么多牢笼,一想到我的學生要承受如此多的东西,就觉得很庆幸。我常常反省,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想法?但它确实很顽固。”
写完了这本书,成见和曲解也在慢慢瓦解,“我发现他们也有他们的乐趣和机会”。学生们有的利用互联网红利,做视频、开公号;有的没毕业就在校门口办起法律咨询公司,帮一些商铺打官司;有的做珠宝生意,收入很高,但还会去倒卖螃蟹,赚个几十块钱。“这些孩子普遍不会眼高手低,一份工作,哪怕工资再低,能挣一分是一分,端盘子、发小广告,都不丢人。”
学生热切、踏实的行动力,让黄灯欣慰。但她也担心,从一出生就面临市场经济的语境,从小习惯竞争、也更坚信个人奋斗的这一代人,会丧失对时代和社会的洞察与反思。“不少学生认定今天的便捷和丰富理所当然,今天的失衡和坚硬也理所当然,他们不怀疑高房价的合理性,难以感知各类存在的差异,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手机、网络、信用卡的时代,也无法想象一个不用租房、没有房贷、教育成本低廉的时代。”在前言中,黄灯写道。当“顺受”和“看透”成为“二本学生”应对大时代最有效、最彻底的方式,这种犬儒、功利的态度,会不会掏空一个年轻人身上最重要的青春特质?
2017年,黄灯给学生上当代文学史,让他们尽可能通过访谈、调研,进入自己的长辈、亲人、村庄、故乡,直面自己的生活经验。“我想知道,历史或现实,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和眼前这个群体产生关联?他们能否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建构历史的一员?”
所有的课堂录音,黄灯都保留着。她至今记得学生李萌说的一段话:“我们都是在为自己的一生而奔波而劳动,我们的爱恨情仇,在整个时代背景下,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它却会真切地落到每个人身上,会让人椎心至痛。我们站在远方、站在高处,当然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水波澜壮阔,但当我们置身人群深处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一个山东的女孩子,讲得那么好,全班同学都很震撼。那种感觉,来自一个年轻人对世界的不确定的触摸,很动人。”
黄灯觉得自己很幸运,在时代的波澜中,可以近距离看见这群年轻人。
黄灯:1974年生于湖南汨罗。2016年,发表《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引发春节期间全国乡村话题大讨论。2017年出版《大地上的亲人》获得“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主奖。2020年8月,出版最新作品《我的二本学生》,关注中国最普通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