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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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建东,青年小说家,生于1967年,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被河北文学院聘为合同制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长篇小说《全家福》等。
  
  妮娜是顾小红的艺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的人不多,尤其那些以取乐为目的的男人们。就是妮娜自己也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像是她的脸,擦满了脂粉,香气四溢,魅力四射。男人们喜欢,自己也觉得美。所以当有人在电话里叫她顾小红时,妮娜还以为是那人打错了电话呢。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妹妹顾小丽。妮娜不用想,也知道妹妹现在正站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旁,电话里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电话里的顾小丽抽泣着。她央求姐姐一定要回家看看。她说,妈妈满大街地跑,像一个疯子,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害怕妈妈出什么事。顾小丽还补充道:“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在这个世界上,妈妈除了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开始妮娜并没有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她和那个贫寒的家已经有五年没有任何瓜葛了。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所有和那个家庭有关的事情都让她感到了耻辱。她痛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只要一闲下来,她脑子里就会闪现出妈妈那张怒目而视的脸。是妈妈把她赶出那个她早已厌倦的家的。这正合她的心意。妈妈的绝情让她有了充分离开的理由。而想到妈妈多少会让她心情郁闷一些,所以五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闲下来。她拼命地从男人们那里挣钱。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就是她的本命年,她想在自己的本命年里结束自己的皮肉生涯,找一个男人成一个家。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实际上在她的视线中,已经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妹妹的电话一遍遍地打过来,好像永远停止不下来的哭泣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她又不能把手机关掉,年根之时,正是生意旺季,她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可是她不能阻止妹妹顾小丽一遍遍地打来电话。她只要一听是妹妹的声音就把手机挂断。她不是不想去看看妈妈,只是一想到妈妈当初那张绝情的脸她就感到了一阵寒意。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妈妈愤怒的脸。她本以为这会让顾小丽知难而退的。有一整天她都没有接到妹妹的电话,她以为顾小丽真的打消了再来找她的念头。可是当那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时间在向终点冲刺。她租住的房子门剧烈地响起来。响声吓坏了嫖客,他还以为是公安局的。妮娜推开抖成一团的男人去开门,她首先看到了一道光。随后才看清发出那道光的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她还以为是抢劫的,便想立即关门。可是门已经关不上了。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是我。”
  站在门外手拿水果刀的是妹妹顾小丽。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细细的脖子上。凑着楼道里暗淡的光,妮娜看到妹妹的那张脸十分恐怖。
  妹妹以死来要挟她。妮娜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躲避了。她把嫖客打发走,然后跟着妹妹往楼下走。妹妹是个瘸腿,下楼就显得很艰难。妹妹的双脚敲击地面的声音一轻一重,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在妮娜面前晃荡着。妮娜想伸手去扶一下顾小丽。可是妹妹挥手把她的手挡开了。妹妹的手很重。妮娜觉得被她挡了一下的胳膊酸疼酸疼的。
  下了楼,妮娜拦了一辆出租车,夜深人静的,离她们家还很远,她上了车却没见妹妹顾小丽的身影。她摇下窗玻璃,探头向外望去。顾小丽正在便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她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便道上。妮娜大声喊着:“顾小丽,顾小丽。”
  顾小丽却没有搭理她,继续向前走着。妮娜示意司机向前开一点。车慢慢地靠近了顾小丽。妮娜喊道:“小丽,快点上车。这么晚了,离家还那么远。”
  顾小丽回头说:“你的钱不干净,我不坐你的车。要不是为了妈妈,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见你。”
  妹妹的话让妮娜伤心不已。虽然这样的伤心已经让她感到陌生了,可是妹妹的话还是能让她想到五年前她和妈妈及妹妹之间的冲突。她愣了半天,再向外看时,妹妹的身影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妹妹走路的样子像是蚂蚱。
  司机问:“小姐要去哪儿。”
  妮娜想了想,她不能就这样回家。她这么晚回家一定能把妈妈气死。可是一下子空闲下来的时间让她感到了烦躁不安。她随口说:“去你那里。”
  司机张口结舌道:“去我那里干什么?”
  妮娜反阿道:“你说这么晚你带一个漂亮女人回家干什么,总不能去给你擦玻璃吧。”
  司机说:“我今天晚上还没有挣到钱……”
  妮娜打断他说:“你不就是心疼钱吗?我给你。”
  妮娜跟那个不知名的司机消磨掉了后半夜。天才蒙蒙亮,妮娜就坐着那辆出租车来到了她们家的楼下。她打发走司机,站在路边,点着烟猛抽了几口。她看到马路上人迹稀少。扫马路的大婶快下班了。她站在路边觉得寒风分外的凉。便裹紧了皮大衣。她想,也许她来得太早,妈妈和妹妹还没有起床。她不经意地向她熟悉的那栋破败的楼望去。就是这么一瞥,她的心猛地一缩,那个从楼道里匆匆走出来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五年来,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妈妈的身影。现在,她也是站在远处看到了妈妈。妈妈没有戴头巾,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显得十分凌乱,这么早妈妈要去干什么?妮娜没有冒然地走上前去和妈妈打招呼,毕竟,她们已经不在一起有五年的时间了。五年可以让人忘掉一切。可是现在,和妈妈只有几米远的妮娜却突然地有一些莫名的惆怅。再看妈妈时,妈妈已经走了很远。而妹妹顾小丽的头从楼道口探出来,犹豫着走了出来。妮娜踩灭了烟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丽”,顾小丽一脸的疲惫。年纪轻轻的穿得灰灰的,裤脚上落满了泥土,给人一种颓丧的感觉。顾小丽瞟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会回来呢,我一直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妮娜没去作任何解释。她跟在顾小丽身旁。顾小丽远远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说:“不能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她们一边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一边给她讲妈妈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一张粮票,妈妈现在正忙着准备年货呢。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那张倒霉的粮票。顾小丽所说的粮票其实是发给特困居民的一张票据,白色的,上面还盖着区政府的红章,这是年关到来之际区政府发给特困户的,凭票可以在指定的地点领到一袋大米,一袋面和一桶油。那张票让妈妈着实高兴了几天。她可以用节省下来的钱去买点别的年货。毕竟,没有工作的顾小丽,顾小丽下岗的丈夫,顾小丽两岁的女儿都跟着老太太一起生活。妈妈甚至已经计算好了过年要买的东西。她还特别给女儿许诺,要给外孙女买一个好看的布娃娃。可是妈妈的计划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打乱了。打乱妈妈计划的是那张票。妈妈从菜市场回到家,突然想起明天要到指定的粮店领回米面油。她刚把菜放到厨房里就去掏自己的口袋。可是她的口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妈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顾小丽边说边掉眼泪:“我们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刻起乱了套。妈妈不相信她能把那张票弄丢。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张票。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去到她曾经去过的地方找那张票。你不知道,这两年,妈妈添了许多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颈椎病。我是真的害怕她会在寻找粮票的路上倒下去。我和林刚都劝她不要找了。可是她不听。你看,每天一大早,她就出去找了。”
  妮娜侧脸看着妹妹的眼泪,觉得心里堵了点什么东西似的。那些和穷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而五年来所有努力似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想要忘掉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容易。她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到粮店把那些米面油买回来,告诉妈妈是你领回来的不就解决了。”她看着妹妹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想像以前那样打她两巴掌。
  妹妹看都不看她。顾小丽的眼睛死盯着在路边晃荡的妈妈憔悴的身影。她说:“你对我说话客气点好吗。你不想想,这几年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我又不是个傻瓜,我自然能想到。可是当我对林刚说起我的打算时,林刚不吭声。他不吭声就说明他不同意。再者说,我们家过年不一定非要那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我们家还有。我们饿不着。”
  妮娜哑口无言了。妹妹的话有道理。在这个家里她确实没有太多说话的权利,以前在家时只记得和妈妈有无数次的争吵,离开后她真的没有再踏进那个家半步,更别说为那个家带来点什么。她也能理解妹妹顾小丽。因为残疾,妹妹一直没有工作,连男人都不好找。好不容易有一个男人照顾她,妹妹可以容忍男人的一切。包括他对这件事的沉默。
  一个寒冷冬季的城市街道,对于妮娜来说有些零乱而萧条,而对于执著的妈妈来说,妮娜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冬天似乎并不存在于急急行走的妈妈心中,妈妈在风中飞舞的白发,以及她趔趄的脚步,都和那个季节不相称。妮娜知道,像妈妈这么大岁数的老人现在都在温暖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妮娜没有再想下去。她想赶快了结此事,抓紧时间去挣钱,然后和那个男人结婚。
  实际上整个上午妈妈都在低着头寻找。妈妈走过的地方让妮娜都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相信妈妈会去过那里。妮娜转头看看妹妹灰灰的脸。她没有问妹妹累不累,反正她的腿已经觉得像灌了铅。她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说妈妈还要走多久,她难道不想吃午饭吗?”
  妹妹漠然地说:“这些问题对妈妈毫无意义。我叫你来也不是让你来陪着我跟踪妈妈的。我是让你来想办法阻止妈妈的。”
  顾小丽的一句话提醒了妮娜,她突然拉住妹妹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点钱,“你用这些钱给妈妈和你买点吃的。我去想办法弄米面和油。”
  顾小丽停下来,眼睛盯着那些钱。好像那些钱上有一堆苍蝇让她感到恶心,她说:“我不想再伤你的自尊。收起它来吧。妈妈和我,都不会花你的钱。”妹妹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一丝自豪的微笑。就是那丝微笑使妮娜感到了寒风钻进了她心里。但随即她就平静了许多。她既然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妹妹的一句话也不能动摇她的信心。她看着妹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远了,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以后她交给那个司机一百块钱,对司机说:“你替我给那两个人买点吃的送给她们。”她在车里指给司机认清了妈妈和妹妹,然后她在一个她们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下了车。她不知道妈妈和妹妹会不会吃她送的午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司机会不会拿了钱跑掉。她的心里好像不那么堵了。
  妮娜又拦了一辆车去了菜市场。她在那里买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然后回了家。她敲着自己家的门,觉得那个门像是石头一样硬。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忧郁地露出来。她知道这个瘦瘦的男人是她的妹夫林刚。可是林刚并不认识她。妮娜说:“这是不是顾小丽家?”
  林刚手里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怀疑地看着她点点头。屋子里不时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林刚却无动于衷。
  妮娜说:“你妈妈丢的票让我捡到了,我现在把米面和油领回来了,就在楼下,你去把它们搬上来吧。”
  林刚听到这个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他把那些东西搬上来。妮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趟趟地搬东西。她没有进去。她害怕走进去再体验一下那个家的气氛。搬完后林刚的脸上还挂着白白的面粉。他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你像是小丽的姐姐顾小红。”
  妮娜没理睬他,转身向楼下走。孩子的哭声仍然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她走到了楼下,林刚也跟了下来,林刚在她身后说;“我想问问,你一晚上多少钱?”
  妮娜伸手就给了林刚一个大嘴巴,“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负我妹妹,我让你没有好下场。另外,不要告诉妈妈我来过。”她懒得去看林刚的嘴脸,紧走几步上了出租车。
  五年后短暂的与家庭的重逢使妮娜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那危机感压迫着她,她给那个男人打电话。她迫切地想要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叫黄继承。是区政府的一个职员。妮娜一年前认识他时黄继承正处在人生的最低潮,工作不顺利,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老婆留下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丧生。那个意外发生在一个建筑工地。心情不好的黄继承没有心思去管孩子,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跑到了那个建筑工地。孩子被从高空掉下来的一块砖给砸死了。妮娜是晚上在街上溜达时遇到黄继承的。他对妮娜说,他害怕孩子的妈妈回来向他要孩子。他在妮娜的怀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正是男人的哭泣让妮娜陡然动了心。一年来,妮娜只要有时间就去黄继承那里。她给了黄继承无尽的关怀和温暖,更重要的她是在考察这个男人是不是可以成为她托付终生的对象。事实很让妮娜感到宽慰。黄继承老实而诚恳,而且有一些羞涩。一个受伤、脆弱、害羞的男人是让人放心的。
  妮娜给黄继承打电话时他正在学车。是妮娜出钱让他去学车的。她打算用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买一套房子,买一部车,然后开着车到处去旅游。黄继承的手机也是妮娜买的。手机里黄继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倦怠。妮娜想,他也许是学车学累了。妮娜对他说:“我要和你结婚,马上。”
  接下来的一天妮娜开始准备她的婚礼。黄继承已经答应和她结婚,黄继承没有对她的身份提任何异议。这也是让妮娜下决心投靠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妮娜谢绝了几个老客户的邀请,她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甚至想到了要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作为和旧生活告别的开始。她正在看一处房子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妹妹一上来就指责她:“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妈妈哭闹了一晚上,非要我们把你送来的东西扔出去。”
  “你扔了?”妮娜问。她不想去怪罪林刚。
  “扔了。”顾小丽说,“我们要是不扔,妈妈说不定会哭瞎了眼。我们还把你半路上让人送的吃的也一样扔了。”
  妮娜伤心地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
  顾小丽说:“我要是还有其它任何一个办法都不会找你。这几年妈妈心情一直都不好。这是爸爸去世后妈妈心情最糟糕的几年。你想想看,这不是因为我们家里穷。有那么多人需要妈妈操心,而是因为你。”
  妮娜说:“为什么是我,妈妈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你说得倒轻松,”顾小丽说,“虽然妈妈嘴上说得那么狠,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是很痛苦的。她一直在想着你,惦记着你。我想,现在只有你来给妈妈认个错,她才能不那么固执地去找那张票。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妮娜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这是五年来她头一次掉眼泪。顿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来想办法吧。我一定要给妈妈认个错。因为我已经不想干了。在这之前,我要给妈妈找到一张粮票。”
  粮票是由居委会下发到特困户手中的。妮娜去找居委会的主任王寒锁。王寒锁是看着妮娜长大的。可是现在当妮娜面对他时王寒锁却没有认出妮娜。他问:“你妈妈是谁?”
  待妮娜说出了妈妈的名字时,王主任看看她涂满脂粉的脸说:“你是小红呀。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认不出你。别怪你妈妈不认你。你看看你这样。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妮娜不愿意听他的罗嗦,便抢着说了她来的意思。王寒锁皱着眉头说:“怪不得我每天都看见她在大街上乱转呢,我还以为她是去捡白菜叶子呢。”
  可是王寒锁给出的答案非常令妮娜失望,他手中的票都是按着人头发下去的,不多也不会少一张。但是妮娜从他那里得到了那些领到粮票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从王寒锁家出来,妮娜手里拿着一张纸巾。那上面写着她要去找的人。她按着上面的提示,一家家地找下来,却一无所获。和她妈家一样的是那些人家同样地穷困潦倒,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急着把政府的救济领回了家。从最后一家出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妮娜看看手里的纸巾,白色的纸巾现在是灰色的。那上面她的口红印迹也若隐若现。她随手把那张纸巾扔进了暮色之中。一时她失去了目标,有点无所适从,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此时离妈妈家不远了。寒风仍然没有停歇,她想,妈妈还在大街上寻找吗?跟着自己的思想,妮娜来到了妈妈家楼下,她看到从楼梯口钻出来一个人,那个人肩扛着高高的东西,手中还提着一桶什么。那人由于走得慌张,撞到了妮娜的身上。肩上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那人刚要开口骂人,一看到是她便笑了,“你来干什么?”
  就像护士说的那样,妮娜到达医院时,黄继承只剩下了一口气。据说他驾着一辆单位的吉普车在中华大街上横冲直撞,先后撞倒了五个人,然后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他胸前的骨头几乎成了一截截的火柴棍。他的脸像一张浸泡过的纸,呼吸细若游丝,只剩下出气的力气了。妮娜抓起他的手,他的手软软的,妮娜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上,感觉到他的脸却像一张铁皮那样坚硬。妮娜看着他满脸的血,看着被单下他不成形的身体,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在整个身体里剧烈地激荡
  着,像是汹涌的潮水,可是它们流不出她的身体,它们到达不了她的眼睛,它们像是带火的滚热的潮水,不停地翻涌。那个她寄予一生希望的男人此时的形象那么地清晰。他显得极为平静。他的嘴唇抖动着,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光芒了,妮娜只能靠他的嘴唇来判断,她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他听到黄继承说出了他生命最后的声音:“我,越,接近,幸福,就,越害怕,我害怕,我前妻,向,我要孩子。对,不,起。我解脱了。”
  就是黄继承咽气的那一刻,悲伤也没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它们只是在她身体里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温度也越来越高。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一个已经阴阳分隔的这个男人,她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似的。
  就在妮娜呆呆地坐在黄继承慢慢冷却的身体旁时,她听到有撕心裂肺的哭声非常响亮地在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自己在哭泣,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它是闭着的,她的眼睛也是干涩的。她这才觉得那哭声是来自于身外,她一转头看到了妹妹顾小丽。她像一头狮子正冲到她面前。她怎么在这里?妮娜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问题。顾小丽好像没有看到她的存在,她越过妮娜直接扑到了黄继承的身上,擂起拳头向黄继承的身上砸去,她的拳头像是雨点似地落在黄继承的身上。妮娜站起身去拽妹妹。妹妹的举动非常疯狂,妮娜费了好大劲才把妹妹制止住,顾小丽这才看到是她,顾小丽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她的怀里,放声痛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妮娜来不及思考,她用手抚着妹妹的背,轻声问她怎么了。顾小丽哭着伸出一只手,指着平静的黄继承说:“就是这个家伙,他把妈妈撞了。”
  妮娜随妹妹跑到另一个病房,她看到苍老的妈妈躺在病床上,眼睛深陷进去,四肢都打满了绷带。妮娜扑上去,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她看到妈妈慢慢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妈妈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似地看了半天。妮娜急忙从皮包里掏出那张纸票,说:“妈,我帮你把这张票找到了。”
  妈妈看了看那张票,妈妈的眼睛里没有像妹妹说的那样放出光芒,妈妈随后盯着妮娜的脸,妈妈说:“你以为我天天在大街上东奔西跑是在找它,不对,我是在找你呢。”
  妮娜身体里的悲伤再也无法克制,她感觉到,一股热滚滚的泪水奔涌而出。
  
  选自《山花》200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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