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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林是1978年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在王宝林的身边发生了几件大事:母亲病逝。哥哥宝山在插队的村子里把村长揍了,然后潜逃下落不明。妹妹宝珍在学校里被体育老师小崔摸了,摸了哪儿她死活不肯说。
还有,曾经和宝林多少有点儿眉来眼去的邻居小英子考上大学了,从此和宝林行同陌路。
一
2018年大年三十的下午,南街派出所的所長把退休通知书摆到老民警王宝林面前的时候,他正在派出所后院的食堂里用把手术刀刻萝卜花。
所长说:“人家局领导晚上来和大家包饺子,那就是个慰问的意思,象征性的。您整这玩意儿,敢往桌面上摆吗?回头咱再因为违反八项规定挨一顿呲儿。”
王宝林翻白眼:“敢摆不敢摆是你的事,我刻着玩不行吗?我自己摆着看不行吗?”
生于1984年的所长去年刚提了副处级,而宝林虽然是普通民警,但年龄在那儿摆着,几年前就是副处了,所以所长在王宝林面前只有干瞪眼的份儿。退休通知交给宝林,所长转身就走,临出门探头回来嘱咐一句:“李局最爱吃您调的三鲜馅儿,晚上您多辛苦辛苦。”
王宝林似听没听,头也不抬一下。
临近下班时,他收拾收拾东西,照例抬腿往外走。路过接待前台,正抱着盒子吃方便面的内勤小姑娘咋咋呼呼地问:“老爷子您还回家呀,晚上不和我们包饺子啊?”
正从里屋出来的政委在小内勤的脖子上拍了一下,呵斥道:“老爷子也是你叫的?”转脸又对宝林绽开笑脸:“师傅,您老早点儿回吧,忙完这几天我再看您去。我和所长商量了,过了这个节您就甭上班了,等我通知,咱们全所给您正正经经地开个欢送会。”
政委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在同裕春饭店端过盘子,所以总是恭恭敬敬地管王宝林叫师傅。此时,王宝林语焉不详地哼了一声,目光在政委那张胖脸上似停未停地掠过。他有他的计划。退休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他甚至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所以那张退休通知书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是,退休总归是个符号吧,是人一生的一个重要阶段性总结。所以,他也规划好了今天有几件事要做,有的,还算是终身大事。
在公安机关,普通民警干到六十岁才退休,也算是破例了。宝林知道自己的破例是因为自己的厨艺,谁让从市局到分局的历任局长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呢。有的局领导,常常找机会绕路来这个所蹭顿饭,既解了馋,也算深入基层了。
在从办公楼到停车棚的几十米路上,王宝林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了几件事情。然后他骑上他的电动车,拐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两个辅警正忙着在大门上挂灯笼,见他的车过来赶紧起身让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爷”。这个称呼在北京不一定指的是辈分,更多是指江湖地位。
北京现在的春节已经很少节日气氛了,除了高楼大厦上的装饰灯全部亮起之外,没有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没有穿着新衣裳举着大串糖葫芦乱跑的小孩子,更没有见面相互打揖拜年的京腔京韵。街道上冷冷清清,王宝林把车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家小店门前,进门要买二锅头,点名要红星的。老板拿了出来,他摇头说不对,要那种最传统的绿瓶子。老板说:“听说早停产啦我的大爷,现在都这蓝瓶子啦。”王宝林摇晃着那酒瓶,撇嘴说:“这蓝了吧叽的,看着都冷得慌。你再找找,我就要那老玩意儿。”老板无奈,进里屋去翻找,王宝林就靠在柜台上,静静地等。小店此刻也没有人进出了,暗淡的灯光下,只有王宝林一个人,那张普通的脸平静得像一张烙饼。
二
王宝林学会喝酒,也是在他参加工作的1978年。他喝的第一口酒,就是二锅头,那种绿色的小扁瓶子,二两装。从那时至今,他没断过酒,也没换过别的酒,而且,就喝红星的。这一晃,就喝了四十年。
宝林家是北京胡同里最普通的家庭。爸爸在铁工厂当钣金工,那家大集体性质的厂子也就在耳垂胡同里,和宝林家所住的大杂院门对着门。宝林爸爸每天就醉醺醺地这个门出那个门进,身上永远是那件锈迹斑斑的破工作服。宝林妈是家庭妇女,操持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再揽点儿折页子、糊火柴盒的杂活儿。1978年春天的那个上午,老太太就是突然趴在了一桌子的书页子上,吐出的鲜血浸泡着黑色的印刷字体,显得特别触目惊心。这样家庭长大的王宝林,高中毕业在家待业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妹妹宝珍从学校里慌慌张张跑回来,说小崔老师摸她了的时候,宝林瞬间六神无主也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该怎么办,他真没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事儿一不能告诉父亲,二不能让哥哥宝山知道。父亲就是个泡在一毛三一两散装白酒里的腻子,他要知道了这事儿,除了在胡同里跳着脚骂街不会有新鲜主意。那样只能是让妹妹更丢人现眼。她才上初三,不能让她这辈子抬不起头。至于哥哥宝山,那个火爆脾气,敢立刻拿刀去把小崔剁成馅儿。当然,这会儿想告诉宝山也没地方找他去,他在村里惹了事早跑没影儿了。
在2018年大年三十的这个下午,倚在小店的柜台边,王宝林再一次地想,要不是妹妹这档子事情,自己不会去找苏北求助,也就不会去公安局报名当警察,不会进519,不会到同裕春做了服务员。甚至,不会喝那第一口二锅头。四十年间的一切,也许全都不会发生。
可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用。现在,连二锅头的瓶子都改成蓝的了,过去的事儿难道还能重来?这就是命运。命运这东西太有意思了,它用一个年轻体育老师的一次冲动,让另一个做梦也梦不到当警察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当了警察。而且,这个警察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王宝林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安抚住哭泣的妹妹,去外院找苏北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吹过,大白杨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闹心。西屋的白大爷又准备吃涮锅子了,正坐在屋门口慢条斯理地用把牛耳尖刀片羊肉片。这位大爷是电车司机,回民。东屋的田阿姨也打扮好准备出门了,她是杂技团耍水流星的演员,这会儿该上剧场了,从宝林身边走过时飘过一阵脂粉香。宝林当时就想,人家的日子怎就过得那么有滋有味呢?而我们家,倒霉的事儿全赶上了。 苏北家当时住着大杂院外院三间南房。苏北爸爸是区公安分局的局长,是这条胡同里最大的官儿。苏北的哥哥苏东,是分局的刑警,整天在外边抓人办案,在院里不常见得到他。姐姐苏南,则在派出所当内勤。苏家是前几年才从陕西迁来,可王宝林的同班同学苏北却练就了一口京片子,张嘴骂人的话比王宝林都来得利索。宝林当时就想,这事就得让苏家爷们儿出手,把那个混蛋老师给抓起来,办了丫的。
他走出二门,在已经透出灯光的南屋门口喊苏北。苏北家的屋里传出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但宝林感觉得到一种气氛,一种沉重而慌乱的气氛。他连喊了好几声,精瘦得像只猴子的苏北才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在背后灯光的衬托下,显得模糊不清。宝林当然顾不上这些,他把苏北拉到院子大门的门洞里,在高悬的破烟囱和烂木料下面,紧张地和他说了妹妹的事情。
当时苏北并没有像宝林预想的那样激动和愤怒。他只是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然后猛吸了几口。他情绪不好,这王宝林是看得出来的,但宝林也感觉得到,这种不好的情绪不是因为宝珍被欺辱,而是另有原因。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宝林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许久,苏北说:“这事儿,该办了丫的,但,现在我们办不了了。”
“这,什么意思?”王宝林莫名其妙。
苏北告诉宝林,苏爸爸虽然是局长,但身份还是军人,现在,他要调回部队了。公安局里和他一样的军人们,全部要调回原部队。苏家刚才就是在开家庭会议,讨论怎么办。苏妈妈当然是要随丈夫走,而苏东和苏南,都强烈地要求留在北京。“特别是我姐,她非要这时候结婚。”苏北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苦恼。
“结婚?跟谁?”在王宝林眼里,小英子当然是这条胡同里最漂亮的女孩儿,苏南能算上第二。但苏南不能算女孩儿,她是女警察,眉眼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她要结婚,让王宝林很好奇。
“跟谁……跟她男朋友呗,还能跟谁。”苏北显然对这事儿情绪不高。他扔了烟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也喜欢北京。”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胡同的眼神,有点儿迷茫。
王宝林呆呆地看着苏北。他猜不透他这个以精明出名的同学在想什么,更不明白苏爸爸为什么是警察同时还是军人。他和苏北不是一类人。出身卑微的宝林只知道苏北掌握许多同学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例如前两年西单商场发生爆炸,街面上都传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只有苏北撇撇嘴说:“放屁,就一东北老农民。”让全班同学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王宝林只是很失望,他觉得既然苏北都说妹妹的事儿办不了,那就真的办不了,可怜的妹妹看来只能是忍了。
“那什么……那我回家做饭了。”低声嘟囔了一句,他转身往院里走。自从待业在家,爸爸和妹妹的每天三顿饭食就让宝林包揽了。他喜欢做饭,喜欢小厨房里油腻腻的感觉和煤气罐微微泄漏的臭味儿。妈活着的时候,他也常在厨房里为妈打下手儿。此时此刻,乍听说妹妹被欺负时的满腔怒火,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一点儿烟,锅碗瓢勺便重新成了宝林心里的重要事。但不管怎么说,宝林自己也觉得自己迈过二门门槛的脚步有点儿飘浮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有点儿慌。
“我说,你上公安局报名去吧。”苏北突然在他背后说。
“什么?”王宝林回头,很有点儿跟不上苏北的思路,“你说什么?我上公安局报什么名?”
“公安局正招人呢。你要是能当上警察,还有谁敢碰咱妹妹一下?”苏北倚着门框,又点上了一支烟,“咱俩一起去,我陪着你。”
脑子嗡地响了一下。王宝林想:对啊,我他妈的要是一警察,他小崔还不得躲宝珍远远的?他敢碰宝珍一手指头?再说了,那样的话还有谁敢看不上我那酒鬼爸爸?白大爷还敢说风凉话吗?田阿姨还敢皱眉头吗?不敢了!
还有小英子……
王宝林顿时热血沸腾了,他回身抓住苏北的胳膊,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报名?我去!”
“明后天吧,你听我信儿。”
王宝林就是在这天喝了第一口酒的。他和苏北分手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爸爸藏着的一小瓶二锅头。这个二两装的小绿瓶子,不知道是醉鬼在什么情况下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反正他是没舍得喝。宝林这会儿是不管不顾了,拧开盖子就来了一大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顺着他的嗓子眼直冲下去,顿时让他的胃燃烧起来,无数的小火苗儿四处乱窜,宝林的四肢也就热了。喝酒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他惊奇地吧嗒吧嗒嘴,然后慷慨激昂地骂出一句:“孙子,咱们走着瞧!”
三
小店老板终于还是搬出了一箱绿瓶子的红星二锅头,咋咋呼呼地告诉王宝林这是最后一箱了。王宝林不愿听他吹嘘,就说我都要了,说完就搬起箱子往外走。老板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大爷,春节快乐啊。”他也没吱声。
王宝林重新骑上他的电动车,驮着叮叮当当的一箱二锅头,沿着灯光昏暗的胡同曲里拐弯地走去。真正迷恋上二锅头其实是在他到了同裕春饭店之后,大厨钱胖子,兜里总是揣个绿色的小扁瓶子,而且常常掏出来塞到王宝林手里:“爷们儿,来一口儿。”
王宝林现在,就是去看钱大厨的。胖子得了癌症,在家休息,甭说喝酒了,喝水都难。可王宝林就是想给他老人家送酒,送二锅头,就算让他看着解闷儿吧。
北京的胡同在年三十儿的傍晚总算是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没有了吆三喝四的游客,居民们也都猫在家里不出来了。路灯已亮,晚霞却还没完全退去,在西方天际处抹出一缕绯红。王宝林放慢了车的速度,他喜欢胡同里的这份安静,也喜欢在安静中回味往事的感觉。此时此刻,他不禁问了自己一个严肃的问题:掰着手指头算,你也算是在公安这行儿干了四十年了,可就你小子這脑子,弄明白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吗?
四
当年恢复519,据说公安局内部是有争论的。但是在只有局长和主管副局长、政治部主任参加的秘密会议上,这事儿没费任何周折就定了。之所以称秘密会议,因为519本身就是个秘密。 为什么叫519,没人说得清了。有说是因为在1951年9月组建,也有说是因为在5月19日成立,而哪年说不准了,反正是刚刚解放那会儿。519的人不在公安局的正式花名册上,档案上不记载,立功受奖也没有登记。他们是一群散在社会面上的人,公开身份涉及五行八作,有不少还是所谓黑白道都涉足的主儿。对他们的正面评价,大概只有在那次秘密会议上局长说的话了,他说:“当初咱北京号称‘玻璃板、水晶石’,刑事案件发案一年才十几起,不能不说,这个519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李天安是除了秘密会议的参加者之外第一个知道恢复519的人。因为作为党委会秘书,在会议结束之后,他被叫进会议室,在局长口述下做了一份会议纪要。但他并不知道519是什么机构,他也不大关心。李天安当时正被命运开着一个大大的玩笑,他的准岳父、南城公安分局的蘇局长要调回部队了,而他一直赋闲的父亲突然官复原职,担任了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负责恢复检察院职能的重要工作。而他的未婚妻、派出所内勤民警苏南,刚刚提出要和他结婚。在这样的时刻,年轻的党委秘书心里当然五味杂陈。
而对于王宝林来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内部消息,那些政治上的起起伏伏,虽然说起来也是决定了他这一生命运的重要因素,但他自己当时却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就是个普通人,他不关心这支秘密队伍的来龙去脉,他只希望自己能干上一件体面的工作,给妹妹撑腰拔闯。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只记得,当年他们十几个人在接受纪律教育时,听说永远不能对外公开警察身份,他是非常不理解而且不满意的。他在下课之后把苏北扯到操场角落里,说:“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我是来当警察的,现在倒好,连自己是警察都不能承认,我怎么去修理小崔那孙子?”
苏北其实也不高兴。他也不知道自己报名进了公安局,却被分配来干了这么一份工作。他心里一直在骂他的新姐夫。那家伙叫李天安,是市公安局政治部的干部,可他事先没给小舅子透露一点儿风声。苏北觉得这小子肯定是刚结婚就变心了。李天安和苏南的婚礼简单得不行,两家大人都没见面儿。苏家在同裕春摆了一桌饭,就算把闺女嫁出去了。这种尴尬,让苏北回家什么也不敢说,父亲母亲在家收拾行李,哥哥姐姐心情都不太好,他不敢再给他们添乱。
培训其实很短暂,也很简单。最后一天,一位面色黝黑的汉子来讲了最后一课。其实也算不上讲课,汉子只是绷着脸讲了一段非常严厉的话:“你们从明天就上岗了。你们得记住你们是人民警察,时刻不能忘记这一点。同时,你们又得忘了你们是警察,绝不能整天摆着警察的臭脸。别乐,我说的话没矛盾,这里边学问深了,你们就好好琢磨去吧。从明天起,你们就是一条一条的鱼,哪儿水深,你们就得给我往哪儿扎。”
苏北当时忍不住,哼出一声儿来。汉子的目光立刻箭头儿似的射了过来,直盯得苏北转过脸去,两颊一片通红。在王宝林的印象中,苏北是从来没服过什么人的,而这次下了课,他竟然没再说任何横话。
他们的同学张小桥告诉他们,黑脸汉子当年就是老519的人,据说掩护身份是天桥撂跤的,后来摔断了腿。王宝林说:“难怪看他有点儿瘸。”苏北还是哼一声,仍然不说话。
张小桥说:“这爷们儿可厉害了,听说当年栽在他手里的特务就有好几十个。”
张小桥是个乐呵呵的小矮胖子,面部神经大概有点儿问题,说着话就一抽一抽的,还经常使劲儿地闭一下眼。苏北摸着了他的规律,专门拉着他打乒乓球,张小桥的脸一抽,苏北就发球,张小桥就输得一塌糊涂。他也不急,跟着别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的好性格,他和王宝林、苏北很快成了好朋友。他告诉他们,他家就是天桥的,所以他才叫小桥。他从小就崇拜摔跤手,他希望这回也能给他安插到摔跤的群体里去,他有条件,因为他现在就跟着师傅在学摔跤。他师傅可不得了,是天桥宝三儿的传人。
苏北说:“就冲这个,也不能让你去那儿,你准会当了叛徒,屁股坐到他们那边去了。”张小桥就说:“不会不会,哥们儿阶级斗争觉悟高着呢。再说,我师傅可是好人。”
工作分配了。王宝林拿到了去同裕春饭店报到的通知书。一切都是背靠背进行的,苏北去了哪儿,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法儿打听,因为苏北是在前一天清晨就失踪了的,没和任何人告别。十几个人,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消失了,恍惚间,王宝林甚至觉得他们就没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
张小桥倒是见了一面。宝林和他在小酒馆要了三两散装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盘拍黄瓜。按照纪律要求,谁也没问对方会去哪儿。但从张小桥眼角眉梢的笑纹上,宝林已经猜出他是如愿以偿了。分手的时候,小矮胖子抓着他的手低声说:“哥们儿,瞧好儿吧。”
在同裕春,知道王宝林身份的只有党支部书记一个人。这位书记沉默寡言,一声没出就把宝林交给搁高儿的田师傅了。搁高儿的,是北京餐饮界老词儿,搁现在,算是服务员领班吧。田师傅倒是热情,和宝林握手,嘘寒问暖的。同裕春是北京老字号了,主营豫菜,老人儿多,田师傅到这儿学徒的时候,北京还叫北平呢。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保留着一种老做派,和宝林见面也点头哈腰的。
王宝林穿上了白色的工作服,在大堂通往厨房的过道里对着镜子照自己,暗暗问自己我这就算是参加工作了?我这他妈的也算是警察?酸甜苦辣便在心头翻滚。正不知所措,过道里光线一暗,宝林回头一瞧,见山似的一位壮汉站在了门口:“新来的,过来帮把手儿。”那声音轰轰隆隆的,震得宝林耳朵疼。
这位就是钱大厨。
五
宝林推着电动车走进一座大杂院,熟门熟路地往里拐。耳边隐隐约约的有电视的声音,是《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住大杂院的人都好像有这毛病,喜欢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就在播音员热情的春节祝福声里,宝林推开了钱大厨家的门。昏暗的电灯泡在他头顶微微摇晃着,一股裹着中药味的冷清扑面而来。当年高大如山的钱大厨,如今被病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宝林进屋,咧嘴乐了,但发不出声音。
王宝林不敢抬头,怕自己眼泪下来。他低着头把酒箱子搬进屋,说:“知道大夫不让您喝,瞧着吧,过年也是个乐儿。” 宝林就悻悻地想,有他妈什么了不起的。服务员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为人民服务?我还是……可到底应该做什么,当年的王宝林,脑子里真的满是一团糨子。他站在同裕春的大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警察,还就是个跑堂的伙计。
这个伙计的工作做了多少年?宝林记得清楚,整整八年。而他在同裕春饭馆,一共待了十五年两个月零三天。
七
探望钱大厨,是宝林今天安排要做的第一件事。完成了,感觉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老头儿虽是绝症,但看来这个年挺过去是没问题了。宝林把自己要结婚的决定第一个告诉钱大厨,也是为了给老人家冲冲喜。出了钱家,跨上电动车,刚要发动,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妹妹宝珍,让他回电话。
跨在车上,他给妹妹把电话打了回去。
宝珍是王家最有出息的人,从小老實乖巧,酷爱读书。大概是上高中的时候,她在捡破烂的刘爷那儿翻腾到两本《考古》杂志,就这么两本没皮短瓤儿的破书,竟让她迷上了考古。她大学读了考古专业,接着读研读博,现在成了教授、专家,常常在电视上露脸儿给考古节目当嘉宾,也上现场给老百姓去鉴定那些真真假假的宝贝。宝林对妹妹最佩服的是,一个小时候见人都脸红的丫头,现在说话就像老北京卖瓦盆的主儿,一套一套的。
电话通了,宝珍告诉他,该请的人都请到了,九点半,大伙儿在宝林家聚齐儿。
王宝林抬胳膊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三十三分。
“谢谢妹了。那你就再辛苦一趟,去帮你嫂子捯饬捯饬吧。”
宝珍那边沉默了一阵,说:“二哥,你想好了?”
“当然。”宝林说,“早就想好了。现在退了,我不是警察了,我还藏着掖着的干吗?”
“我是觉得,你这一辈子,净受苦了。”宝珍的话里有了哭腔,这让宝林心里热乎乎的,也有点儿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努力轻松地说:“苦什么,我这不是挺好的。人都说,现在人要是能平稳着陆,不容易。我这不是做到了?”
宝珍破涕为笑:“你一个小警察,又不是贪官,你担心什么不能平稳着陆?”停了一下,宝珍的声音低下来,说,“二哥,我还得谢谢你,你也请了小崔。”
像是怕听到宝林说什么,宝珍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宝林愣了半天,发动车子,慢慢地走了。他想:人世间万事难预料,我他妈的哪想得到你和小崔成了两口子。
真的,宝林真是个笨人,他在当年第一次按要求向组织汇报工作时,就把小崔给举报了。来听他汇报的就是那位给他们讲过课的黑脸汉子,他从来没告诉过他们他的姓氏,宝林也就根据他的脸色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黑蹦筋儿”。黑蹦筋儿是北京早年间的一个西瓜品种,黑皮,有筋隆起,但是黄瓤儿,极甜。黑蹦筋儿是把宝林邀到一家小酒馆里的,他听了宝林结结巴巴的汇报,两只大眼珠子盯着宝林不吭声。
宝林不知怎的有点儿心虚。他不敢和黑蹦筋儿直接对视,把眼睛垂到那盘粉肠上。黑蹦筋儿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才说:“好好干吧,你是个老实人。”
宝林不大明白,这是表扬还是批评。
临出门的时候,黑蹦筋儿拍拍宝林的肩膀说:“爷们儿,饭馆本就是个勤行儿,人得勤快,得跟个毛兔子似的。而干咱们这活儿,得加上个更字儿。你心里得有数。”
小崔的事儿从此没了下文。宝林当然不敢问。宝珍后来却也没再提起过小崔的流氓行径。宝林注意看她,发现她只是有时会发愣,写着作业呢,就停下来,眼睛瞅着远远的地方,眼神迷茫。
电话又响了,把宝林的思绪从当年拉了回来。掏出手机一看,竟是分局长李天安。
不能不接。宝林想不接来着,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
李天安上来就说:“听说你不想给我包饺子,偷偷跑了?”
宝林说:“我哪敢。只不过今天我实在是有事儿。当警察,没休过年三十儿,好不容易退了,您还不让我过个踏实年?”
李天安哼一声说:“都说王宝林不爱说话,你瞧你这一套,把我堵得哏儿喽哏儿喽的!我还能说什么?您老人家歇着吧。”
王宝林只能嘿嘿几声,不置可否。
“不过话说回来,退了,是好事,你也真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你呀,这辈子不容易。”
“你也这么说,”王宝林有点儿不高兴了,“都这么过日子,谁容易啊,就我不容易?”
李天安不吭声了,但也不挂电话。俩人就那么愣着。好一会儿,李天安说:“老兄弟,你说得对,谁也不容易。行啦,你快回去,过个踏实年吧。我也得慰问去了,还是老规矩。转到你们所,正好是半夜,就包饺子。不过,今年吃不上你的三鲜馅儿了。”
王宝林想说,你干脆到我家来吃吧,我今天有大事儿,你也来凑个热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家是一局之长,哪能搁下工作不管。
李天安又说:“哎,对啦,过了年我也办手续了。市局领导还想让我再延几天,我不想干了,干吗老给人家年轻的挡着路。回头你、我,加上苏北,咱们老哥儿仨钓鱼去。”
挂了电话,重新发动了电动车,王宝林想:容易不容易,也就这么过来了。从今往后的日子,得换个过法了。
八
在同裕春的那十五年两个月零三天,王宝林当了八年多的服务员,端盘子给自己端出个年年先进工作者。第八个年头上,当后来成了派出所政委的小姑娘韩秀姗,跟着另外几个年轻人来同裕春报到的时候,支部书记通知他到灶上跟老钱学厨去。
宝林一直认为是自己对田阿姨的举报,导致了自己的转岗。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你他妈的干吗总办傻事?
田阿姨也是在佟老爷子让出房子之后搬进这个院子的。她不是北京人,据说来自河北一个叫吴桥的地方。她被杂技团选上来了北京,她老公却留在了当地,据她自己说也是练杂技的,在当地是耍坛子的高手。田阿姨和院里人相处得一直不太和睦,原因在她的那个搪瓷尿盆。她每天晚上要演出,第二天上午一定是睡懒觉的,于是当院里人都开始吃午饭的时候,她起来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头散发地冲到院中的水龙头那儿,把一满盆尿往池子里边一倒,然后就是长时间旁若无人的涮洗。白大爷皱着眉头提醒过她多次:“您多走几步,到茅房去倒不行吗?”她只是笑笑,第二天照常如此。有一回王宝林的醉鬼爸爸急了,冒出一句:“我就奇了怪了,您说您一个人儿,怎就能撒出这么多尿。”结果让田阿姨泼了一头一身的臊水。 王宝林一直习惯管他就要进门的新娘子叫黄毛,既是昵称,也是小名儿,还算是外号。黄毛确实有一头黄色的头发,她还曾经有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在宝林看来,她才真正是个命苦的人。她是个没出满月就被抛弃在耳垂胡同里的私生女,有人说,她爸爸是个浪漫的法国人,干了事儿就拍拍屁股回国了。是胡同西头儿的孤老太太葛大妈,叹着气念着佛,把奄奄一息的小洋娃娃给抱了回来。后来,费了挺大周折,派出所给小丫头上了户口,她也就姓了葛,大名叫葛蓝,据说是因为葛大妈喜欢这丫头那双蓝眼睛。
当年就在王宝林被田阿姨堵着门口大骂的尴尬时刻,耳垂胡同里发生了一起案子,黄毛,也就是葛蓝,在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里被人用砖头砸了脑袋。从那天起,她就成了个傻姑娘。
傻姑娘从那时候开始什么都傻了,连吃饭喝水都是葛大妈从头教起。可奇怪的是,她却对一件事突然地开了窍,她到处宣布她爱她的高中同班同学王宝林,王宝林就是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她一生的挚爱。她从此总是躲在胡同的拐角处等着袭击宝林,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看向王宝林时,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那一阵宝林被吓得连上班都是偷偷摸摸的。该出胡同东口,偏偏故意从西口出去,再绕回来,整天神经兮兮。
被田阿姨臭骂,黄毛被袭击,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里,笨笨的王宝林猜测不透,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牵扯着彼此。
今天的王宝林当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
十
当年的王宝林有个小笔记本,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的面儿,用得久了,边边角角都卷了起来,再沾上些饭馆里少不了的油渍,这本子扔大街上都不见得有人捡。可宝林珍惜得不得了,因为那上面记的都是他在端盘子时听到的和看到的,宝林管它叫线索。
这线索里边有个常来的陈先生,是七机部的,说是处长,人长得仪表堂堂。在宝林看来,当时的那几个机械部,都是国家保密单位,不然为什么要编号呢?但这位酷爱涨锅蛋和瓦片鱼的陈先生,除了爱吃爱喝,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正是因为一次听见他醉醺醺地和同桌的人谈论坦克如何,飞机又如何,宝林对他多了个心眼儿。
那也是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下了雪,大雪压音,天地间仿佛安静了许多。到傍晚的时候,雪更紧了,饭座儿就不多。宝林正靠着上二楼的楼梯扶手看窗外的雪花飘飞,就见一个裹着皮大衣的女人撩起了厚重的棉门帘。宝林一眼就认出,是同院的田阿姨。
宝林当时下意识地躲开了。因为醉鬼父亲和这个女人曾经打过架,他去劝架的时候还挨了一尿盆,所以他不愿意和这个厉害女人打招呼。他看着这个女人噔噔地上了二楼,直接就进了小包间,接着,就听见了她和男人的笑声。宝林觉得,那笑声绝对是放荡的。
宝林的心就往下一沉。因为他知道,那包间是陈先生订的,而且陈先生早来了,还是一个人。陈先生今天还点了几个贵菜,而且显然心情不错,还带了一束这日子口儿少见的鲜花。
宝林也认识陈先生的老婆。那個沉默寡言的胖女人陪着陈先生来过两次,每次都像只沉重的大书包,吊在陈先生的胳膊上。
“狗男女!”王宝林暗暗骂道。他当时就决定了要把这事儿上报给黑蹦筋儿。他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家伙不干出出卖国家情报的勾当才怪。
所以,说起当年的事情,其实王宝林举报的不是田阿姨,而是那位在七机部工作的陈先生。举报的内容也不是乱搞男女关系,而是涉嫌泄露重要国家机密。那些事儿,都在宝林的小笔记本上记着的。
当然,宝林也是慎重的。哪能光凭人家在一起吃了顿饭,就说人家怎样怎样?所以,他开始并没想把田阿姨也抖搂出去。可田阿姨居然是个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主儿,没几天,那位陈先生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大杂院里。当然,宝林白天要上班,他连那位白天在家休息的田阿姨都轻易碰不到,他自然也没亲眼目睹陈先生进院时的尊容。他是听他的嫂子说的。
嫂子虽然已经算是北京人了,但仍然保留着农村妇女热衷于说闲话儿的传统。日常她和宝珍接触最多,但宝珍要不钻在她的考古著作里,要不和小英子粘在一起,对嫂子的话似听非听的,让嫂子很不尽兴。
所以有一天,当宝林在小厨房里举着大炒勺练颠勺的时候,嫂子就神神秘秘地跟进来,说那耍杂技的娘们儿招野汉子了,大白天的,男人就往她屋里钻。
宝林有点儿烦他嫂子,就说:“不许是人爷们儿来探亲?”
嫂子认真地说:“不能!她爷们儿我还认不出来?一个乡下脑壳。这是个当官儿的,一来就俩点儿,完事就走。”
宝林的心就一动。那一瞬间,他决定了,要和黑蹦筋儿谈谈了。
十一
王宝林在一处高档楼房小区门前刚刚停下车,年轻的门卫就过来了:“嘿嘿嘿,老头儿,这儿不准停电动车啊!”
几十年警察当下来,宝林早就是个没脾气的主儿了。他看一眼那个狐假虎威的小子,一声不出地把车推出几十米去,停好。然后掉头回来,笑眯眯地掏出警察证在门卫眼前一晃:“小子,我上6号楼王总家,车你给我看好喽。”
门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他身边挤进门去,径直往树林深处的6号楼走去了。
王总,王宝林的哥哥王宝山,现已年近七旬,当年在农村插队练出来的八块腹肌早变成了大肚腩,火爆脾气也没了,半退休之后吃斋念佛不问俗事,只是在骂他儿子小王总的时候,还有几分蛮横。王宝林走来,见他正领着孙子在楼门口踩气球玩。他吹一个,孙子踩一个,就为了听那砰的一声响儿。他也看见王宝林了,咧嘴笑笑,没说话。
宝林说:“爷儿俩这算玩的哪一出啊?”
宝山说:“妈的过年不让放鞭炮,这哪是过年啊?怎么着也得让我孙子听个响儿啊。”
宝林问:“嫂子在楼上?”
宝山摇头:“没在。上教堂了。”
宝林想笑。哥哥信佛,嫂子这两年不知怎的却信了基督。
宝山不由分说把一把小气球塞给弟弟:“来来,你也吹,让咱孙子踩个双响的。” 宝林说:“哥,我不是来玩的,我是专门来请你和嫂子上我那儿去的。我估计宝珍也给你打电话了,但你肯定赌气不接。所以,我得来一趟。”停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我今儿打算把婚结了,和黄毛就算正式过日子了。”
宝山手一松,刚吹好的气球噗的一声跑了。小孙子跳着脚喊:“爷爷真笨!”
十二
当年田阿姨跳着脚在院子里骂宝林的时候,宝山直奔小厨房,抄起菜刀就出了手。那把刀擦着杂技演员的耳边飞过,狠狠地钉在了院里那棵大杨树上。
田阿姨的脸当时就白了。
宝林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了哥哥。他感觉得到宝山的身体热得像一团火在燃烧,蒸腾的热气里有着按捺不住的怒火。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哥哥尽管混蛋,但永远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这位亲人,回到屋里就抬手给了弟弟一个耳光。
宝林措手不及,捂着脸问:“你打我干吗?”
宝山恶狠狠地说:“我们在乡下,最恨的就是告密。”
这回轮到宝林的脸白了。他盯着哥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看看站在墙角里的妹妹,宝珍的脸上也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宝林突然感到了一阵冰冷从心底升起,仿佛是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他看着哥哥,突然就脱口而出了:“我不是告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警察!这是我的任务!”
宝山愣了一下,撇嘴乐了:“你是警察?你要是警察我他妈就是街道主任!”
街道主任是个体户王宝山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而且,也是他最尊敬的官儿。
宝林这会儿已经不管不顾了。反正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的工作是保密的!你们知道什么!我在饭馆端盘子那是掩护。掩护,懂不懂?”
宝山愣了半天,大概终于在脑子里转明白了弟弟说的是怎么档子事儿。他的口气缓了缓,说:“那你也不能瞎报告啊?现在不是闹运动那会儿啦,人家男欢女爱的那点儿事,你他妈的也当真?”
宝林想说自己报告的不是他们乱搞的事,而是……可他不能说。他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想不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怎么让田阿姨知道了的。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法儿干了。
醉鬼爸爸一如既往地在床上酣睡不醒。宝林的脸火辣辣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就到小厨房去做饭。要切菜,转了一圈才想起刀还在树上剟着呢。正要出去,哥哥提着菜刀进来了。
“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把那生产队长揍了吗?你嫂子先前有个丈夫,窑洞塌了砸死了。那王八蛋欺负寡妇,半夜里捅人家门。我当民兵夜巡赶上了,我能不揍丫的?可我没想到的是,我跑了,你嫂子竟然跟上我了。她说她知道我是个好人,给我当牛作马绝没埋怨。你说,要说我和她,也不是明媒正娶对吧?可我们错了吗?所以,人家姓田的也不一定是咋回事儿呢,你不了解清楚就胡告人家?”
王宝林无语。他更想不到几乎是文盲的哥哥,给他上了关于男女关于爱情的生动一课。他也没时间琢磨,因为胡同里此时已经闹开了锅了,就在越來越沉的暮色里,一个流氓溜进了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正在小解的黄毛急忙提着裤子站起来,同时开始尖叫。结果,她头上挨了致命的一击。等有人上厕所发现她的时候,流氓早就跑没影儿了,只有可怜的黄毛歪在茅坑边昏迷不醒。
许多年后有一天,身心俱疲的王宝林独自坐在后海岸边,再一次回顾了自己的生活。他突然觉得那一天对于他竟然有着重大的意义。他平淡的生活,从那一天开始有了女人的身影。先是田阿姨的风流韵事给故事打了粉红的底色,接着哥嫂用粗犷的线条给他勾勒出了一幅爱情的画面,再后来,就是他自己的情节了,傻呵呵的黄毛暴风雨般的让他直接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可那爱情,却是那么苦涩,那么尴尬,那么的不合情理。那可怜而又可悲的爱情成了耳垂胡同里人人说笑的饭后故事。
王宝林记得,有一回,痴心的黄毛终于在胡同口瞄住了他的身影。准备去副食店打酱油的宝林忽然听见身后有越来越急促的脚步,还来不及回头,胳膊就让人抱住了。宝林吓一跳,一回头就和那双蓝晶晶的大眼睛对上了。宝林的脸刷地就红了,本能地想把胳膊抽出来,却办不到,顶着一脑袋乱蓬蓬黄头发的黄毛劲儿还挺大,把他抱得死死的:“让你跑,让你不回家!”
远远的,正戴着红箍儿巡逻的两位大妈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王宝林四下看看,只能小声央求:“黄毛黄毛,我求求你,你松手好不好?我得上班去啊。”
黄毛根本不听:“甭跟我弄这哩哏儿楞!一说就上班,两说就上班,你上班干吗呀?”从小在胡同里长大,金发碧眼的姑娘说一口倍儿溜的北京腔儿。
王宝林只好哄她:“上班……上班挣钱啊,挣了钱好买冰棍儿啊。”
黄毛绽开了笑脸儿:“给我买冰棍儿啊?”见宝林点头,她又说,“我要奶油双棒儿,那个好吃。你可别拿大红果儿糊弄我。我不傻。真的。”
宝林记得,当时不知怎的,他心里一酸,挣扎的劲儿就没有了。
两位大妈凑过来,一本正经地劝:“我说小林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把黄毛娶回家算了。你瞅这丫头多可怜啊。”“就是!哎我说你是不是看不上人家啊?你说你个饭馆跑堂的牛个什么劲儿呢?”
王宝林哭笑不得,直冲二位老太太作揖:“我的大妈吔,您就甭取笑我了。我不是牛,我也不是看不上她,可是,您得让我有点儿思想准备啊,我还没打算结婚呢。”
“你瞧你瞧,现在这年轻人儿啊,都赶时髦儿,拿结婚不当回事儿。我说宝林,你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胡同孩子,你可别学那些。”
宝林心里说我学什么了我?嘴上却只能唯唯诺诺,抽空就跑。黄毛在他背后跳着脚喊:“早点儿回来,回头儿我给你端豆汁儿去!”
这样的故事重演了一回又一回,胡同里的邻居都看腻了,慢慢连起哄架秧子的主儿都没了,大家全变得视而不见,见了宝林和黄毛就绕着走。后来连宝林的醉鬼爸爸都看不过去了,有一回趁着清醒对宝林说:“傻就傻吧,好歹漂亮啊,小洋人儿一个,不屈你。”可宝林那会儿正谈着恋爱,他心里哪还装得下一个傻呵呵的混血姑娘。
十三
党支部书记通知王宝林转岗,去厨房跟班学大厨,是在宝林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就在前一天,他和那位陈先生谈了一次话。准确地说,是陈先生邀他谈了一次话。
陈先生还是很诚恳的。坐在小包间里,喝着店里刚刚开发的自酿啤酒,他先向宝林检讨了自己,说自己放松了警惕,说话不分场合,确实是错误的。虽然是改革开放了,但身为党的干部,警惕性还应该是有的。他说他不记恨宝林,说宝林也是履行职责嘛,他能理解。
宝林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问:“您知道我是公安局的人?”
陈先生脸上浮现出谜一样的微笑,不接宝林的话,换了话题说:“不过你说我和小田同志乱搞,是没经过调查的哟。告诉你,我和小田同志都是单身,我离了,她也离了,我们是正当恋爱,懂不懂?”
宝林哑口无言,心里却很别扭。
“宝林同志,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知道,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尊重你的工作,可是你要知道,现在不是过去了,我们国家要实现现代化,要成为世界强国,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小平同志讲,要摸着石头过河嘛。我不和你多讲我的工作任务,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在向世界迈出艰难的第一步,我在这儿说的每一句话,将来都可能是大生意。”
陈先生说到这儿有点儿激动的样子,脸红了,当然,也许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他看着王宝林,半晌又说:“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这个工作。如果你有你喜欢做的事,不如去做。现在是个开放的时代了,人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厨师确实是宝林想做的事。而且,越来越想。田师傅退休了,几个新来的小姑娘小伙子成了宝林的徒弟,宝林成了新的搁高儿的,整天在大堂里忙得滴溜乱转,可时不时地,他的眼光总溜向后厨的那道门。那里传出的声响,那里飘出的香味,总是那么吸引他的每一根神经。因此,当党支部书记眼神飘忽地通知他转岗的时候,他竟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把大堂的工作交代给最信得过的徒弟韩秀姗,一遍一遍地叮嘱注意事项:眼睛要灵,要看得到每个顾客;嘴巴要甜,招呼都要打得到,还得见人下菜碟儿;端盘子要稳,不能洒汤儿漏水儿……小韩先是嗯嗯地答应,后来竟然笑了:“师傅您放心吧,不就是端个盘子的事儿嘛,哪那么多规矩。”
宝林惊讶,眼睛里就流露出来了。小姑娘就说:“我呀,参加自学高考了,也不定哪天我也走了呢。不过您放心,我在这儿干一天,就会好好干。”
王宝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转岗其实意味着失败。脑筋不活络的他,开始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现在想到了,沮丧就如潮水,哗啦啦地漫过心头了。他什么也不想说了,慢慢摘下头上的白帽子,脱下工作服,然后扶着桌子坐下了。他觉得特别累,觉得两条腿根本站不住了。
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在了王宝林的脑海里。他记得那是个下班后的夜晚,大堂里所有的椅子都翻扣在了桌子上,朝天的椅腿像一片小树林。而同裕春门前新装的霓虹灯,亮得特别刺眼。
十四
市公安局黨委开会研究撤销519的时候,人事处副处长李天安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会议室里了,尽管只负责记录,没资格发言。从研究恢复519,到研究撤销519,十几年的时间,让李副处长想起来颇有点儿小感慨。
先是一位副局长介绍了去外地学习公安工作改革先进经验的情况,主要是人家改革加强了110报警服务工作,还提出了“有警必出,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有险必救”的口号。介绍到这里,另一位副局长抽口烟笑了一下:“有求必应?我们又不是观音菩萨。”局长皱了一下眉说:“领会精神嘛。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李天安有点儿走神。他昨晚和妻子苏南吵了一架,还是为了要孩子的事儿。女派出所长苏南是个工作狂,怀孕生孩子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对李天安说:“现在这治安形势多严峻啊,我那个管界,光外来人口就数不清楚!我们刘副所当年是全局的‘百家熟’典型,他都嘬牙花子啦。你这会儿让我生孩子?敢情你们局机关不忙!”
李天安心里不爽,可也没说什么。坐在会议室里,看着个个面呈倦态的领导,心里说:“机关不忙?姑奶奶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到519的时候,会议争论相当激烈。
赞成取消的,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国家法律在不断酝酿修改,社会的开放程度在不断扩大,改革开放的新事物不断出现……这一连串的不断,让519的这帮人已经快无用武之地了。而且,他们的身份已经逐渐暴露,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他们由此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甚至有的人,干脆就自己放弃了。发言的人举例子,说同裕春的王宝林,早就进厨房干上厨师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汇报过任何线索了。
王宝林这个名字让李天安副处长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不同意撤销的人当然也有道理。公安工作不仅需要明面儿上的管理,秘密工作还是不能丢的。我们在新形势面前已经有点儿手忙脚乱了,519总归能让我们多多少少了解点儿我们不好掌握的东西。
说来说去没个结论。最后,局长烦了,一挥手说:“不议了,散会!”
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但结果总是要有的。第二天,李天安被局长叫去接受了新任务:由人事处出面,挨个儿和519的人谈话,愿意回公安局的,安排;不愿意回来的,就地解决。519不说撤销,也不再增加新人。局长说:“不说摸着石头过河吗?咱也摸一回,看看怎么样再说。”
李天安答应了往外走,局长在他背后又嘱咐一句:“那个几年没汇报过工作的王什么林,你好好和他谈谈,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想法。”
十五
王宝林从哥哥家出来,骑着电动车准备往家走的时候,电视台春节晚会刚刚开始。隐隐约约的,宝林听得见主持人激动高亢的声音:“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过年好……”
离他和大家约好的时间,离他准备和黄毛开始共同生活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