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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时,我在城市北端租过一间一居室,它有个小小的阳台,房东用透明玻璃将阳台包住,形成了袖珍的玻璃房。一个不知用过多少年的旧衣柜塞在阳台右侧,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我搬来的前两个月正是阴郁的冬季,加上刚和女友分手,心情抑郁得很,一件衣服都能连续穿上一周,更别提去收拾房间。转眼到了春天,空气里荡漾着柳树的新绿,家家厨房传来香椿炒蛋的香味,我渴望起阳光来,于是抽出一点时间,将旧衣柜搬到了屋内,阳台上豁然开朗。
我又买来些植物,用废弃的铁丝和旧椅子做了个放花盆的架子,绿萝、红掌、矮藤牵牛花,一样样摆放上去。打开窗户,阳光普照,绿叶葱茏,我有些为自己的创意自鸣得意。
1505,这是我家的门牌号。我家左边是1506,右边是1504,一个是三居室,一个是两居室。我住的是一栋上了年头的老楼,楼梯间里贴满清洗油烟机和搬家服务的小广告,电梯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住户除了白发苍苍的退休老人就是和我一样的外来务工者。
外来务工者?你不要嘲笑我用错了形容词,在百度百科上,外来务工者通常指的是外地来本地城市打工的人员,和民工含义相近。“一般泛指建筑行业,搬运行业等技术含量低,体力劳动为主的从业人员”。
虽然我的履历上写着名校硕士,名片上印着项目总监,工资条上打的是一万八,但我依旧是个外来务工者。我不觉得自己和工地上搬砖的农民工有什么不同,在这座城市里,我和他们一样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自己的女人,都害怕生病,都担心丢掉工作,都会为回家过年的火车票绞尽脑汁。
老楼里,老人是原住民,我们这样的外来务工者是租户。从法律上,我们是平等的,而在社会学上,我们却是低人一等。
每每遇到电表跳闸、水管走水、垃圾乱放等问题,老人们总是将矛头指向外来务工者,他们在摇摇欲坠的电梯里,把手中的拐杖幻想为锐不可当的长矛,一下下戳着地板,发出尖酸刻薄的抱怨和义愤填膺的斥责,最后化为一个意思——将我们赶回老家去。
我靠着冰凉的电梯壁,冷冷瞧着他们因激动而发红的脸,我已过了上前争个青红皂白的年龄,却还不能对此付之一笑,我只是看,只是听,我不说话。
每天晚上,我替植物浇水,和它们讲话。我把工作上的事讲给它们听,甚至听听它们的主意,我会对矮藤牵牛花说:小刘犯的那个错我是在开会上指出呢,还是私下解决?如果你同意前者的话,明天就开三朵花吧,同意后者开两朵就好了。不过它们也会让我犯糊涂,比如有一次,矮藤牵牛花好像喝了十全大补药,早上竟开出了八朵花。
这天,我浇完花后,无意抬头一看,发现透过窗户,1506的半个房间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去,阳台右侧被衣柜挡住,移开衣柜后,我心思放到了植物上,也未发现对面风光。
偷窥陌生人的房间虽不是一件体面事,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看。
已经快到夏天,这间小小的房间却没有挂上窗帘,如果房主是原住民,自然不会这么疏忽,看来对方属于和我一样的外来务工者。每天早晨出门,晚上归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都不在房里,何必花这个不必要的钱?
房间很朴素,我伸长脖子,只能看见一张书桌、一把座椅和半张床,没有电脑,也没有半点装饰。另外,白色墙壁上挂了一套非常小巧的女式工服,纯黑色,配着淡蓝色的衬衫。
前女友是丰满体形,环肥燕瘦,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腰围约一尺八,体重大概是四十八公斤,身高嘛,应该在一米六以上,最高不过一米六五。我下意识在自己下巴上划了一下,她要是穿平底鞋的话,头大概是到这个位置。
我的心,好像被晚风吹动的叶片,轻轻抖了一下。
房间里亮着灯,但没人。我想,她可能在洗漱,可能在公用客厅看电视,也可能在做饭。
现在时间是八点半,到了九点半,有人走进了房间。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甚至面红耳赤,就像一个被人发现的偷内衣小贼,其实担心是多余的,阳台关着灯,她根本看不清我的脸。
女孩披着浓密的长发,微微低着头,我也看不清她的脸,唯一能看见的是一个白皙的下巴,它尖尖瘦瘦,粉粉嫩嫩,好像小巧玲珑的荷花花苞。我脑子里忽然飘过那首诗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有着漂亮下巴的女孩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梳子,慢慢梳起发丝,每梳一下,就用手在梳子上轻轻顺一下,再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我明白了,她在清理梳掉的头发。真是个细心的人。
三分钟后,女孩起身将掉落的头发拿去扔掉,关了灯。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我却没有挪开脚步。这一晚,我没睡好。
我在这栋楼里住了五个月,每天在走廊和电梯间穿行,每天能看到和我年纪相仿的外来务工者,他们带着困意拿着或新或旧的公文包上班,天黑之际,又满面倦色提着打折的蔬菜和肉类匆匆归家,他们中间可能一半人有不按时吃饭产生的胃病,另一半人有因久坐导致的腰肌劳损,或者和我一样两者兼有。可能我不止一次和这个女孩在电梯中、在小区超市里、在大街上打过照面,却不曾认出她来,即使我能记住她那个俏丽可爱的下巴,能记住她杨柳般又柔又细的腰身。
那件小小的工服就像一簇意想不到的火苗,照亮了我的世界,火苗燃烧渐旺,我能看见工服里青春美丽的形体,还有下巴上方那对笑语嫣然的嘴唇。
我关注起工服的主人来。
作为只隔一堵墙的邻居,我要是想知道她的容貌,也并非难事。可我不想像个偷窥狂一样,每天上下班时间守在她家门前,我期待人群里一次出其不意的相逢。在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成百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他们即便穿着再光鲜的衣物,有着再美丽的脸孔,我也会从这件工服和那个下巴上认出她的身影。 那个时候,我和她说些什么呢?“你好,我是你的邻居”——不,太无趣。“嗨,你穿这件工服真美”——不,太轻浮。“哦,原来你也在这里”——不,太文艺。
我为初次相见的措词而头疼起来,有几次工作时都魂不守舍,同事们打趣我,问我是不是在谈恋爱。
一周后,我从房间亮灯和熄灯的时间,知道她工作日八点回家,十点睡觉,双休日白天虽不在家,但会十点半就寝。我很惊奇,现在很难找到这么按时作息的女孩了。睡前,她会梳梳头发,或者看看书,还看到过一次她修剪指甲。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不留指甲的女孩。可是由于该死的角度问题,我看不清她的正面,可她如美玉雕琢而成的下巴,总是一次次在我眼前晃动,似幻似真。
至于她是几点上班我还是不太清楚,因为这层楼住了五个人,每天早上开门关门个不停,大家脚步匆匆,往往是我听见声响还未来得及出门,他们就已消失了身影。这些天,我在电梯里遇到了十五个穿黑色工服的女人,她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没有一个有那么美丽的下巴和细细的腰身。
什么工作单位需要穿黑色工服呢?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中介?好像还有一些要求变态的公司。我仔细打量起那件工服来,它的裁剪很简单,材质也非常普通。工服里的衬衫两天一换,有乳白、浅蓝、米黄三种颜色,纯色无花,素净淡雅。周五晚上,工服就会消失在衣钩上,它必定是被拿去清洗晾晒了,周日晚上,它又精精神神地出现了,衬着干净的衬衫,应该散发着洗衣液和阳光的香气。
我已二十八岁,已没有太多耐心去哄一个娇痴的少女,我想要一个自立勤奋的女孩,她应该和我年纪相仿,职业相当,她可以物质上不富有,但精神上一定要充实宁静。
我对工服的主人越加痴迷,甚至打通中介电话,说自己要租一套和1506同样户型的房子。
中介的手脚一向很快,他们拿来户型图,又带我实地去看。我知道了关于我的女神的宫殿的精确数字,长两点五米宽三米,不足八平米的面积,租金是一千块。想到她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每天至少要度过十小时,我有些心疼。
我在心里默默算账,能租下这样房间的女孩,薪水至少要超过四千,扣掉租金后,三千块要留下一千吃饭,七百人际交往和购物,三百做水电网费杂用,一千块储蓄以备不时之需。如果她今年二十五岁,工龄有三年左右,大概会有四万储蓄,要是她生性节俭或有其他兼职,也许还要多。
我又翻出存折,上面的存款余额是十八万五千七百四十三块九毛四。加上四万,只够买老楼不到五平方米的面积,本来有些希望的心瞬间冷了。
不过,似乎也有其他方法。我拿出地图和笔,在城市边缘画了个红点,如果是那里,二十二万能买十八平方米的房子,要是买三十五平方米的小户型,占房价总额一半的首付已经够了。
我大喜,打开电脑看起小户型装修图来,竟看到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次因赖床没按时起来。
匆匆换好衣服,擦了把脸,我拿起公文包向电梯跑去。
电梯里还有一个人,我抬眼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掐腰的黑色小工服,精致的下巴,不是她又是谁?
我第一次看清她的五官,和我想象中的几乎一样,小而挺的鼻子,细长秀美的眼睛,还有两道弯弯的眉毛。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更显得娇嫩可爱。
她正在打电话。电梯下行后,为了让信号更好一点,她紧贴着电梯门,并提高了嗓门。
“你说新来的经理神不神经,以前大家都是互相帮忙打卡,就她来了后说不行,我偏要迟到,气死她。每天累死累活的,傻逼才准点上班呢。她想踩着我们向上爬,哼,活该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她哈哈笑了一会儿,又说,“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啊,吃了他半个月的豪华晚餐,每天八点不到就让他送回家,然后就睡美容觉,全程让他摸也没摸一下。别当老娘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趁着年轻,嫁人前我不吃喝玩乐个够本,谁给你当免费床伴兼老妈子。嫁妆?我存个屁嫁妆?我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没有年薪百八十万的男人,别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电梯到了一楼后,我没有出去,而是又按了十五楼。回家后,我抽出一条不用的旧床单,挡上了阳台。
夏天还没来,我的春天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