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吐峪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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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峪沟,在维吾尔语里,意为“走不通的山沟”。
  我以前常听到吐峪沟去写生的画家朋友说,吐峪沟怎么原始怎么古老怎么原生态怎么神秘,仿佛那里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其实,吐峪沟距离吐鲁番市不远,只有55公里(行政上属鄯善县管辖),但它仿佛是另一个风景王国。
  这里,五颜六色的荒山高耸起伏,沙石交错,沟壑纵横,溢满了蛮荒时代的印迹。在它们的护持中,有一个古老的村庄“吐峪沟麻扎村”,闲适地守在沟中的一片开阔地上,安静,清幽,像是一个被荒凉的大山隔开的世外桃源。
  1992年,一条被称作“连心路”的公路从半山腰上探了进来,车来车往,打破了几千年来的寂静。但是,没有车的人还是不能来这里探幽。2012年春,我有幸与《西部》杂志的同仁来到这里寻访春天,寻访古老的文明遗存——原始的生土村庄,和世界两大宗教——佛教和伊斯兰教文化的交汇之地。
  与闻名海内外的吐鲁番不同,这里没有古城、新城,没有坎儿井,没有古尸博物馆,没有纷扰的人群……只有生土建筑的古朴的村庄,一个在悬崖上张着无数忧郁眼睛的千佛洞石窟,一座伊斯兰传教者的墓地……峻、险、奇、幽,让人生发无数的感叹号和无数的问号。
  火焰的山
  吐峪沟,是一个乡的名字,它因吐峪沟大峡谷而得名,古时候称该峡谷为“丁谷”。
  作为一条大峡谷,它坐落在火焰山的中段,北起苏巴什村,南到麻扎村,绵延十二公里长,从北向南将火焰山纵向切开。说透了,这条山沟仍然是火焰山的一部分,不仅如此,而且还耸立着海拔832米的火焰山最高峰。
  是的,吐峪沟大峡谷把火焰山纵向切开。其沟谷两岸,赤裸的火焰山拔地而起,挺着野性的傲骨,露着结实的肌肉,由北向南奔向吐峪沟风景旅游区。我先是看见平缓的山坡向天际处绵延,接着,路两边之山的距离越走越近,越来越紧,像两个外星球的巨人,冷冷地俯瞰着我们两辆小小的轿车穿越它们的领地。
  路过苏巴什古墓群处,看到两边的山在淡淡的阳光下呈淡红色和灰褐色,淡红色的外形极为细腻,仿佛是细细的沙子铺上去似的,灰褐色的则是片石组成的块块山体,隆起在淡红色的细沙山上。
  一条小溪蜿蜒而来,将古墓地旁的平整谷地切出了一道七八米宽、十米深的深沟,如龙一样扭动着渐渐远去。沟两边则是大地垒砌的皇天厚土,凹凸不齐,高低起伏。
  随着汽车再往南方向,即向麻扎村的方向行驶,峡谷两边的大山越来越神奇。
  奇峰百态,怪石嶙峋,一道道山的皱褶,呈现着火焰状。山岩,有的如刀削似的,有的如斧凿般的,有的如人捏似的,有的如犁耕一样,或突兀如柱,或壁立如屏,或像雄鹰展翅,或像盘龙腾空,还有的像野马群狂奔,像野猴嬉戏。峡谷亿万年以来,一直在静静地演播着一部部大山子民们的动态电影。
  最让我惊叹的是,有一片山体仿佛是天神用巨犁犁过似的,从山顶到山下,留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龙沟和龙垄,像无数条龙在蜿蜒着向上爬行,摆动着头颅和尾巴。它们是风的雕刻,还是洪水的杰作,抑或根本就是鬼斧神工?!
  据说,亿万年前的吐峪沟地区,与塔克拉玛干一样,是一片浩渺的海洋(相去不远,还有古地名“洋海”村)。而今天,海水退去,被水吞噬的大山露出了真容,赤裸的山體还印刻着海浪的花纹。一切的海洋生命,鱼、乌龟、贝壳、海中龙……都变成了无语也无欲的化石。2012年4月,在这个鄯善县境内,意外发现并发掘了中国历史上最长的恐龙化石,震动了海内外。
  这些山体,不仅形态壮观、狂野,而且色彩以暖色为主,兼有其它杂色,涂着红、黄、赭等多种色彩。红的、赭的像晨曦,像火焰,像晴天的夕照;灰的如炉灰,如颓废的城市地面;黑的像煤炭,像黑夜里游荡的幽灵;青的如苔藓;还有褐色、黄色等夹杂其中。吐峪沟色彩分明的山体岩貌,被地理学家称为“地球书页”。
  有人说吐峪沟峡谷有“四大美”,即山体之奇、山岩之怪、涧水之秀、珍果之甜,所以被中外游客、学者誉为“火焰山中最壮美的峡谷”。
  这些山,像鬼神,像护法,也像小丑。
  吐峪沟大峡谷的火焰山,让我想起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牛魔王,畸形百态,却与众不同,深藏着西域文化无数的秘密。
  火焰山温度最高时达到60℃,峡谷两边红黄色的山峰,被誉为“天然火墙”。也许是激情太多,也许是青春的热血滚滚,终于将它们的衣服、头发、汗毛都烧光了,没有树和草遮体,将他们的“肤色”也烧成赭红色或灰褐色。如今,他们只能赤裸着身体,以赤子的心态面对着人间,面对着未来……
  绝顶的荒凉,反而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就在吐峪沟的南出口处,吐峪沟麻扎村南面,有一片片开阔地带,以黄红色的沙质土壤,种植出最早从地中海沿岸随宗教一道传来的无核白葡萄——吐鲁番最甜却没有籽的白葡萄,让吐峪沟变成吐鲁番无核白葡萄的古老故乡。
  一株株葡萄树绵延的绿色,交杂着一棵棵古桑的绿叶,给这个红黄色的、死亡般沉闷的峡谷口带来些许绿意,生发出生机勃勃的生命和一个个盎然的春天……
  “死亡战胜不了任何一片土地。”我想起了一位西方诗人的诗句。
  土垒的古村庄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村庄。
  在今天,在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新疆仍保留着这样一个生土筑成的原生态村庄。
  这个村庄的名字就是“吐峪沟麻扎村”。
  土的墙、土的垣,土的屋,土的“街”,它们仿佛从土里自然长出来似的,他们排列有序,错落有致,仿佛是中世纪的一个迷宫,“天方夜谭”传说中的某个场景。
  民居的屋顶是一色的平整,或是圆木架起后铺上了竹编和柴草,或是镂空的生土葡萄晾房。那一间间土黄的原色调,使古民居散发出亲切、素朴、温馨的味道,给人一种世袭的家园感。
  在这个峡谷里看到这样一种仿佛是千年前的古民居,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为它的孤傲与亲切?为它的悠久和温情?还是为它的贫穷和落后?抑或还是为它的纯真与自然?是,又似乎不是。   这里的一座座方形、长方形的民居,颜色与周围荒山的颜色很贴近,仿佛它们拥有同一个血统,来自同一母体,都一样的原汁原味,一样的古香古色。
  虽然,我在十多年前,在南疆喀什见过类似的古屋,但因为是建在陡坡上,看上去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递升,看上去“是房子上面还有房子,房子上面还有房子”。而且,它们被附近的新楼、高楼映衬出一种古老与现代的文化反差——即使它们,也正在被拆除的过程中。而这里,没有映衬,全都是土屋,以黄粘土制坯建成的窑房,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一层,两层,三层的都有(但我没有看见四层的),有的上面翘然立着夏天晒葡萄干的晾房。有的独立于山坡一角,有的是沿山势缀连成片。
  无论新旧,都是一间挨着一间地聚集和绵延,在土色的两山之间绵延,仿佛混合着泥巴、血泪,混合着笑声、哭声和莫名的呻吟。
  有几间建在村边的土房,屋顶已经消失,留下一面面颓废的黄色土墙,这几间废弃的土屋,在那里空空地屹立着,仿佛在随时等待老主人的归来……
  这个村的古民居是生活的,是温暖而清苦的。
  它甚至也是一種姿态,一类信仰。
  在吐峪沟,我看到古民居的大门基本上是木门,有的雕了花纹,有的涂上了彩色颜料,有的就是木头本色;而土屋泥墙上的窗户,有方格状的,也有菱花格子的,将阳光和月光剪成一种白天和夜间阴阳不同的图案,传达出一种精致的美,一种丝绸之路上的宗教文化。
  这个村庄与黄粘土文化一起,默默地存在了近1700年,赢得“民俗活化石”之誉。这里,至今还保存着维吾尔先民最古老的民俗生活习惯和民族风情。而夹着它的两边高陡的大山却是一派黄沙浩浩、褐崖茫茫!
  也许原始的是落后的,也许最落后的与最先进的距离最近。
  一些维吾尔人院子里,一棵棵古老的桑树、杏树、白杨,还有上了年纪的葡萄藤,从黄土的气氛中,撑起一片片绿意,有的还将脑袋、手臂伸到了墙外,与过路的行人嬉戏。
  在这里,我看到有一个古老的桑树园,几十株历经沧桑的古桑树聚集在一起,像古希腊的元老们在召开元老院会议;在赴霍加木麻扎的台阶旁,我看到一个满是疙瘩的古桑树,沧桑得有点萎缩了,树身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长寿树,600岁”;而在我们吃饭的那个农家乐院子里,也有几株一二百年的古桑树,其中一棵主干在一米多高的地方,被剥去了一块棋盘大小的树皮,露出了树肉,树肉上天然地长着一个圆圆的年轮圈,一圈圈波纹般地扩大……让人欣赏,让人揣摸,也让人疼痛和回味。
  村边的杏花刚刚开过,枝条狂舞的桑树刚刚吐出细细的新芽,透出春的信息已来临。
  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古老的村庄一派和平与安详,布谷鸟咕咕的叫声,鸽子的哨音不经意间在林荫深处响起,穿过我们的耳梢,飘过一座座土房的屋顶。村旁,有农民们正在洒满阳光的地里劳作,偶尔牛的叫声、羊的叫声不时传来。但我们没有听到鸡的叫声、狗的狂吠,甚至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
  一条潺潺的小溪从村里流过,给静穆的村庄带来动感,让干热的天气有了凉意,固态黄土绘画中也兀地响起了自然的音乐。小溪以清纯的乳汁哺育着古老的民居,使村庄里男男女女一代代不断繁衍。
  在村里,我看到一个围着纱巾的维吾尔妇女,一手牵着小男孩,一手提着一桶水在土路上走着;我看到两个妇女正在院子里围着一个马车或驴车,慢慢地卸下一捆捆的柴火;我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红毛衣花裤子的三岁小女孩,站在自家院子二楼的木楼梯旁边,嘴里吸着双手捧着喝的娃哈哈饮料,眼睛纯纯地望着端着照相机给她拍照的我们。
  还有,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维吾尔族白胡子老汉坐在溪边的大树旁,怔怔地望着我们。我给他拍了一张照,刚按下快门,他就站起、走过来,用他掉了一些牙齿的嘴说:“五块钱!”同时用老桑树一样粗筋暴露的手,指指那块挂在他身后横绳上的“拍照五元”的牌子。既然收钱,我就干脆让小张给我拍一张与他的合影。快门响过,老人又向小张伸手,要第二张拍照的钱。我解释说:我给你五元钱行了,她是给我们拍合影。他摆手,再摆手。这时,几米远的几个维吾尔族妇女不断给我们使眼色,劝我们快走,于是,我给了这位好像叫白克力·达吾提的老人五元钱就黯然离去。
  千佛洞,另一只眼看世界
  凡人都追求繁华、热闹,但修佛学道之人却偏偏选择那些远僻、寂静甚至是绝顶荒凉之地静修禅悟;凡人都好追求权利、美色,而真正修行人却偏偏弃之如敝履,归于内在心灵的纯真与寂静,智与慈。
  如此,就能理解为什么佛庙和千佛洞都建在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净地,有的还筑在高高的山顶,有的开凿于荒凉的悬崖石壁上,远离人间烟火。
  甘肃敦煌的莫高窟、南疆阿克苏的克孜尔千佛洞是如此,东疆吐鲁番地区的吐峪沟千佛洞也是如此。
  而吐峪沟的千佛洞,则是吐鲁番地区建窟较早、保存早期壁画较多的石窟。
  那天天气微微晴朗,我先是在山腰处的公路上,俯瞰了峡谷底的黄土石崖上蜂窝般的洞窟。一个个暗洞,一只只穿越苦难的深邃眼睛,仿佛要看透云天,看透山石,看透芸芸众生。后来,到了谷口,穿越了那个生土筑成的原始村落,沿水流逆流而上,与千佛洞面对面地对视交流。
  吐峪沟的千佛洞,最早开凿于两晋、西域十六国时代,是新疆著名的三大佛教石窟之一,距今有1700多年的历史。公元443年至450年,沮渠氏家族在当地称王时,吐峪沟佛教(小乘佛教为主)已经是枝繁叶茂,百花盛开了,到公元500年之后,麴氏统治高昌诸侯国时,小乘佛教达到了顶峰。
  所以,吐峪沟千佛洞还曾是丝绸之路上佛教——尤其是早期小乘佛法东传到中原的重要驿站。那些佛法和梵音,随着飘动的丝绸,一点点撩动着人们的内心,安抚着贫穷、灾难和心酸的泪。戈壁上跋涉的商旅们,依赖一种恒定的小乘信仰,战胜着孤独,战胜着一个个艰难困苦的风沙之夜。
  而这时,中原的佛教才开始兴起,而且多是小乘和不究其里的“外道”,真正的大乘还没有播种于九州大地大约一百余年后,菩提达摩从印度来到广州,先在建业(南京)见到了热衷于建寺修庙的“外道”代表——南朝梁武帝,因与其修心的本意相背,就直接一苇渡江,北上洛阳,隐居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然后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方式传播大乘佛法,一年年,依靠他的定力和无限爱力,渐渐让本意佛教流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这时候,中原的大乘佛教反过来沿丝绸之路向西传播到西域。这时候,处在吐鲁番这个交通要道上的吐峪沟千佛洞又担当了另一个心灵驿站的重要角色。
  实际上,吐峪沟千佛洞在历代高昌王国最高统治者的精心呵护下,已成为新疆的一个佛教重地。
  新的切入灵魂的大乘佛教西传,不仅给中原也给西域带来了真正的荒漠甘泉,给处于心灵驿站之位的吐峪沟千佛洞带来了崭新的春天。
  唐代文献《西州图经》称吐峪沟大峽谷为“丁谷”,说“丁谷窟有寺一所,并有禅院一座”,然后还仔细描绘道:“在吐峪沟中有随山势展布的重重寺院,它们背依危峰,下临清溪,四周绿树掩映,佛寺、禅院密集,佛乐飘飘,烟火不断,游僧云集,人行沟谷深处竟难见星月。佛寺中高塔,耸入云霄。横跨沟谷东西的桥梁,如彩虹在天。往返沟谷东西,如履平地,毫无攀援、跋涉之苦。”那时的吐峪沟颇似人间仙境。
  当我到达时,那连接东西山体的彩虹桥是没有了,耸入云霄的佛塔也没有了,佛寺、香火、佛乐、人群都不见了,惟有灰黄色的土崖,留着一个个洞孔,残存着苦难和遥远时代的记忆。
  一个,两个,三个……吐峪沟的土山壁上现有46个洞窟,沟底有一溪水流过,被人工围成一个湖。石窟悬在两岸的石崖上,而最里面的佛窟群正搭着铁架子在维修。以前,佛教鼎盛时,曾有94个洞窟,容纳着修行人和来参拜的香客。
  我与我的同事们,走过一些皲裂的洞口,看见只有泥土和空空的墙壁,没有佛像和壁画。有一两个,则是残留着一点点模糊的画图——那是未被破坏殆尽的文化遗存。
  据了解,吐峪沟壁画90%以上已经毁圮,在现存的、有编号的46个佛窟中,仅有8窟残留着少量有回鹘文题记的壁画,以历史的余温给今人展示了古代文明的风采。令人惊奇的是,在1、2、3、4号石窟内有“佛坐胡床”的景象——那是维吾尔人家古老而典型的摇床,摇床上镌刻的图案,是分别代表着佛教和摩尼教的符号,为全国罕见。
  这,也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以前,回鹘等西域少数民族(部族),曾经都是信仰佛教的!
  而那些消失的佛像,有的被地震等自然灾害毁坏,有的被个别后来改信其它宗教的宗教狂热分子毁坏,有的则被近代西方探险家挖走,寄存在西欧、北欧等地的一些博物馆中。
  写有《新疆的地下文化宝藏》的德国探险家冯·勒柯克还记载说:“1905年,在吐峪沟还见一座大型佛教庙宇,它像燕巢似的紧紧依附在近似垂直的岩壁上。而1916年的一场强烈地震,使这座庙宇整个坠入峡谷,再也不见踪影。”
  这里,曾出土过一些佛经残卷,像留在沙滩上的贝壳,隐隐镂刻着佛海的历史波涛。
  喧哗已经退去,荒山依旧,高崖依旧。
  在今日的静寂中,只有稀少的画家来写生,只有零星的游者来踏青,只有一些日本、韩国、美国、印度、港澳等国家和地区的游客或学者来此一游,或考察访古,留下一些惊奇和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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