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前半生(专栏·左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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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80年,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汤显祖所住旅舍的大门。他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的同乡和亲信王篆,此人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次前来,乃是传达张居正的好意。
  王篆告诉汤显祖,只要他在科举考试上愿意合作,成为张居正第三子张懋修的陪衬,首辅大人就许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前途光明的晋身之路。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如日中天,名义上是内阁首辅,声势却堪比皇上,以至于坊间笑传,紫禁城有两个皇帝,一个穿黄袍,坐在龙椅上,一个穿绯袍,处在朝堂中。百官们都拜着第一个,心里却最怕第二个。
  源源不断的人渴望巴结张居正,但汤显祖却不愿意。他再次谢绝了王篆的好意,拒绝和张居正合作。那一年,张懋修状元及第,汤显祖再一次落第而归。
  关于汤显祖和张居正的这段恩怨,邹迪光的《临川汤先生传》叙述得比较详细:
  丁丑(1577)会试,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庚辰(1580),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之人王篆来结纳,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曰:“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公虽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鹊起,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至癸未(1583)举进士,而江陵物故矣。诸所为席宠灵、附薰炙者,骎且澌没矣。公乃自叹曰:“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败乎?”而时相蒲州(张四维)、苏州(申时行)两公,其子皆中进士,皆公同门友也。意欲要之入幕,酬以馆选,而公率不应,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时者。
  命运在三年前已开过玩笑。万历五年(1577),汤显祖参加丁丑科殿试,被视作进士第一甲的热门人选。赶巧,张居正家的二公子张嗣修也在那年参加科举,张居正想让儿子进士及第前三名,又想掩人耳目,拉几个真才实学的做陪衬,显得结果公平公正。于是,他派人拉拢汤显祖和沈懋学——这两个时人眼中的文学奇才,结果沈懋学答应合作,汤显祖拒不同流。当届金榜一出,沈懋学和张嗣修荣登第一甲,汤显祖则不在榜上。
  此事后来被钱谦益(1582-1664)在他的《列朝诗集小传》中详细记录:
  显祖字义仍,临川人。生而有文在手。成童有庶几之目。年二十一,举于乡。尝下第,与宣城沈君典(懋学)薄游芜阴。客于郡丞龙宗武。江陵有叔,亦以举子客宗武。交相得也。万历丁丑(1577),江陵方专国,从容问其叔:“公车中颇知有雄俊君子晁(错)、贾(谊)其人者乎?”曰:“无逾于汤、沈两生者矣。”江陵将以鼎甲畀其子,罗海内名士以张之。命诸郎因其叔延致两生。义仍独谢弗往。而君典遂与江陵子懋修偕及第。又六年,癸未(1583),与吴门、蒲州二相子同举进士。二相使其子召致门下,亦谢勿往也。除南太常博士。朝右慕其才,将征为吏部郎,上书辞免。稍迁南祠郎。
  张居正和汤显祖,一个站在山上,挥斥权力铁鞭,一个站在山下,仕途崎岖不平。十年前,当汤显祖只有二十岁时,他被世人寄予了无限厚望,但十年后,也就是那个落寞的1580年,人们说,只要张居正在一日,他就一日出不了头。
  和张居正一样,汤显祖是一个少年天才。他出生在江西临川。临川这个地方,在唐代又叫抚州,原本是个蛮荒之地,到了北宋以后,突然像被上天眷顾了一样,成为“才子之乡”。宋代的宰相兼文学家王安石、曾巩,本文的主角汤显祖,都是这个地方出来的。
  他家是耕读世家,祖上汤伯清生活在明初,为逃避朱元璋滥杀功臣、屡兴文字狱,他的祖上不惜弄瞎自己一只眼睛,逃避科举,安心在临川耕田读书。
  据《汤显祖大传》考证:“汤显祖父亲汤尚贤到天祖汤伯清前五代人学历最高只是秀才,没有人中举,更没有人做过官,还说不上是‘门第高贵’;若说‘世家即是世世代代相沿的大姓氏大家族’,文昌里汤家在临川城可算得上。但这个大家族已不怎么‘富裕’。”
  钱谦益的老师许重熙在1615年去过临川,他亲眼所见,汤显祖的住所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与其说是高门贵户,不如说更像农家小院。汤显祖六十岁时曾向友人感慨:全年一家可收租谷不满六百石,要养连同他兄弟们的家眷、佣人在内三四十口之多。故“弃官一年,便有速贫之叹”。(《汤显祖大传》)
  弘治年间,临川汤氏因赈灾有功,被朝廷嘉奖,从此有了名望。汤显祖家族不仅有深远的读书传统,也有敬畏自然、淡泊名利的一面。他祖上很少做过大官,多是恪守本分的读书人:曾祖汤瑄,嗜藏书、好作文;祖父湯懋昭,字日新,善诗文,钻研黄老学说,被时人誉为“词坛名将”;父亲汤尚贤则是个爱读书的儒士,为明嘉靖年间著名学者、藏书家。
  在今天看来,出身文人世家没什么了不起,但在明代——在一个全民识字率很可能不到百分之十的朝代(即便到清末民初,成年人识字率也仅仅在百分之十左右,参考《南京政府初期的“青年问题”:从国民识字率角度的一个分析》),识字,会作诗词,又处在一个士绅家庭里,这本身就是很优越的条件。
  所以,汤显祖被寄予了很高期望,而他一开始的确有神童的表现。史书说他“体玉立,眉目朗秀”,五岁就能对对子,十二岁能写诗,十四岁补县诸生,二十一岁就中了举人。年方弱冠,就已涉猎五经、诸史,精通乐府、五七言诗。二十六岁时,他就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红泉逸草》,次年又刊印诗集《雍藻》,一时间风头无二,海内士人都渴望与他结交。
  可是他这人有个特点,可以说是优点,也可以说是局限,就是太直了。尤其是年轻的时候,管他公卿贵胄、名门世家,汤显祖但凭一腔热血,有什么说什么。他做人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同流合污,考试作弊的事,把刀架在他脑袋上,他都做不出。所以任凭张居正威逼利诱,哪怕两次科举都黯然落地,汤显祖也决不妥协,誓要做那与大象对抗的螳螂。
  考试考不上,那就回家种地吧。江湖夜雨十年灯,辗转又回到了故地。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汤显祖回家耕读,准备第三次科举考试时,朝廷却传出了大新闻——张居正去世了。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岁。   张居正一死,万历皇帝迅速展开清算。他驱逐冯保、抄家张居正,鼓励言官罗织罪名,要让自己昔日的老师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结果,张府被抄出大笔钱财,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被屈打成招,“自诬”有三十万两银子转移到了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家。然后,张敬修自缢身亡,留遗书一封,内言:“丘侍郎、任巡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张居正家的其余人员,非贬即死,哀号声不绝于耳,甚至张居正自己,差点也惨遭开棺鞭尸。堂堂當朝首辅,死后竟如此凄凉,张敬修的遗书传遍朝野,引起群情激愤。在内阁大臣、六部文官的求情下,万历皇帝才稍微收敛,留住了张居正八十岁母亲和其余存活者的性命。
  张居正死时,汤显祖尚在京外,现存史书没有记载他对此事的看法,但据《汤显祖评传》记载:后来汤显祖被贬广东时,曾主动安慰张居正被流放的儿子,又同张的另一个儿子通信,询问他有没有为先相国(张居正)扫墓。汤显祖在谈论国家朝政时,和张居正也不乏相似之处。由此可见,汤显祖对张居正的态度并非非黑即白的,他反对张居正营私舞弊,但对张居正及其家人的境遇颇有同情。
  明朝为期十年的张居正时代落幕了,大明国事就此翻开新的一页,汤显祖仕途不顺,如今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2
  第二年(1583),汤显祖中了癸未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一名进士。这时,张居正已经身死倒台,反张居正才是政治正确,新任首辅张四维、申时行先后以翰林职位许诺汤显祖,拉拢他入幕效力。可汤显祖依然拒绝,他说“余方木强,故无柔曼之骨”,意思是自己全身都是硬骨头,不会妥协。
  他就这么错过了这辈子最好的升官发财机会。他已经三十四岁,不年轻了,但他却因为不合作而被打发到了南京,先任太常寺博士,后迁任南京礼部主事,都没太大实权。
  南京是明代自成祖后的陪都,文人墨客常聚于此。嘉靖到万历年间,南京最有名的文人是王世贞,他也是当时的文坛盟主,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凡是经过南京的读书人,很少有不拜会王世贞的,并且在南京,汤显祖还是王世贞弟弟王世懋的直系下属,和王家人搞好关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但他就是固执,在王世贞主导的复古文学潮流盛行的情况下,他坚决反对复古,提倡文学革新,还约了友人把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的诗文拿来解剖,划出他们诗文中模拟、剽窃汉史唐诗的字句。一口气又把这位文坛大佬也得罪了。
  汤显祖在南京闲着,位卑不敢忘忧国。有一次,万历皇帝以欺瞒之罪,下令将一位言官停俸一年,汤显祖因此上疏,称言官并不全是不顾君臣大义之辈,只是朝中权臣窃用帝王之威,培植党羽,忠直之人不获重用,这才导致了言官不敢直言上谏,皇上既然追究言官蒙蔽之罪,为何不追究把持朝政的辅臣之罪?(《明史·汤显祖传》:“显祖上言曰:‘言官岂尽不肖,盖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
  汤显祖所处的年代,正是明朝的多事之秋。史载:万历年间是整个明朝灾荒最多的时期,皇帝在位四十八年,仅水灾和旱灾就多达四百三十九次。万历十五年到十七年(1587—1589),明朝更是爆发了全国性的大灾荒,两京一十三省,从河北到山东,从中原到南方,几千里的土地上,土地干裂,哀鸿遍野,而天灾之后,又逢恶吏盘剥,不堪重负者揭竿而起,还有的农民上吊自杀。
  当时的地方贪腐到什么地步?万历十七年,太湖沿岸各州府大旱,朝廷前后发银五十万两赈济,由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经手。结果,杨文举一路南下接受地方衙门的贿赂,甚至驿站里的当差也要向他献礼,仅仅收取的金花采币、折干、古玩,市值就有一万六千两银子。
  汤显祖眼见于此,忧心忡忡。万历十八年(1590),申时行与边将通贿一事让他更确信国事腐败,不能再坐视不管。
  万历十九年(1591)春天,被视作“不祥之兆”的彗星出现。同年,太湖继续灾荒,沿岸赤地千里,白骨蔽江下。万历皇帝下自省诏,斥责百官蒙蔽圣聪。仿佛一夜之间,一封雷霆般的奏折在百官中激起波澜,全北京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在议论一个人的名字!
  这年春天,汤显祖效仿海瑞上《论辅臣科臣疏》,把矛头直指内阁首辅申时行及其门生、给事中杨文举、胡汝宁(此人万历二年三甲进士,是京中“八犬”之一,绰号蛤蟆给事),他在奏疏中具陈申时行等人贪污受贿的证据,弹劾他们“窃盗威柄、贪赃枉法、刻掠饥民”。
  甚至,他在奏疏中还批评了万历皇帝。他这样写道:
  谓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禄植善类,今直为私门蔓桃李,是爵禄可惜也。群臣风靡,罔识廉耻,是人才可惜也。辅臣不越例予人富贵,不见为恩,是成宪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
  《论辅臣科臣疏》是汤显祖政治生涯中最勇敢的时刻,却险些让他遭遇牢狱之灾。面对汤显祖的直言,万历皇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申时行继续留任,他的门生毫发无伤。当年四月二十五日,万历皇帝下诏切责汤显祖。五月初三,他又下诏劝慰申时行,指斥汤显祖“假借国事,攻击元辅”。十六日,汤显祖被贬广东雷州徐闻县做典史(添注)。所谓添注,就是编制外官员,没有实权。
  汤显祖被贬徐闻,很可能和卷入阁部之争有关。实际上在那一年,有一波针对申时行的集体弹劾浪潮,而这背后,是因为明代自隆庆以来内阁权力大幅上升,分割了吏部权力,吏部甚至一度沦为内阁首辅的傀儡,而在申时行上任后,这个现象出现了反弹。
  学者何足道的相关论文中说:明代在隆庆前,极少有内阁辅臣兼管吏部的情况,因为一旦兼管吏部,内阁辅臣的实权就近似宰相。
  少许的例子只有以下几个:
  武宗朝,焦芳因依附刘瑾,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但前后不过五日(正德元年十月乙丑至己巳);
  世宗朝,方献夫因议礼能获此殊荣,以武英殿大学士出署吏部,前后不过一月(嘉靖十一年七月己巳至嘉靖十一年九月庚戌);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严讷以吏部尚书进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因新任吏部尚书郭仆未到任而暂管吏部,前后才至两月(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庚辰至六月己卯);
  嘉靖三十五年(1556)二月己未,武英殿大学士吕本以大学士掌吏部,至三月辛未离任,虽然只有短短十天,但一力主持完成了当年的临时京察,协助严嵩清除异己巩固势力。
  以上几例时间都非常短暂,不能作为内阁权力上升的标志,但到了隆庆朝,情况不同了。
  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庚申,高拱以原任吏部尚书重掌吏部,至隆庆六年(1572)六月庚午被罢,前后长达三年。这是明代开国以来的第一例,高拱所掌握的实权,一度和宰相无异!
  高拱下野,内阁权力被张居正所延续。何足道的论文写道:“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时独揽朝政,内外考察一手承担,相权之重前所未有,吏部尚书沦为办事跑腿的书吏,逐渐形成了阁重部轻的局面。张居正死后,继任者申时行以柔道治天下,虽然重新与六部商议国家大政,但决定权仍归内阁,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巍则甘受内阁的操控,遇事都请命与内阁后方才实行。”
  到万历十八年,杨巍退休,颇有志气的宋纁接掌吏部,万历朝的阁部之争拉开序幕。宋纁为了彰显吏部不是内阁的傀儡,提振吏部权力,于当年利用京察,严惩劣官百余人,采取越过内阁直接向皇帝上疏的方式,为吏部争权。同时,他在张居正门生被追论案、王锡爵子王衡和申时行女婿李鸿顺天乡试舞弊案中,屡次与内阁首辅申时行意见相抵,由此激化了内阁与吏部的矛盾。
  一时间,申时行大做文章逼迫宋纁请辞,宋纁连上五道奏疏辞职,因神宗挽留而留任。与此同时,明代素来爱热闹的言官们也卷了进来,他們分为“挺申派”和“倒申派”,背后是内阁(当然内阁也有暗斗)和吏部之争。汤显祖这时候弹劾申时行及其门生,无论是否出于公心,在万历皇帝看来,都已成为阁部之争的一部分。
  这一年,汤显祖四十一岁了。明代人的平均寿命在四十五岁上下,汤显祖这个年纪被贬徐闻,再要谈兼济天下、匡扶社稷,都只是痴人说梦了。他得罪了张居正,得罪了王世贞,得罪了张四维,得罪了申时行,还得罪了万历皇帝,整个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都看他不顺眼,昔日临川才子,转眼间成了人人称奇的狂生。有识之士敬佩他的胆量,但也为他的前途捏了把汗。
  这样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在滚滚世俗里难容于主流,他最合适的命运就是放逐,所以他这辈子都没在政治上得意,他的文学作品“临川四梦”也是后来才慢慢被重视。
  那么他能看上的是谁呢?答案是同时代的思想家李贽。
  我们在中学课本里读到过李贽。他主张“童心说”,批判重农抑商、男尊女卑和官场流行的八股文,著作有《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史纲评要》,号称明代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思想家,却也是万历年间的一位知识偶像,他所到之处,拥趸不绝,聚集围观者当中不乏女性。
  汤显祖把李贽当作精神导师。他读罢《焚书》,为之叹服道:“听以李百泉(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
  黑夜中,无论再遥远的焰火,都会隔空相认,汤显祖和李贽,就是晚明昏暗中的两束焰火,权力可阻其仕途,但终究无法折其风骨。他们一个主张“童心说”,一个主张“情至说”,互相关联,都在各自领域富有创见。汤显祖欣赏李贽这样不畏权贵的人,他也如同李贽一般,即便被贬岭南,也绝不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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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学家余英时说:“(唐宋时期)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的士大夫,不但不以这种贬逐为耻,而且恰恰相反,视之为莫大的荣耀,所以朝廷每贬逐一次,持不同政见者(上疏极谏者)的声望却为之提高一节。”及至明朝,这个现象也在延续。汤显祖弹劾申时行导致被贬,这是他政治上的受挫,但在时人看来,他是令人尊敬的。
  得知自己被贬后,他表现得很乐观。他跟好友帅机说:“弟去岭海,如在金陵。清虚可以杀人,瘴疠可以活人,此中杀活之机,于界局何与邪!”意思是岭南的瘴疠之气可以杀人,南京的空虚无聊也是变相的自杀啊!或许经历贬谪的磨难,还可以有更大的成就呢!(引自:周松芳《汤显祖的岭南行》)
  所以,当别人说“徐闻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红雾四障。猩猩狒狒,短狐暴鳄,啼烟啸雨,跳波弄涨,人尽危公”时,他却十分慷慨地说:“吾平生梦浮丘、罗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马伏波铜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
  于是在万历十九年,汤显祖收拾行囊,开启了自己的广东之旅。
  比起宋代,明代广东地区更加开化,和中原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但在嘉靖到万历年间,广东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倭寇、海盗之患。
  明代清官海瑞出身海南,他年轻时家里就遭遇了倭寇的洗劫。《明经世文编》也写道:“国家外夷之患,北虏为急,两粤次之,滇蜀又次之,倭夷又次之,西羌又次之。”这是明末的读书人写的。隆庆年间,阁臣张居正也说:“广事自区区力主夹剿之议,及请发帑银先治海贼诸事,人皆未以为然。”这里说的,就是广东海盗猖獗,已成朝廷一大担忧。所以汤显祖去广东,路途遥远不说,还有生命危险。
  那时的徐闻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徐闻也有天壤之别。今天的徐闻,基础设施建设源自于二址世纪五十年代初,当时在国家的动员和组织下,一批解放军官兵、大专院校师生和当地工农、技术人员对徐闻进行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开垦、改造。而在明朝,徐闻既没有高楼,也没有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菠萝,有的是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蟒蛇吐信,猛虎啸威,蚊大如斗,虫恶如狼”。
  汤显祖此番南下,先回老家临川,与亲友告别后,再抵达广东境内,然后沿水路,在海安沓磊湾(今称杏磊湾)上岸。
  在徐闻,他首先做的是走访民间,了解民情。
  有一次下乡到朋友邓宗相的家乡,遇见其在家的老母亲,汤显祖和邓母相谈甚欢,邓母很喜欢这个耿直狷介的小伙子,还特地拿出新鲜的蚝、蚌给汤显祖吃。汤显祖诗兴大发,写了一首《寄候徐闻邓母》,曰:“真妃南斗向南图,游子登堂泪欲枯。海蚌一瓯知味美,可怜无复报恩珠。”   汤显祖平时很喜欢写诗,在广东,他留下了不少诗篇。
  他去白沙湾,写下石刻诗文:“东望何须万里沙,南溟初此泛灵槎。不堪衣带飞寒色,蹴浪兼天吐石花。”
  他去到沓磊湾,又写了“沓磊风烟腊月秋,参天五指见琼州。旌旗直下波千顷,海气能高百尺楼”。
  之后他去海南,记录当地的风土人情,于是留下了《送卖水絮人过万州》《万州藤障子歌》《黎女歌》《槟榔园》等诗。
  他在海南的名篇就是《黎女歌》(此诗被钱谦益《列朝诗集》选入),诗中写道:
  黎女豪家笄有岁,如期置酒属亲至。
  自持针笔向肌理,刺涅分明极微细。
  点侧虫蛾摺花卉,淡粟青纹绕余地。
  便坐纺织黎锦单,拆杂吴人彩丝致。
  珠崖嫁娶须八月,黎人春作踏歌戏。
  女儿竞戴小花笠,簪两银篦加雉翠。
  半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绛包髻。
  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缠头束腰际。
  藤帽斜珠双耳环,缬锦垂裙赤文臂。
  文臂郎君绣面女,并上秋千两摇曳。
  分头携手簇遨游,殷山沓地蛮声气。
  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许昏家箭为誓。
  椎牛击鼓会金钗,为欢那复知年岁。
  这首诗是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记录下海南黎族女孩生活的细节。汤显祖虽然被贬,但他在广东很有闲适之心。和唐朝诗人韩愈被贬潮州的苦闷不同,汤显祖在广东轻快洒脱,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苦大仇深,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性格有关。他家在江西,离广东本就不远,跟广东人也更亲近,这就不像北方士人,去到广东大有天各一方的离愁别绪。
  并且,汤显祖对民间很有感情,他没有架子,乐意和老百姓打交道,别人说岭南民风彪悍,但他去了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他的创作也受到了岭南的滋养。
  我们知道,汤显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临川四梦”,其中,《牡丹亭》是为一绝。《牡丹亭》是在汤显祖辞官还乡后写的,但他构思这个故事,可能从他在广东时就开始了。
  《牡丹亭》题词里写:“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至情”与“贵生”,是汤显祖这部作品的灵魂,而汤显祖在徐闻创办的书院,就叫贵生书院。
  史载:客居徐闻期间,有感于徐闻百姓“好斗人皆轻生”,汤显祖联合知县熊敏捐俸银在徐闻县城西门塘畔创办了贵生书院,宣传“君子学道则爱人”“天下之生皆当贵重”的人生哲理。汤显祖将书院的十二间教室,分别命名为审问、博学、慎思、明辨、笃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并在《徐文留别贵生书院》一文中道:“天地孰为贵,乾坤只此生,海波终日鼓,谁悉贵生情。”这和后来《牡丹亭》的创作主旨一脉相承。
  贵生书院是徐闻文化的标志,剧作家田汉1961年来访徐闻时,作诗曰:“贵生书院遗碑在,百代徐闻感义仍。”可以说,教育是汤显祖给徐闻留下的最好遗产。有数据为证:
  据统计:明代自洪武到万历十九年的223年间,徐闻出举人30名,其中武举人居多;而从贵生书院建成后的万历十九年到光绪三十一年的296年间,徐闻出举人58名,其中文举人34名,占总数58.6%。
  此外,有学者考证:《牡丹亭》的主角柳梦梅,原型很可能来自汤显祖的东莞籍挚友祁衍曾,而这部剧发生的情境也主要系于岭南。这一说法并非无稽之谈,中山大学文学博士周松芳在《汤显祖的岭南行》中写道:
  柳梦梅一出场,就是“寒儒偏喜住炎方”,以及“我也是广州学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委婉表达了对自己岭南身份的认定和对故乡广州的热爱。杜丽娘在《惊梦》中“望断梅关”之后,《寻梦》也是寻向罗浮边,见梅子磊磊可爱,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岭南、罗浮與梅花,就是杜丽娘梦中人柳梦梅的标签。《骇变》一出,陈最良发现杜丽娘坟被挖,第一反应是:“知道了,柳梦梅岭南人,惯了劫坟。”至《耽试》一出,对策罢,面对表彰,柳梦梅自豪地说:“小生岭南之士。”《索元》一出,先借一老旦之口,给柳梦梅贴定岭南标签:“天下人古怪,不像岭南人。”接着《香柳娘》一曲则把柳梦梅与番鬼等量齐观:“[贴]什么柳状元? [众]番鬼哩? [贴]不知道。[众]地方报哩。”从历史真实讲,无论宋与明,番坊只在广东,而且“番鬼”也是一种广式的叫法。在终出《圆驾》,杜宝说不过柳梦梅,便对其进行带地域歧视的人身攻击:“正理,正理!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立即遭到柳梦梅的反击:“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白。”槟榔,在那个时代,是最富特色的岭南标签之一。可以说,越来后来,柳梦梅越淡化托名柳宗元之后这一自占身份,越以自己作为岭南人而自豪;这也可以视为汤显祖对岭南那份美好的情感和祝愿。
  汤显祖为徐闻树立起了一个文化榜样,徐闻人感激他,建立了不少纪念他的建筑。如今我们去徐闻,还能在贵生书院、贵生公园、县博物馆里找寻汤显祖的踪迹。
  汤显祖在广东,还曾经历一些趣事。比如万历二十年(1592)春天,他路过肇庆,见到了暂留此地的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和特·彼得利斯,为此写了七绝《端州逢西域两生破佛立义,偶成二首》:
  画屏天主绦纱笼,碧眼愁胡译字通。
  正似瑞龙看甲错,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子西来迹已奇,黄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无佛,说与莲花教主知。
  据《汤显祖评传》考证:会见利玛窦等人,可能还影响了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谒遇》里提到“香山岙里巴”,很有可能指的是澳门耶稣会圣保罗教堂(SanPao1o),中译三巴寺。《谒遇》里,有支《驻云飞》曲写道:“这是星汉神砂,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少甚么猫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嗏,这是靺鞨柳金芽,这是温凉玉斝,这是吸月的蟾蜍,和阳燧冰盆化。径寸明珠等让他,便是儿尺珊瑚碎了他。”灵感就来源自利玛窦等人携带的西洋货物。   4
  万历十九年八月,内阁首辅申时行因不堪重负,辞职回到了故乡长洲。申时行下台后,为了给舆论一个交代,万历皇帝宽宥了一些弹劾过申时行的官员,其中就包括汤显祖。
  第二年,汤显祖从徐闻调到遂昌,出任遂昌县令。那也是汤显祖人生中难得的地方治理机会,他不负众望,整顿吏治,抑制豪强,并且主动操练兵勇,进山剿虎。学者李芳记载道:
  遂昌山峦重叠,土地贫瘠,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汤显祖却在这里大显身手。推行“仁政惠民”的政策,每年开春,都备好酒,执牛鞭下乡劝农,并作诗曰:“家家官里给春鞭,要尔鞭牛学种田。盛与花枝各留赏,迎头喜胜在新年”; 他努力减轻百姓的徭役,并对朝廷搜刮民脂民膏的矿税进行抵制,权贵的三亲五戚来打秋风,汤显祖只招待他们一盘炒辣椒、一碗家常豆腐,外加一盆丝瓜汤;他德行兼施,宽严相济,遂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出现了“山也青,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的升平景象。
  可惜,大明朝依然不重用他。
  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向吏部递交了辞呈,从此与官场告别。几年后,他最尊敬的思想家李贽在狱中自杀。
  同年,他回到故乡,专心文学创作。《牡丹亭》应运而生,从此“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汤显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当昔日的同窗大富大贵,他在临川日渐清贫。临人见他喝粥度日,为瘦骨嶙峋的他感到忧虑,他却指着满床的书自嘲:“有此不贫矣!”
  辞官隐居期间,汤显祖仍对国家怀有一线希望。他渴望天佑大明,有力挽狂澜者匡扶社稷,而自己亦可“起报知遇”,重新为他热爱的国家出一分力。纵使国事令他一次次失落,他仍指望“朝廷有威风之臣,郡邑无饿虎之吏,吟咏升平,每年添一卷诗足矣”。
  十六世纪末,当莎士比亚的戏剧连场上演,引得贵族们鼓掌叫好,汤显祖却只能坐在南方的校园里,独对帝国苍凉的黄昏。明中后期腐败僵化、党争不断,经历短暂革新后,终究是步步下沉,呈现出将死之气。汤显祖坐看断井颓垣、生民离散,自己却无能为力,只得寄托文辞,在梦中发出守夜人的叹息。
  转眼过去近五百年,当昔日强盛的大明朝成为历史,汤显祖留下的“临川四梦”却还在戏院里引人热议。汤显祖生前寂寥,死后卻成为戏曲史上的传奇,供沈德符、吕天成、赵景深等一代代文人墨客凭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对比研究更是热度不减,剧作家田汉感慨道:“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
  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临川四梦”至情至真的力量。汤显祖得到了迟到的认可,到如今,他的作品依然感染着那些渴望挣脱藩篱、勇敢追求自我理想的青年。世道或许混沌,仍有人不改赤诚,此刻迷惘的青年们,不妨回想起百年前的临川河畔,月明星稀,原上寂寥,在那片纷纷扰扰的红尘中,曾有人和你一样,抬头仰望星空。
  参考资料:
  [1]张廷玉等:《明史·汤显祖传》。
  [2]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
  [3]龚重谟:《汤显祖大传(修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
  [4]龚重谟:《文昌里汤家是耕读世家》,《抚州日报》,2015年8月11日。
  [5]周松芳:《汤显祖的岭南行》,南方日报出版社,2016年7月。
  [6]徐朔方:《汤显祖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6月。
  [7]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8]郑培凯:《汤显祖这个人:必也狂狷乎?》,《书城》2019年9月号。
  [9]澎湃新闻:《汤显祖墓基本确认:“汤临川玉茗先生墓”盖板现身抚州》,http://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76874。
  [10]何足道:《万历癸巳乙巳辛亥丁巳京察始末》,https://www.douban.com/note/367270717/。
  [11]王小岩:《贬谪到徐闻后,汤显祖都去了哪些景点?》,https://mp.weixin.qq.com/s/TjTigyQxOvfpLN3hkJB_3w。
  [12]王小岩:《汤显祖贬谪徐闻是恐怖之旅吗?》,https://mp.weixin.qq.com/s/zxFKrLyeLD3OA00BsqldcQ。
  [13]李芳:《汤显祖:明代官场里的“硬骨头”》,《法制博览》, 2013年第21期,第56-58页。
  [14]周松芳:《汤显祖岭南行实考辨——兼论柳梦梅形象的塑造》,《戏曲研究》2015年第3期,第179-196页。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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