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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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荣老头死了。他的墓地在村东口,他家田地的坡道后头。池塘混浊着,野鸭无趣地来回。人们都感到死亡带来的悲伤,在死讯传出的夜里,许多次车灯穿过老村小路,进入到这已经荒败的宅邸中来。
  老头的长子,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中年人。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法律系高材生,现在在省法院担任法官。一旦有左邻右里牵涉到官司,大至田宅遗产,小至讨薪要债,都会向他求助。他的妻子,是省医院的外科医生,身材颀长,动作利落,和她丈夫一样容不得任何质疑。他们在凌晨到达老屋,看到年迈的父亲,长子十分悲痛,长媳也致以了应尽的悲哀。
  老头的二儿子,少年顽劣,中年却在横冲直撞中,成为了一名小有资本的商人。他的妻子是同乡,因此他们从岳丈家第一个赶来送终。他来的时候老头子还没完全咽气,喉咙里兹拉着痰和唾沫的黏连声。然而仪器抽不出痰来,老头子的整个身体都像木乃伊似的干巴巴的,他只能让医生打强心针。打了一针,过会儿又不行了,又打了一针。如是三次,到傍晚,老人在一次大抽气后停止了呼吸。
  老头还有一个女儿。
  天亮的时候人到齐了。屋外放起鞭炮,荣老太伏在床尾大声哀哭。院子里架起桌椅,供吊唁的村人吃饭休息。不多时,风水先生来了,盘算一番,说第三天早上出殡。众人松了口气,前次隔壁家的老太太放了一礼拜,大热天的,都快长蛆。“三天正好。”人们说,纷纷涌进屋来。荣老太准备好白布给儿孙戴上,按照亲疏,儿子布长及地,孙子们只到后背一截。她穿着白衣,又回到丈夫死去的屋里,他的脸已被白布盖住。
  老太太望着窗外。窗户封着挡蚊子的纱纸,窗棂结了几十年的锈印。一角露出二儿媳妇的半拉头发,她大概坐在窗下正与村人闲聊。快到中午了,送食材的车子却还没有来。老太太拉开窗户,好让屋内的气味更好地散到外面去。二儿媳妇听到窗户声响,站起来叫了声“妈”,又走开去了。过了会儿,一个男人大咧咧地坐在了刚才儿媳妇的位置上,嚷道:“我刚刚在村口,有个老婆婆站那儿,问我是不是荣家死人了。”
  旁边的村人答道:“老头子亲戚吧,他老姐不是说要来。”
  “嗬,他老姐都八九十岁,来了不定得一块儿办丧。”
  “不会是她吧。”
  “谁呀。”
  “周燕儿。老婆婆没让你载她过来?没错。肯定是她了。”
  荣老太背靠墙坐下。大儿子和二儿子进来拆帐子,又把多的被子衣物折好。床铺一下子变空,只剩下死人和床架子。床单是以后要烧掉的,她默默拨了拨手腕上的金手镯。
  女儿端杯水进来:“妈,你睡会儿吧。饭好了叫你。”
  2
  荣老头和荣老太从四十年前就分房睡了。荣老太的屋子在里面一间,窗户对着后院,没什么光,被树挡着。她一直想砍掉这棵树,但是心疼每年结的橘子,树越长越大。近几年,橘树不怎么结果了,要么是酸的,她却已经习惯了浓荫的遮挡,舍不得将它移开了。
  大红色的被子,原是冬天盖的。荣老头死前一直喊冷,给他盖了厚厚几床,都不中用。荣老太舍不得烧掉,留了这一床,其他垫在棺材里。她把被面展开,抖了抖,睡在上头。死亡的味道从骨头里散出,棉絮的一个个毛球,结成膈人的颗粒。她意识到这床被子就像她年久失修的身体,她死的时候,可以再派上用场。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卡车上坡的声音。肉,鱼,豆腐,白菜,送进院子里。大儿子和二儿子在争论,老大想让妹妹和媳妇做饭,老二要直接雇几个婶子帮忙。女儿不管这些,外孙女刚满六岁,蹲在水沟和村子里的小孩玩。大儿子没有孩子,二儿子生的孙子孙女已经二十多岁了,孙子又生了个男孩,还在哺乳,孙媳妇一直抱着。
  “这家孩子多,四世同堂。”等饭的时间,村人相互嘀咕。
  “老头子也算高寿,什么都有,活够了。”
  “是啊,活够了。儿子又混得好,他没少门路。”
  “老婆也好打发。”
  “嗬。老太太一看就没劲,不被他捏得死死的。”
  “他年轻时候可风流了。我听说。”
  “风流人到老都风流。”
  老大终于妥协,从钱夹里抽了一叠,老二拿去叫人。老大愣愣站了会儿,进屋拿了包烟,一一给众人递上。村人拿了烟,又添了茶。老大自己也拿了根烟在手上,他平时不抽,身上没火,往外走了几步,看见送食材的靠在卡车门前,就把烟递给他。送食材的接过。
  “你从县城开过来?”老大说。
  “是啊。”汉子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燃,“你们要的急,几个东西县城没有,下午我跑远点看。”
  “辛苦。老头子喜欢吃海鲜,最后一次了嘛,弄几条甲鱼,还有蛤蜊、泥鳅什么的。我怕别人不会做,使劲放盐,弄不新鲜。”
  “大家吃的话还是肉最实在。”汉子把袖角往上捋,露出黑黝黝的胳膊。
  “是是。我写在单子上了,你多带几斤。”
  “猪肉?”
  “牛肉。”
  “牛肉?”
  “老头子喜欢牛肉。但是以前家里有牛耕地,感情上受不了,没怎么多吃。”
  “是么。”
  “很久以前了。”
  汉子嘟哝两声,望天。老大无趣地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老二领着三四个老婶子上了灶台。老大凑过去,老二碰他的胳膊,小声说:“周家的来了,在村口,好些人撞见她。”
  “她来干什么?吊唁?谁告诉她的?”
  “见鬼。妈那里怎么办?”
  “让你儿子在门口守着,不管怎么说,别放她进来。”
  3
  荣老头足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头脚几乎顶着棺材,年轻时更高。他母亲早逝,家里贫困,寄养给外婆,学了些男子汉立身的本领。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却碰上文革,外婆家坏了,在亲戚间辗转几年,又回到父亲家。继母不愿意他把母家富農身份牵扯过来,弟弟们也不拿他当大哥尊敬,只有一个已经嫁出的姐姐,时而接济他。   他有一副不服输的脾气,行事却常常不在正轨。他有力,同时暴躁,他聪明,同时蔑视众人,他俊朗,因此从不像同龄人那样奋力追求某个傻乎乎的姑娘。他最亲密的一个女性,是同一生产中队的周燕儿。他去过她家,她父母讪笑着说她已经定亲了,是他的某个堂兄。后来她怀孕了,她父母才求着他娶她。他坚决不承认那是他的孩子。
  周燕儿在分娩前嫁给了县里的一个邮递员,邮递员比她大12岁,跛脚,有一辆自行车。他再没有见过她。文革结束后,他作为少数能写公文的青年,调到了粮油站。他的父亲坚持他得先在村里娶个媳妇,然而基于他在本村的名声,只有一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事实证明这户人家是最有先见之明的,他的工资和油水,很快令他继母也对他刮目相看。
  荣老太比他小12岁,她嫁给他的时候刚刚17岁。一开始她把家务搞得一团糟,荣老头揍她,她就跑回娘家。等到他的父亲和她的父母都过世,他们俩给自己盖了新屋。这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可以用自己的力量阻止母亲被父亲伤害,他只能拿着树棍在村口围堵爬车逃学的二儿子。几十年间,他的小女儿离婚又结婚,和他一样抛弃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当然,他不承认这件事。
  他们也不承认这件事。
  从院子、池塘,到为老头子选定的墓地,都严密看守着。老大过年给老头子买了一套新衣,还没上身,正好换上,然而却没有合适的鞋穿。荣老太也不知道他鞋码多少,让老大拿尺量一下,夜里敲杂货铺门,买双黑布鞋。午饭后,棺材运进主屋。荣老头的身体已经有些硬了,老大把他背出来,让他在厅屋正中的椅子上坐好,两位高寿老人一左一右扶住他。主持丧葬的人取一块白布缝成包裹,塞进许多冥纸,外面写上数目,把布包搁在离老头子脚下一米的地方,拿打火机点燃。所有儿孙媳妇都在火堆后跪下,两个中年人黑白无常似的一左一右用竹竿把叠在一起的冥纸拨开,一连烧了半个钟头,冥纸才燃烧完全。
  满室烟烬。男人们一起把荣老头抬进棺材,在他的头下搁三片瓦,中间洒些米和土,让他枕着入睡。屋外放起鞭炮,荣老太伏棺而歌。
  4
  荣老头年长以后,村里许多人都盖了三层楼的新房,旧屋爬满藤蔓,直翻进荣家的后墙。下大雨时,厨房有些漏水,于是把整个屋子换了新瓦,买了电器,里面也重新修缮。可是看着人家新屋立在两头,荣老头总有点不大舒服。他向大儿子说了盖房子的事,大儿子说他出15万,剩下的二弟出。他又问二儿子,二儿子说没钱。
  “我两个孩子要养,以后孙儿还要买房。大哥又没负担,多出几万不就结了。”二儿子替父亲出主意。
  荣老头一听有理,又跑回去找大儿子。大儿子说:“家里什么都要我出,难道爸妈是我一个人的爸妈?”
  “呸。以后屋子塌了把我压死,你们再喊东喊西吧。”
  荣老头没等到屋子塌。他在县城租了套房子,一个人住。荣老太依旧在村子里,荣老头没说让她去县城,她也懒得去凑合。以前他总嫌她煮的早饭不好,要去县里吃8块钱一碗的牛肉面。“8块钱一碗!”她张大喉咙。
  荣老太没有工资,荣老头退休后一个月两千,简单吃用是够了。老太太没想到的是,荣老头搬到县城以后,就再也不给她生活费了。
  家里早不种地,过节走亲戚还情做脸面,都是流水的钱花出去。大儿子寄给母亲开销,却不允许她到家里长住。几年后,二儿子允许母亲到家里住,却要她照顾刚生产的孙媳妇和婴儿。于是荣老太依旧住在长满藤蔓的老宅,砖瓦从墙头落下,沉入下雨后黏稠的泥土,鸡鸭啄米,滚上一层土法肥料,野草就从砖头缝里长出来。
  这样的日子,理应还很久长。荣老头同父同母的亲姐偌大年纪,除了行动不便,人还明白。荣老头却喜欢上医院,他总觉得身体不舒服,好像有种疼痛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得解脱。然而仪器什么也查不出来,“老人嘛,总有些体虚出汗,宽心点,您硬朗着呢。”
  “公立医院不好,我去私立医院,他们给我治。”荣老头向大儿子要钱,大儿子一听父亲病了,急得请妹妹马上到医院帮忙。妹妹不上当:“爸哪病了。看他开的乱七八糟的药。闲的。”
  荣老头每年都要在医院住上三四回,每次个把月。老大把它理解为父亲的寂寞,他妻子冷不防地说:“你爸不会看上哪个小护士了吧。”为了方便缴费,荣老头的确把银行卡给了护士,但是这些年轻女孩子惯于与老人家戏耍,老人也只是普遍热爱着年轻,而非其中的某一个。
  “妈太可怜了。”儿子们不止一次地感叹道。
  “爸是被自个儿折腾坏的。”这种判断蕴含着某种爱恨交加的情绪,又使他们摆脱于失去亲人的自责。
  荣老头最后一次进医院是在初春,他说有些关节疼,躺在病床上。亲友来看了一趟,谁也没有在意。一个月后,一天他在医院溜达,突然在楼梯摔了一跤,立刻中风。私人医院把他转到县医院,儿女们连忙赶来,过了一个礼拜,情况似乎稳定下来。大家放下心,各自回城工作。没几天,医院让荣老太把荣老头运回家吸氧。这是无可救药的意思。当晚,荣老头死于家中。
  5
  周婆婆坐在村口的树阴下,村里正在修路,石头渣子堆得到处都是。一头老黄牛卧在树后头,大片田地被光照着,禾苗绿得剔透。她望著那些往来的车流,想起年少时下农活后徒步到县里,哪怕只是替家里换些粮油,都像是一次壮游。
  她并不是一个人走这条路。村里的小姑娘、小娃娃们,都喜欢到处乱跑。他们要在不经意的时候,跳上封了山的树林,偷一大把橘子,或是顺手从田地里,刨几颗未成熟的红薯。她记得这些事情,从她穿上花衬衫,成为大姑娘时,她就始终处在饥饿之中。等到她嫁出去,开始为她的丈夫和孩子们的吃食而哭泣时,她又可以触摸那圆圆的红润的果实了。
  有人在树后头看着她。她知道他们恐惧她,就像她当年恐惧他一样。一个人不能带着那么多故事,人们总窥探他去世的生母的事,随着他到来,村庄仿佛倒退了二十年。他扛着铁锹穿过田埂,茂盛的土渣子野草一样,消耗着它的疯狂与贫瘠。她跟着那个年轻的男人走向田地,为了多挣工分,他整日都在地里。她全身都是热汗,邻近夏天的窒闷天气让她发晕。“燕儿。”他叫她替他拿个筐,于是她跑到公社,又跑回田地。他哈哈大笑起来,把宽大的草帽罩在她脸上:“看你黑的。”她感觉不到他的皮肤,仿佛他是一副骨架又高又硬地圈住她,比起他,其他男人都是稻草人。   他只是弄一个女人。他说他病得快死了。
  瞎话。邻居说他在她老房子前转悠,牙口都好着呢。他倒是真进了医院,细数护士小姐如何不周到,儿女如何不孝。她在簇新而苍白的病房角落见到他,他瘦得像一束坑洼的柴火,头发却一点没掉,含混起来,像老掉了的黄牛一样慢吞吞的。过去止步于窝棚里无止境繁殖的兔子、到处拉屎的公鸡、啾啾乱啄的小鸟、危险且缠人的水蛇,最后他终于问起那个他绝不承认的孩子。
  那天订了亲的小伙子来看她,两人在乡间散步。分开后她看见他在地里干活,戴着那顶扎人的草帽。他们走到后山,他用镰刀砍掉杂草,一直走到山阴。土地湿热,日头渐渐远去,天地如被一层薄布盖着。她有一瞬间觉得他太过熟练,仿佛这丑事已经施行了许多遍。到傍晚了,家里只当她和未婚夫去了县里,他家也没有在意他的缺席。那些盖墓用的废料,为再一次出卖藏在荒草丛里。他们在池塘里洗了澡,用上衣擦拭身体,斜搂着躺在大石头上。
  如果不是夜晚,谁知道天空隐藏了那么多秘密。她望着明亮的星空,看它们温柔地旋转,想到某种生命的联系,在擦肩而过,在肌肤交缠,在此岸与彼岸,在遗忘与追求,仿佛孕育着无限的喜乐,向着那永恒的梦境而去。庞大而遥远,遥远而静谧。
  6
  一夜醒来,老大包里的几万块钱没了。有人说傍晚看到老二媳妇到厨房里割了一大袋牛肉,让她娘家哥哥带回去,说不定钱也是她拿的。
  当然,老二和老二媳妇说这完全是莫须有的事。剩下的牛肉已经被老嫂子们切了做早午饭,看不出到底少还是没少。老大打电话让送食材的待会儿多买点过来,他向老二借钱,老二还在为老大污蔑自个儿媳妇生气,没理他,妹妹妹夫说他们没带钱。老大媳妇翻出一千给他,老大说算了,一会儿去镇上取钱。
  “这几年村里头就这样。”荣老太哑着嗓子咕哝,“去年不是到你那儿过年吗,本来说初三回来,后来你媳妇一个人跑娘家过年去了,我就待到了十五。结果一回来就发现屋子后门被撬了,还是防盗门呢。那时候外面打工的都回村里过年,怎么可能有什么盗窃团伙进村里不被发现,而且拜年时哪家不在哪家在,门儿清。说是熟人作案吧,左邻右舍都是亲戚,怀疑谁都不好。”
  “怎么没听你说起。”老大说,“丢了什么没有?”
  “我倒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后来老头子回村看他老姐,硬说他有个手提箱放在床底下丢了。嘿,我怎么知道他有什么手提箱。他说放了几万块钱,都没了。”
  “几万块?现金?怎么不放银行?”
  “谁知道呢?他工资卡我也没见着过,白怄了一顿气。后来他住院,让我给他送饭。我要看着家,一天只能上县里一趟,而且我也没钱。你买的保温壶我拎不动,我就拿水壶装一壶粥,中午送去,他吃完了拿回来。他又嫌这嫌那,而且我也没钱。后来他自己下床去食堂买晚饭,不知道怎么回事,摔了一跤,就完全瘫了。”
  “老头子吃得,喝粥肯定是喝不饱的。前几回住院都没吱声,这次让你送饭,大概有什么预感吧。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荣老太怏怏地说,“你知道你老头子那么大块头,我哪伺候得了他。医院说治是治不好的,只有慢慢休养,给他氧气瓶也买了,补交了乱七八糟的费用才让出院,而且我也没钱。谁知道他自己撑不住,一下子就没了。唉。不过这种病,早点解脱,少受点罪。我就说老头子是个享福的人,对吧……”
  老大应了一声,从后院走进客厅。荣老头棺材带人都在客厅里放着,听不见话,没有回音。老大把象征孝子的头巾摘了,换了旅游鞋,点出两张银行卡,准备取钱去。
  7
  母亲过世的时候,荣老头4岁,姐姐11岁。父亲为了再娶,把他过继给隔壁村一对夫妇,换了一笔钱。姐姐一个人跑到外婆家,请外婆把他赎回来。他记得他在那户人家等了三天,又听说许多买了孩子又转手卖到外面的故事。等到外婆出现,他死死地拽住她,哪怕外婆原本更想把姐姐接到身边代替死去的女儿。过了四五年,姐姐结婚了,嫁的不是她心爱之人。
  他的灵魂就那样轻飘飘地,不明白自己受的是什么罪。他能挨饿,能有力气使,但是就像柴火烧完了,仅剩一堆灰。敲锣的,打鼓的,哭丧的。三更一次,五更一次,直至出殡。他仿佛看见老姐姐拄着拐杖最后来看他,他深凹的眼眶里,依稀有些泪光。“小心尸水。”有人提醒道。于是棺盖合上,钉子钉了进去。
  “他等的人都见着了。”“好嘞。”
  抬棺人用麻绳绑住棺材,鞭炮声中出了屋,往山下走去。荣老太不停地嚎啕大哭,终于气力不支,被媳妇们扶进屋里。老大媳妇跪在她面前,红着眼说:“妈,您这么多儿女,我们都会好好照顾您的。”
  荣老太依旧蒙着头,银镯子滑落在干瘦的胳膊肘,老大过年送她的耳环,现在才第一次戴在身上。那厢棺材过了池塘,抬上后山,放入新挖好的坑里。后辈们跪下待土填平,放块石板作为标记,等老太太死了,再一起立碑。
  老大和老二收尾回来,荣老太已经进屋睡下,老姐姐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屋外已经摆好午饭,每张桌上,红烧排骨、蚝油牛肉、土鸡汤、焖鸭肉、火腿炖甲鱼、辣炒花蛤,装在一个个掉漆的搪瓷碗里,边上摆许多透明的一次性碗筷。送食材的卡車停在院子外,老大摘掉眼镜,看这些天的送货清单。
  “你这海鲜比外面贵两三倍。”
  “不能跟省城比啊,山路折耗多少。”
  老大省得,进屋拿了一叠崭新的票子。汉子熄了烟,靠着车门不紧不慢地一张张数。老大不好干站着,闲聊道:“这大年纪还送货呢。”
  “讨生活么。”
  “孩子呢?”
  “外面打工。”
  “你是这边人?听你口音……”
  “差不多。小时候待过。”
  “怎么没见着你?老头子谁啊?”
  “死了。”
  “你娘呢?”
  汉子数完,把钱往兜里一插,“走啦。”
  “不留下吃饭?”
  汉子上了车,卡车吱吱地抖了一阵,便直直开下土坡,上了村道。春天,碧绿的田野仿佛打了一层柔光,温暖鲜嫩的禾苗向空中招着手,山上的果树也紧密而丰茂地生长。汉子拐过几道弯,直到又能望见那座坟山。
  汉子停下车,扶起坐在路边的老娘,母子俩上了车,卡车向远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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