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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哥找到我，在一摊炒糖栗前面。我歪着头，用力地吸着鼻子。一下。再一下。炒糖栗浓浓的甜香就一丝溜一丝溜地穿过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肺里，我从口袋里抽出手指，放进嘴里，开始啃我那粉红的指甲，硬硬的，像板栗，啃不开。
“三喜，三喜。”一个手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我眼前站着一个汉子，他的脸色和死鱼的眼睛一样黄黄的白，耳朵上却戴着一对粉红的棉耳套。我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喜欢他。可是，我喜欢他耳朵上的那对毛茸茸的耳套，我歪头看它，嘻嘻地笑，真可爱，像小白。小白的身上，也有炒糖栗一样的甜香。
“三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他拉着我的手，我才知道，他在叫我，我的名字叫三喜。我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耳套，嘻嘻地笑。
“三喜，你认不出我了？我是你哥刘二喜呀。”什么叫哥？我失去了兴趣，转身对着炒糖栗继续啃我的指甲。
“你喊声哥，哥给你买糖栗吃，好不好？”
“哥！”
“乖。”他买了一大包炒糖栗，拉着我的手坐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剥出一个金黄油亮的糖栗，放我手里，问：“香不香？”“香。”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又剥一个放我手里：“好吃不好吃？”“好吃。”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再剥了一个，放我手里：“那你要不要听哥的话？”“听哥话。”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又再剥了一个，放我手里：“那你跟哥回家，不许乱跑，哥每天给你剥糖栗吃，好不好？”“好。”我趁哥不注意，悄悄将几颗糖栗藏在口袋里，我要带给小白吃。
哥拉我站起来，帮我拍拍土，带我坐上一辆汽车。车外的灯亮了起来。车外的天亮了起来。车外的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哥说：“三喜，我们到家了。”
来接我们的有两个人，一个尖着下巴的瘦子，一个光头。看到我，瘦子和光头，就拿眼光朝我剜过来，我就看到一条阴郁的蛇猛地朝我游过来，我“啊”一声，躲在哥的身后。哥笑着对我说，“别怕别怕，叫根叔，发叔。”我探出头，那条蛇不见了，根叔和发叔笑着捏捏我的手脚，说：“先回家去吧。”
我跟在哥身后，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走。“哟嗬”，路边一头牛，突然朝我叫了一声，啊，妖牛！他的身上套着犁耙，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犁地，可它竟然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手脚。我吓一大跳，叫一声：“哥，妖怪！”抬腿想逃，却扑通一下掉进了田里。
奇怪的是，哥和根叔、发叔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跟在妖牛后面的那个人，一鞭子甩在妖牛身上，喝道：“好好干活，你瞎吼什么。”哥拉起我，说：“三喜，小心。”光头对那犁地的老人说：“他叔，不错吧，这娃子虽然脑袋和手不大好使，但一身蛮力还是好使的。晚上，你该上我那把账结了。”
2
我紧拽着哥的衣角，跟哥进了一个院子。院里坐着一个抱着娃娃的女人，看到我们，她将奶头从娃娃的嘴里拔出来，白白软软的兔子蹦出来，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真好看。哥对我说，叫嫂子。我看着她将活蹦蹦的兔子塞进了棉衣，说，嫂子，白，好看。嫂子不理我，说，我去弄两个菜。
哥打开一个玻璃瓶，和瘦子光头坐在凳子上边喝边聊。我看着哥的杯子，吞了一下口水，哥，我渴。哥睨了我一眼，将他的杯子推给我，说，喝一口。我端起杯喝一大口，一把刀立刻热辣辣地破开我的喉咙，我咳嗽着，眼泪鼻涕下来了，我说，哥，水有毒，不能喝。哥哈哈大笑，端起杯，一口喝干，哥不怕毒。
我咧着嘴，伸长舌头，窜进厨房，嫂子看我一眼，从水缸里捞出一个瓢子递给我，我看到嫂子扣在瓢沿上的大姆指，粉粉的，像小白。我凑近了些，嫂子身上也有一股炒糖栗一样的甜香。我冲着嫂子嘻嘻地笑，哥真是笨猪，嫂子这么香不来闻，却去喝刀一样的毒药。糖栗，好吃。我掏出一颗糖栗，塞到嫂子手里，然后受惊一样逃了出来。
哥的脸红红的脖子红红的。瘦子对哥说，老四从你以前做事的那个砖厂过来，说那里还需要“猪”，价格涨了一千。光头瞥了我一眼，我一哆嗦，又看到一条蛇阴冷地游过来。光头不理我，转了过去，说，“猪娃子”看相虽好，恐怕不经折腾。哥说，城里的，脏两天看着就壮实了。瘦子说，电视有个新闻，南方矿里的价钱好，六十六万。光头说，看起来挺好的，就怕不听话。哥犹豫说，还是在家圈养吧。瘦子皱着眉说，这猪娃子软性，怕赚不了几个钱，不小心倒贴了粮食。哥说，这……光头打断他，别跟娘们一个样。
我坐在一边，嘻嘻地笑，嫂子的指甲粉粉的，嫂子吃糖栗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哥拿起碗，往里面拨了腊肉、香肠、菜，揽着我的肩，说，三喜，你吃。我夹一块腊肉放嘴里，哥问，香吗？我点头，嘻嘻地笑，香。哥给我添了一筷子，问，哥对你好吗？我嚼着香肠，好。那你要不要跟哥出去挣钱？我摇头，不，我要和嫂子在一起。哥说，嫂子好不好？我说，好。哥说，哪好？我啃着指甲，嘻嘻笑，粉指甲好看。香，和糖栗一样香。哥笑，那哥给你娶一个比嫂子还要粉还要香的老婆，好不好？我摇头，不好。小白更香。哥说，那就挣钱给你娶小白。我拍手，好啊好啊。哥却沉下脸，可是你不和哥出去挣钱，哪来的钱娶小白？我偏着头，发愁。哥说，挣了钱，咱就回来，你就天天可以和比嫂子还要香的小白在一起了。我摸到了裤袋里的炒糖栗，点头说，挣钱。
3
早晨起床，哥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一把炒糖栗，说，三喜，今天咱要去挣大钱了，你所有的事情都要听哥的话，不许乱跑，也不要和陌生人乱说话，知道吗？
我迟疑，哥，我们要去多久？
哥说，不用几天，你嫂子就会过去接我们回来。
哥拿出一张塑料片，说，你看，这是你的身份证，哥帮你带着，如果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刘三喜，懂吗？我摸着糖栗，小白比它香呢，就嘻笑着点头，我叫刘三喜。
哥又说，如果有人问你和谁在一起，你要说，你哥刘二喜，还有根叔、发叔，知道吗？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不。
哥愣一下，说，为什么？
我说，哥是好人。根叔和发叔是坏人。他们有蛇，我怕。 哥说，不许胡说。他们怎么会是坏人。而且胡说八道什么蛇呢，哥从来没看到他们有带蛇过。
我啃着指甲，说，哥傻，看不到。
哥又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好好，三喜聪明，你说有就有。但这话只能对哥说，不能跟别人说，知道吗？不然的话，你就娶不到小白了。
吃了早饭，哥带着我，和瘦子光头一起出发了。我们坐上车，车外的天黑了下来。车外的天亮了起来。车外的天又黑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啃着香香的比嫂子还要香的小白的时候，被哥推醒了。
我们提着行李，沿着一条山路慢慢地走，黑压压的山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嘴。我拽着哥的衣角，害怕地说，哥，这山要吞人呢。
哥说，这山到处是煤，那是钱眼呢，能落进它的肚子里，还不美死。我迷茫，哥怎么这么傻呢，让吃了，还美？
瘦子停下来，说，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这么久了还没到，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光头喘着气，看了看周围，说，前面好像有村子，我们去问问，顺便讨口水喝。
在一座烧火砖搭的房子前，瘦子叫了四五声，一个弯着腰，黑脸黑皱纹的老人走了出来。哥问，大爷，这村子怎么这么黑呀？
老人说，都挖煤去了。所有的山都挖下去了。房子塌光了。山全裂了。你们晚上走路千万小心，不小心掉进地坑里就爬不出来了。
瘦子说，不会吧，你家的房子不是还好好的呀。
蹋了。你去看看后面，不定今晚就全蹋了。你们赶紧走吧，我一个孤老头子是不走了。我生在这里，一辈子就生活在这里，我不想走了。我儿子翻建房子的时候，房后是多高的山呀，变了，全变了。儿子被埋进去了，山也没了。我真是活够了。活够了。
光头疑惑地绕到屋旁走一圈，进来的时候脸都白了，他说，我们还是快走吧，吓人哪，这房子就一小半粘带着土，其它全悬在半空中了。
瘦子问，大爷，这离矿居住区还有多远？
十来里。
你们这有过夜的地方吗？
哪里都可以过夜。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你们不怕就进去睡一宿。要不然，你们要走，也有得呆，这山里不出五百米就会有一个矿硐，不怕塌的随便都能窝。
光头的额头冒出了汗，要不然，你家有手电筒吗，我们买两根，钱好说。
手电筒没有，矿灯倒有几个，你们要尽管拿去。钱有什么用？这里的人谁没钱，但有几个享福的，死了，输了，家也没了。
4
我们住在一排窝棚的角落里，屋顶上盖着油毡布，一走出门就是疙瘩不平的黑土，每个门前都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拿着自已削的宝剑在玩。
我们的屋里还有两个男人，脸上手上的皱褶里都夹着黑。他们一人拿着一个缸子，正聊得欢，看哥拉着我进去，瞄也没瞄一眼。
较胖的人端起缸子，咂了一口，说，那时我在倒水喝，我拿了缸子正要往嘴里送，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有点颤，斜眼一看竟然不是自己手颤，而是那水锅在晃，里面的那锅水沸了一样滚来滚去，我的头还有点晕。我想，我又没动你，你这锅晃什么晃啊，就拿着缸子磕了一下水锅沿，又端起来喝，水竟然泼了出来。妈呀，地震了。我吓得一猫腰滚到旁边的一张餐桌下。我抱着头也不知道躲了多久，直到有人叫我，钻出来才发现是山裂开了。
另一个也端起缸子，咂一口，说你老兄命大呀，听说那次裂口就离你两米。
较胖的那个人，哈哈笑，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提着脑袋挣日子。
我坐在床边啃糖栗，没理他们。哥帮我将一个装着灯的安全帽带在我头上，拉着我，和那两个人说，俺和俺弟上班去了。
那个较胖的人突然回头，说，你们要小心点，一听到异样的响声就赶快跑，你们那段离地面五百多米，前些日子刚死过几个人，听说正闹鬼呢，现在没人敢单独在那干活。
光头皮笑肉不笑，说，我们这些人命硬着呢，在家都批过八字的，阎王爷不要。
我们沿一条煤渣铺成的路往山上走，绕过山谷，是一排依山建造的红砖房，中间露出有十几米宽直上直下的山崖，崖上有一个拱形洞口，上方水泥抹成的方框上写着几个字，洞里面有个开着的黄红斑驳的锈铁门。走到门边，一股冷风从里面吹到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哆嗦，攥住哥的衣角。哥拉着我的手，沿着向下倾斜的道路往下走，七拐八弯之后，哥停了下来，说，到了。我不情愿地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井下的灯闪着昏黄的光芒，地面、墙壁、顶部，到处都是黑色的煤层，在头灯照耀下闪烁着妖异古怪的光芒，像有野兽妖怪张牙舞爪着要向我扑过来，隧道两边的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的纸，上面用红笔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我刚要把它揭下来，哥厉声制止了我，不许动那纸符。我生气地缩回手，哥让我坐在旁边，又抓出几个糖栗塞到我手里，说，哥要干活，你乖乖坐着吃，不要乱动。
哥开始用铁镐把煤从洞壁上刨下来，一锹锹的装入矿车，然后他让我在后面推着通过长长的洞穴，运到我们刚下来看到的那个平台上，把煤车挂上绳索，拉上地面。
不知干了多久，我肚子饿了，我喊，哥。三个都回过头来，像三截黑炭，我惊慌，哥，你哪去了，哥。说着，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截黑炭走过来，拍着我，说，三喜，你犯傻了，我不站在你面前了。我盯着他，屁股往后蹭，惊恐地盯着他，你变成黑妖怪了。黑妖怪蹲下来，上面开出一个血红的大嘴，哈哈，哥是二喜，身上这些是煤。别怕。哥还没说两句，另外一截黑炭就吼起来，你也犯傻了，快点做，才能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妈的，老子总感觉有人在头脑勺上吹阴风。
5
我在矿里有个朋友。
一天，我们回地面。刚走出洞口，一个小孩子就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叫爸爸，回家吃饭了。
我吓得往后一缩，我叫刘三喜，不叫爸爸。他放开我，巴巴地看着我后面的人，又冲过去对一个男人说，叔叔，你有没有看到我爸爸？那人却蹲下去，一把抱起他，虎子，我就是你爸呀。
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说这孩子，真傻。
我看着他，嘻嘻地笑。我喜欢他，他看我的眼神，有明晃的阳光，和所有人不一样。
天黑了，窝棚里的人一簇一簇围在一起。每个人前面都放着一堆红红绿绿的票子，瘦子、光头和哥也挤在人群中，黑色的指甲戳过来戳过去，有的眼睛发光，有的眼睛发红，脑门上脖子上爬着青色的蚯蚓，他们嘴里嘶喊着像发狂的野兽，随时就要互相撕咬。我急了，在这一群野兽里，哥不成了填嘴的猪娃子？我拉了拉哥，哥，咬人。哥也是傻了，不肯走，很不耐烦地挥手赶我，去去去，一边玩去。 我就去找虎子。我和虎子绕去场后，那里有一块可供两个人打滚的草地，我和虎子在上面翻跟斗，捉叫虫。
虎子说，为什么妈妈每天都要叫我去洞口接爸爸呀？那么大的人，还要人接？
我嘻嘻地笑，这个问题太深，我想不明白。
虎子皱着眉，她们说我妈有病。每天到了矿里交接班的时间，她就会犯病，没来由的心慌气短。中午我妈在家做饭，听到一声响笛，就惊得将一锅刚煮好的面条打在地上。
我嘻嘻地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栗，放虎子手里，说，吃，你吃。
虎子接过去，塞进嘴里，你怎么总是笑呀？怪不得他们都说你傻，你不喝酒、不去洗头店、不赌钱、不打孩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大人。
我将最后一颗糖栗也给了虎子，仍嘻嘻地笑，大人傻，不做大人。
虎子跳起来，高兴地说，不做大人，来，我们做马，我们在草原上赛跑。说着他趴在地上，四肢笨拙地晃动，我也将两手撑在地上，和虎子在草地上绕圈子。
6
糖栗全部吃完的时候，哥带我去了菜馆。
哥说，你爱吃什么，尽管叫。
我歪着头，嘻嘻地笑，吃炒糖栗。
哥说，你就知道一个糖栗好吃。
哥给我夹了一块肉，问，好吃吗？我嘴里流着油，好吃。
哥给我夹了一块龙骨，问，好吃吗？我嘴里吸着汁，好吃。
哥又给我倒了一杯白白的水，端给我。我跳起来，不喝不喝，有毒。哥笑了，说，不怕，这是牛奶，比糖栗还甜。我喝一口，滑滑的，真甜！
我说，哥，你真好。
哥也给自己开了一瓶没有颜色的水，一口气灌下半瓶，沉声说，好什么。有时候哥真羡慕你，每天都不用操心老婆会不会跟有钱人跑了，孩子有没有钱上学了，父母有没有钱治病，工钱能不能拿回来，职业病可不可以得到医治，漫天的烦恼一个接一个，哥好久不知道什么叫笑了。哪像你，一丁点小东西就可以让你开心好几天。
我嘻嘻地笑，哥有嫂子，哥开心。
哥的脸开始红了起来，他拿起瓶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抹了下嘴角，说，你哪懂这个混帐世界。穷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挣的钱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了。那些该天杀的有钱人，跷着脚不干活，却大把大把地数着黑心钱。我们挣钱他们花钱，我们建房他们住房，我们种庄稼他们吃粮食，他们家里家外地养着二奶三奶四奶五奶，还嫌不够，还要把穷人唯一的老婆也霸占去。这还不够，穷人卖命挣的那点血汗钱，他们也要鸡蛋里找骨头地找出理由克扣了去。你说，他们的心，怎么就那么贪？怎么就没个底？
我还是嘻嘻地笑，啃着我的指甲。
哥的眼睛红了，他继续说，这帮龟孙，还总是打我们，总是骂我们，骂我们是猪，骂我们贱，骂我们蠢，还说这就是我们的命。妈的，我就不信，我就是一辈子的穷命。我就不信，掏不出他们口袋里的钱。我不怕这帮龟孙子，我就要看看这帮龟孙找落牙齿往肚子吞的蠢相。让他们出的钱，是应该的，是替他们自己积德。
哥说着伸出一个小指头去抠耳朵，我看到哥的指甲也是黑的。我吓了一跳，哥，你也黑了指甲。
哥说，怎么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黑指甲，不仅这样，连肉缝里抠出来的渣也是黑的。
我伸出手，说，我不是，黑指甲。
哥端祥着我的指甲，奇怪啊，大家都黑了，怎么就你的不黑？
我说，黑，小白，不喜欢。
哥说，想不到你这个傻子还有情义。
我说，哥，也有情。
哥愣一下，眼眶也红了，吃吧，多吃点，以后可不要怪哥别来找哥。说着，哥脱下他罩在耳朵上的那个粉红的棉耳套，帮我戴在我耳朵上，又说，会很冷的，挡寒。
我嘻嘻地笑，小白一定喜欢这只耳套，哥对我真好。
吃完饭，哥说，三喜，我们该下矿了。
哥拉着我的手，沿着煤渣铺成的向下倾斜的道路往下走，七拐八弯之后，哥停了下来，说，三喜我们到了。我不情愿地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地面、墙壁、顶部，到处都是黑色的煤层，在头灯照耀下闪烁着妖异古怪的光芒，像有野兽妖怪张牙舞爪着要向我扑来，隧道两边的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的纸，上面用红笔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打了个哆嗦，说，哥，不是这。
哥说，怎么不是？
我说，这里有黑柱子。
哥说，这是有意留下来作支撑的。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我看看根叔来了没有。
我一坐下，困意就卷上来。我突然看到小白戴着粉红的棉耳套，拉着我的手。可是，小白的手竟然也变成了黑指甲，我想说小白你不是不喜欢黑指甲吗，怎么你也变了？小白却举着黑指甲，朝我的脑袋戳过来，我的头一震，眼一黑，黑色的天压住了我。
我睁开眼时，我的身边围着好多人。哥疯了一样，边哭边拼命地扒我身上的煤堆，哥的声音像受伤的狼：三喜，我的亲弟呀，三喜，我相依为命的弟呀，你不能丢下哥不管呀，三喜你挺住啊，哥来救你了。
哥的脸上湿湿的，黑色的脸上，爬着一条条蚯蚓。我的心一酸，我的哥呀，怎么这样伤心，是谁欺负你了？我张了张嘴，想像哥平常说的那样对哥说，哥，别哭，有三喜呢，可是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我的喉咙也发不出一丝的声响。我想抬起手，帮哥擦去眼泪，说，哥，别哭，一哭蚯蚓就爬到脸上来了，可是我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哥抱着我疯狂地跑，救护车，救护车。
瘦子和光头已经坐在了救护车上，车子拉着刺耳的笛声，呼啸着跑。光头伸出手掌，低声对哥说，我打听清楚了，最近那个五十万。瘦子转动着他的手掌，说，最少不能低于三十五万现金。我想看看哥，可我的面前全是瘦子和光头的二十个挥舞的黑指甲，我又艰难地动了一下唇，拼尽全力，我想瘦子光头一定是在唆使哥留在这里挣钱给我娶老婆。所以我得告诉哥，小白不要我了，哥不用再为我挣钱了，快回家找香香的嫂子吧。可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的眼睛合上了，我的手耷拉着垂到了地上。
救护车的笛声还在撕心裂肺地嚎着，它怎么就这么张扬，还好现在不是做饭的时间，要不，虎子又要饿肚子了。
责 编：黄素芳
题图插图：INMA
哥找到我，在一摊炒糖栗前面。我歪着头，用力地吸着鼻子。一下。再一下。炒糖栗浓浓的甜香就一丝溜一丝溜地穿过我的喉咙钻进我的肺里，我从口袋里抽出手指，放进嘴里，开始啃我那粉红的指甲，硬硬的，像板栗，啃不开。
“三喜，三喜。”一个手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我眼前站着一个汉子，他的脸色和死鱼的眼睛一样黄黄的白，耳朵上却戴着一对粉红的棉耳套。我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喜欢他。可是，我喜欢他耳朵上的那对毛茸茸的耳套，我歪头看它，嘻嘻地笑，真可爱，像小白。小白的身上，也有炒糖栗一样的甜香。
“三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他拉着我的手，我才知道，他在叫我，我的名字叫三喜。我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耳套，嘻嘻地笑。
“三喜，你认不出我了？我是你哥刘二喜呀。”什么叫哥？我失去了兴趣，转身对着炒糖栗继续啃我的指甲。
“你喊声哥，哥给你买糖栗吃，好不好？”
“哥！”
“乖。”他买了一大包炒糖栗，拉着我的手坐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剥出一个金黄油亮的糖栗，放我手里，问：“香不香？”“香。”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又剥一个放我手里：“好吃不好吃？”“好吃。”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再剥了一个，放我手里：“那你要不要听哥的话？”“听哥话。”我一口将糖栗吞进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栗。
他又再剥了一个，放我手里：“那你跟哥回家，不许乱跑，哥每天给你剥糖栗吃，好不好？”“好。”我趁哥不注意，悄悄将几颗糖栗藏在口袋里，我要带给小白吃。
哥拉我站起来，帮我拍拍土，带我坐上一辆汽车。车外的灯亮了起来。车外的天亮了起来。车外的灯再亮起来的时候。哥说：“三喜，我们到家了。”
来接我们的有两个人，一个尖着下巴的瘦子，一个光头。看到我，瘦子和光头，就拿眼光朝我剜过来，我就看到一条阴郁的蛇猛地朝我游过来，我“啊”一声，躲在哥的身后。哥笑着对我说，“别怕别怕，叫根叔，发叔。”我探出头，那条蛇不见了，根叔和发叔笑着捏捏我的手脚，说：“先回家去吧。”
我跟在哥身后，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走。“哟嗬”，路边一头牛，突然朝我叫了一声，啊，妖牛！他的身上套着犁耙，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犁地，可它竟然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手脚。我吓一大跳，叫一声：“哥，妖怪！”抬腿想逃，却扑通一下掉进了田里。
奇怪的是，哥和根叔、发叔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跟在妖牛后面的那个人，一鞭子甩在妖牛身上，喝道：“好好干活，你瞎吼什么。”哥拉起我，说：“三喜，小心。”光头对那犁地的老人说：“他叔，不错吧，这娃子虽然脑袋和手不大好使，但一身蛮力还是好使的。晚上，你该上我那把账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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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拽着哥的衣角，跟哥进了一个院子。院里坐着一个抱着娃娃的女人，看到我们，她将奶头从娃娃的嘴里拔出来，白白软软的兔子蹦出来，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真好看。哥对我说，叫嫂子。我看着她将活蹦蹦的兔子塞进了棉衣，说，嫂子，白，好看。嫂子不理我，说，我去弄两个菜。
哥打开一个玻璃瓶，和瘦子光头坐在凳子上边喝边聊。我看着哥的杯子，吞了一下口水，哥，我渴。哥睨了我一眼，将他的杯子推给我，说，喝一口。我端起杯喝一大口，一把刀立刻热辣辣地破开我的喉咙，我咳嗽着，眼泪鼻涕下来了，我说，哥，水有毒，不能喝。哥哈哈大笑，端起杯，一口喝干，哥不怕毒。
我咧着嘴，伸长舌头，窜进厨房，嫂子看我一眼，从水缸里捞出一个瓢子递给我，我看到嫂子扣在瓢沿上的大姆指，粉粉的，像小白。我凑近了些，嫂子身上也有一股炒糖栗一样的甜香。我冲着嫂子嘻嘻地笑，哥真是笨猪，嫂子这么香不来闻，却去喝刀一样的毒药。糖栗，好吃。我掏出一颗糖栗，塞到嫂子手里，然后受惊一样逃了出来。
哥的脸红红的脖子红红的。瘦子对哥说，老四从你以前做事的那个砖厂过来，说那里还需要“猪”，价格涨了一千。光头瞥了我一眼，我一哆嗦，又看到一条蛇阴冷地游过来。光头不理我，转了过去，说，“猪娃子”看相虽好，恐怕不经折腾。哥说，城里的，脏两天看着就壮实了。瘦子说，电视有个新闻，南方矿里的价钱好，六十六万。光头说，看起来挺好的，就怕不听话。哥犹豫说，还是在家圈养吧。瘦子皱着眉说，这猪娃子软性，怕赚不了几个钱，不小心倒贴了粮食。哥说，这……光头打断他，别跟娘们一个样。
我坐在一边，嘻嘻地笑，嫂子的指甲粉粉的，嫂子吃糖栗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哥拿起碗，往里面拨了腊肉、香肠、菜，揽着我的肩，说，三喜，你吃。我夹一块腊肉放嘴里，哥问，香吗？我点头，嘻嘻地笑，香。哥给我添了一筷子，问，哥对你好吗？我嚼着香肠，好。那你要不要跟哥出去挣钱？我摇头，不，我要和嫂子在一起。哥说，嫂子好不好？我说，好。哥说，哪好？我啃着指甲，嘻嘻笑，粉指甲好看。香，和糖栗一样香。哥笑，那哥给你娶一个比嫂子还要粉还要香的老婆，好不好？我摇头，不好。小白更香。哥说，那就挣钱给你娶小白。我拍手，好啊好啊。哥却沉下脸，可是你不和哥出去挣钱，哪来的钱娶小白？我偏着头，发愁。哥说，挣了钱，咱就回来，你就天天可以和比嫂子还要香的小白在一起了。我摸到了裤袋里的炒糖栗，点头说，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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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床，哥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一把炒糖栗，说，三喜，今天咱要去挣大钱了，你所有的事情都要听哥的话，不许乱跑，也不要和陌生人乱说话，知道吗？
我迟疑，哥，我们要去多久？
哥说，不用几天，你嫂子就会过去接我们回来。
哥拿出一张塑料片，说，你看，这是你的身份证，哥帮你带着，如果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刘三喜，懂吗？我摸着糖栗，小白比它香呢，就嘻笑着点头，我叫刘三喜。
哥又说，如果有人问你和谁在一起，你要说，你哥刘二喜，还有根叔、发叔，知道吗？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不。
哥愣一下，说，为什么？
我说，哥是好人。根叔和发叔是坏人。他们有蛇，我怕。 哥说，不许胡说。他们怎么会是坏人。而且胡说八道什么蛇呢，哥从来没看到他们有带蛇过。
我啃着指甲，说，哥傻，看不到。
哥又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好好好，三喜聪明，你说有就有。但这话只能对哥说，不能跟别人说，知道吗？不然的话，你就娶不到小白了。
吃了早饭，哥带着我，和瘦子光头一起出发了。我们坐上车，车外的天黑了下来。车外的天亮了起来。车外的天又黑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啃着香香的比嫂子还要香的小白的时候，被哥推醒了。
我们提着行李，沿着一条山路慢慢地走，黑压压的山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嘴。我拽着哥的衣角，害怕地说，哥，这山要吞人呢。
哥说，这山到处是煤，那是钱眼呢，能落进它的肚子里，还不美死。我迷茫，哥怎么这么傻呢，让吃了，还美？
瘦子停下来，说，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这么久了还没到，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光头喘着气，看了看周围，说，前面好像有村子，我们去问问，顺便讨口水喝。
在一座烧火砖搭的房子前，瘦子叫了四五声，一个弯着腰，黑脸黑皱纹的老人走了出来。哥问，大爷，这村子怎么这么黑呀？
老人说，都挖煤去了。所有的山都挖下去了。房子塌光了。山全裂了。你们晚上走路千万小心，不小心掉进地坑里就爬不出来了。
瘦子说，不会吧，你家的房子不是还好好的呀。
蹋了。你去看看后面，不定今晚就全蹋了。你们赶紧走吧，我一个孤老头子是不走了。我生在这里，一辈子就生活在这里，我不想走了。我儿子翻建房子的时候，房后是多高的山呀，变了，全变了。儿子被埋进去了，山也没了。我真是活够了。活够了。
光头疑惑地绕到屋旁走一圈，进来的时候脸都白了，他说，我们还是快走吧，吓人哪，这房子就一小半粘带着土，其它全悬在半空中了。
瘦子问，大爷，这离矿居住区还有多远？
十来里。
你们这有过夜的地方吗？
哪里都可以过夜。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你们不怕就进去睡一宿。要不然，你们要走，也有得呆，这山里不出五百米就会有一个矿硐，不怕塌的随便都能窝。
光头的额头冒出了汗，要不然，你家有手电筒吗，我们买两根，钱好说。
手电筒没有，矿灯倒有几个，你们要尽管拿去。钱有什么用？这里的人谁没钱，但有几个享福的，死了，输了，家也没了。
4
我们住在一排窝棚的角落里，屋顶上盖着油毡布，一走出门就是疙瘩不平的黑土，每个门前都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拿着自已削的宝剑在玩。
我们的屋里还有两个男人，脸上手上的皱褶里都夹着黑。他们一人拿着一个缸子，正聊得欢，看哥拉着我进去，瞄也没瞄一眼。
较胖的人端起缸子，咂了一口，说，那时我在倒水喝，我拿了缸子正要往嘴里送，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有点颤，斜眼一看竟然不是自己手颤，而是那水锅在晃，里面的那锅水沸了一样滚来滚去，我的头还有点晕。我想，我又没动你，你这锅晃什么晃啊，就拿着缸子磕了一下水锅沿，又端起来喝，水竟然泼了出来。妈呀，地震了。我吓得一猫腰滚到旁边的一张餐桌下。我抱着头也不知道躲了多久，直到有人叫我，钻出来才发现是山裂开了。
另一个也端起缸子，咂一口，说你老兄命大呀，听说那次裂口就离你两米。
较胖的那个人，哈哈笑，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提着脑袋挣日子。
我坐在床边啃糖栗，没理他们。哥帮我将一个装着灯的安全帽带在我头上，拉着我，和那两个人说，俺和俺弟上班去了。
那个较胖的人突然回头，说，你们要小心点，一听到异样的响声就赶快跑，你们那段离地面五百多米，前些日子刚死过几个人，听说正闹鬼呢，现在没人敢单独在那干活。
光头皮笑肉不笑，说，我们这些人命硬着呢，在家都批过八字的，阎王爷不要。
我们沿一条煤渣铺成的路往山上走，绕过山谷，是一排依山建造的红砖房，中间露出有十几米宽直上直下的山崖，崖上有一个拱形洞口，上方水泥抹成的方框上写着几个字，洞里面有个开着的黄红斑驳的锈铁门。走到门边，一股冷风从里面吹到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哆嗦，攥住哥的衣角。哥拉着我的手，沿着向下倾斜的道路往下走，七拐八弯之后，哥停了下来，说，到了。我不情愿地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井下的灯闪着昏黄的光芒，地面、墙壁、顶部，到处都是黑色的煤层，在头灯照耀下闪烁着妖异古怪的光芒，像有野兽妖怪张牙舞爪着要向我扑过来，隧道两边的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的纸，上面用红笔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我刚要把它揭下来，哥厉声制止了我，不许动那纸符。我生气地缩回手，哥让我坐在旁边，又抓出几个糖栗塞到我手里，说，哥要干活，你乖乖坐着吃，不要乱动。
哥开始用铁镐把煤从洞壁上刨下来，一锹锹的装入矿车，然后他让我在后面推着通过长长的洞穴，运到我们刚下来看到的那个平台上，把煤车挂上绳索，拉上地面。
不知干了多久，我肚子饿了，我喊，哥。三个都回过头来，像三截黑炭，我惊慌，哥，你哪去了，哥。说着，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截黑炭走过来，拍着我，说，三喜，你犯傻了，我不站在你面前了。我盯着他，屁股往后蹭，惊恐地盯着他，你变成黑妖怪了。黑妖怪蹲下来，上面开出一个血红的大嘴，哈哈，哥是二喜，身上这些是煤。别怕。哥还没说两句，另外一截黑炭就吼起来，你也犯傻了，快点做，才能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妈的，老子总感觉有人在头脑勺上吹阴风。
5
我在矿里有个朋友。
一天，我们回地面。刚走出洞口，一个小孩子就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叫爸爸，回家吃饭了。
我吓得往后一缩，我叫刘三喜，不叫爸爸。他放开我，巴巴地看着我后面的人，又冲过去对一个男人说，叔叔，你有没有看到我爸爸？那人却蹲下去，一把抱起他，虎子，我就是你爸呀。
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说这孩子，真傻。
我看着他，嘻嘻地笑。我喜欢他，他看我的眼神，有明晃的阳光，和所有人不一样。
天黑了，窝棚里的人一簇一簇围在一起。每个人前面都放着一堆红红绿绿的票子，瘦子、光头和哥也挤在人群中，黑色的指甲戳过来戳过去，有的眼睛发光，有的眼睛发红，脑门上脖子上爬着青色的蚯蚓，他们嘴里嘶喊着像发狂的野兽，随时就要互相撕咬。我急了，在这一群野兽里，哥不成了填嘴的猪娃子？我拉了拉哥，哥，咬人。哥也是傻了，不肯走，很不耐烦地挥手赶我，去去去，一边玩去。 我就去找虎子。我和虎子绕去场后，那里有一块可供两个人打滚的草地，我和虎子在上面翻跟斗，捉叫虫。
虎子说，为什么妈妈每天都要叫我去洞口接爸爸呀？那么大的人，还要人接？
我嘻嘻地笑，这个问题太深，我想不明白。
虎子皱着眉，她们说我妈有病。每天到了矿里交接班的时间，她就会犯病，没来由的心慌气短。中午我妈在家做饭，听到一声响笛，就惊得将一锅刚煮好的面条打在地上。
我嘻嘻地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栗，放虎子手里，说，吃，你吃。
虎子接过去，塞进嘴里，你怎么总是笑呀？怪不得他们都说你傻，你不喝酒、不去洗头店、不赌钱、不打孩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大人。
我将最后一颗糖栗也给了虎子，仍嘻嘻地笑，大人傻，不做大人。
虎子跳起来，高兴地说，不做大人，来，我们做马，我们在草原上赛跑。说着他趴在地上，四肢笨拙地晃动，我也将两手撑在地上，和虎子在草地上绕圈子。
6
糖栗全部吃完的时候，哥带我去了菜馆。
哥说，你爱吃什么，尽管叫。
我歪着头，嘻嘻地笑，吃炒糖栗。
哥说，你就知道一个糖栗好吃。
哥给我夹了一块肉，问，好吃吗？我嘴里流着油，好吃。
哥给我夹了一块龙骨，问，好吃吗？我嘴里吸着汁，好吃。
哥又给我倒了一杯白白的水，端给我。我跳起来，不喝不喝，有毒。哥笑了，说，不怕，这是牛奶，比糖栗还甜。我喝一口，滑滑的，真甜！
我说，哥，你真好。
哥也给自己开了一瓶没有颜色的水，一口气灌下半瓶，沉声说，好什么。有时候哥真羡慕你，每天都不用操心老婆会不会跟有钱人跑了，孩子有没有钱上学了，父母有没有钱治病，工钱能不能拿回来，职业病可不可以得到医治，漫天的烦恼一个接一个，哥好久不知道什么叫笑了。哪像你，一丁点小东西就可以让你开心好几天。
我嘻嘻地笑，哥有嫂子，哥开心。
哥的脸开始红了起来，他拿起瓶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抹了下嘴角，说，你哪懂这个混帐世界。穷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挣的钱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了。那些该天杀的有钱人，跷着脚不干活，却大把大把地数着黑心钱。我们挣钱他们花钱，我们建房他们住房，我们种庄稼他们吃粮食，他们家里家外地养着二奶三奶四奶五奶，还嫌不够，还要把穷人唯一的老婆也霸占去。这还不够，穷人卖命挣的那点血汗钱，他们也要鸡蛋里找骨头地找出理由克扣了去。你说，他们的心，怎么就那么贪？怎么就没个底？
我还是嘻嘻地笑，啃着我的指甲。
哥的眼睛红了，他继续说，这帮龟孙，还总是打我们，总是骂我们，骂我们是猪，骂我们贱，骂我们蠢，还说这就是我们的命。妈的，我就不信，我就是一辈子的穷命。我就不信，掏不出他们口袋里的钱。我不怕这帮龟孙子，我就要看看这帮龟孙找落牙齿往肚子吞的蠢相。让他们出的钱，是应该的，是替他们自己积德。
哥说着伸出一个小指头去抠耳朵，我看到哥的指甲也是黑的。我吓了一跳，哥，你也黑了指甲。
哥说，怎么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黑指甲，不仅这样，连肉缝里抠出来的渣也是黑的。
我伸出手，说，我不是，黑指甲。
哥端祥着我的指甲，奇怪啊，大家都黑了，怎么就你的不黑？
我说，黑，小白，不喜欢。
哥说，想不到你这个傻子还有情义。
我说，哥，也有情。
哥愣一下，眼眶也红了，吃吧，多吃点，以后可不要怪哥别来找哥。说着，哥脱下他罩在耳朵上的那个粉红的棉耳套，帮我戴在我耳朵上，又说，会很冷的，挡寒。
我嘻嘻地笑，小白一定喜欢这只耳套，哥对我真好。
吃完饭，哥说，三喜，我们该下矿了。
哥拉着我的手，沿着煤渣铺成的向下倾斜的道路往下走，七拐八弯之后，哥停了下来，说，三喜我们到了。我不情愿地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地面、墙壁、顶部，到处都是黑色的煤层，在头灯照耀下闪烁着妖异古怪的光芒，像有野兽妖怪张牙舞爪着要向我扑来，隧道两边的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的纸，上面用红笔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打了个哆嗦，说，哥，不是这。
哥说，怎么不是？
我说，这里有黑柱子。
哥说，这是有意留下来作支撑的。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我看看根叔来了没有。
我一坐下，困意就卷上来。我突然看到小白戴着粉红的棉耳套，拉着我的手。可是，小白的手竟然也变成了黑指甲，我想说小白你不是不喜欢黑指甲吗，怎么你也变了？小白却举着黑指甲，朝我的脑袋戳过来，我的头一震，眼一黑，黑色的天压住了我。
我睁开眼时，我的身边围着好多人。哥疯了一样，边哭边拼命地扒我身上的煤堆，哥的声音像受伤的狼：三喜，我的亲弟呀，三喜，我相依为命的弟呀，你不能丢下哥不管呀，三喜你挺住啊，哥来救你了。
哥的脸上湿湿的，黑色的脸上，爬着一条条蚯蚓。我的心一酸，我的哥呀，怎么这样伤心，是谁欺负你了？我张了张嘴，想像哥平常说的那样对哥说，哥，别哭，有三喜呢，可是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我的喉咙也发不出一丝的声响。我想抬起手，帮哥擦去眼泪，说，哥，别哭，一哭蚯蚓就爬到脸上来了，可是我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哥抱着我疯狂地跑，救护车，救护车。
瘦子和光头已经坐在了救护车上，车子拉着刺耳的笛声，呼啸着跑。光头伸出手掌，低声对哥说，我打听清楚了，最近那个五十万。瘦子转动着他的手掌，说，最少不能低于三十五万现金。我想看看哥，可我的面前全是瘦子和光头的二十个挥舞的黑指甲，我又艰难地动了一下唇，拼尽全力，我想瘦子光头一定是在唆使哥留在这里挣钱给我娶老婆。所以我得告诉哥，小白不要我了，哥不用再为我挣钱了，快回家找香香的嫂子吧。可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的眼睛合上了，我的手耷拉着垂到了地上。
救护车的笛声还在撕心裂肺地嚎着，它怎么就这么张扬，还好现在不是做饭的时间，要不，虎子又要饿肚子了。
责 编：黄素芳
题图插图：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