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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入宫那天,阴云压得极低,欢姨脸上笑意越发明亮刺眼。
她又一次仔细端详我的脸,轻抚我纤长白皙的手指,激动得声音发颤:“你出落得如今这般姿色,也不枉我费尽心思。他朝得蒙圣恩,可切切不要忘了我的嘱咐。”
这般车轱辘的话我早已听得耳朵发苦,便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欢姨安心便是。”
马车停在朱雀门前,小李公公早早迎在墙角。走了这么许久,终于到了分离。欢姨伤情地将我揽入怀中,哀哀地唤了一声:“九儿!”
我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你要记住陌寒在姜家等你,他会一直等你。”心中顿时一痛,待我回过神来,欢姨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我,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奉予小李公公。
我转身踏入红墙,暴雨便如期而至。
一
那场雨足足下了五日,我与其余十六名舞娘便淋着雨作“婵娟”舞。
这支舞袅娜多姿,变化万千,时而如海上明月初生,又如山间艳阳光辉明媚,其名“婵娟”也正是取自那句“千里共婵娟”。
以此作为下月十五追月之日的压轴之作,可见俪妃为博圣心一悦也算用足了心思。
“俪妃入宫多年,虽算不得宠冠六宫,但自从皇后罹患眼疾,不能视物之后,协理六宫之权便掌握在俪妃手中,再加上她母家在朝中的势力,又有六皇子天真可爱,皇上对她十分看重信任。”小李公公小声说道,“姜家那位国色天香的敏贵人便是折损在她手上。”
我点点头。敏贵人一事人尽皆知,自从她在俪妃的朝华宫中不慎跌倒小产,苦求皇帝彻查而不得之后,竟对六皇子的马驹儿动了手脚,以至于六皇子摔伤胳膊,至今还不能痊愈。
她小产之事查来查去都是意外,谋害六皇子却是实打实的证据确凿。
敏贵人被皇上贬入冷宫那日,姜家上下哭成一片,除了她的生母姜家三夫人欢姨。她在房中静坐了整夜,第二天清晨便扑通一声跪在我房门口。
看见那般神情,我便明白了她所求为何,当下便与她面对面跪着,彼此不发一言。只是急坏了单纯良善的陌寒,他忙问:“娘亲,九儿,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
欢姨禁不起石板寒凉,未至一个时辰便晕倒在陌寒怀中。
陌寒握着我的手微微发颤,即便他再无心机,也能看出此事非同小可。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娘亲对谁低过头,就连大娘在世时对她百般为难羞辱,她也不曾低头。这回,究竟是怎么了?”
我低着头默然不语。陌寒抓了抓脑袋,道:“九儿,不如你这次就应承了我娘亲。她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你若真肯帮忙,到时……我们的婚事也能更顺利些。”
呵,这便是她的筹码吧。她最清楚我与陌寒的感情,可还是如此相逼。为了搭救身陷囹圄的女儿,便可以随意牺牲儿子的幸福吗?
也对,一个瘸了腿的世家少爷,就算再出类拔萃,也不过是无用之身罢了。
“九儿,我发誓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陌寒郑重其事地扶住我的肩,一双眸子灼灼透亮。这般牵动情肠的模样,总让我心生柔软,如春雪初融。
我把他的手捧在掌中,“陌寒,你娘亲是想让我入宫搭救你妹妹呢。”
他怔了半晌,才一派天真地问:“是这事啊,可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等我入了宫,得到皇上的垂青,做了他的妃子,或许就能救你妹妹出来。”我握紧了他的指尖,“陌寒,你可愿意?”
闻言,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煞白,旋风似的夺门而去。后来几天,他在欢姨床前磕了几百个响头,直到倒在血泊之中。接着被禁了足,他便绝食以待。
再后来,陌寒抵受不住倒在床榻,浑身滚烫,昏迷不醒。欢姨竟也不许去请大夫,却来寻我,她说:“我这一生只有敏儿和陌儿两个孩子。陌儿已经是个残废,唯一能光耀姜家的只有娶个世家女子。可他偏偏喜欢你,也就罢了。敏儿是我精心调教的女儿,她的未来不可限量,断断不能就这样后半生葬送在冷宫中。”
此时,她眼中再无哀求之色,只剩下凌厉很辣:“你若不肯,我自然也不能强逼。否则就算你入宫,也未必能帮得上敏儿。但是九儿,”她一字一句地威胁,“眼下陌寒的命可就拿在你手上。”
我恨得五脏俱裂,却也无计可施。那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夜,我在门外,听见陌寒在昏迷中一遍遍唤我的名字。之后,欢姨花费重金请京中花魁来传授我媚术。我离开姜府那日,不知陌寒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又是如何从房中挣扎着逃了出来,苦苦跟着马车追了一路。
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唤我:“九儿,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五脏六腑就像被扔进油锅里滚过一圈,我既不能应他,也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宁可死在他怀中。
二
中秋前夜,俪妃自去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脸色便不好看,午膳吃了两口便摔了碗筷。
午后,俪妃照例召我们去殿前排舞。舞娘只是弄脏了一角裙摆,当下就被她下令掌掴。身边的嬷嬷连忙劝道:“哎哟,娘娘可消消气吧,打烂她们脸事小,明日殿前失仪皇上可是要怪罪的。”
俪妃冷笑道:“那便让她们都给我把脸蒙上,省得再有谁仗着姿色狐媚皇上。”
傍晚,小李公公便忧心匆匆地来找我,“这可如何好,若姑娘无法在明日的夜宴上给皇上留下印象,恐怕往后可就难了。”
我浑不在意地笑,“公公怎知我明日无法引起皇上的注意?不过多了一方面纱罢了,何况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从来都不是相貌。”
小李公公疑惑不已,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斟酌道,“姑娘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夜明星稀,四下无人,他法不传六耳地道:“姑娘可知道今日俪妃为何心情不佳?”
我輕轻摇了摇头,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发生在昨个夜里那段匪夷所思的深宫艳遇。 昨晚用完晚膳之后,皇上便觉得烦闷得很,一时心绪来潮就带上贴身太监去望春湖边走了走。皇上正欣赏湖面上满月倒影,突然传来一阵吟唱,声音空灵难辨,音色纤细缠绵,宛如天籁。等到他循着声音走近了,那女子便如受惊的鹿似的从水中一跃而起,抓着衣物逃去无踪。后来皇上下令让整个望春湖的侍卫去搜寻,折腾了大半夜竟是一无所获。
据下面的宫人说他们并不曾见什么女子,就连皇上自个都疑心不过是一场幻觉。
“就属俪妃小心眼,竟吃些虚无缥缈的飞醋。”小李公公掩嘴笑道。
她若是那般好糊弄的女子也就罢了,但这话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转而问道:“不知上次我所提的事,小李公公安排得如何了?”
他立即明白了我所指,沉吟了片刻道:“你想去冷宫见见敏贵人倒不难,只是姑娘何必这会儿子着急去见她呢?”
我略欠了欠身,道:“有些话总要挑明,劳烦公公打点。”
三
皇宫北苑有两株千年枯藤,绕过枯藤再穿过回廊,就来到上临亭。亭子背后那座荒园便是冷宫。没费太大工夫,我便找到了姜敏。其余冷宫女子要么神态疯癫,要么冰冷如魅,唯有她妆容齐整,一双眸子里藏着深深的寂寥。
见到我,她并不算意外地说:“娘亲还是出了这么一个下下之策。”
“敏儿妹妹似乎并不想见到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自从她入宫,彼此已有三年未见,但我总也忘不掉她秀女中选时的欢欣雀跃,被一群人敲锣打鼓地护送回来,向老爷夫人道过喜之后,便在房中抱着我转圈。那时她的欢喜就像天上的风筝,飞得高高的,恨不得人人都看见。
那年她只有十六岁。面上娇羞之色就像映着桃花的春水,风一吹便荡漾开来。她对我说:“九姐,真好。我也能日日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敏儿从小便贪玩得厉害,经常穿上陌寒的衣裳溜出去。
有次她逛完庙会,一时贪嘴便去了城郊有名的鲜鱼馆打牙祭。谁知道结账时才发现丢了银两,正被掌柜难为时,是邻桌的少年出手解的围。
二人结识之后又约了第二日去游船,江上风波不定,眼见敏儿险些落水之际,他恰好扶了一把。从此,便是绝世风光也入不了她的眼。再后来,他身份明朗,草草结束行程回了宫中。敏儿便彻底变了个人,再不穿男装,日日练习淑女步伐,只求端庄娴淑,在选秀大会上博得太后首肯,从此朝着那个明黄色身影步步生花地走过去。
“我与皇上是缘分天定,他绝不会一直把我留在冷宫的。”敏儿咬着唇道,“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我不可抑止地笑出声来,“欢姨以陌寒的性命相挟,你觉得我还能回头吗?”
“皇上只是生我的气罢了,等他气消了,总会想起我曾经的种种好处。”姜敏抚着脖子上的玉坠倔强地道,“我不需要用去另一个女人去讨他欢心,更不需要他有朝一日为了博你一笑而放我出去。”
“我今日来只想让你承诺一件事,待我助你离开冷宫,重获圣宠,你得想法子送我出宫。”
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眼角生出一丝犹疑:“怕只怕,到时,你便不想走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只需回答我,能否做到?”
她郑重其事地答允以后,我便戴上斗篷速速离开。已经十二天了,我不可以让陌寒等得太久。
四
中秋追月之夜,阖宫夜宴。人群中,我远远就见到了那个明黄色的轮廓。他安坐在龙椅上,笑容像是浮在眼眶里,好像这一切美人美景都入不了他的心。
舞跳到后半曲时,我们这些身在前排的舞姬本应将丝缎抛出一朵花的形状。
当这一刻来到,唯有我将这一方缎带抛到了皇上面前。俪妃立刻下跪请罪,顺带着吩咐侍卫将我就地处死。但随着龙椅上那一声“且慢”传来,我便知道自己成功了。
这招虽险,见效却快。他摆弄着手上的缎带,认真地打量我的脸,问:“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历朝历代,后宫都不会缺少这样的传奇。
何况我本就是看着戏本子长大的,三岁便跟着阿爹走江湖。辗转多年来到南门姜府,成为府中小小的青衣,便靠着这样天赐的嗓子和演技供几位夫人玩乐消遣。
或许是上天眷顾,那日我本想去望春湖边碰碰运气,不承想,远远地就看见皇上只带了两名公公往这边来。我便将随身带着的迷离香扬了出去,然后褪下衣衫,将自己浸入冰冷的湖水中。
如欢姨所说,最快最直接吸引一个男子的方法就是利用美色。只是无人能知,当我沉在水底,等待皇上走近的那片刻时光里,我不能控制地想起了陌寒,他笑起来的样子,双眸总像被露水打湿了一样。
迷离香,让人嗅过一次就再难忘却。花了重金买来的香粉,它总不算辜负我。
夜宴结束后,我便被带入了东暖阁。皇上饶有兴致地打量我,嘴角佯装了一丝怒意:“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引天子?”
“是仰慕。”我毫不避讳地纠正他。
“是吗?何时?”
“从您与我妹妹泛舟碧湖那日开始。”我的目光越发柔和婉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还记得那日湖光烟暖,您站在船头傲世苍茫的模样,当时我便想,有朝一日也定要嫁给这样气度磅礴的男子。”
“后来我妹妹入宫,我才知道原来您就是当今圣上。”
他眯着眼看我,问:“你妹妹是?”
“敏贵人。”
“呵,原来如此。”他朝我伸出手,我便如枝头的花朵般顺从地落在他掌中。
寒风细细地探进来,一缕缕地扑在烛光上,光芒闪烁,我几乎疑心是陌寒在唤我。
五
一连三月,皇上几乎日日都来这座泠花殿。
“你是不是给朕灌下了什么迷魂汤?”说这话时,他揽着我的腰肢,在我耳边呵出暖暖的热气。我不著痕迹地跳脱出来,“这话皇上该是从俪妃处听来的吧。昨晚您不就是宿在她宫里吗?” “吃醋了?”他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一晃而过,笑眯眯地等着我的答案。
“怎会。”我剥了一个橘子递到他嘴边,“奴婢怎敢和高高在上的俪妃娘娘争风吃醋。”
“听说前日你们在花园撞见,她当众给了你难堪。”
这事果然还是传进了皇上耳中。
“俪妃姐姐只是在教我规矩。”
众所周知,俪妃善妒。那日我又是故意在她面前显摆了皇上的宠爱,以至于她急怒攻心,狠狠出手教训了我。我如今是皇上的新宠,她为难我,便是不给皇上颜面。
“俪妃有时是娇纵了些,”他郑重地道,“你且说想要什么补偿,朕都可以答允你。”
“什么事都可以吗?”我盯着他的眸子,三分娇媚,七分试探。
“你直说便是。”他胸口那条金线勾勒的龙纹就像他的主人一样,意气风发。
我还未来得及发一言,便有小太监进来传话,冷宫那边出事了。
“敏贵人自午后便发冷不止,傍晚还吐了黑血,太医说是中了毒。”
敏贵人在冷宫中被人投毒,幸而发现得早,否则恐怕早已香消玉殒,无力回天。
她方从危急中醒转过来,口中便念着:“皇上,皇上。”我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又按照太医的嘱咐喂了些米粥,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蛋才有几分活气。
“皇上呢?”她扯着我的衣袖问。
“还未下朝呢,你好生躺着就是。”我看了看她,“你对自己倒心狠。”
是了,上次我去冷宫探她,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带给她这包毒药。
我正色道:“今晚我便可达成入宫前对欢姨的许诺,希望你也能遵守诺言。”
她微微弯了嘴角,然后仔细地打量了四周,道:“你入宫不足半年,所居泠花殿的规制早已越过我的饮月阁。你说,若是把你再留个一年半载,恐怕姜家便干脆认了你做女儿,皇上眼中又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紧接着,她又说:“所以,我比你更希望你能早日离宫,与我哥哥团聚。”
說起陌寒,我入宫前就与欢姨约定,每隔五日差人带一封陌寒的亲笔书信。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这回却晚了足足两天还未收到。
六
尽管俪妃一味地喊冤,但后宫险些出了人命,她难辞其咎。我便趁热打铁,以“怜悯敏贵人被人毒杀未遂,惊吓过度”为由,向皇上求了当日他许给我的恩典。
不日,姜敏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泠花殿,我被晋封为澜贵人,与她平起平坐。
七
苦等了四日,小李公公终于带来了陌寒的信。
见字如面,仿佛他的模样浮现眼前。他说当他第一次在戏台上看见我的脸,就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生来便是要依偎在一起取暖的。他还说只有同我在一块儿时,他才会忘记烦忧,甚至忘记自己那条给他带来无数冷言嘲讽的左腿。
那时,我心中酸楚不已,牢牢握住他的手,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说:“我答应你,这一生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皇宫里有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有备受瞩目的万丈荣光。可是陌寒,于我而言,没有你的世间,处处都是支离破碎的。
距离围场狩猎还有二十几日,我毫无意外地生了一场大病。
小李公公告诉我,这几日皇上每每过来看我,敏贵人便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过来,不是请皇上去她那儿用午膳,就是去歇午觉。皇上都推脱了。
“尤其是这几日,皇上来你床边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小李公公疑惑地道,“那日,我烹了茶送进来,正好瞧见皇上在给小主您掖被角。那场景真真温馨得很,倒让我想起家中的双亲……”
我只觉头昏沉得厉害,问:“什么时辰了?”
“已是午后。皇上叮嘱我们,若是小主醒了,便要第一时间去传话。”
“不必。”我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窗格上果然沾染了大片金黄。
以往每年深秋我都会同陌寒去南山捡秋叶的,他最爱我烹的秋果,说有往事的滋味。
招呼了宫女替我穿衣梳洗,便让小李公公带着我去了北苑。上次路过时,我便看见栗树上的秋果骨子,如今已长熟了。秋果熟透以后便会落到地上,皇宫中自然没有人稀罕这野果,反而成全了我。正捡着,突然听见几步温柔的脚步声,我几乎脱口而出,轻声唤道:“陌寒?”
一转身,竟看见皇上站在那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秋色入水。
“深秋寒重,你刚好些便来这里吹风。”皇上慢慢将我搀起来,温言道,“朕抱你回去。”
“不”字尚未出口,他已将我拦腰抱起。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条路很长很长,仿佛他会一直抱着我,走进那无尽的深秋里。
陌寒的书信如期传进来。
他似乎又生了寒疾,有些字迹微微发颤。我看完便锁进匣子里,久久凝视窗外的天。
那晚,皇上轻轻将我揽在怀中,说了一些我并不懂得的话。他说,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曾经他很宠爱过皇后,后来她瞎了双眼。他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为了朝廷大局,不得不一忍再忍。他说,也曾喜欢过俪妃身上那股刁蛮性子,可是后来却发现她爱的是权力。
他说,只有你是与她们不同的。但朕总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离开。
欢姨说得没错,男子总会对自己无法掌握的女子情有独钟。求而不得,才会一直追逐。我想我做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处空空落落,裂裂生疼。
终于捱到了秋猎这天。皇上骑在战马上,端的是英姿飒爽。他让我在帐篷里等他一会儿,待他去猎两头野鹿来下酒。我微笑着答应,不动声色地端起敏贵人送来的茶汤。
不出半炷香的工夫,我便腹痛如绞,血流如注。敏贵人便走了进来,道:“再等半个时辰你便不会疼了。我会偷偷送你离开。我会告诉皇上,你一时贪看了悬崖上的花,失足跌了下去。”
多好的计策,确实省去不少麻烦。
“可是,你为什么杀掉他?”我忍着痛问。敏贵人冷哼一声:“我可是在帮你,让你干干净净地回到我哥身边。”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我问的是,你们为何不肯放过陌寒?”
“你……在说什么”她脸色顿时煞白,“我哥不是好好地在府中等你吗。”
我望着她,眸子几乎氤出鲜血。
“陌寒确实是旧疾犯了,我娘怕你担心,才找人代笔。”她忙不迭地解释,“可是每个字都是陌寒亲述的啊。”
我默不作声。
“九儿,你不是很想回去见陌寒吗,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保证一定会把你送出去和陌寒相见。”
她又急又怕,伸手用力拽我:“你变心了对不对?我早就知道,都已经爬上了龙床,又怎么还能看上我那个瘸腿哥哥。”
可惜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予理会。直到皇上回到营帐来看见敏贵人与我拉扯的这一幕,我才哀哀地痛哭失声:“为什么,你要除掉我的孩子。”
回宫以后,我昏迷了数日。刚睁开眼便看见皇上温柔的眉眼,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小腹,安慰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九儿。”
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但他并沒有解释,只说:“你好好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待他离去,小李公公才告诉我,敏贵人已被迁出泠花殿。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皇上的态度揣测,这次敏贵人恐怕是彻底失了君心。
“是吗。”我已毫无情绪。
小李公公接着道:“敏贵人被下旨迁宫之前,还来您殿中取走了一个匣子奉给皇上,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皇上看了以后脸色十分怕人。”
“敏贵人还说……”他显然有些犹豫。我大约也能猜到几分,眯着眼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说您心中另有所爱,并非真心伺候皇上。还说,您在进宫之前就……就与别的男子私定了终身。”他声音渐渐弱下去,不敢拿正眼瞧我。
“你便下去吧。”
小李公公还想说些什么,终究咽了回去。接下来几日,皇上如常来我宫中,还赏赐了许多珍奇玩物。就连皇后和俪妃都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来安慰我的丧子之痛。
皇上遣了三位太医照看我的身子,可是我还是一日日昏睡下去。
不是药石无效,而是我不想醒。敏贵人一事后,便再也没有陌寒的信传进来。想必欢姨已经察觉我早已知晓了一切。尽管万般不愿相信,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陌寒已不在人间了。
早在入宫第二个月,我便有所觉悟。后来的书信上再也没有像我与他约定的那样,夹带上微不可闻的秋叶香粉。那是只属于我和他秘密,我们都对秋叶情有独钟,于是我便亲手制作了这味香料。若是不留心的人,是断断嗅不出这样微不可闻的秋日香气的。
后来,我辗转打听终于得知,陌寒确确实实在我入宫后一个月便辞世而去。
我恨姜家的每一个人,唯有断了她们的念想,绝了敏贵人的富贵,才能稍稍为陌寒讨回一些公道。也是我自个儿悄悄告诉了敏贵人我怀孕之事,我料定她会送来落胎药以绝后患,于是我便顺手推舟地告诉皇上,是她送来的茶汤带走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陌寒,想到世上再也没有了你,我只觉得一切都是空寂。
八
日子很快就滑到了隆冬,“蜡梅开得正好,不如你陪朕一同去瞧瞧。”
皇上一路牵着我走到梅园,隆冬的阳光一层层地铺下来,宽宽的石阶白而刺目。他的笑容艳丽明朗,问:“九儿,你可知道朕是何时喜欢上你的?”
我本不想猜,仍是问道:“追月夜宴?抑或是望春湖的夜晚?”
他应是早已猜到那晚在湖中沐浴的女子便是我,既然看了陌寒写的信,也该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我入宫真正的原因。但他轻轻摇了摇头,“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结识姜敏之前,那时你和一个瘸腿的少年坐在街边吃龙须面。”
“那少年步履蹒跚,招人冷眼。可你却浑不在意,与他说说笑笑,满眸明媚。”皇上神思悠远地道,“朕真是羡慕得紧。”
天之骄子竟然会羡慕一个瘸腿少年,纵使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眉宇间一抹浓愁还是泄露了一个君王高处不胜寒的悲哀。心思一动,我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轻抚上他的眉心。
“九儿,朕一早就知道你与那瘸腿少年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故意结识姜敏,也是为了打探你的消息。关于这些,也许姜敏从未告诉过你,但现在那个姜家少爷已经死了,你也因缘际会来到了朕的身边,”他抓紧了我的手腕,语调中有种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乞求,“九儿,一切都是注定,你别再逆天而行,好不好?”
我撇开他的目光,好像听不懂似的:“谁说陌寒死了,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就在我身边呢。”就像窗外的秋叶一样,他听得见我,也看得到我,还在摇摇晃晃地回应着我。
那株木绒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疏疏密密地在北风中摇晃,衬得天色越发清淡高远。
皇上看了我许久,渐渐松开了手。但他仍旧说:“也好,你守着他,朕便也如此守着你,护着你。”
立太子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时,我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即便我久居深宫,诸事不闻,但这件震惊朝局的大事还是落入了耳中。
原本算不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过是俪妃的父亲在平乱中立了战功,当地拥戴他的百姓便纷纷献上厚礼。其中有一块石头颇为耐人寻味,因着上面刻着一个“深”字。不知是哪个江湖术士竟将其解读为,天降奇石,“深”主苍生。
众所周知,俪妃的六皇子隆深名讳中便恰恰嵌了这么一个字。
自从俪妃生下六皇子,她母家在朝中的势力就蠢蠢欲动。尤其是皇后失明之后,几乎每月都有人上本参奏,残疾之身不堪国母大任,只会让边陲小国耻笑我朝中女子无可堪大任者。
如此,便年年都有异国女子进贡,妄图以美色动摇国本。何况——俪妃近来受尽冷落,她如何还肯忍耐。
连日来后宫中气氛诡谲,即便是我一个局外人也能感受到肃杀之气。可是皇上照常下了朝陪我写字赏花,他颀长的身影落在窗棂下,总让我深深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盲目里。皇上还特意移了两株楸树过来,就为着我喜欢站在树下透过疏密的枝叶凝望悠远的天空。 若不是那个深夜敏贵人冒死来见我,我还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漫长得看不见尽头。她前脚刚到泠花殿,俪妃便以整肃后宫为名将敏贵人强行带走,当晚她便熬不过酷刑断了气。
当俪妃用她那狭长而尖锐的护甲划过我的脸颊时,皇上及时赶到,一把将我护在怀中,厉声责问她,眼里究竟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可俪妃面对如此盛怒,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敢问皇上心中又可曾有过臣妾?”那双纤长的丹凤眼里的痴怨迷离,夹杂无数思绪纷繁。
那晚皇上睡下之后,我借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打开敏贵人用性命塞进我掌心的信函。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心惊不已,我终于明白俪妃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尽管她来不及说一个字,但我已经明白她对皇上的用心不比我对陌寒少半分。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这是她写在末尾的話,她说若有来生,再也不会如此痴恋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大约料到自己会死,一并将前尘往事写了下来。原来她一早就察觉到,皇上微服出巡时便对我十分留意。即便是后来她入了宫,皇上也常常会饶有兴趣地问起关于我和陌寒之间的种种。可是她说:“我心里清楚得很,即便皇上再喜欢你,他也绝不会召你入宫。不止因为我告诉他你与陌寒如何生死相许,更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无法保护你。”
“皇后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即便她曾是后宫的主人,也对俪妃的阴狠无可奈何。这是一个王者的悲哀,他永远不会愿意让他人察觉这种懦弱。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在六皇子的马驹上动手脚的事虽是我所为,但我是为了皇上才这么做。我明白他把我放在冷宫中是为了保护我,可惜,娘亲百密一疏。也许是天意弄人,你终究还是进了宫,成全了他的朝思暮想。”
烛光势微,天色隐隐发亮。似乎到了冬日里最冷的日子。
九
岁末,边陲小国特遣使者前来朝贺。
元宵国宴,夜色似乎比一年中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一些。月光被乌云层层掩住,周边散落的小小星辰竟有与皓月争辉的意思。原本皇后也要出席,被俪妃以“还是莫要出来有损皇上天威”之由挡了回去。至于我,则是皇上以我身子尚未痊愈为由,免了这一番应酬。
国宴是一年中最盛大的日子,戏文里说,越是歌舞升平,就越是藏着暗涌。
酒过三巡,使者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让贴身的随从奉了三杯酒上来。他说只要皇上肯赏脸饮下这杯酒,北屿人便是皇上的子民,祝愿两国从此四海升平,再无战事。
说完,他便豪气干云地饮下绿盏的那杯。紧接着,俪妃的父亲,也拿过蓝盏那杯一饮而尽。随从便将托盘上仅剩的黄盏端到御前。皇上盯着酒杯,不置可否。
“皇上是不愿饮下此酒吗?”随从面上恭谨,语调中却有威胁之意。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我停下了旋转了舞姿。自台上走了下来。曾经我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走向除了陌寒以外的任何男子。
敏贵人的绝笔信历历在目,她问:“九儿,若是没有陌寒,你会不会喜欢皇上?”
我穿着一袭殷红色的舞裙,与嫁娘的喜服一般流光浮动。
“九儿,我不信你真能对皇上的生死袖手旁观。”
我越过朝臣和使臣,走向那束既惊讶又忧虑的目光。
“九儿,你只是害怕对不起陌寒才不敢承认,对不对?”
我终于走到他面前,像刚入宫那般朝他风情万种地笑。这第一次,我想要被他记住。
“九儿,你爱上了皇上。”
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饮下那杯酒,然后缓缓倒在他的怀中。眼睁睁地看见他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名字,可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那年我也站在岸边远远瞧见过他与姜敏泛舟湖上。池水清澈湛绿,映出一张若有所思的少年容颜,周身散着远超同龄人的宁静气韵。
或许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只是这匆匆一面。当年青衣素影,终究浮生一梦。
等到红墙成灰,或许还有机会相见。
尾声
许多年后,众人回忆起那场鸿门宴仍觉唏嘘不已。
澜贵人当场中毒之后,早埋伏在草丛中的护卫军便名正言顺地戎装上阵控制住场面。
不日,俪妃之父被以通敌叛国罪名处死。六皇子则被流放在外,此生不能回朝。
往后每年深秋,皇帝都会独自住在泠花殿。秋叶扑簌簌地落在他肩膀,发丝上,可是再无人替他轻轻拂去。他只能如此坐在满园秋色中,长久地沉默。他的手中握着一方丝缎,殷红色的光芒从指间流泻而出,这是澜贵人刚进宫作那场婵娟舞时抛给他的。
即使那时她是虚情假意,于他而言,仍是不可多得的温柔缱绻。
酒不醉人人自醉,夜深了,他也该去梦中与她相见。
手中的缎带缓缓滑落在一地秋叶中,是流淌的如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