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爸洗澡是件惨不忍睹的事儿。
　　“惨”是由于老爸的瘦。脱下身上寒碜的外衣，裸露的完全是一副骨头架子。每根骨头都凸出来，显而易见。骨头上仅包着的是一层布满深深皱纹的皮，赤黑赤黑的，还掺杂了许多被太阳晒伤的斑点，密密麻麻。背心遮住的部分因平日少见阳光，才略有些白，白皮肤下一条条紫色血管蜘蛛网一样散开。
　　帮老爸搓背，我的手总是微微颤抖。用发黄的澡巾小心翼翼地在他背上来回擦洗，只轻轻擦也能听见里面骨头咯咯微响，就像要散架了一般。这是我最不忍心听见的声音，每次听到，鼻子都会发酸，忍不住几滴泪便落在老爸背上，顺着他皱巴巴的皮肤纹理拐弯往下滑。还好我在老爸背后，否则被他看见的话，他又要重弹“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之类的老调了。
　　这就是如今的老爸——骨瘦如柴，弱不禁风，与四年前相比大相径庭。那时的老爸身强体壮，百斤重的水泥一口气能背两包，且面不变红气不粗喘，健步如飞；每顿饭老爸至少吃两海碗，呼呼有声，眨眼间碗就干净了。饭后他常挂嘴边的话就是，“累的吃的，百病没得。”
　　但老爸还是给病魔缠上了。那年秋收后，老爸突觉胃疼得厉害，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胃出血和十二指肠溃疡。开刀就可根治，但手术费上万元，家里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也只有八千余元。恰巧那年哥上高中，学费要七千多，就统统拿去交学费了。家里一贫如洗，老爸只好买了些药在家吃，但病不见好转。一年后我也上了高中，老妈拼命在外挣钱，可只够我和哥上学的费用。老爸买的药越来越便宜，身子也越来越瘦，直至现在的模样：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瘦削如剪纸人像。一如既往的只有他憨直、豁达、坚强的笑容，这笑容在家境最破落的日子里也没有磨灭过。
　　黄昏闲暇时，在地里劳累一天的农人开始归家，于是三三两两、不约而同来地来到河边，坐在石板上抽烟、闲聊。老爸总是唱主角，一扫虚弱病态。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国家大事和海外奇闻，吸引众人凝神倾听。老爸谈的内容都是从我带回家的报纸上看到的，其实许多是老掉牙的东西，但在山村还是很新鲜的。老爸有了谈资，激动时口沫四溅，手舞足蹈，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灿烂。他此时很自豪，因为他识字，能读报，能说会道，而父辈当中是少有人识字能读报的。让老爸殊觉自豪的恐怕不止这些，与农人神侃时，老爸常把我扯进去，说我是学习尖子，会写文章，打保票能考重点本科！话到此处，他神采飞扬，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甜。
　　每年割禾时节的暑假，天气都很闷热，也是老爸的病容易加重的时候，但老爸总是很开心，因为这时家里最热闹。我和哥哥都放假在家，老妈也不外出挣钱了，跟我和哥一起割禾。而平日，家里就只老爸一个。
　　割禾很苦，虽说田地里稻香四溢，但汗流浃背的我们已没有闲心体会“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悦了。因此家里分工明确：老妈、哥和我去割禾，老爸呆在家里做饭做家务。老爸常常“贪工”，做完家务之余，非要给我们送水。田地离家有三四里路，路面被炽热的太阳烤成铁板，体弱的老爸提着水壶，走完这段路相当不易。
　　到了地里，他将水壶放下，坐在田埂上，便招呼我们喝水。我总是头一个去喝，那甘甜清凉的井水可以暂时驱走全身的燥热。喝完，老爸总会问我：“累不？”我甩甩头，答：“不累！”其实甩头时已甩下了如雨的汗珠，说不累只是为安慰一下爸，我知道老爸不忍让我和哥这读书娃做这等苦事，但又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喝完水，老爸还不肯回去，总要坐在田埂上，点根烟，看我们割禾。老爸的烟不是吐出来的，而是用舌头轻轻慢慢地推出来。周围无风，袅袅青烟弥漫在老爸的脸边，轻舐他那张被岁月的刀割出无数皱纹的脸。此时的老爸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深陷的眼眯着，眼缝里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无奈和凄凉。
　　晚上，饭桌前，老爸总是说他吃过了，然后看着我们吃。老爸说看我们把他辛辛苦苦做的饭菜消灭干净是一种幸福。也许吧。此时对老爸来说，妻儿在旁，满室温馨就是人间莫大的幸福了。但有时老爸也面露悲凄，眼含泪水地唉声叹气，“我只能洗衣煮饭，还算个男人吗？”
　　哥高考落榜，老爸仰天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吁叹。那天晚上，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哥只埋头嚼饭，老爸就着昏暗的灯光若无其事地看报。他好几次嘴唇都动了一下，却又把含在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待哥吃完饭，他才说：“今天，今天我无意听见别人背地里说我……说我是吃软饭的，没用，我听了心里不好受啊，我现在就指望你俩了……”然后，老爸又看了看我，“你哥没考上，我不怪他，他已经尽力了，为了高考人都瘦了好几圈，现在就指望你了，你可要努力啊！”
　　老爸的一滴泪落在我的手指上，我明白老爸的坚强是建立在对我和哥的希望上的，其实他本身是很脆弱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说：老爸，无论别人怎么看您，您在儿子心目中永远是真正的男子汉！老爸，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