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湖的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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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座城市的边上有一泓湖,人称团湖。团湖的面积不很大,但却是这座城市人气的热闹地。团湖的水气很重,也就是什么时候都有水,湍湍的。在湖边有不少饭馆,主要是吃湖里的鱼。因为水好,鱼就好,所谓的鱼好就是新鲜,没有异味儿,而且肉白白嫩嫩的,鱼就是一根刺儿,用筷子挑出来就剩下吃肉了。
  在团湖的边儿上,新近戳起了一排三十几层的高楼。外表又漂亮又现代,就这排高层楼把几个大杂院围在了里头,大杂院的人仰脖子瞅高层,数了几次也没数清究竟有多少层。早就传说要拆这些大杂院,可一晃好多年了,也没见动静。因为拆迁,上面跟这里的居民交涉多少次,因为拆迁费,大杂院的一些人总是要高价,不少人成了钉子户。后来,上面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地方,临走时告诉大杂院的人,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吧。这座高楼的修建,又让大杂院的人焦虑,于是投诉说遮了阳光。打了几次官司,法院都说得很清楚,你每天起来看太阳没有任何的遮挡,也确实。大杂院的人泄气了,后悔的人都觉得肠子青了,可又不能去洗。
  不久前,来了彪实实的二十多个精壮小伙儿,把这几个大杂院的护院围墙门脸都重新漂漂亮亮地修饰了一番。估计,这一举动意味着近几年没什么拆的指望。大杂院的人心彻底寒了,眼睁睁看着别人住高楼,自己还在这大杂院里憋屈着,上厕所都不方便,下了大雨还朝院里低洼的地方灌。说起来,住这大杂院里的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还挺全。剃头的、唱戏的、修钟表的、养花的、卖蛐蛐罐卖鱼虫子的、缝皮鞋的……各有各的绝活儿,谁都能耍两下子,而且都是辈辈传,远的能说到大明朝。这并不是夸大地故意说,人家都留着谱呢。住高层的也很有意思,也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俱全。有因为拆迁还迁的,有银行的,有从海外回来的,有做企业做保险的,有为头头脑脑们开车的,有当秘书当警卫的,还有甚者为了团湖吃鱼方便搬到这里的。各有各的门路,各有各的故事。正因为高层里的人复杂,很多有身份的人也不敢来,觉得围着大杂院乱,住高层的人也不干净。为此,高层的房价并不太贵。大杂院的人从高层的间隙中进进出出,对住高层的人不卑不亢不凉不热不高不低,眼热的点点头,一掠而过。只是大杂院有的人看到这些还迁的人心酸酸的,以前都是大杂院,就是因为人家拆迁得早,又转变身份还迁回来成了高层的人。住高层的对大杂院的人也没什么看不起的,换句话讲,没什么印象。有的还不知道高层后头还有这么几个大杂院,还迁的人见了这些过去的老邻居就是打哈哈,什么也不能说,说了怕戳人家的软肋。这世上就是有意思,因为住的地方变化了,好像身份就不一样了。过去不爱养花的,也装模作样地在阳台上摆上几盆像样的花,标志着自己的休闲雅兴。于是,高层摆花成了一道风景,有人在网上一转高层的层层花盆,还成了市里的网红点。
  偶一日,住在大杂院的一个不起眼的老者指着高层靠下的几排阳台故意大声地说,这几层摆着的君子兰,过不去一个礼拜都得完喽。言罢,老者晃着脑袋,啧啧着嘴,惋惜地朝大杂院蹒跚走去。恰巧这番话被高层的一位居民听到,他把这个信息传递到养君子兰的几位家里头。起初,那几家人根本没理这个话茬儿,眼睁睁盆里的君子兰郁郁葱葱,生气勃勃。刚过了两天,所有的君子兰都开始发黄了。第三天的上午,一盆盆君子兰被人捧着,从高層上端下来,都到大杂院寻找那位老者。还算顺利,大杂院的人都热情地引荐,找到了老者,他姓蒋。蒋老汉是养花的,他也没说话,随手摆弄,翻了翻土,胡乱撒了点儿什么。第四天,那发黄的君子兰竟然死里逃生,露出了鲜灵气儿,美得高层那几家养君子兰的连连称奇。几个高层的人在团湖有名的鱼馆摆下了美味佳肴,来请蒋老汉。请了几次没有请动,好在高层拆迁回来的有跟蒋老汉熟络,就出面说给我个面子吧。蒋老汉这才点头答应,高层的人点了几个菜,其中有清蒸湖鱼,菜价是二百六十块。高层人说,这种湖鱼只有团湖有,很少能点到,就显得贵。高层的人又点了一个青椒湖虾,也是一百四五的价格。蒋老汉有些吃不住劲儿,因为这些好吃的从来没有吃过,眼神就有些游离。高层的人说,我们就爱吃这个新鲜的,贵就贵点吧,反正请您老吃就是我们的福分。几个人吃着,高层的人又一人要了一碗紫菜鱼丸子汤,蒋老汉抿了一口,惊叹地说,太香了。高层的人都笑了笑,开始称赞蒋老汉的独门绝技,说以后要请蒋老汉指点,不能为了养君子兰再担惊受怕了。蒋老汉忙摆手,说没问题,我就是干这个的。你们觉得神奇,那就是我养家糊口的手艺。说着,他摇头讲讲,我这真不算什么,雕虫小技。我邻居李师傅的手艺才绝呢,估计再找他这样的够呛了。高层几位忙问李师傅又是干什么的,蒋老汉笑了,喝了一口紫菜鱼丸子汤,慢慢地说,他啊,修表的。高层人请蒋老汉到鱼馆吃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大杂院引起一片啧啧声。谁都知道那个鱼馆的菜贵,没有人能去那吃。蒋老汉居然吃了这么贵的湖鱼,大杂院的人泛酸。
  蒋老汉说李师傅这话说了没几天,一位区里头头的千金小姐,在八楼与男朋友聊天,也不知怎么弄的,一块崭新的劳力士表就从八楼不经意掉了下来。等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楼找到拾起表,表蒙全碎了,大小针也不知去向。这块劳力士表,是男朋友从瑞士苏黎世给她买的,千金小姐问了几次多少钱,男朋友都没说,就说我知道你喜欢。那天两个人在高层阳台上聊天,男朋友跟她说知道这块表保卡背面右角有三位数字,它代表什么吗?千金小姐说不知道啊。男朋友显摆地说,有不少戴劳力士的都是假表,怎么才能知道真假呢,这个数字就是代表国家的代码,上网能找到依据。说到这,千金小姐忍不住好奇心,拿过来仔细看的时候掉下来的。据说,这块劳力士掉下来,男朋友虽然说没事,但能看出心疼之极。好在没多久,千金小姐听说了住在大杂院里有一个修表的李师傅,便不顾身份地跑去,含着泪央求李师傅,说花多少钱修好她也不心疼。这块劳力士表是什么爱情的象征。李师博把手表在手里捻了捻,说,你等我半个小时吧。那千金小姐眼角噙着的泪珠还湿着呢,李师博已经把修好的表塞在她手里,不在意地说,都是邻居,还讲什么钱不钱的。千金小姐愕然了,男朋友知道后瞒着李师傅,带着千金小姐到了市里的一家专修店询问。专修店的人看了大惊,问,什么人能修理得这么不留痕迹,就跟没有摔坏的一样啊!于是,男朋友和千金小姐几次邀请李师傅到鱼馆吃饭,李师傅都笑着说,我就不去吃了,怕吃上瘾了再想吃口袋里没钱了。男朋友发誓说,您什么时候想吃就说话。李师傅说,住在大杂院的人虽然各个都是馋鬼,但不会因为一张嘴就想怎么着,我就是一个修表匠。   二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特别是高层人都知道网上说的这件事,关于李师傅修好劳力士表的事越传越神。高层人不敢低看大杂院的人了。他们看哪个,哪个好像都有绝活儿。于是,开始找蒋老汉求教养花,找李师傅修手表。后来,又有人找大杂院的人修皮鞋。结果,那皮鞋又修得绝好,手工地道,活儿特别讲究。后来修鞋修包的多了,修皮鞋的又总爱到团湖遛弯,就在家外面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说,谁着急了就打电话,我回来给你取鞋。大杂院的人对修皮鞋的这么热心看不惯,说,你的修鞋价格太低了,对高层的人提点,他们也不在乎。修皮鞋的说,现在修鞋的越来越少,谁鞋坏了就直接扔掉了,能找我就是给我饭吃。再说,因为咱们没有答应拆迁,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得讲究个念想啊。还有人跑来找大杂院的人理发,那头剃出来比高级理发店都漂亮。又有人跑来听唱戏,大杂院几个花白头发的能拉会唱,居然找到给马连良、谭富英打过下手的人,那一出腔,乍一听还满挂着马派谭派的韵调,令前去的人大饱耳福,如醉如痴。
  大杂院的人的确有绝活儿,简直神了,都是真本事,身手不凡。高层的人求大杂院的人多了,于是高层的人面子拉不下来。那位区领导的千金小姐说了,咱们也得给底下的人办点儿事啊。恰巧,李师傅的儿子要办一个执照,在团湖边上开个修表铺,可申请了半年都没信儿,急得父子俩团团转。因为团湖成了一个风景区和美食街,批一个门铺执照是很难的,排队就是上百人。那天,李师傅邂逅千金小姐随口说了这件事,没承想,千金小姐热心地说了声,这好办,过几天就能批下来,您老等着吧。李师傅没把这话搁在心上,认为人家那是应酬,哪料三天后的上午,他儿子乐呵呵地跑来报喜,说那执照上头批下来了。李师傅觉得过意不去,要到那个鱼馆请千金小姐和她男朋友吃饭,千金小姐拒绝了,说,您没有必要花这个冤枉钱,我们吃得都懒得去了。蒋老汉在团湖遛弯的时候脚崴了,肿得挺高,走不动道。他孙子背着他去医院,一照片子,人家说骨裂了,必须得住院,可医院眼睁睁没空病床,说出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十几口子人腿折胳膊断的。无奈,蒋老汉孙子又把爷爷活生生背回来了。后来一打听,还是有病床的,可就是没门子住不了院。蒋老汉疼得难受,他孙子没辙,瞒着爷爷跑到院外,从高层上喊下一个人来,说,我爷爷是养花的,上回救活过你家的君子兰,他姓蒋,现在得住医院,又没路子,这可怎么办?高层那人笑了笑,说我想想办法。后来再去,就一切顺利了。蒋老汉感叹道,哪是我们大杂院的人神呀,还是人家高层的人有绝活。
  每到了秋季,团湖四周的芦苇发白,像是一个个老人的脑袋。以前,高层的人和大杂院的人在团湖见面,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还迁回来的人还算客气,对过去的老邻居还能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现在,高层的人和大杂院的人见面开始说话了,有时候还会交谈甚欢。有不少熟人会一起围着湖走一圈,看见鸟在湖面上飞来飞去的。团湖那一泓湖水进入秋季倒是依旧干净,湖面的水鸟也很多,飞起来也是千姿百态的。周围的芦苇虽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绿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韵味儿。
  三
  论起来,住在高层的耿老属于是有特殊身份的,因为他是全国数得着的京剧名家。他是不愿意住在省城,嫌找他麻烦的人太多,跑到这座城市图清净。他为了看房子,跑到团湖这座高层看了好几次,最终选择了最高那层,他的理由很充分,听不到上头的脚步声,客人也来得少。而且这套房子,能从窗户俯视到团湖的全貌,看见那一团团的水汽在清晨的时候慢慢腾起,很是好看。还有就是耿老喜欢团湖的水鸟,站在窗户上能瞅见水鸟们嬉戏的场面,好看的水鸟在湖面上掠过,划出一道道的水痕。
  耿老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他去了几次,不是因为儿子,是喜欢威尼斯的水城。可以在河道上游览这座城市,是耿老的热衷。还有一个儿子就在这座城市做保险业,混得也不错,成了白领。耿老能搬进这座高层的顶端,也是缘分。因为这家的房主买来好几年也不住,就为了等一个好价格。耿老的儿子替父亲支付了首付,后面的钱,耿老对儿子说,我付,不用你了。搬到高层的头天,耿老把儿子儿媳叫来,一本正经地说,咱们住进了高层,我拣了最高这层,你们心里都窝着火,反正生米熬成粥了,怎么别扭我不管。我还有个要求,家里不许谈京剧,不许放京剧的录音,也不看京剧演出的录像电视。谁受不了这个,谁就别来看我了!耿老说着,从墙上摘下他那幅在《借东风》里扮演诸葛亮的彩色剧照,扔进箱子里。这幅彩色剧照,耿老的儿子搬家时在墙上摆弄了半天,换了好几个地方才挂上。儿子和儿媳被父亲这番话说蒙了,面面相觑。耿老在京剧界的名望足以独占鳌头,在马派能与之抗衡的可谓寥寥无几。他表演的《借东风》在全国都有影响,什么时候演出什么时候剧场爆棚。只可惜,一年前在一次练功中,耿老的左腿骨粉碎性骨折。痊愈后,落得个跛子,无法再登臺了。剧团领导婉转地告诉耿老,当个顾问吧。耿老受不了这个,他生性刚烈,摇头回绝,毅然决然告别剧团那幢熟悉而又必须舍得的宿舍楼,悄然离开省城到这里。耿老离开省城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是让儿子帮他拎着两个箱子,儿子开车到了这座城市。儿子很纳闷,问,您就带两个箱子?耿老说,这就够了,所有跟京剧有关的我都扔在宿舍楼里了。耿老才离开省城几天,网上就传出耿老受不了自己的腿瘸自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更有意思的是传出跳湖的地方,就是团湖。有关领导带着人找到耿老,说,您必须回去,演不了戏,还可以做艺术指导。您的几个徒弟现在还都不成个儿,没有您,他们就孤雁难飞。耿老无动于衷,说,我演不了就不再管京剧的事,我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图一个享受晚年生活。有关领导又找到耿老的儿子儿媳,问问耿老精神怎么样。儿子回答说,没发现什么异样呀。有关领导咂咂嘴说,耿老心窄,千万别让他精神崩溃了,小心他得了抑郁症。说完,有关领导带着人黯然离开,在路上,有关领导竟然流了泪,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有关领导说,我太喜欢耿老的演唱了,怕再也看不到他登台表演了,我就觉得突然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耿老搬进了高层,很少跟邻居们打招呼。高层的人也不熟悉耿老,更不知道他的京剧名家背景,再加上谁跟谁都不联络,耿老觉得这样也挺好。因为在省城的时候,他家每天都来客人,不是他的徒弟们,就是一帮子戏迷。他在家吊嗓子,京剧团宿舍楼底下都是人,在那抻着脖子听。耿老在家吊嗓子不为别的,是想唱给去世的老婆听。老婆乳腺癌走了,他一想起老婆就在家吊嗓子,因为过去都是老婆在旁边听,给他沏上一壶上等的白茶。耿老喜欢喝白茶,觉得韵味淡而雅致。耿老的儿子和儿媳总来,儿媳是炒菜行家,总是变着法儿给耿老做点什么。要是以往,吃完了喝完了,耿老总是习惯唱两句,特别是《借东风》那段华彩唱段,“我料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可搬到高层,耿老就从来没有张过口。儿子其实会几句,毕竟从小受到父亲的耳濡目染,就自己先唱诱惑耿老,要是以往耿老肯定会接着唱,还会指导。可儿子怎么诱惑,耿老都无动于衷。儿子下楼对媳妇说,我父亲完了,算是与京剧无缘了。耿老天天闷坐在家里,憋久了,就到团湖遛遛弯儿。   那天黄昏,虽然入秋很久,但团湖依旧没有结冰,湖水在荡漾。团湖有几处延伸到湖内的亲水平台,耿老走过去,发现特别像一座舞台。他站在那就好像站在舞台上,这时几十只水鸟在湖面上飞翔,不大一会儿就落在他前面的湖面上游弋着,显得很神气,什么颜色的鸟都有。耿老很兴奋,喊着,你们想听什么呀。他旁边来了几个遛弯的大杂院人,跟他聊天说,这些水鸟都是从很远地方飞过来,在这里过冬取暖。有几只胆大的水鸟就落到他们脚下。大杂院的人拿出准备好的面包,撕碎了喂给它们吃,于是更多的水鸟飞过来。耿老很有兴致地问他们,你们住哪呀?几个人说,住在高层里边的大杂院。耿老笑着,忽然来了兴致,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大杂院的几个人喝彩,使劲儿鼓掌。耿老忽然觉得自己失态了,或者说忘记了关闭已久的京剧闸门,连忙掩饰着,解释着,瞎唱,瞎唱。说着就退了出来,自己朝外走,他看见那几十只水鸟腾空而起,在他头顶上徘徊着,发出嘎嘎的声音。耿老敛住脚,他朝天空望去,看见水鸟的翅膀,那羽毛多么柔软。
  四
  这一天,耿老看晚报,儿子和儿媳陪着他聊天。耿老看着看着就把报纸一扔,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喊,什么破报纸,把报纸给我退喽。哼,擦屁股我都不用。儿子没敢多问,拾起晚报仔细看,把四个版都翻遍了,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在节目预告一栏,看到电视台要播放耿老的《借东风》。这段表演是耿老前几年在省城大剧院的演出实况,那天满座。马连良的后代也有人特意从北京赶过来,在后台摆满了鲜花。夜帐拉上了,本来应该很凉爽的天气忽然闷热,耿老要去团湖逛逛,散散心。于是,儿子随他坐电梯下楼。在电梯里,那个开电梯的小伙子对耿老说,我知道您是京剧名角,别下去了,我刚从那头电梯过来,运上来一批找您的。我听他们吵吵要看什么东风西风的。耿老皱着眉头,不冷不热地摆摆手,噢,让我儿媳在家陪着他们看吧。在去往团湖的道上,耿老和儿子忽然听到背后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胡琴声,还有听众的喝采声。儿子脸色大变,慌着欲拉耿老离开,耿老犹豫了ー下,脚步顿了顿,开始慢腾腾地朝大杂院走去。兒子拽了一下父亲没有拽住,他心里扑腾一下,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大杂院有一个空地,围坐了一些人。正当央摆着七把椅子,坐着京胡、京二胡、月琴、鼓佬及武场的“三块铜”,真是阵容整齐。这七大位都是年过六旬的老者,大都是大杂院那几位名票,也夹杂着高层的戏瘾者。几位摇头晃脑好不得意,那唱戏的主儿也已是满头白发,而且是一个罗锅。在大杂院的中间戳着一面旗子,上面嵌着几个金字闪着光亮,上面写着,老有所爱,老有所乐,老有所得。耿老身不由己地插在听众里,目不转睛地瞅着这群老者。儿子护在身边,一个劲儿小声劝着,父亲您听会儿就走吧,都是票友唱的,不入您的耳。耿老很明白,儿子是怕勾了他那个魂儿。大家唱得很尽兴,根本没有发现有谁进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那位白发罗锅的老者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唱《空城计》,嗓子有些沙哑,时不时的还错板,可这一切丝毫都不影响他的演唱情绪,俨然他就是当年的马连良、谭富英。他唱完了,过足瘾了,呷茶的时候,周围听众鼓起了掌。他向听众挥了挥手,好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那位鼓佬站起来豁着嗓子说,哪位还点?你们点什么,我们就能唱什么!语气好大,气派也潇洒。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妇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要听《借东风》。这句话把鼓佬的神气打掉了一多半。这《借东风》不是不能唱,而是太不好唱了。这么多京剧唱段也像围棋一样分段位,有的好唱,比如《苏三起解》《空城计》唱臭半个街。有的难唱,像《借东风》就属于高段位,属于不好唱的段子。鼓佬不好意思地说,换一段。那个妇女固执地说,不换,我知道这段难唱,我就爱听这段呢。鼓佬看看,笑着问那几个唱的,你们谁来这段。没人搭腔,私下都清楚,唱不好就露丑。有人开始起哄喝倒彩,但都是邻居之间的嘻嘻哈哈、打闹逗趣。沉了一会儿,也就一小会儿,耿老拨开听众,走到院子中间,虽然他极力扳着,但依然看得出腿脚不利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竟然把封死的闸门打开了,京剧那一腔热火就喷射了出来。他缓缓地对大家拱拱手,说,若不嫌弃,我伺候各位一段《借东风》。此刻,耿老的儿子想劝,但两腿已不听使唤。鼓佬疑惑地打量着耿老问,您……能唱?耿老笑了笑,说,试试吧,很久没有唱了,可能唱不好。那个拉京胡的试探地问,您唱马派的?还是唱谭派的?还是唱……话音分明挂着几分疑惑。耿老闻听一怔,随之爽快地说,马派,抱歉我没跟您说明。
  天色暗下来,大杂院的灯也不是很亮,好几个人都在灯光朦胧中看着耿老,互相低声问着,这位是哪来的,从来没有见过呀。
  耿老站定,运了运气,他隐约听到团湖上的水鸟在飞,发出他喜欢的那种嘎嘎声,好像是掌声和喝彩声。月色撩人,他看见周围的人都抻着脖子看着他,那一副痴迷的样子,其实他很熟悉,每次上台都能看到,那时候的心境就是陶醉。等京胡拉完过门以后,他看到拉京胡的人有些紧张,过门拉得很紧。他还是唱出了“习天书,玄妙法……”这一句,但还没容腔完全落下来,听众还晕晕乎乎的时候,伴奏的七大位全都停住手,异口同声地站起来亲切地喊着,是耿老啊!
  耿老的眼泪夺眶而出,任凭怎么使劲儿,再也唱不出来了。
  五
  在高层,最有身份的就是老市长了。
  老市长退下来后就在高层买了房子,而这幢高层当初就是老市长主张建的。按道理他应该住在市长楼里享受晚年,那里的条件自然要比高层好得多。可老市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搬到了高层,而且是最早搬来的。他偶尔会到大杂院来看看,这里的人都知道当初也是老市长希望他们搬迁,在这里弄一个街心花园,有草地,有小亭子,有假山流水。流水就从团湖引过来,修一个暗渠。大杂院的人可以回迁到高层,只是回迁的面积都不很大。因为高层房子本身的面积就不大,最大的才一百多平方。大杂院的人意见不统一,老市长很难堪,因为他蛮以为他们会兴高采烈的,毕竟大杂院是1959年盖的,房子破旧了,住得又很逼仄,上厕所都得去公共卫生间,赶上拉稀跑肚的需要边喊边加塞才能蹲下。意见不统一就不能搬迁,这是老市长定的规矩。当高层戳起来后,再想让大杂院搬迁就很困难,因为大杂院的心态不平衡了,要价很高,老市长无法满足只好拖下来,一直拖到老市长退休回家。老市长心里有个结,他觉得对不起大杂院的人,就搬到高层守着。老市长搬来以后邻居们就没有见老市长笑过,每次他出门,碰见邻居们或者到了大杂院跟那里人喝茶,大家都喊他老市长,无论大人小孩,喊的是有股子淳朴、亲切,透着浓郁的情感。有时候高层人会对外人自豪地说,知道谁是我邻居吗?是老市长。在这些邻居的眼里,老市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大家印象里老市长不会笑,总是那么严肃。后来大家分析,干大事的人都得像老市长一样严肃。笑,是我们普通人的能耐,老市长瞧不上这个。   老市长从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觉得要做的事情很多,而自己曾经是一只被渔夫拴住的鱼鹰,现在终于可以摆脱束缚自由自在了,可以飞上天,也可以潜下水。可是退下来后他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婆在他退下来那年出车祸去世了,儿子在深圳,一切想做的事情都是闷的。他实在忍耐不住就去了深圳,想在那里消化一下情绪,没有想到很不适应。儿子天天忙工作,每次都半夜才回来,他看不得儿子那么忙,因为自己以前比儿子还要忙。儿子看不出父亲想什么,但知道父亲很痛苦,就陪着他去了一趟仙湖。仙湖在深圳的南端,三面环山,风光清丽。儿子跟他站在顶端,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远眺山川交汇,雾光迷蒙,恍如仙境。既有江南的秀丽,也兼有桂林的绮美。湖的水质清澈,水色碧蓝。儿子对他说,在山上欣赏是一种颜色,而置身在水畔乃至水中又是另一种颜色。走到仙湖,老市长走不下去了,他想起了去世的老婆,但他不肯跟儿子说,儿子再看他时愕然,因为他满脸是泪。他搬到高层还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心思,那就是这里有团湖,他喜欢水,喜欢在湖畔嬉戏的鸟。他搬到高层后想跟几个朋友打电话,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了翻没有找到对象。他当市长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没有朋友,也不建立什么朋友圈,跟谁都一样。他喜欢的人就多近一些,不喜欢的人就离着远一点儿。后来有人跟他讲,你是这座城市的市长,领导着上百万人,周围没个四梁八柱会孤单的。老市长不信这个,他觉得自己不是山寨王要拉山头。他提拔的人很多,他听见过一位对他感激涕零的人不断地说,我是您的人。他发了大脾气,说,你不是我的人,我也没有人,你就好好做工作比什么都强。
  老市长有一个老朋友,是市政府食堂的主管,都喊他大厨。他和大厨倒是总来往,因为大厨没有把他当市长,每次他吃饭的时候觉得闷,都是大厨过来陪他。老市长爱吃三鲜打卤面,大厨就过来给他剥蒜,剥出来的蒜白晶晶的,像是和田玉。大厨告诉他,我这个蒜不是咱本地的,是我从天津宝坻运来的,这才叫做蒜。大厨单身,没有结过婚。老市长总是催他找老婆,大厨后来被他催急了,就跟他说,您知道什么,我小时候淘气从山上摔下来,我没有男人的能力了。大厨说完眼里都是泪,老市长才明白过来,攥着他的手。一般都是老市长约大厨见面,常常在团湖的边上,那儿有一个小棋馆,还有就是小棋馆旁边有一个面馆可以吃捞面,那里的三鲜打卤面很合口味。两个人下完了棋,都会到那家面館吃面。春天很快过去,夏天就来了。老市长出去的时候爱穿着一条大裤衩子,他不愿意房间里开空调,觉得那种风不好受,就爱穿着大裤衩子,打开阳台的窗户。他老婆曾经抱怨过他,说,你就是一个不懂得享受的人。他回应,我就是喜欢自然的东西,风,还有空气,还有你。
  早上,老市长走出高层就觉得风吹过来了,有些硬。他不在乎,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一个用淬火锻造的人。走着走着就开始下雨,风在雨里就有了力度,拍在脸上冷飕飕的。老市长平常走到团湖那家小棋馆也就半个小时,可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他看见团湖的水鸟在湖面上仓促地飞,寻找落脚地。他忽然想起了去世的老婆,也是这个天,也是下着雨。他下楼的时候忘了带雨伞,其实也没有必要,因为下楼就会有车接他,走不了几步远。老婆从楼里跑下来急乎乎地给他送伞,那天接他的司机来晚了,老市长就急着朝马路走,他想走几步,他愿意在路上走,能看见很多他平常在政府大楼看不见的事情。他走过两个路口,才听到老婆在背后喊他,说,你傻啊,你就在雨里走,我给你送伞来了。他还没等回头,老婆就被人撞倒在地。他回过头,见那辆车迅速消失在雨中,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肇事者。市长的老婆被汽车撞死了,竟然找不到肇事者。这件事引起了省里省外的注意,不知道这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查了半天,摄像头坏了,而且再查其他的摄像头,虽然都在就是找不见那辆肇事的车。多少人跟他说,就是故意的,而且是精心布局。他没有再跟公安局说什么,因为所有人都为这件事尽心了。他搬离了市长楼,因为就是在这里老婆追下来的,这里很多人都看到了当时那个撞车场面。
  六
  在小棋馆,老市长和大厨下了两盘,老市长输了两盘,最后那盘几乎被大厨围个水泄不通,中盘就缴枪了。大厨很高兴,因为以前是他输得多。两个人在那复盘,大厨说,您该出手时不出手,太小心翼翼了。说着就指出老市长在哪个环节缓手了,错过了机会。大厨递给老市长一支烟,老市长是不吸烟的,但最近偶尔也抽两口。大厨笑了笑,说,您退了就没有过去的锋芒,人就收敛了许多。老市长吸了一口呛了起来,不住地咳嗽。他看着窗外,发现那些水鸟都找到了栖息的地方,在湖边的芦苇深处。雨在团湖上溅起了层层涟漪,有不怕雨的鸟就在风中飞翔,飞得很低,能看见那腹部白色柔软的地方。大厨还在兴奋中,对他滔滔不绝,说,您在位时说一不二,您就是太上皇。您到哪前头后头都有人,您挥手的姿势都有些领袖的架势。老市长不愿意听,但他没有办法,就只能听大厨这么数叨他。可是,备不住大厨说的哪句话戳疼了他,让他知道一些底下的情况,扭转了一下看法呢。老市长输了棋,心里不很痛快。大厨很是兴奋,继续说着,你现在很纠结,也很痛苦。老市长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大厨满脸通红,不解地问,我纠结和痛苦什么?大厨凑近了老市长,说,也就是我跟您说,换个别人打死都不会告诉您。您因为大杂院没有拆迁出来,就觉得是一个痛,其实您后悔当初给他们一个价格也就完了。可您输不起面子,觉得给他们了,就等于政府让步了。现在看着大杂院被圈在里边憋屈着,您就心痛。老市长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说,你一个大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那是你的想法。说完老市长站起来,大厨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真的,也可能就是我的想法,您一个当市长的不会这么纠结。
  两个人走出小棋馆之前,按照规矩,谁输谁掏钱给棋馆。老市长下意识朝外走,大厨在他后面喊着,您掏钱,您输了。老市长很不习惯地走过去付款,在当市长的这么多年都没有自己付过款,早有下边结账了。本应该去吃三鲜打卤面的,老市长对大厨说,今天你自己去吃吧。大厨后面跟着说,就因为您输了我,还有我说的那几句话。老市长回头笑了笑,我儿子回来了,你想多了,过两天咱俩接着下棋,接着吃三鲜打卤面。老市长朝高层走着,风把湖水吹起,泛开了一朵朵水花。他想着老婆要还活着,两个人就到团湖走走。老婆跟着他哪都没有去过,太委屈她了。儿子打来电话,问他手机怎么总是不接呀,是不是出了事?老市长发现自己在小棋馆把手机放在静音模式,就说,我能出什么事。儿子说,您回来吧,我给您带了喜欢的物件儿。老市长回到家,看见儿子带来两个精致的鸟笼子,里边有好几只稀奇古怪的鸟,也叫不出名字来。儿子把两个鸟笼子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老市长问,你这是干什么?儿子笑着说,知道您一个人闷得慌,给您解解闷。老市长没有说话,有人敲门,儿子对父亲说,我叫的外卖,咱俩不出去吃了。外卖的拎了两个盒子,放下就走了。儿子打开端上来,是两碗西红柿面,还有一小碟白蒜。两个人吃着,儿子说,知道您喜欢吃面,这可是团湖饭馆里最好的面。老市长真的饿了,吭哧吭哧吃着面条,嚼着那几瓣蒜。儿子说,您还是到深圳吧,那里的仙湖比这里的团湖可大多了呢,有山有水的。老市长说,那我这儿的房子怎么办。儿子说,卖了吧,趁着现在价格还能接受。您离开这儿,也好,省得您总对这里牵肠挂肚的。到了深圳,您也清心了。老市长问,我怎么清心了。儿子说,在这您总觉得是市长,到了深圳,您什么也不是了。老市长吃完后咂咂嘴,其实他觉得一点儿也不香,老婆随便做碗面就比这个好吃,特别是老婆做的三鲜打卤面,是跟大厨学的,很地道。老市长走到窗口看见外头下雨了,风也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看见团湖的湖面泛起了层层的皱褶。   儿子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临走的时候,给老市长看他写的一份报告,说,您当过市长有经验,我这是关于深圳建设的。老市长看了两眼放在那儿,儿子不高兴了,说,您起码翻翻吧,给我一个参考意见。我上初中一年级拿着一堆数学作业,指着一道道代数题问您,看我算得怎么样?您在看文件就溜了一眼,敷衍我说不错。当我再拿着仅得了24分的作业递给您时,您急了,骂我他娘的怎么考的?我说我让您看了,您说不错不错……儿子不说了,看见老市长的脸铁青。儿子要拿走那份报告被老市长按住,说,我给你看看,有什么意见会给你打电话的。儿子走了,房间里冷冷清清,老市长记得儿子走前叮嘱,我给您的鸟,您得喂喂食,那都是金贵的鸟。两天后,老市长发现以前叽叽喳喳的鸟好像不怎么叫了,跑到阳台上才发现鸟都耷拉着脑袋,他懊悔地拍着脑袋,这两天没有喂鸟,也没有在小水槽里放水给它们喝。老市长着急了,围着两个鸟笼子转了好几遭。后来,找到小米。那小米都是大厨送给他的,一粒是一粒,饱满,黄澄澄的,像是小金豆子。老市长拿着放大镜子挑食,一挑挑到后晌。后来放进去,不一会儿他就听到有俩鸟叫了几声,老市长笑逐颜开,自言自语说,可算叫了。可是他发现还有几只鸟不吃,还在那耷拉着脑袋。老市长不知道谁能懂得喂鸟,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金贵的鸟。他慌忙打了电话给大厨,大厨惶惶地跑过来,因为一般老市长是不喊大厨到家的。大厨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咂着牙花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一只鸟叫画眉。老市长皱着眉头,来回踱着步。大厨很少见老市长这么没有主意过,大家都说老市长是一根主心骨,没有他气馁的时候。大厨说,我认识大杂院的人,那里的徐大爷是喂鸟的行家。老市长一听说大杂院就不再吭声,大厨猜出什么意思,就说,现在您就别顾面子了,这些鸟再不喂就死了。老市长陡地取下来两个鸟笼子,没说话就朝外走。大厨跟着喊起来,您不能放生,那是家养的鸟,不是团湖的水鸟。老市长搓着手,说,我拎着鸟笼子到大杂院找你说的这个徐大爷,不能让人家到我这来呀。
  七
  下午三点了,春意有些浓了。
  大厨带着老市长到了大杂院的第三道院,也就是最里边的那座。大厨先是走进去喊徐大爷,老半天徐大爷才走出来,看见大厨喊着,我正睡回笼觉呢。徐大爷看见老市长一怔竟然没有说出话,大厨说,你傻了,这是咱老市长。老市长把拎着的两个鸟笼子摆在那,有一缕阳光打过来,那耷拉着头的鸟都抻出脖子。徐大爷懵头懵脑地问,老市长,您可很少到我们大杂院来。老市长笑了笑,说,我这是求你来了,你看看我鸟笼子里是什么鸟,应该怎么喂才对呢。徐大爷说,您是当市长的,怎么也喜欢养鸟了呢。大厨不耐烦了,你就别问这么多就说怎么养吧。徐大爷蹲下来看了看,对老市长说,您这笼子都是好鸟呀,两只画眉,还有两只白文鸟,价格都不低呢。大厨说,又不是让你去卖,就问怎么养?徐大爷从房子里搬出来三把椅子,又抻出来一张小桌,说,老市长来一趟不容易,我有地道的花茶,喝口茶。说着就跑到屋子里忙活,一会儿捧出来一把黑铁壶,然后蹲在电热器上,三只茶杯也讲究,大厨说,你这是哪淘换的盏呀。徐大爷说,我们大杂院的老伙计们自己烧的。老市长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大杂院虽然收拾得很齐整,但看出来墙上都是斑斑驳驳的,甚至墙角有些地方还堆了青苔。老市长问徐大爷,你们没有通煤气吗?徐大爷摇头,说,一直说给挖管子,可每次又说不行。老市长说,那怎么办?徐大爷说,煤气罐,反正够费劲的,我好几次都扭了腰。老市长没有说话,品了一嘴花茶,很香醇。徐大爷说,您这几只鸟都饿了,再不喂就都得蔫。说着从屋子里拿出一些鸟食,放到笼子里,几只鸟活蹦乱跳地开始争着吃。老市长好奇,你这是喂的什么?徐大爷说,我弄的鸟食您弄不了,您可以到旁边的市场去找胖姐买,一定要提我的名字,比您老市长管用,肯定给您好的。
  三个人坐定,老市长问,您说怎么养鸟呀。徐大爷看着大厨,大厨说,你看我干嘛,有话就直接说。徐大爷对老市长说,估计我这辈子最光荣的事就是给您说怎么养鸟,我要是说了大杂院的人都没人相信,会说我吹牛皮。老市长看见徐大爷脸上有一层光,春天的太阳落得早,给徐大爷涂上了一层彩。徐大爷有滋有味地说,养鸟的人都得专一,您不能今天喜欢这只,明天喜欢那只,口味如风,随意改变。您看您这两只画眉鸟,养画眉最讲的是要耐心。再好的鸟,如果养几天就不想养了,自然也没什么作为。不是说一个人不能养很多只鸟,一只鸟叫两只鸟压,三只四只难出精品,只要本身实力过硬,对自己的养功有自信。这好饲料就像是一锅好料,您把一锅好料倒到另外一个锅里,刚刚好,但是把一锅好料倒在一个碗里,自然会满溢出来,画眉鸟也是如此,底子不够好料享福不了。养鸟得要有耐心、细心、爱心、恒心,喜欢养鸟的人心肠必须好,对鸟也要好,但并不意味着有了好心就能养好鸟。一些朋友养鸟的时候,不注意观察画眉鸟的身心状态,画眉鸟生病了没有发现,画眉鸟身上有了螨虫没有发现,等情况严重的时候再去治疗,这时候鸟已经元气大伤了。养鸟就要勤,懒人养不好鸟。养鸟得要遛鸟,遛鸟要频繁要有规律,这样子才能够上性,如果偷懒不早起,自然画眉鸟也就不会叫。而且,画眉鸟还要经常洗澡和保持鸟笼的卫生,如果人懒得去打理,画眉鸟生活在邋遢的环境之中,自然越养越差。老市长笑了笑,徐大爷有些尴尬,连忙打着嘴,说,我怎么忘了,您是老市长啊,您什么没有见过,还让我多嘴。老市长说,你说得好,连怎么做人都说了。老市长拎走两只鸟笼子,那几只鸟都看着徐大爷,好像难舍难分的样子。徐大爷追出来,非常内疚,老市长,我就说我是多嘴,您千万别介意。老市长回身点点头,说,挺好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讲怎么养鸟,还有怎么做人。老市长走出了前后两道大杂院,回头发现徐大爷还跟着,大厨说,你想干什么?徐大爷哆嗦着嘴唇说,老市长,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大杂院還能拆迁吗?这次说什么也不跟政府讨价还价了,上次是我带了一个坏头。大厨骂着,你就是一个混蛋,你耽误了大杂院多少人的好生活。徐大爷陡地蹲下来哭着,老市长,您给我们大杂院帮帮忙,我保证没有人再逞能了,这大杂院破得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了!   两天后,下了一场春雨。下雨的时候,雨打在湖面上溅起了一条条白浪,像是几百条鱼在翻腾跳跃。团湖所有的飞鸟都在湖面上飞跃,追逐着那白浪。老市长和大厨下完了棋就在湖边上站着看,老市长下意识地走到了团湖的亲水平台,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大吼了一嗓子,惊起了一群本想歇下来的水鸟,在空中盘旋着。老市长喊完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觉得乏乏的没有了力气。大厨怯怯地问,您这是怎么了,刚才您可是赢我三盘棋呢。老市长没有说什么,他跟现在的市长说了几次关于大杂院拆迁的意见,都没有回文。这个市长还是当年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就是那个对他感激涕零的人。儿子打来电话,问他手机怎么总是不接呀,是不是出了事?老市长说,我能出什么事。儿子说,您还是到深圳住吧,这里有大海沙滩,您可以散步和游泳。老市长说,你太忙了。儿子说,以前您忙顾不上我和母亲,现在我怎么忙都会照顾您的。老市长有些心酸,推诿着,以后吧。儿子又紧紧地问,那几只鸟怎么样了?老市长没法回答,又有一天没有喂了。儿子担心地说,您得每天喂呀,那就是给您找活儿的。老市长说,我准备放了。儿子慌忙地说,那几只鸟很金贵,价格很高呢。老市长挂断电话对大厨说,今天咱俩不吃面了,你去鱼馆订两个位子,那吃的人多,去晚了就没有地方了。
  八
  雨骤然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顶出来。
  老市长回到高层拿着两个鸟笼子,走到团湖边上,打开鸟笼门,把那几只鸟放出来。那几只鸟迟迟不肯出来,老市长就这么等着。团湖的水鸟在阳光中飞出来,发出的嘎嘎声很清脆入耳。那几只鸟陆陆续续飞出来,在老市长的头上徘徊了几圈,然后在团湖的湖面上飞着盘旋着,有些拘谨,翅膀的抖动也显得困难,但很快就飞到了湖畔的树梢上。老市长一直在盯着那几只鸟,毕竟眼花了,他看不见了,只看见一群群的水鸟在空中交叉着,然后戏弄着湖面的浪花。老市长的眼角湿润了,潮乎乎的。大厨打来电话,说,您怎么还不来呀,我坐在这跟傻子一样。太阳在升温,湖面上有了斑斓的色彩,那些水鸟都在岸边歇息,水上一下子清净了许多。有人在唱戏,声音在水面上尽情跳跃。应该是耿老,“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派仙音在湖面上缭绕,显得格外有气韵。不知道哪家餐馆在轻声地播放着笛子乐曲《秋湖月夜》,显得雨后的团湖那么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好像到了这里就被幽静吞没了。
  老市长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他不想马上就走。他惊奇地发现高层和大杂院的人不约而同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有蒋老汉和李师傅,都跟那些栖鸟一般。空气被雨过滤了,呼吸一口到肺里湿润润的那么舒服。大杂院的徐大爷悄悄坐在老市长身边,问,您那两笼子鸟怎么样了?老市长指了指团湖边的芦苇丛,说,放了,我养不了。徐大爷“哦”了一声,叹息道,那都是好鸟呀。老市长笑着说,凭它们自己本事活吧,在这总比在鸟笼子里舒展。老市长指着歇息在湖面的水鸟说,我一直看那些鸟,都是什么鸟啊?徐大爷说,团湖的水鸟可不一般啊,都是从几百里外长江那儿来的绿头鸭、绿翅鸭、赤麻鸭,它们喜欢团湖的水质,干净、清甜。这要说还是您的大功劳呢,以前团湖的水很脏,附近餐馆里什么污水都朝里倒,团湖成了臭湖。老市长摆手,说,这可不是我,四年的清水工程是大家弄的。徐大爷问,知道这些鸟为什么都是一起飞,然后又一起落吗?老市长眨巴着眼睛,说,是啊。徐大爷笑着说,它们是需要抱团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比我们人懂得怎么抱团生活。老市长点了头,徐大爷又催问,老市长,我们大杂院什么时候能拆迁呀。老市长看了看徐大爷那双渴望的眼神,心里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快了。忽然,歇息的水鸟们都齐刷刷飞了起来,扑棱棱地发出响声。鸟在湖面上叫着,互相问候着。鸟在空中看见那些坐在长椅上看风景的人也在叫,觉得纳闷,他们也是一种大鸟,怎么就不飞起来呢。
  黄昏了,从远处看好像团湖边的人与鸟浑然一体,被那片湖水映衬着,显得是一道格外的风景。
  【责任编辑】邹 军
  李治邦,中國作家协会会员,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在国内多种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曾经有三部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多部作品被各种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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