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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西方思维中,我们倾向于认为世界是由具体对象和可定义的行为构成的,是一个人与物互动的地方。当代西方思想强调个人对地球财产的所有权而非监护权、人类在自然界中享有特权。但对我们澳大利亚古代族群来说,世界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
澳大利亚原住民的生活可追溯到6万多年前,他们被称为地球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古文化的精神价值在于人们对土地的敬畏和美好幻想,每一个土著族群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化和故事,他们尊重文化的持续性和自然的丰富多样性,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家园”的概念。
“家园”指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包括人、植物、动物,也包括季节变化、社区故事和创造精神;它既是归属地,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它连接着精神、文化、语言、家庭、法律和身份等各个方面。而原住民与土地之间的相互依赖基于深深的尊重,土地供养着人类,而人类以温柔的方式管理和维护土地。
澳大利亚艺术家朱迪斯·克里斯本(Judith Crispin)是来自维多利亚州东北部邦格朗的原住民。值得一提的是,克里斯本在澳大利亚长大,直到成年后才发现自己与原住民祖先的关系。从那以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沉浸在澳大利亚北部塔纳米沙漠沃尔普里人(Warlpiri)的文化中,了解收养她的社区文化。
克里斯本的作品是对土著传统永恒智慧的综合体现,也是对版画创作的创新。她突破摄影和绘画的界限,创造出极富诗意的画面,照片超越时空,使我们得以窥见世界在时间、地点和精神层面上的连续性。她透过细致入微的寓言,将生命的过渡和母性大地的回归形象化,隐喻着深刻的联系,强调了治愈与尊重是原住民“家园”概念的核心。
与朱迪斯·克里斯本(Judith Crispin)对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一直住在德国,创作音乐。有一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位无家可归的女士,并和她聊了起来,她告诉我自己曾和丈夫有过一个孩子,在她患上精神疾病时她是如何被抛弃的。我问她,在失去曾经的挚爱后你是怎么生活的?她说,每天晚上当商店关门后,她就去街上四处走走,从画廊的窗户看看里面的画。有次她看到一幅画,懂得那是由像她一样看世界的人创作的,便感到不那么孤独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没有无家可归的人、没有绝望的人、没有患精神疾病的人、没有恐惧的人、没有孤独的人会去听我的音乐,我的精心创作只不过是无聊富人的止痒药罢了。于是,我开始拿起相机。
你的家庭是怎么影响你成为一名艺术家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成年后我才发现自己是原住民,而在我们身边,有很多原住民凭借浅色皮肤优势将自己塑造成“欧洲人”。因此,对我来说,理解土著文化的含义变得非常重要,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一直在追寻我祖父的族人。我从小被塔纳米沙漠的沃尔普里人收养,因此我有一个“皮肤名”和一个“部落名”。
我渐渐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在白人和黑人文化中都不会有真正的位置,我们是“无处可去的人”,是“被偷走的一代孩子”。由于肤色较白,我们被强行从土著家庭带走、被抚养长大、被白人群体“同化”。我们生活在充满矛盾的文化和历史交汇处,如果要找回归属感,那么我们必须创造全新的东西。
你认为你对待艺术的态度存在同情心吗?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更喜欢均衡地看待事物,而不是出于同情。因此,我试图通过创作图像恢复抽象概念和真实风景之间的平衡。
你说的真实风景指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家园”,它们在那里生长和培育。沃尔普里人说看不见的蜘蛛丝就像一根“电线”,把一个灵魂和它的国家连接起来,如果线断了,灵魂和国家都将遭受痛苦。無论人类、动物还是鸟类,都有属于自己的家,即使它只是一个洞穴、一棵树或一幢房子,它们都是与我们相连的地方。
我用在路上被杀死的动物和鸟类,以及在它们所处位置找到的赭石、种子、细枝和树叶创作图片,因此这些图片也是一种死亡仪式(图02~03)。创作时,我在被摄对象身边待了50多个小时,眼看着一只鸟或一个动物的腐烂过程,因而我深刻体会到大地是如何把尸体变回它自己的,就像一片落叶或一个贝壳,过程特别温柔。
你的很多作品是通过日光法工艺制作的,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日光法工艺也叫作“流明印相”(Lumachrome),即将物体放置在感光纸上,暴露在阳光下,如果用对了纸,色彩会在乳剂中形成。就图像本身而言,流明印相得到的画面精美,但细节模糊,难以控制。
你还通过照相蚀刻法(cliché-verre)、化学制图成像法(chemigram)等技巧修饰作品,具体是怎么做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照相蚀刻法是在19世纪发展起来的,由曼·雷等艺术家推广开来,它是将绘画和摄影结合在一起。即将玻璃覆盖在感光纸上,使用油脂或油漆在玻璃上留下划痕,当暴露在阳光下时,被划掉的部分就露出来了,使用这种方式可以得到更具细节的蚀刻版画。
化学制图成像法是皮埃尔·科迪尔在1950年代发明的,也是将绘画和摄影结合在一起。幸运的是,我很早就从科迪尔先生那里学会了如何提炼化学物质。化学过程为我的图像创造了精美细节,我经常把化学物质直接涂在动物尸体上,然后再将它们放置在纸上。事实上,流明印相、照相蚀刻法和化学制图成像法都与嵌在纸表面的卤化银晶体的化学和日光转换有关。
除了这些方式外,我还使用两种方法修饰图片。07第一种是在玻璃板上通电48小时左右,电流通过金属盐和酸产生树突状晶体,可直接压在印刷品上;第二种适用于有机分解的化学物,即在玻璃下,腐烂的尸体会释放气体和液体,这些物质在卤化银晶体中产生颜色。慢慢地,我用这些液体创建了山脉、悬崖、沙漠和天空的背景图像。
流明印相项目是怎么开始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在澳大利亚,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他们从未感受过自己是白人文化的一部分,却也疏远了黑人文化。而作为一个成年人,再想要融入死去祖先的文化已太晚。我在澳大利亚原住民社区生活和工作了几十年,学习他们的文化和语言,但我深知,我永远都是一个局外人,也是白人文化的局外人。
原住民说:你对家园说话,家园就会回应你。对我来说,找到与国家“共享的语言”变得非常重要,因此我开始寻找模型、星座、“风线”、河流穿越沙漠的“神经网络”。在这个项目中,我试图建立与这片大地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从文化中继承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流明印相作品是拍摄虎蛇(图04)。我发现它在冬季最冷的时候从冬眠中醒来,缠绕在路边的树枝上,于是在出现月食的晚上,我借着月光曝光了这张版画。在这张照片中,照相蚀刻法的原理是借助露水将玻璃变得朦胧。
那个月末,我制作了一张青蛙的照片(图05)。令我惊讶的是,图像清晰地显示了青蛙的内部器官,包括子宫和卵子。当然,肉眼很难看到这些东西,当光在一微秒内从青蛙反射到我的视网膜上,我看到了那个瞬间。对于流明印相来说,在20~50个小时曝光过程中,光慢慢地“浸透”在卤化银晶体中,因此打印出来的图像比我们肉眼看到的要多得多。
你的每幅作品都包含一种叙事,你是如何构建这些故事的?比如,以老鼠和太阳的形象出现吗?(图06)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的朋友格里尔说,一天下午她在画室工作,突然发现一只被冻死的老鼠挂在窗外的葡萄藤上,而它的脸朝向太阳。因此,我基于她的讲述创作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太阳是用浸在氯化铜中的网球、咖啡過滤器、种子和树脂创造的,我用盘子使电流通过相同的氯化铜溶液,然后转移到网球留下的痕迹上,于是有了这张照片。 你的每张照片都包含一种寓意。请以乌鸦形象为例,谈谈简短的诗文是如何与意象联系起来的?(图07)
朱迪斯·克里斯本:事实上,这是一幅沃尔普里女人的肖像,她是猎手和鸟类的守护者。她已去世,因而在她们的文化里,其名字不能被提起,照片也不能被展示出来。她活了100多岁,喜欢用古老的沃尔普里语在水洼旁唱歌,90岁之前都在捕猎,后来在养老院去世,那里与她的家乡相距900多公里。她曾请求我,在她去世后把羽毛带回她的故乡,她的灵魂会随羽毛回去。她死后,我梦见她变成一只乌鸦,她的腹部闪烁着天鹰座的星星,这是鸟的标志。
在那个梦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一直在寻找一只乌鸦,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为朋友创作一幅肖像的最后机会。因此,我用蒲公英种子和颜料做了这个星座,用乌鸦家乡的赭色刷了它的羽毛,并将图像在阳光下暴露了32个小时。
对沃尔普里人来说,所有生物都和他们的家园有关,这也是你作品的核心。4只鸟和1只蜥蜴依靠蜘蛛线回到它们祖先身边,这个作品是怎么产生的?(图08)
朱迪斯·克里斯本:这几张照片是在昆士兰东南部的一个综合艺术中心创作的,这是卡比卡比(Kabi-Kabi)人的圣山肖像。这幅作品展示了与神圣之山相连的五种精神,沃尔普里人称之为“蜘蛛线”,一种无形的线,将它们与自己的家园连起来。
画面中有一只南方的猫头鹰、一只戴面具的田凫、东部的水龙、紫色的沼泽母鸡和一只彩虹鹦鹉。这些生物是通过用人类头发做成的“绳子”爬上山顶的,天空是由热带雨林的种子创建的,这座山是一只被搁浅的水母,还有脱落的蟒蛇皮、针鼹刺、蜘蛛、雨林赭石、树枝和花瓣。
为了完成这幅作品,我用了两张醋酸薄板,使其被强力磁铁固定在镀锌钢板上,用咸味酱涂上高光,发挥催化剂的作用。为了在山脉中创造植物般的细节,我用单独的玻璃板使电流通过氯化铜、硝酸银、硫酸和盐的溶液,将得到的晶体用手压印上去。第一次曝光后,我用画笔和盐水,手绘线条来增强形状,使用细金属丝的照相显影剂突出精致细节。然后,在接下来的41个小时里,照相蚀刻法原理被小心地重置。
你想通过可视化的“死亡”传达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在白人文化中,我们很少见到人的尸体,当看到死去的动物时,大多数人会感到厌恶或表现出冷漠。即使我们是去哀悼一位名人,但在高速公路上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从一只猫头鹰尸体上开过去。动物的死亡被认为微不足道,而我们又拒绝见证人类的死亡,因而我们与地球上其他生命日渐隔绝。我制作这些作品是为了对一只死去的鸟或蜥蜴表示敬意,是为了避免被当地文化同化,也是恢复人类与自然平衡的一种方式。
在你的创作过程中,关于同情心,你领会到了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不太了解人类的同情心,但我见证了我的家园对大自然的共情。我看到大自然如何哺育每一个倒下的生灵,从一棵树到一只死去的老鼠;我见过小鹦鹉把受伤的小鸟从公路上拉下来的样子;我见过狗为了不惊吓袋鼠妈妈和小袋鼠而穿过围场的样子。当然,自然界也是残酷的,动物为获取食物而捕猎,森林因烧山而恢复生机,但与人类相比,自然界很少有无意义的暴力行为。人类仿佛在睡梦中梦想着自己的优越性,随心所欲地消费一切,我并未看出人类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