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的时候,一枚叶子滑了出来。我瞠目向它瞪视了几秒钟,眼神忽然软下来。
　　它已经不是我最初见到它时的样子了。叶绿素和青春具有类似的质地,譬如潮水,在不经意间哗然退去。而在此之前,它的绿像一件失真的艺术品,或者一个磁场的轴心,让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时间是九月上旬,在市中心青灰色的马路边上,一枚幼小的杨树叶像一个刚刚与母亲走散的孩子。我仰头去看旁边的几株钻天杨,它们有七层楼那样高;这意味着它们的叶子离开人类的手臂至少十米以上。而这枚叶子显然刚刚开始它的少年时光,它肤质光洁,血管中间奔走着玉色的火。我知道,所有的大树都有一颗人间的父母心,将呵护和滋养尽可能向着柔弱的幼子倾斜。我把手中的叶片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还是无法确定它离开大树的真实原因。在它的中轴线偏左的地方有一个微小的孔洞,这个比针尖稍大的线索,让整个案件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
　　我随手把它夹进一本书里。《透明》,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我收藏了一个与生命有关的秘密,而它恰巧是不透明的。这个故事可以延伸出多个版本,我在笔记本上罗列出有可能的凶手或目击者:一缕风(去向不明);一只天牛(偶然路过);一对燕子(业已归巢)。而它们默契地对整个事件守口如瓶。
　　生命因而化身为一小截瓶颈。它不说话,并由此跻身为秘密的收藏家。像我曾经的也是唯一的姑姑,她途经的岁月永不肯对我表达。
　　她是这枚停留在幼年的叶子,汁液饱满,在毫无预兆的奔跑中被生活突兀折断。我无数次地想念她,我的姑姑。她曾经置身于一个多寒冷的冬天?隔着整整一个甲子,我的想象再也无法拼凑出她当年的容颜。像我无法洞悉一枚叶子的秘密,它的回望和不甘,它命里巨大的疼,和夜晚袭来前的恐惧与慌乱……还是,它甘愿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永远逗留在童年?
　　叶子它不回答。它让满世界成年的叶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曹彦巧摘自《2009年最适合中学生阅读美文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