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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故土的好多好多年里总在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一树白里透粉的杏花俏生生翘首枝头左顾右盼,张张灿烂的笑脸冲着我笑个没完,我连忙打开相机想把它们拍下来,但不是镜头无法打开就是快门无法按下,顿时失落万分,惆怅不已,醒后枕头濡湿一片,脸上泪痕斑斑。
“回去看看吧,不然真的要疯了。”幼子三岁半的那个初夏,终于带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我的家乡真的好大,好美丽!”第一次看到连绵不绝的群山他由衷赞叹。
那时夏收差不多接近尾声,一路上但见大片大片的麦田空空荡荡,连一只鸟雀也寻之不见,只有河沟旁或山脚下的小块田地里东倒西歪着几把似黄非黄似绿非绿的麦穗,无人理睬的它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于我却有着万二分的亲切,似乎它们的晚熟只是为了等我,为了让去国离乡近十载的我在走近故土的时候不会太过失落。
“地里的麦子熟了,树上的杏子也就巧笑枝头了。”不止一次对生活在热带岛国的学生们描绘起这幅自幼就烙印在心头的画面。
泪眼朦胧中我分明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满树俏丽甜美黄中透红的杏子透过翠绿的树叶笑意盈盈地看着树下惊喜万分而又满脸疑惑的我:头一天明明还泛着绿光的杏儿怎么就在一夜之间跟地里的麦子好似前世有约,分秒不差地同步走向了成熟?而且那黄果配绿叶怎么就那般妙不可言,那般赏心悦目?幼小的我呆呆地站在树下看傻了眼,仿佛那是一幅神来之画作——完全忘记了树上的杏儿是用来满足人们口腹之欲的果子,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一口酸甜适中的杏儿下肚该是何等的幸福!尤其这棵全村最老龄、最美丽的杏树结的最养眼、最爽口的果子,此刻的村子里不知有多少馋鬼们垂涎欲滴伺机偷食之而后快呢。
“别站在那里发呆了,快来帮爷爷搬梯子!”
无论再忙,爷爷都会第一时间攀着梯子上树摘杏,好像那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从不假手他人。他用一根麻绳把家里的大竹笼吊在头顶的树杈上,猴子般攀来爬去手到擒来,摘下的杏子一边往竹笼里放,一边往自个嘴里送。包括堂弟妹们在内的七八个孙子女齐刷刷站在树下伸长脖子看着树上身手敏捷的爷爷,等着他下来后分大家每人几个杏子。那一刻,平日里因食不果腹而面带菜色的我们个个脸颊上都泛起了红晕,酷似挂了两个尚未熟透的杏子,若再配上几片树叶,俨然一棵棵能够自由走动的小杏树了。
当“小杏树”们咂巴着嘴巴欢欢喜喜鸟兽散后,爷爷把满满一竹笼熟得刚刚好的杏子挂在屋内檐下钩子上,等着明天或后天托人捎给西安的大姑和临县的小姑一家,看着那一笼黄亮亮微泛红光的杏儿在屋里轻轻晃荡,爷爷的脸上漾起难以觉察的笑意,随后他缓步来到老杏树下坐定,美滋滋地抽起水烟来。此时已近黄昏,阵阵炊烟在夕阳的余晖下袅袅升起,爷爷的烟锅一闪一闪,沉思不语的他此刻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们小时候在老杏树下活蹦乱跳的模样。
听爸爸说自他记事起爷爷的老杏树就跟我眼前的一般大小,当年的他也跟我一样,有事没事总盯着老杏树看个没完,同样看着老杏树长大的两位姑姑此时此刻一定也在远方念叨着老杏树以及树上黄熟的杏儿了吧。
而长大后走出大山离开故土的我,无论何时何地,一提起故乡,浮现脑海的除了老杏树还是老杏树。
这样想着的时候,思绪不期然回溯到了对故土的最早记忆,亦即有关老杏树的最早记忆。
那时刚刚春暖,棉衣还没来得及脱下,我们姐弟在小石块铺就的院子里你追我跑,满满一树粉粉白白的杏花冷不丁灿然头顶,我们过年般开心得在树下蹦跳着,欢呼着。当如雨的花瓣儿随风飘落的时候,满树的青杏儿就纷纷探出小脑袋对着我们眨眼睛,而嫩绿的杏叶儿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冒出,不几天,整个树冠就遮天蔽日般染绿了大半个庭院,我们也就整天伸长脑袋眨巴着眼睛和杏儿们对望。当青杏儿拇指般大小,我们就趁大人们不注意时手忙脚乱地爬上树下一角那大青石垒砌的猪圈围栏上,摘个青杏儿塞进嘴里,要不是受不了那个酸,估计成熟之前凡能够得着的杏儿早就进了我们的肚子。
爷爷的老杏树在我家院子东南角,是爷爷七八岁时从河边地里挖来栽种的,它是如何长大包括何时开花结果已不得而知,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巨伞般伫立在我家院子里了。但其实我家院子四周的果树多的是:计有梨树、柿子树、石榴树各两棵,苹果树、樱桃树、桃树各一棵,还有另外两棵较小的杏树。它们都是我那写得一手好字且出口成章的爷爷亲手栽种的,它们的性情也都像极了爷爷:自顾自好好地生、好好地长,好好地开花、好好地结果,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安静而从容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古有“文如其人”,而今容我杜撰个“树如其主”吧。虽然这些果树在我心里都占有一席之地,但其分量之和亦不足以跟老杏树分庭抗礼。究其因,盖与老杏树主干的粗壮、分杈的繁多、枝叶的茂密以及树冠的壮阔有着直接的关系。那主干最少得两人合抱,所以爷爷上树摘杏时必须得借助梯子,而整个树冠之高之大远远望去跟一棵大核桃树几无二致,它不但是我们齐家几代人的骄傲,也是我们整个村子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那满树盛开的杏花之雅致可人以及果实成熟后之美艳可口了。那花自然是人人得而观之,山里人再怎么自私也断不会有人无聊到偷花折枝;而那果子其实半数都被其他村民偷摘了去。四周的树枝垂得极低,一般成人踮着脚尖伸手可及,加之其枝干韧性极强,任你怎么拽怎么拉都不会折断,路过的大人们无不趁机强拽硬拉摘几个杏子塞进嘴里,而半大的孩子们则会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石块或砖头往树上丢,那杏子也就应声落下。所以杏子将熟未熟的时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已先我们而品尝过了,爷爷摘下来的其实都是他们吃剩的,对此爷爷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信我的祖辈、父辈及同辈甚至晚辈乡亲们的成长记忆里都少不了我爷爷的老杏树。至于谈到树龄,院里的石榴樹、柿子树以及老梨树都与老杏树差不多年纪,而爷爷的老杏树也从未倚老卖老,其花之娇羞迷人、果之繁多诱人任村里任何一棵正当年轻力壮的杏树都无法与之相比。事实上,直到现在我才豁然顿悟:那承载了我们齐家至少三代人记忆的老杏树早就跟家乡灵秀自然的山水以及我那儒雅淡泊的爷爷合为了一体,无法分得出谁是谁了,而爷爷的老杏树带给我的除了无尽美好的回忆,更有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情啊! 老杏树下不知何年何月垒了一堆大石块,喜爱学习的我每个暑假的大部分下午在河边洗衣、玩水,归来都靠着粗壮的树干坐在树下的石块上读书写字,后来小弟也跟在我身边趴在那些石块上做起功课来。巨型蘑菇般的老杏树下凉爽无比,伴着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遨游于书海,让人完全忘记了生活的艰辛和日子的清贫。那时还不懂得感叹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因了老杏树得以跟“幸福”二字紧紧相连。
没错,幸福!我的故乡,我的村庄,我爷爷的老杏树,让我打从小就有了实实在在的幸福感。
近了,近了,拐过这个山崖,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就真的近在眼前了,虽然老杏树已跟随爷爷外出云游多年,但我相信他们从未走远。
这个山环水绕的小村子,那个春来花开灿烂、秋至瓜果飘香的农家小院,谁舍得?谁舍得?
他们一定天天站在高高的山岭上看了再看,或者伴着静静的河水从村边流过,一遍又一遍。就像我们小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后站在老杏树下盯着对面的大马路,等爸爸一出现立刻齐声高喊;就像我们长大后每次离家时一步三回头;就像我们成家立业后人在异乡心系故土。
近了,近了,我日思夜想的村庄就在河对面,熟悉的杨柳依依,熟悉的河道弯弯,熟悉的云飘飘天蓝蓝。群山环抱里,我的爱质朴而厚重;绿水荡漾中,我的情轻柔而纯净。
我童年的憧憬,我少年的梦,还有我青春的萌动,都在这个美丽的村庄,都在那个迷人的庭院,都在爷爷的老杏树下面。
也是七八岁的时候,想要跟爷爷一样在老家的院落里留下自己栽种的果树,于是尝试着把好几颗杏核埋在门前菜地里,当仅有的一个嫩芽冒出来的时候,我跟弟弟开心得活蹦乱跳,但不出几天它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后来打猪草时一看到小杏树苗就挖回来移植到门前地里,但总在十来天后那漂亮的嫩叶就耷拉了下来,最长寿的一棵也只挨了大半年,倍感挫折之余也伤心不已,想着那树苗若不是被我挖回來,没准还好好地长在地里呢,从此断了再度尝试的念头。栽种桃树的情形也大抵如此,这才知道这果树跟那杨柳全然不同,即使十分用心,恐怕也毫无收获。不禁对爷爷让我家院子果树成林感恩不尽,那春红夏绿秋实累累的早期记忆对人的一生而言是何其美好、何等珍贵啊!
也曾就怎样栽种果树请教过爷爷,爷爷答非所问:“树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也就对你好。”
“我对它好极了,天天浇水啊!”我心里好委屈。
“你对它太好了,它也会受不了的。”爷爷淡然道。
“为什么呢?这是什么道理啊?”我缠着爷爷。
“长大后你就明白了。”爷爷边往麦地里撒种子边对我说。
“爷爷,那你为什么不多栽几棵果树在咱家院子里啊?”不止一次这样问爷爷。
“爷爷老了,栽不动了。”他总是这么回答。
“爷爷明明能走能动的,怎么就老了呢?”我小声嘟囔着。
“长大后你就明白了。”爷爷还是那句话。
虽然直到离开故土也没搞明白个所以然,但爷爷身上那份散淡宁静、那种超凡脱俗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并在不知不觉中被濡染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如今想来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吧。
多年以后当我回过头来想要告诉爷爷我终于明白了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该顺其自然的时候,故乡已在千里之外,老杏树跟爷爷也已丢下老家的院子不管不顾了。思念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常常令我有没顶之虞,只能时不时努力挣扎着探出头来深呼吸一下。
老家的院子十分精致美观,一块块小巧灵秀的青白石块密实而规则地排列,组成或圆或方中心对称的几何图案,偌大的庭院浑然一体,齐整而大气,它有一个十分气派的名字曰“齐南院”,位于东南角的老杏树是院里最大的亮点。虽然树下一角的猪圈多少有些煞风景,但其实记忆中的它也自有几分光鲜亮丽。犹记得夏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那些呼呼大睡的懒猪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然而不失美感。倘若哪天猪草不够,我跟大弟会爬上围栏把那漂亮的杏树叶子摘下来丢给猪们吃,而掉在猪圈的熟透了的杏子自然也进了它们的肚子,就不知那些笨家伙是否懂得惜福。
从春回大地到秋叶飘零,每天下午放学后提着草笼打猪草风雨不改、雷打不动。黄昏时分在老杏树下把淘洗得干干净净的猪草剁碎了,草香弥漫中,整个庭院鸡飞狗叫热闹非凡。晚饭后的爷爷自顾自坐在树下呼呼噜噜抽着水烟赛神仙。夜幕降临的时候,干完所有活计的我来到爷爷身边问东问西,天上繁密的星星跟爷爷手中闪烁的烟锅遥相呼应,头顶的树叶忽而纹丝不动,忽而随风舞个不停。某个月光似水的夜晚,兴致高昂的爷爷或许会主动讲起我那勤于耕读的老爷爷,讲起“齐南院”曾经的风光,讲起他自己小时候的劣迹种种,讲起我喜爱读书的爸爸,讲起我热衷放牛的叔父,讲起我心灵手巧的姑姑。我边洗耳恭听,边展开想象的翅膀,一个个人物形象、一幕幕生活场景电影般浮现脑海,见过的,没见过的,活灵活现且趣味十足。
爷爷的老杏树记录了齐家上下几代人原乡生活的点点滴滴,见证了他们艰难岁月里的成长与喜乐,分享着他们平凡世界里的幸福与满足,但我却没有为它做过什么,甚至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没能再多看它一眼。原以为时间会带走一切,原以为所有的往事都将如烟随风消散,才知道生命的历程原来是一个又一个圆圈,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起点。
当我终于再一次站在老家院子的时候,也才知道自己回来得太晚太晚。院落四周所有的果树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连根都被挖得一干二净,荒草横生,一片死寂,满目凄清。即将坍塌的老屋仿若垂危的老人般默默蜷缩在一隅苟延残喘,我甚至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这是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吗?是那个春花烂漫、秋实累累、一年四季欢歌笑语的农家小院吗?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妈妈,你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吗?”
“妈妈,你小时候的家怎么那么黑啊?”
“妈妈,老爷爷的杏树在哪里啊?”
我无言以对,只能任泪水恣意横流。
“妈妈,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哭啊?”
“妈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院子,你来种满果树好吗?”
那次故乡归来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想老家,不再想爷爷的老杏树,以为从此真的了无牵挂。但不久之后它又一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如从前,清晰又朦胧,美好而忧伤。
最近几次回到故土更是恍若隔世,随着老屋的拆除,所有跟爷爷的老杏树有关的事物彻底人间消失。我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堆石头上,轻轻地闭上眼。
老杏树不在了,老屋不在了,但四周的青山在,山下的流水在,头顶的蓝天在,心中的牵挂在。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