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割痛了谁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sbt09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阿妮雅,生于内蒙古。热爱生活,热爱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牡丹》《湛江文学》等。
  我也不知道我和雷红珊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多数的时候,雷红珊从一墙之隔村委会过来,径自走到书柜面前,取出二胡。她拉二胡的姿势很野,完全没有女孩子该有的内敛。她先往马尾弓上抹好松香,擦擦手,左腿搭到右腿上,在衣服下摆铺一块手帕,左胳膊端平,左手指按在琴弦上,然后,把卷发往旁边一甩,右手臂大开大合,就自顾自拉起来。
  雷红珊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才7岁,还没上学。我25岁,还在镇上中学教数理化,每周日回一次家。一次,她爸雷铁犟带着她来我家,找我写份材料。說村里少分了他家十亩地,就因为他老婆是个瘫子!我老婆林中中一见了雷红珊魂都没了,拉着她的手把我儿子张前的饼干给她吃,还把我儿子的玩具给她玩儿。然后屋里屋外地转,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当球踢。雷红珊很乖巧,就给我们唱歌:“老虎学猫去钓鱼……”一边唱,一边用两只小手左右摆动。那时候,雷红珊满头黑黑的自来卷发,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怎么看都不像是农村的孩子,倒像是从城里刚被拐回来。
  雷红珊第一次看我拉二胡时,我刚从镇中学调回德胜村当校长。那天,正值暮春时节,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丁香花在天空下翩然舞动,时不时有醉人的花香弥散而来。我心情正好,摸起了好久没时间动的二胡,正拉得酣畅,忽然抬头,窗台外头有一个女孩子,双手托腮,一双清澈的眼睛像呼伦湖的水,在没有风的日子里荡漾着。我忽然从那泓湖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清晰,就像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就是雷红珊,我叫她进来,把二胡放在她怀里,她吱吱嘎嘎拉了几下,好像老虎狐狸乌鸦在吵架。咯咯笑了一阵,又拉,把我刚才拉过的《渴望》曲子一点点拉出来,好像一只刚出生找不到妈妈的狗仔,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不过那曲调没错。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愣住了。她只听了一遍居然就能拉出来,旁边的沈玉泉起哄,让我收她为徒。其实雷红珊没过一年就去镇里读中学了,她爸雷铁犟也不太喜欢她拉二胡,总觉得女孩子应该会做饭就不错了。但是雷红珊总是趁着放假偷偷地来找我学二胡,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满头大汗,走的时候又意犹未尽。
  可惜不知为什么,那么伶俐的姑娘却总也学不会揉弦。每次揉弦只用手指用力地颤动。我每次都忍不住纠正,手指不要动,手腕抖动!她停下来,看着我在自己手背上示范,又去动手指。不会啊!她有点泄气,平时什么事都一点就通,偏偏卡在揉弦上。
  手指不要不动,是手腕动!我抓过她的左手抬起手腕来,这样……她的手腕硬邦邦,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手指仍在在抖动,差点把二根琴弦按断了!手腕要灵活,我一只手在自己另一只手背上教她,你看,手腕放松,不要紧张……她有点着急,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按在我右手背上。不起这样……我的右手被她按了一个坑,手腕。我拎起她左手腕晃了晃,放松对,就这样……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眼神里忽然游进些什么,就像在森林里误撞了一只梅花鹿,有点不知所措,既好奇又有点紧张。我能听到她慌乱的心跳,通过她的中指咚咚咚砸在我胸口……
  17岁的雷红珊初中毕业就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雷铁犟就这一个女儿,恨不能拿绳子拴上,天天套在手腕上。生怕一眨眼,就“嗖”地不见了。过了两个月,雷红珊不知怎地,就当上了德胜村的妇女主任。
  当上了妇女主任的雷红珊工作很清闲,除了偶尔开开会或者是抓抓计划生育之类的没有其他事。时间宽裕,她就来学校拉二胡,她一来,办公室里就充满了笑声。
  德胜村里有一个生产专业户,王老哈家。他老婆都四十多了,已经生了八个女儿,一心想生一个带把的。为了要儿子,王老哈豁出去了,前前后后东躲西藏,平均两年生一个,家里除了墙壁,就像发了一场大水,啥都不剩。王老哈家有五个孩子都在德胜小学上学,因为生孩子,家里的东西全部都罚空了,所以孩子们自然也交不起学费,天天在风地里来回跑。我让她们都进了学校,学费不学费不用提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老哈不仅让村长、妇女主任头疼,在镇上也挂了号。镇计生办就因为被王老哈拖了后腿,领导连续多年都没有升上去,因此,发了狠心,一定要盯紧抓牢,不能让王老哈再生了。
  王老哈两口子没日没夜快马加鞭把生儿子当成一项毕生的事业来做。不久他老婆肚子又鼓起来,还没等到呱唧的日子,镇计生办不知怎地,听到了风声。直接跑到王老哈家,把他老婆按在家里,抓到镇上,强行做了引产。王老哈怀疑是雷红珊报的信,跑到雷铁犟家把他家狗打了一顿,又把雷红珊一顿臭骂。还把他老婆抬到雷红珊的房间里装病赖着不出来。
  雷铁犟是德胜村民送他的外号。雷铁犟的倔和普通人的倔不一样,别人倔强,一般撞了南墙就回头了,但雷铁犟不肯,他一定要把南墙撞破,即使头破了,脖子断了,也要坚持撞!
  雷铁犟虽然犟,遇到了王老哈,也只能干瞪眼的份了。
  如果王老哈身子骨强壮,还可以和他打一架泄泄愤,可他那副随时都摇摇欲坠的身板,刮阵风都得离他远点。村支书脑袋瓜都快愁秃了,也管不了。
  那段时间雷红珊天天捧着两腮发愁,王老哈老婆天天夜里不睡觉,哼哼哈哈哎呦叫唤,赖赖唧唧。雷铁犟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就大半夜一边抽烟,一边骂人。本来炕上就已经有一个瘫子了,现在又添一个现成的活妈,每天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雷红珊变身小保姆,对王老哈老婆端水端尿,心不甘情不愿伺候着。王老哈老婆闭目合眼,一声不吭。一个星期下来,雷红珊吃不消,眼睛像个大熊猫,每天无精打采,一提起王老哈就像有多大冤仇似的,咬牙切齿,声讨一番。过后,却又无可奈何。去找王老哈,王老哈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你家断子绝孙就行了,还想让老子陪着,踩着别人血往上爬,这个美梦到不了天亮的!雷红珊说,叔,你看你又说那些不着边的话,那计生办是国家的,又不是我开的……王老哈一口老痰吐到雷红珊脸上,她只得落荒而逃。
  雷红珊走投无路,拉起二胡也像她心情一样乱七八糟的,拉个《万马奔腾》,不但让你脑袋疼,连牙都疼了!好像有无数的马踩过你的身体,让你陷在一片愁云浓雾里,感觉一辈子看不到光亮。   这丫头……
  这王老哈死猪不怕开水烫,整个德胜村都奈何不了他,但是每次一见了我就显得底气不足,腰杆略弯,神态毕恭毕敬。
  我让王老哈的女儿们给他捎了口信,让他来学校一趟。王老哈在我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实,一见面还是那几句话,孩子们感谢张老师,我也感谢张老师,全家都感谢……我说不用感谢我,你生不生儿子日子还得过,别让孩子们天天上学饿肚子!王老哈点着头唯唯诺诺,刚四十出头的人,脸上全是因愁苦堆积起来的皱纹。我叹了口气,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王老哈慌了,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推,我硬塞进他手里,说不是给你的,孩子们需要营养……以后你有钱再还我。他这才攥在手里,眼里眼泪汪汪,说我们全家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张老师大恩大德…我说不至于。你老婆怎么样了啊?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我说,你还是把她接回家吧,别让孩子们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他低下头,半天嗐了一声,说在张老师面前丢人了……当天就从雷铁犟家把他老婆接回了家。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也不打算让谁知道。隔天晚上我值夜宿班,雷红珊突然推门进来,拎了两瓶二锅头,说她爸让她买的。谁都知道雷铁犟抠门,一年到头也不喝一回酒。他家有一个木制酒桶,装了满满一桶,还是他爹在十年前留下来的。我说,拿回家给你爸喝。雷红珊说,我爸怕胃疼,不喝酒,特意买给你的。我说,我一般不喝女人送的酒。她眉毛一飞,瞪圆了眼睛,为什么?我说,容易犯错误!她乐了,说还没见过你喝多了什么样呢,真想看看。我说,我一喝多就变成孙悟空。她说,七十二变?我说,捉妖。她的笑声咯咯飞出了门窗,飞向了广袤的夜空。
  雷红珊临走时,犹犹豫豫的,目光里拉出一根丝,越抻越长,最后直抻到月亮上。我也犹犹豫豫,耳朵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只听得门咣的一声开了,接着一声惊叫!把房顶都震得颤颤微微,屋檐下的一只野猫蹭的一声窜下了窗台,飞快地逃匿在夜色中。
  我听到雷红珊一声惊叫!那天晚上,我看到摔在地上的雷红珊,以一种撩人的姿势凌乱着。我抱起她时,还能感受到她身体因惊吓而发出的颤抖。她的身体软软的,似乎没有一根骨头,手死死抓住我的衣服。从来没有如此肌肤相亲过,我们就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停在原地。直到她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才用自行车把她载回家去。她坐在我自行车的后面,开始时,坐得直直的,要到家时,她忽然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的身体有一阵温热传导过来,有一个地方震颤了一下。
  从那天开始,我梦到了雷红珊。梦到了我们一起在阿尔山的森林里追逐,在大片大片的柳兰里相互迷失……
  我知道有些事有些人不能轻易占据未来的想象,一旦入了梦,就像是一个魔鬼抓到你的灵魂,把你捆绑,扔进深牢,让你一生一世不得释放自由。那时候,道德还不是一块抹布,没有沦丧彻底,它像一条黑白花狗,时不时地从某个地方蹿出来,对着我龇牙咧嘴一番。我既没有勇气把自己晾晒在阳光里,也没有勇气继续把这场大火点燃。
  这时额尔敦及时的出现了。
  这个高大威猛,往人前一站,就像一扇大铁门的小伙子,让我无法和当初那个瘦得照片一样的小男孩联系起来。倘若这样的额尔敦出现在袁大头面前,不知道袁大头还敢不敢有事没事就朝他挑衅。那些年他没事就跟在额尔敦屁股后,哎,小不点,你是吃屁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额尔敦就涨红了脸,瞪圆了眼睛。袁大头就说,我知道了,你是吃气长大的。周围同学哈哈大笑。一次袁大头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扒额尔敦的裤子。额尔敦怒了,忽然猴子一样跳起来,直接把袁大头撞翻在地。然后,抡起拳头……中间还很人道地停了下来,问袁大头,还说不说了?袁大头鼻子边开了一朵红花,染得脸上满堂红,喘着气说,说……话音没落,额尔敦拳头又开始说话。袁大头哎吆,妈呀一通乱叫,我的鞋啊,鞋掉了……额尔敦很认真地看着他穿好鞋又扑过去……后来袁大头和我说,这个额尔敦,也太没耐心了。我第一次想说,说啥也不说了。他在家修养了半个月,脑袋被打得比例失调,肿得像猪头。从此袁大头这个绰号不胫而走。本来这个惹祸精整天给他爹妈找麻烦,因此他们也不怎么理会他。但袁大头他爷爷不干了,对这个大孙子很上心,跟命根子一样的,三番五次跑到镇里中学去闹,非要把额尔敦开除,方解心头之恨。
  后来我给袁大头他爷爷买了酒、點心,又让额尔敦给袁大头道了歉。校长罚额尔敦掏了一个月的办公室炉灰渣子。
  我曾经的学生额尔敦,那天,来找我。说起他中师毕业了分配到镇上即将新建的蒙古族中学任教。现在,蒙中正要兴建,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忙前跑后。旗教育局批准建两栋平房,他把图纸给我看,我说,你不能这么建。这都是以前的老式建造方式,每个教室中间一个铁炉子,冬天取暖性太差,你也不是没受过罪。他说是啊,还能怎么样?我就教他要在地下挖地龙。农村秸秆也多,粉碎后拌上雪填到地龙里,点着慢慢地怄烟。冬天既干净又暖和。他连连点头,回去又申请加造地龙。
  额尔敦再来的那几天,正赶上镇上和村委会要扫盲名单,这次不同,不光要人名,还要成绩单。雷红珊就抱来一大堆试卷让小学五年级学生做,交上去以后镇领导大为光火。哪能人人考一百呢?这不是作假吗?雷红珊就又把一堆试卷交给三年级学生做,然后张三李四地编人名上册。雷红珊正在发愁扫盲名单里没有少数民族,正好额尔敦从天而降,唰唰几笔,一百多蒙古人就此诞生。德胜村扫盲任务圆满结束,大功告成。雷红珊舒了一口气,总算有点笑模样了。雷红珊一笑很好看,眉眼都开开合合,有一丝甜蜜和喜悦漾在其中。有许多人笑是光咧嘴,连脸颊上的皮肉都不动,就像一颗枯死的树。雷红珊的笑声里有一种湿润,散发着春天的味道。额尔敦一看到雷红珊就像馋嘴小孩见到糖,八颗大牙全部露出来了。那眼神,还有那想掩饰又掩饰不尽的笑,让我这个过来人一下子捕捉到了。
  一般不过年不过节,我们很少聚餐,但是热情豪放的额尔敦从三公里外的家里拖来只羔羊,动手宰了,清水煮至六分熟,我们吃着手把肉,都喝了酒。酒过三巡,额尔敦兴奋得头发丝都闪闪发亮,先来一首蒙古长调,然后又觉得不过瘾,开始载歌载舞起来。好像身上有一团火,烧得他兴奋难耐。雷红珊唱歌时,他就伴起了舞,却又不肯好好跳,伸胳膊蹬腿,闭目合眼,一本正经地搞着怪。雷红珊唱着唱着忍不住被额尔敦夸张的表情逗得蹲在地上,笑成一团。大家一同起哄,让他们合唱《敖包相会》。额尔敦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雷红珊却不肯,推说那首歌不熟,我还是和张老师合作《渴望》吧。   那天晚上,雷红珊的歌声悠悠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大家都立即安静下来,每个人的思绪都如柳絮纷纷扬扬飘忽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歌声里忽然有了岁月的沧桑感!虽然她只有二十岁,好像她已经老了,经历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有一些沧桑直接倾泄出来。她以前多次演绎这首歌就是声音太明丽,我还给她讲歌词是深沉,我们可以先酝酿感情再唱。抑或我的二胡的情绪影响了她?一曲终了,她的眼里泛起泪光。多年以后,我对我那场聚会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那首歌结束时她眼里含的泪光,一直在那里闪烁,迟迟不肯掉下来。那天晚上,是额尔敦骑摩托送雷红珊回的家。
  我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忽然想起,我骑自行车送她回家的那一晚,想起后背的那阵温热,还积蓄在我心里。
  额尔敦那晚就和我住在德胜村的值班室。他的话很多,像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后来他转了很大的弯弯,绕到了雷红珊身上。说他想和雷红珊交往,让我牵个线。我对这事没什么经验,但还是答应了。额尔敦还说他已经向镇政府力荐我,去蒙中当校长,自己甘愿屈居副校长。对于这个消息,我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仿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而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是我不确定雷红珊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正当我把这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认真对待了后,才觉得额尔敦其实是于我有恩,作为对恩人的回报,我理应为他和雷红珊牵线搭桥。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和雷红珊开这个口,于是我让沈玉泉去和她说。沈玉泉回复我说雷红珊拒绝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额尔敦来找我,说镇领导都已经通过了,就卡在了中心完小的党委书记白河身上。我纳闷,白河每次来不是好吃好喝待他?知道他早晨要喝牛奶,我让事务长沈玉泉凌晨五点多钟就跑村西头黄奶奶家。唯一有奶牛的——我们村里养牛的少,尤其奶牛,更金贵!她家大黄牛刚生完牛犊不长时间,沈玉泉把还在吃奶的小牛犊生拉硬拽到一旁,黄奶奶摸出个小板凳坐在牛肚子底下,挤出小半盆,白河喝完牛奶,吃完早饭才洗脸。嫌从井里取出来得水太凉,就用剩下的牛奶洗脸了,然后把白花花的牛奶泼到门外的泥土地上。平时喝不着牛奶我觉得暴殄天物,赶紧找个筐,用铁锹连土一起撮了,要拿回家给我老婆栽花。这时候,有一个老师走过来问我为什么要撮土,我说牛奶洒地上了,我把土拿回家让我家狗舔舔,尝尝滋味。一抬头,白河在门口刷牙呢!那眼睛像钉子似的钉进了我的身体。
  喝口凉水塞牙缝,打个喷嚏咬到了舌头,这事就这么巧。额尔敦说,要不我去找他说说?说完就真的去找了白河,回来后告诉我,白河那里已经没有问题了,抽个空你还得跑一趟,他想和你谈谈。谈?还不是放不下面子,让我亲自在他面前低回头吗?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犹豫着去不去找白河时候,雷红珊她爸来找我,问学校缺不缺人,能不能把他女儿调到学校当老师,在村委会当妇女主任总是挨骂。镇上一来检查村里有没有计划外怀孕的,如果她通风报信不及时,孕妇被抓走,村里就会有人骂她。我们两个喝着酒,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把额尔敦追雷红珊的事说了。雷铁犟脑子里转了几圈,觉得还是额尔敦有前途,不仅在镇上当老师,家里还有一群牛羊。条件不错,就答应了。事后,我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觉得自己这张嘴实在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雷红珊知道后找到我,想象中她应该是兴师问罪的,但是没有。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生气,还笑眯眯的,我就有点搞不懂了,不知为什么有些发虚。
  她说,你真的觉得我嫁给额尔敦会幸福吗?
  我说,你爸什么意见?
  她说,他?还能什么意见?财迷!然后又继续问我,你呢?没什么建议吗?
  我?我说,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她点点头,空气中有点温热,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莫名紧张。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会同意的。
  她笑了说,可我不是。
  唔……
  别动,她忽然说,她伸手在我左边衣服领子上拾起一根头发,划根火柴把它点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我说,每个希望你幸福的人都这样认为。
  她忽然严肃起来,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好啊。你说他好,就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一个人呆了一下,忽然像被人抽去了筋骨。
  我去找白河了。心里转了很多弯,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知道他爱喝酒,别人睡觉喜欢搂着老婆,他睡觉喜欢搂着酒瓶子。深更半夜一觉醒来滋溜一口,迷迷糊糊做梦去了,早上醒来又咕咚两口。我就把雷红珊送我的二锅头拿去了。我们那天喝得云山雾罩,最后为了一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撒切尔夫人。白河说,一个娘们当什么首相,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呢。我说,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呢!白河不耐烦瘪瘪嘴,再厉害能怎么样?红颜祸水。我说,这个和红颜祸水有什么关系?他老婆走过来说,你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白河就翻脸了,一下子把桌子掀了。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出来,一路上头昏昏沉沉,我知道事情又被我办砸了。我没事就爱和别人较真,尤其是喝了酒。平时吹吹牛什么的无伤大雅,这次正经事上被我搞砸了。
  在镇上往回走,忽然看见了在等公交的雷红珊。我问她,额尔敦怎么没送你?她说,没告诉他我来镇上了!
  实际上我想一个人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两嗓子。可她卻主动要陪我一起走,说看我喝了不少酒,怕出什么事故。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故?大概是我面目僵硬得像一块煤炭,她没话找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回她。我们一起走着,我的眼前一阵阵模糊,推着自行车划着弯。雷红珊一个劲往路边拽我,拖拖扯扯,像拽一条死狗。她从草丛里采了一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又采一朵红色卷帘花往我耳朵上别。我慌里慌张地往旁边躲,她笑嘻嘻扯住我的衣服袖子,踮起脚尖在我的左耳上夹上。然后咯咯咯小鸟一样笑得弯下腰去,像看猪八戒他二姨。阳光下,雷红珊弯弯的眼睛像两朵火苗,在我心里燃烧。那银白色的牙齿像钢琴的键子,仿佛那里正在演奏着美妙的乐曲。我生命在里面轰鸣着,灵魂颤抖着,山川,河流,大地都在我脚下奔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她。不知什么时候,上眼皮和下眼皮一起打架,就晕晕乎乎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西下。雷红珊安静地坐在旁边,长发披散下来,花环宛若群山上的彩虹。夕阳下,她脸的侧面泛着点点地金光,发丝边上也散发着金色阳光。回来的路上,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她坐在我自行车后面,伸手环住我的腰,我们听着田野里,路旁的碱草叹息,虫鸟吟唱,一排排向日葵飞般地退后,风掠过青涩的麦地,掀起一阵阵绿色波浪,大片大片的柳兰和格桑花在夏季的傍晚发出热烈的火焰,蠢蠢欲动,它们招摇过市,大胆,野性,猛烈地摇喊,好像要把世界都淹没!
  几天后的一天,雷红珊忽然找到我,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什么?我有点糊涂。
  她说,就是我们从镇上回来……你对我说了很多话……
  啊?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你找了白河,你们吵了架。
  噢!我想,可能是酒后失言。就说调职那件事,估计黄汤了。我还说什么了?
  你……她迟疑不决,说,该不会你那天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为了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撒了谎。
  她笑了笑,有点害羞似的。说,你自己说说,你还对我说什么了?诡秘地笑个不停。我心里发毛,七上八下。我说,我当然记得,不想说,你说说。
  她吃吃地笑着,然后说,你记得就好!不要忘了,我会记一辈子的!
  第二天,雷红珊和我借自行车,说去镇上开会,并约好晚上在桥头还车。
  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雷红珊才回来。她好像情绪不太好,一直微微低着头,不时抱住肩膀,似乎很冷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的调令从下个月就来。
  我说,额尔敦没告诉我啊?
  她說她在镇上开会看见白河了。
  白河?你怎么会认识他?我疑惑着不解。
  月光很弱,周围的玉米高粱还有在唰唰地响,里面像是有几个妖精在作怪。天很低,像要把地压塌。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月光下她鼻翼坚挺,一道冷光从眉间一直射到鼻头。
  没什么,开会的时候碰巧认识的!她说,似乎有阵雨点齐刷刷打在她身上,她浑身抖了一下,我听到了牙齿相击的声音。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半天才说,你不用管了,下个月就去镇上蒙中报道吧!
  唔。你这丫头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低下头,两只手用力地按住自行车铃铛,发出刺耳的铃声。又蓦地撒开了手,像受到了惊吓,往后跳了一步。我去拉她的手,她甩开了。
  我讪讪地推着自行车,这时听到我老婆叫我的声音。我走了,我咳了一声说。她不说话,也不动,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转身离去,她喊我。但又不说话,忽然从后面冲过来抱住我。我没有动,很想问问她,怎么了,女孩子的心思就是很难猜,可能她终于觉得我们是不可能的,应该寻找自己的生活了。爱,就是应该在适当放手的时候放开手。何况我们之间并不是光明正大的情感,毕竟我是成年男人,还是有家室的人!不应该以爱之名消费她的青春。这让我感到惭愧。觉得这时候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悬崖了,既不对不起额尔敦,又对不起雷红珊。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未来!我轻轻地挣脱了她。她没有纠缠,转过身往回走,可能有点累了,走路的时候有点重心不稳,感觉随时可能倒下去。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西装革履走在人群里,在想着我老婆以外的女人。我高举着道貌岸然的大旗,放肆地欣赏着雷红珊的野性和纯良,表面上用手推开她的身体,却从目光里喷出情欲的火来,把她如旋风般吸进去。而她像一只美丽翻飞的蝴蝶,只飞在春天的田野里。我早就知道,我的心和灵魂早已背叛了我,是它们合谋杀了我。如果上帝真的有审判,我情愿割断所有,承受这一切。
  一个星期后,额尔敦忽然来找我,他无比沮丧地告诉我,雷红珊和他分手了。愤愤地说道,雷红珊,哼!这个女人,居然和我说她爱上了别人!他的目光粗粗地掠过我的脸,又立即投往别处。我很想问问调令的事,但是此时显然不适合说。只好憋着。过了好一会,他还在说,雷红珊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语气里满是不屑,轻视与愤怒。眼睛里望着屋顶的某个角落,说完又闭上了嘴巴。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说,她是不是水性杨花?我说,雷红珊……哎,这个雷红珊……
  第二天,额尔敦就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说调令的事泡汤了。镇领导全体通过了,报到旗教育局没批下来。理由是一个汉族校长不一定能当好蒙古族学校的校长。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我觉得无比晦气,那段日子我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心里却是百般失落,乱糟糟的。雷红珊来找我,又问起调令的事。我说你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她就眼泪汪汪,眼睛眨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承认喜欢雷红珊,我的情感暂时还没有到泛滥成灾,所以我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走到生活常规之外。
  曾经一度,我十分自信,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在所有人面前,我是一个理智的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对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感兴趣。有些人,有些事,想想就好,轻拿轻放,不要惊动任何人。可是,雷红珊似乎很委屈,她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摇晃着,问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心里烦乱着只好对她说,傻丫头,你还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她有点小激动,不断地说,你不应该这样对我!你曾经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你说你动心了,喜欢上了我。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天哪,我真是疯了!
  你还说,你想离婚,怕对不住你老婆……
  我真是个混账男人!
  你还说,我是你这一生中遇到的最珍贵的爱人。
  我捂住胸口,雷红珊凑到我近前来,鼻子就要碰到我的鼻子尖了。真要命,一个女孩子胆子这么大!
  当我把这一切都归于酒的罪过,又检讨自己是一个混蛋时,雷红珊松开了我的手臂,目光里满满的伤心与绝望。我很混蛋地告诉她,我不配得到她。其实很想把她抱在怀里,耐心地告诉她的。可我不能那样做,哪怕仁慈一点点,就会把我的生活和她全部烧毁,尸骨无存。后来,我先走开了,见她还在原地,转弯时回望,见她已经蹲下了,微风送来了她若隐若现的哭声。就像这苍茫的暮色里的一层黏糊糊的湿气,凝结在我幽暗的心头。
  后来我去旗里师范学校进修,半年后,夏天的时候回来,遇见了雷红珊。远远地,她的肚子老大,竟然怀了孕,快要生了样子。见了我,她没有打招呼,却像空气一样。雷红珊没有嫁人就怀了野种的事,村里人尽皆知。一直不肯说出这孩子是谁的,她爸雷铁犟天天在家骂她丢人现眼,伤风败俗,声称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就要立即掐死他。
  几天以后,雷红珊在自家生了一个男孩,雷铁犟找了几个人来要把孩子送走,雷红珊抱着婴儿,跳着脚,发疯似的把那些人全部骂出去了。雷铁犟就扬言要掐死这个小孽种,只让给婴儿盖了一件破羊皮袄,说这个孽子只配盖这个……
  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雷红珊怎么回事,但是雷红珊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后来带着孩子嫁到别村去了。
  若干年过去了,后来雷红珊不知怎地,嫁给了白河。一次在亲戚家婚宴上,我见到了白河和雷红珊,还有雷红珊生的那个儿子。有人对白河说,这孩子挺像你啊。白河说,我儿子当然像我了!不像我像谁?我心里一惊,仔细看了看那男孩和白河,果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去找雷红珊,她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是不断叹息着,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吧!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雷红珊站在我面前,在热浪滚滚的夏天身体像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没有一个怀抱可以使她温暖起来……忽然之间就有一阵狂风巨浪狠狠地把我拍碎在地上,虽然已经无形可辨,却仍然让我无处可躲藏……
  那天,是我多年以来无比清醒的一天,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责任编辑 王小朋
其他文献
涂春奎,1978年生,小学文化,打工者。江西省作协会员。2013年末开始写作,在《创作评谭》《少年文艺》《中国作家研究》《辽河》《作家天地》《初中生之友》《南昌文艺》《鉴湖》等刊物发表作品20余万字。  1  她把我带上二楼时,踏步像心脏一样“咚咚”地跳动着,在小巷里悠揚。她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女人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轮番交替着,欲望升腾又心乱如麻,不能自已。  小间被群山似的房屋包围得像牢笼
期刊
疯子王七,有一个姐姐、五个哥哥,在家中排行老七,因此大家都叫他王七。至于王七是真疯还是装疯,我至今没搞明白。  听人说,疯子有武疯子和文疯子之分。文疯子是不用怕的,他不打人,安安静静,文文明明。武疯子就不得了,要打人的。开始的时候,小孩子们一听说王七是疯子,只要听说他来了,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得飞快,然后从门缝或者墙脚处探出头来观察他的行为。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王七打人。  王七没读多少书,但懂得音乐,
期刊
流火的七月,我回了趟老家万佛山。  万佛山位于洛阳市吉利区西北部的山岭中,北依太行,南临黄河,与西霞院水库咫尺相望。山头不高也不险峻,远处端详,好似一排绿油油的大馒头。  万佛山中最负盛名的乃属万佛石窟。万佛石窟系龙门石窟周围众“卫星窟”之一,2013年被国务院核定为第七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石窟开凿于北魏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后,距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清雍正七年(1730)《重修石窟
期刊
前些天脚伤住院,灿琴嫂子知道了,专程来医院看我。  嫂子说,受伤最忌躺在床上不动,要经常勾勾脚趾,伸伸腿,既有利于肌肉恢复,又防止血栓生成;枕头也不宜太高,颈椎容易变形。  我很感激。  灿琴嫂子高中毕业后,当过教师,1979年参加高考,又考入了洛阳市卫校。  1981年,她被分到水寨卫生院,1985年又被调到了县医院。她為人随和,技术过硬,遇事反应快,多次被评为技术能手和先进工作者。她有一手绝活
期刊
王宏哲,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人才。供职于媒体。在《中国作家》《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散文》等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和杨旦没完》《空场地》,散文集《旧光阴》等。  那天,天黑得实在是有些慢。一望树梢上有亮光,再望树梢上还是有亮光。干脆,就不往窗外面看,坐到桌子前瞅钟表。钟表里面的那只鸡够勤快,脑袋一点一点地啄地上
期刊
不仅仅是一炷香  我一直对香保留着浓厚的敬意,我甚至觉得那袅袅青烟,不仅仅是祭祀祖先、神佛的烛火,是人情世故,是怀念和敬畏,更是对天地的推崇和自身的认知。逢年过节回老家,我们家是须遵循规矩先燃香,祭拜天地祖先,方开桌聚餐的。我特别喜欢那淡淡的,难以表述的香的味道。看着那一缕如梦如幻的灰白,轻摇慢晃,我有时竟然会有些许恍惚,似乎这就是一条通达虚无的道路,确切,亲切。通过这条道路,可以见到很多耳熟能详
期刊
8月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2017)获奖名单正式公布,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报告小说奖、诗歌奖、散文杂文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翻译文学奖等7个奖项共产生34部(篇)获奖作品。许昌女诗人杜涯的诗集《落日与朝霞》获得诗歌奖,这也是我省本届鲁迅文學奖唯一获奖作品。  鲁迅文学奖是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之一,首次评奖从1997年开始,是中国作协主办的综合类文学奖项,第六届(含)以前每三年评
期刊
8月24日,印度国家文学院气氛热烈,来自中印两国知名作家汇聚一堂,出席由中国作家协会和印度国家文学院合办的中印高级别人文交流机制预热活动-——“中印作家交流论坛”。  论坛以“多语种的挑戰”为主题,通过相互介绍两国文学在各自多语言环境下取得的成就、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趋势以及遇到的挑战,中印作家对中印文学发展情况以及彼此文化多样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与会者表示,文学是一个国家历史文化、民族心理、社会
期刊
第25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于8月26日閉幕。在为期五天的图书博览会上,中外版权交易活跃,持续引进优秀国外作品的同时,也将中国故事讲到海外。  记者了解到,本届图博会,有93个海外国家和地区参展,其中“一带一路”沿线国家24个;1520家海外参展商参展;与此同时,还有1000多位中外出版人、作家参加书展。中方组委会此次主动向全球对购买中国图书版权感兴趣的的编辑发出邀请,来自法国、英国、印尼等国家的1
期刊
衣水,出生于1980年1月。曾在《湖南文学》《福建文学》《草原》《安徽文学》《新疆文学》《西部》《中华文学》《创作与评论》《阳光》《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小说月刊》《躬耕》《牡丹》《黄金时代》等国内外大型文学报刊发表小说若干。著有小说、传记、影视剧本多部。现居郑州,《三悦文摘》主编。  1  就是这个地儿,麻天宝跺着脚大声说,有几百只喜鹊,还有几百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追着我撵着我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