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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周坐在台下听着她唱歌,他没有看她的脸。
酒吧里流淌着暗淡,就连有灯光的舞台也是暗淡的,唱歌的女子被模糊成一团蛹状物,也许是因为衣服的样式,也许是因为原本的体态。她的声音带着某种破茧而出的坚毅与新鲜,伶伶俐俐地浇在乐曲上,化合出似春暖又似夏炙的热度,仿佛熨烫着那些沉睡的、藏在皮毛间隙的微小感官。
杨周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此刻的灵感,他快速将脑子里形成的旋律迅速转化成乐谱,或三秒一段,或五秒一段。这些旋律并不是女歌手所演绎的曲调,而是完全独立、完全不同的新生儿,杨周把女歌手的声音称为它们的母体——新生命的孕育器。杨周相信,音乐的灵魂只能由音乐来孕育,单纯的物质是产出不了精神来的。
女歌手唱完一曲,获得稀稀拉拉的掌声,杨周替她感到不平,她值得比这多得多的赞赏,也值得比这好得多的舞台。可是,这里有着太多的心不在焉与自怨自艾,大多数人连自己的世界都应付不过来,当然更无心去读懂别人的世界。
他不无同情地看着她鞠躬、离场,觉得自己很应该去对她说声谢谢。于是他站起来,追上正往后台而去的女歌手。
“嗨,谢谢,谢谢你对歌曲的处理方式。”他说。
女歌手笑了,一双眼眸似乎被他的话点亮了,她做出握手的姿态。
“我叫苏云霄。”
一
这是一张廉价的木床,床脚的黄色漆皮已经剥脱了一部分,露出深灰色的木质,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屋子里的其他家具也都带着寒酸的气质,很容易看出来房东为节省成本已经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没有任何两样家具是风格统一的,就连饭桌旁的椅子也是一把黄色、一把黑色。这里就像是家具们的贫民窟,天南地北地拥挤在一处,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
“……才住了不到半年,我看她穿得正正经经,人也爱干净才租给她的,哪晓得出了这样子的事哦!”房东曾丽使用了遗憾的语气,但是满脸都是藏都藏不住的庆幸之色,因为租客不是死在出租屋里,这里便算不得是凶宅。等再过一阵儿,附近的人不再拿这件事来八卦的时候,她还可以把这房子打理打理再租出去,损失虽然难免有一些,却也是可以承受的。
肖展戴上白手套,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一盒眼影膏、一个红色小礼盒和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礼盒里是空的,他翻开笔记本,里面记录的是曲谱,还添加了许多与唱法有关的小备注。肖展没有在笔记本扉页上找到“苏云霄”这三个字,所以还无法确认这个本子就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他想起她躺在垃圾桶旁的样子,被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裹着,头歪向右侧,黑色毛毡帽子跌落在一旁,凹面向上,里面有几片枯叶。致命伤在左腹部,她穿的厚毛衣吸收了相当的血量,黑色羽绒服外套也掩盖了血迹,所以现场并不惨烈。一开始还有人以为她是在附近酒吧喝多了才醉倒在那里。
她的死亡地点距她租住的公寓不过五分钟路程,勉强可称是半条巷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住宅小区外围墙之间的间隙,宽不到三米,长不足五米,尽头又是一堵高七八米的墙。周围的居民和商家不约而同把这里当成了不正式的垃圾站,仅凭臭味便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巷子里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路灯。她的死亡时间在12月30日凌晨两点左右,巷子左右两边及正对着的商户全都已经打烊,她脚下的污物和灰土都有踢蹬的迹象,这真的是一种残酷的死亡过程。她绝望地躺在那里,凶手捂住她的嘴,她无法叫喊;等到凶手离开的时候,她可能还有意识,但是已经没有了呼救的力气;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过几分钟就能靠近的窗户和灯光,但只能等待;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她无能为力。
指纹收集,拍照,带走有助于调查的物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肖展打开衣柜,里面的衣物廉价而朴素,色调以黑灰、墨绿为主,不讲究式样、用料。就像这房子里的物品一样,承着主人某种随时都可能将其弃之不用的态度。因为随时可能离开,所以完全不想花费多余的心思。
苏云霄在本城两家酒吧驻唱,据说只有这两家不要求她做别人的代唱。一家叫珊火酒馆,一家叫吉吉酒吧。除一、三日在珊火唱,其余日都在吉吉唱。吉吉酒吧给到苏云霄的酬劳其实不如珊火给的多,但吉吉酒吧的老板愿意让她站到舞台中央,而不是让她只露出一个影子在幕布上——据珊火的老板于珊珊所言,只要蘇云霄同意她那其实是更贴心的安排,她绝不会吝啬给苏云霄安排更多的场次。由此可见,苏云霄的选择没有无奈的成分,而是有明显偏向的,尽管这选择会降低她的收入。
杀人者太干脆,这从现场的状态可以看出来。先是猫在巷子里,目标一出现便冲出来,捂嘴勒脖地拖进巷子,捅上两刀,拿走手提袋离开——却没有搜身,死者的羽绒服内侧有一个口袋,里面放着大约五百元现金——在去现金化的移动支付时代,这绝对是一个古怪的习惯。
不管怎样,凶手的行为不是抢劫的套路,而是单纯的谋杀。拿走手提袋要么是自作聪明的障眼法,要么是那手提袋里确实有凶手非到手不可的物件。
肖展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一个手提袋,这说明,苏云霄每天提着去酒吧唱歌的那个手提袋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个,而且确实是不见了。
在吉吉酒吧和珊火酒馆有关人员的眼中,那个手袋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存在,除了颜色,他们甚至不能确定它的材质和形状。倒是珊火酒馆里一个名叫李家强的侍应生,他记得那是个黑色的帆布包,因为他有一次不小心洒了一杯酒,弄湿了那个包,苏云霄立刻惊慌失措地倒出包里的物品,怕被酒液浸湿了。
他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苏云霄包里的东西让他印象颇深,那是成套的文胸和内裤,整整两套,而且看上去很高档。他把此事告诉一个朋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苏云霄从事着那一种“副业”,这在酒吧环境里不是什么新鲜事。 李松有不在场的证明:在苏云霄死于黑巷的那个时候,他正和小娇妻在泰国度假。各方面的证据也支持李松的说词,他和苏云霄不过是萍水相逢,纯粹的主雇关系。陈河的怀疑不过是来自于一群智商欠费、嘴上欠锁的八卦制造者,他是那种乐于相信谣言的人——在大学时他就因为多疑打伤过同校女友,以致进了同学会的黑名单。他斯文的外表下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敏感和暴力倾向,因天花板漏水,会跟邻居菜刀相向;为工资待遇的不公平掀翻过老板的桌子;因怀疑被多开了药,掐过护士的脖子……每一件小事于他而言,都是摧毁性的危机。他生活得太卑微、太平淡,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刺痛他的内心。他对苏云霄的殴打不是因为憎恨背叛,也不是因为他太爱她,而是因为他恨自己居然无法控制妻子——一个在他的男人经验里应该被奴役的女人。陈河的父母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价值观,很可以看出家教的渊源,陈河的母亲有着一种小心翼翼却骄傲十足的怪异神气,她对自己维持了五十年的婚姻深感自豪。
“女人还是本分些好,心太野了,哪里搞得好哩?”她倒是为苏云霄的死松了口气,苏云霄的儿子听见母亲的死讯先是发呆,接着就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抓着肖展问“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肖展对于他所关注的焦点感到疑惑,最終,突破了两个老人齐心协力的阻拦,套出了事实:在苏云霄遇害前两天,也就是12月27日,陈河的一个朋友告诉他,见到苏云霄在吉吉酒吧唱歌。于是,陈河当天上午就开车去了,但确实是在12月29日晚上九点回了家。而苏云霄死于12月30日凌晨两点,从时间上来看,他本人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我没提是因为害怕瓜田李下!”陈河提高音量,“我们是见过面,但是我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肖展想要从他那张可恶的脸上看穿其中极力掩藏的东西——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不管是苏云霄的老板还是邻居,没有任何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找过苏云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见面是安静而隐秘的,苏云霄的身上也没有新的伤口,说明他没有对她施加新的暴力。
肖展对陈河的反常颇感兴趣:对于这个个案来说,反常也许意味着对暴力的修正,也许意味着暴力的升级,而一个将暴力融入血液里的人,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肖展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倾听谎言,罪犯们通常都是从谎言开始与他们打交道的。他习惯于听着谎言来分析真相,拙劣的谎言往往会泄露更多的真相。
“我们谈了离婚的事。我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没必要这么继续耗下去,既然她厌恶我,我又何必在她眼里做一辈子恶人?”
肖展觉得很奇怪,人们在阐述道理的时候总是能把道理讲得通通透透、明明白白,但是在执行道理的时候就恰恰相反,仿佛道理的价值就是在嘴上的那几分钟,而生活中的几十年,还是靠原始冲动来做主。
“她怎么说?”
“她当然说好。我们约了下个月就去民政局办离婚。”
“孩子归谁?”
“归我。”
“她没意见?”
“她当然也想要,可是她也养不起啊。她这次离家出走,也就表明孩子对她不重要了。”
“财产怎么分?”
“房子归我,银行存款一人一半。”陈河很平静,语速也很流畅,“因为我养孩子。”
肖展估计,在他离开陈家之后,陈河就已经接到了父母的电话,早就做好了被彻底盘问的准备。
“探视问题怎么解决?”
“她可以随时来看,不过要提前一周预约。如果要接孩子住几天的话,必须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宾馆。”
“你们没吵架?”
陈河摇头:“都要离了,没必要吵了。”
“你们怎么见上面的?”肖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她在吉吉酒吧唱歌,就一直在门口等她,直到她出来,我再走过去跟她说的话。”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吗?就这么跟你站在路边说话?”
“我找了个借口,说孩子病了。”陈河瞟了一眼肖展,“然后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那时候几点了?”
“一点半。”
“还有餐馆在营业?”
“其实是个麻将馆,里面带了个餐馆,通宵营业的那种,”陈河又补充了一句,“苏云霄好像是那里的常客,男女老板都认得她。”
这便说得通了。肖展想,她需要了解儿子的情况,又不想自己有危险,便带着陈河去了有熟人在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谈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如果此言属实,那说明他们的谈话过程确实比较顺利。
陈河说出了餐馆的地址,肖展发现,这家餐馆离苏云霄的住处不远,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
“都谈妥了,我们约好办离婚证的时间后就道别了。我回了旅馆,她回了家。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中午吃了饭就开车回去了。”
每一句话都准备过,这是肖展得出的结论,因为讲述的每一句都太周全。
“酒吧那种地方,找几个玩刀子的还不容易?五千元只怕都有人肯干。我不信找不出线索来。”陈河离开后,黎静愤愤道。这案子显然刺激到她了,年轻的女孩子对家暴都极反感,她很不理解苏云霄居然可以忍受那么久。
肖展沉默地看着黎静,只见她咬了咬牙,一副恨恨的样子。
他低下头来看陈河当天入住宾馆的时间:12月27日晚上八点。宾馆监控录像显示,他八点半离开,次日凌晨三点半再回到宾馆——对于一个周密的计划来说,五分钟就足够做出关键动作。更何况,从陈河离开宾馆的八点半到他与苏云霄见面的一点半,这里还有整整五个小时呢!
“你们两个去交管局那边看看,确定陈河具体是什么时间进城的,都去过什么地方,”肖展思考片刻后,开始对属下分配任务,最后指着黎静,“你跟我去一趟那家餐馆。”
四
“那个人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朱明说道,“哪个学徒不挨打呢?”
朱明说完便跑进厨房去了,里面很快传来切菜声。
周东的手艺出乎两人意料地好,肖展吃了一口酒糟鱼,立刻就赞不绝口。
“老周,你是江西人吧?”
老周愣住了:“你也是江西人?”
肖展摇头:“我去的地方多,你这江西菜做得很地道。”
周东憨笑了一下,又进厨房去了。
肖展低声对黎静说:“我知道为什么苏云霄经常来这家馆子了,她也是江西的。”
五
“杨周我当然认识啊!”珊火酒馆老板于珊珊说道,“我这儿有一个乐队的好几首歌,就是他给写的。挺有才的一个人,这年头,有才又踏实的人,不多见了。”
于珊珊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她的野心并不只是做一个酒吧老板娘,酒吧对她来说只是她打造出来的一个平台——除了酒吧之外,她还经营着录音棚、乐器店以及一个歌唱培训工作室。她深知待价而沽的策略,当然,她的财力也远非孙喆可及——于珊珊实际上是一个富二代,受过良好的教育,跟她密切交往的人非富即贵。
肖展听得出来,杨周是她看上的一块“璞玉”,只要稍加打磨,便可以光彩奪目。只可惜,杨周并没有看出她的好意,对她的几次提议都不冷不热地婉拒了。
“大概是心情不好,他跟他的小女友这阵子好像在闹分手,”于珊珊提起那女孩时满脸不屑,“这种事,合不合适自己知道,别人说什么也都多余,等他慢慢调理吧。”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于珊珊摇头:“别人的隐私,我还是懂得尊重的。”说完这句话,隔了几秒钟,于珊珊又补充道,“杨周这个人,最大的弱点是心太软了,他对自己狠不下心,所以才会原地踏步。他对别人也一样,其实未必是好事。”
肖展觉得于珊珊在诱导他提问,于是他很配合地问:“为什么?”
“他那个小女友,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她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语言?那女的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得不到而已,我听乐队的人说,只要杨周一有分手的打算,那女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吃药、割腕都玩过,杨周是怕出事,只得等着她自己想通。可她要一辈子想不通呢?”
于珊珊越说越激动,脸也涨红了。
黎静一直没开口,直到走出酒吧才对肖展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女的,多半自己喜欢那个叫杨周的。”
“为什么?”
“眼神。语气。”黎静说出一个难以反驳的理由,“我也是女人!”
“她肯定有杨周的电话,但是却说没有,非要我们去找乐队,因为她怕杨周以后怪他。”走了一阵子后,黎静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按照于珊珊给出的地址前往深色土星乐队租住的地方,一套三居室的公寓里住了六个大男人,客厅里挤着乐器和方便食品,以及成堆的空啤酒罐——这还是收拾过后的状态。他们早就接到了于珊珊打的电话,在房里等着肖展和黎静,六个中有五个都在紧张,只有一个大大咧咧地穿着睡衣裤,在卫生间里哇啦哇啦地刷牙。
他们对杨周的了解并不比于珊珊更多,但都一样很敬重杨周的才气。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杨周是圣诞节的时候,他一个人来于珊珊的酒吧喝酒——乐队请的客。
他们对杨周的小女友乐小霞印象深刻,因为确确实实是个大美女,同时也望而生畏。
“我觉得这就跟道德绑架没区别了,曾经爱就得永远爱啊?这感情也不是说靠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事,爱了就爱了,不爱了也就不爱了。所以说,女孩子年龄小了也麻烦,她不容易明白这道理。”
“这个得分人。也不全是年龄的事,有时也是情商和经验的问题。也有年龄小很懂事的。”说话的人是刚才刷牙的人,另外几个便起哄群嘲他。肖展获知,这男人也有一个小女友,只是明显比杨周的那一个“懂事”。
“其实,现在好多女孩换男朋友比换袜子还勤快呢,我倒觉得杨周算是遇上一个另类了。”
六个人都是发散性思维,很快就把话题扯远了,肖展赶紧切入正题。
于是几个人轮流拨着杨周的手机号,但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可能在睡觉,也可能正在写东西,不想人打扰。”
“他人就这样,他们这样的人,好多都这样。所以一般我们打过去要是关机的话,就知道他不想被打扰。”
肖展与黎静拿着杨周的电话和地址前往杨周的住处,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回应。门卫对气质不凡的杨周印象深刻,在他的记忆中,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杨周了。
回到杨周的房门口,肖展蹲下身,看着黑漆漆的门缝——没有光透出来,似乎被什么给堵死了。肖展用随身携带的镊子捅了捅,发现堵住门缝的是类似橡胶的东西。他用力在门下的橡胶垫子上扎了几个孔,然后闻到了熟悉且令人惊悚的味道——尸臭味。
黎静马上找来物管开门,杨周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皮带,被挂在卧室的门上。
物管惊叫着要跑,被黎静喝住了。
“不要破坏现场,等我们的人过来再走,届时需要采集你的指纹。”
现场勘查、拍照、收集指纹、验尸……肖展揉着头。
一起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谋杀。
凶手不是太笨,但一定是新手,他懂得擦掉指纹,但就是因为擦得太干净彻底,连杨周本人的指纹都找不到,所以才成了破绽。
杨周脖子上的勒痕实际上是两条,一条略细,一条宽上一道边。凶手用细的那一条带子勒死了杨周,然后解下杨周身上的皮带套在了杨周的颈上。凶手大约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虽然懂得不让带子在杨周脖子后交叉,却没想到新伤痕掩盖不了旧伤痕。
邻居们都没有听到异常动静,当得知发生了命案都面带惧色。
“早说了是个隐患,晚上花木市场又没有人,太容易翻进来了。”
“什么二十四小时监控,上个月还不是好几家都遭了贼。”
“安全管理这么差,哪个还敢住在这里嘛!” “到了我这个年龄,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似笑非笑地說,“一切都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肖展没有反驳,而是问:“假如乐小霞被人绑架,你会支付赎金吗?”
张恒犹豫地摇了摇头:“不会。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我只能这样。”
张恒现在的妻子曾经遭遇过绑架,如今,他的妻子、儿女出入都会有保镖随行,但这种配备他不可能给到情人,因为一旦他展示出这种在乎,也就会引来一大群嗜血的蚊子,那将是一个无底洞。
他是执意只要做聪明人的。肖展想。
回到办公室,他仍然忍不住想起张恒的那些话。过去的人在狡辩的时候总习惯于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好人,现在的人狡辩的时候却常常选用另一种策略,他们展露貌似坦率的黑暗面,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真实的好人,美德反而会成为可疑的东西,最好的狡辩是避重就轻。陈河用了这样的方法,张恒也用了,他见过的很多罪犯也用过了,这似乎正在成为一种流行,一种比用美德来掩护罪恶更为可悲的流行。
八
尚美佳乐健身房。
来健身的女孩大多美貌、纤瘦,难得看见几个真正需要减肥的。自律的人一直都是自律的;而不自律的人,永远只是偶尔自律。
肖展在乐小霞的电脑里找到了一张她穿着健身服在健身房里练习瑜伽的照片,但是他没有在她的公寓里找到那件健身服。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她带着那件健身服去了健身房,但没有再回去。健身房的工作人员证实,乐小霞在28日晚八点到九点在健身房上了一节瑜伽课。她离开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
“她很认可我们这边的郑老师,凡是郑老师的课她基本上都会来的,算是很有规律的一个学员了。”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乐小霞的生活习惯,她带着装有瑜伽垫和瑜伽服的提包来了健身房,训练完,洗了澡,如往常一般离开。附近监控显示她没有开车,由于她的住处离这健身房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所以她应该是在步行回公寓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使得她偏离了原有轨迹。肖展偏向于有人带走了她,他构设出乐小霞回家的各种路线:最近的、最亮的、热闹的、清静的、经过超市或餐馆的……他反反复复走了几十次,最终确定有两条路线是危险的,因为其中会有一段路完全不可能被周围的监控录像拍到——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乐小霞那天晚上明明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却没能回到家,也没有任何目击者——有人开着车靠近她,这个人必然是她的熟人,他用一个借口让乐小霞心甘情愿上了车,没有发生任何肢体冲突。鉴于那个晚上她打电话给杨周的次数,这个借口极有可能与杨周有关;另外也说明,在她停止打电话之前,她都是相对自由的。28日十点之后,乐小霞失踪,29日零点,杨周被杀。但零点只是杨周的死亡时间,他被凶手控制的时间自然是要更早一些的。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的几率是极其微小的,即便是两个犯罪者,至少有一个知道对方的存在。
可以排除陈河带走乐小霞的可能性,他从杨周小区门口离开的时候,乐小霞应该已经在某个人的车里了。不管走哪条路线,只要没有更多的意外,那辆载着乐小霞离开的车出现在下一个摄像头下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十点。肖展前往交管局,接下来又将是一番大海捞针的工程。
幸运的是,在经过数日头疼、红眼的苦熬之后,他们总算是有了一点儿收获——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一辆黑色老式的雪铁龙车出现在乐小霞所住公寓附近的路口,并朝着市中心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之所以将这辆车定为可疑车是因为它的主人满足了肖展对于嫌疑人的其中一个描述——他正好是乐小霞有可能认识的人:李家强。
杨周不但是珊火酒馆的常客,更是老板娘于珊珊的座上宾。李家强作为酒馆的侍应生自然会认得杨周,也认得杨周的女友乐小霞,两人之间很可能有过言语上的交流。假如李家强佯装向乐小霞传递一些关于杨周的信息,乐小霞是有可能会相信的。当然,不能仅仅因为李家强认识乐小霞以及在可疑的时间路过那个地段就把其归于嫌疑犯的行列,巧合这种东西确实稀罕,但并不是不存在。
“他是条毒蛇缠住你自由,吐出的气息正将你腐蚀。不要相信他,他的笑是他的毒;不要相信他,他的沉默是他的面具;不要相信他,他的讨好是他的孤独;不要相信他,他的食物是鸦片;不要相信他,他的红酒用仇恨提炼;不要相信他,他背上伤疤未愈合。邪恶在发芽,黑暗在咆哮,痛苦都在找出口。第一次错是成长,第二次错是重生,第三次错是被你辜负的疼痛来复仇……”深色土星乐队正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唱着一首带有摇滚风格的劲歌,台下的听众都嗨得摇头晃脑,不时尖叫。
这时,老板娘于珊珊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黑衣,眼睛仍然是肿着的。肖展暗地里感叹黎静的直觉,这个女人果然对杨周有着超出“伯乐”之外的情感。
“这歌也是杨周写的,”她对肖展说道,“他们今天唱这首歌是为了纪念他。案子,可有什么新消息?”
肖展摇摇头,他很有些意外,因为这首歌并没有出现在那个蓝色的本子上,也和他的其他歌风格不同。
“这歌写的是谁?”
于珊珊用表示奇怪的眼神看着肖展:“我觉得应该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吧?应该是写某一类内心阴暗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指男人。”
肖展不想与她分辩:“这是你们定制的?”
于珊珊摇头,她转过身子指着一张吧台:“那儿,他就是坐在那儿写出来的,只花了两个小时不到。我们乐队的主唱一眼就看上了,当场就把稿纸给要走了。”
“稿纸?”肖展连忙问道,“他不是喜欢写在笔记本上吗?”
于珊珊深深地看了肖展一眼:“你是个好警察。他那天是顺便过来看看的,没带本子。”
“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24日下午,四点多,我们还没营业。因为晚上是平安夜,都在做准备。”
“他是一到这里来就开始写,还是待了一会儿再写的?”
“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要纸和笔,说怕回去后记不得了。” “他有买什么家里一般用不着的东西吗?”
林佳佳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吧?哦,你说我想起来了,树苗算不算?我记得他买了两棵茶花种子,他家里有个大花园,他不理我的时候就去花园里拔草种花什么的。”
肖展怔了一下:“你们当时同居了吗?”
“没有,”林佳佳红了脸,“就是偶尔在他那里过一夜。我跟着爸妈住一起。”
肖展又问了林佳佳几个问题,黎静在一边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林佳佳一走,黎静立刻建议肖展去申请搜查令。
“这家伙分明就不尊重女性,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看得上他!”
肖展说:“到女人那儿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什么鬼?”
“李家强最喜欢的一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但他确实是没读懂的。”肖展说道,“申请搜查令吧。”
十
周鹏在李家强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几张乐小霞与张恒见面的照片,以及张恒进入乐小霞租住公寓小区的照片。
肖展带人把李家强的花园折腾了一个底朝天:他们在茶花树下挖出来几十个罐头铁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白骨。又在紫荆树下挖出几十个罐头铁盒子,盒子里装的都是尸块。最大的是一个油漆铁桶,桶里泡着一个女人的头颅,已经看不清五官。
验尸报告很快出来了,尸块属于乐小霞,而白骨却属于两个人,肖展认为,极有可能是至今仍未找到的任芳和马茹萍。任芳和马茹萍的父母正在赶来的路上,届时注定将会有一个难以处理的场景。
整个城市都因这大案而轰动了。黎静破天荒地在肖展面前哭了一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人人都在等李家强给一个理由,但是李家强只给了肖展一个狞笑:“我想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她儿子了吧?”
肖展无法体会曾丽的感觉,他想她或许是有一些内疚的,但更多是恐惧。她仍然没有去看李家强,她对肖展说没有必要了。
确实是没有必要了,所有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都已经错失了,剩下的这个结果只是一碟子腐烂,还不如一抔黄土。
最开始,曾丽以为,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以及未婚生子是她命运中最大的两个坎,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那只不过是个伤口,这些年她任由这个伤口不断长大,最后终于把她自己都吞噬了。
“我只是生了一个孩子而已。”曾丽不甘心地对肖展说,“我都沒有养过他,也不是我把他教成这样的,为什么我倒成了罪人了呢?”
她不懂,陈颖也不懂,而且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她了——事情爆出的第一时间她便出国去了。她自然认为自己也是没有责任的,她曾经做过宽宏大量的人,原谅了老公的出轨,养育了他的私生子,她对婚姻尽力了。她只是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她没有义务去扮演一个圣人,她是没有错,错的只是那颗无法接受两次抛弃的心灵,错的只是那个在还没有学会如何对待不幸时便被不幸揍成了畸形的家伙,他从此只能通过畸形的目光去看待他人和世界,用他认为最有用的反击方式来反击。
“所以,杀死苏云霄和杨周的凶手并不是李家强,”肖展对他的属下说,“他的犯罪方式是固定的,他杀死乐小霞的时候也用的是同样的手法以及处理尸体的方法,没有理由在杀苏云霄的时候改变方法。他谋杀的对象特征也是相对固定的,都是私生活方面有可疑的女性,比如任芳和马茹萍都在酒吧卖过酒,乐小霞则是富商包养的情妇。而且,假如我们稍有疏忽,李家强杀人之事也确实有可能不被发现。”
“如果他当时就是没想那么多呢?他不是曾经对苏云霄有过误会吗,认为她是做那种职业的人,”黎静提出反驳,“而且到目前为止,他是最符合苏云霄案和杨周案嫌疑人特征的。”
“不管他如何残暴冷血,不管他是不是我们找到的唯一嫌疑人,”肖展意味深长地看着所有人,“不管表面上看起来他有多接近,不管是不是我判断错了,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这些案子的凶手,我们就不能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因为我们不能把恶魔留在外面,让他有机会再去伤害别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肖展来到珊火酒馆,深色土星仍然在唱着杨周作的歌:“他是条毒蛇缠住你自由,吐出的气息正将你腐蚀。不要相信他……”据说它现在成了来这里的人最喜欢的一首歌,不久后还会发行单曲。
“可惜他看不到了。”于珊珊仍在为杨周难过,但是可以看出,她是可以走出来的,她有太多的计划与野心,她望着台上的乐队,“我想他大概不会高兴,因为最后竟然是这首歌让他红了,他有那么多的作品。艺术家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所以他们能感觉到比别人多得多的东西,所以缪斯女神会特别中意他们。我在想,他可能很早就对危险有预感了,可惜的是……”
肖展沉默着,他在琢磨那歌词,它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李家强的写照。肖展回忆着于珊珊提到过的杨周创作这首歌的情形。
“他是进门来立刻就开写,而且说要是不记下来就会忘了对吧?”肖展再次向于珊珊求证。
“是啊。”于珊珊点头。
“当时李家强在酒吧吗?”
“应该在的,我记得那天没人请假,平安夜嘛,好多事要做的。你等一下,我去查查出勤表,”于珊珊离开了一会儿,拿着本子回来告诉肖展,“李家强在酒吧的。”
肖展松了口气:“他有提过来酒吧前去哪儿了吗?”
“他去游泳了。”于珊珊很肯定地说道,“对面街上有一个室内的恒温游泳馆。”
“他会游泳?”
“他以前不游的,”于珊珊黯然,“他说突然想学。”
23日凌晨一点半,杨周和苏云霄在一起喝羊肉汤,24日下午两点半去了游泳馆,四点开始写歌。这期间发生的某件事促发了他的灵感,肖展很确定这一点,会是什么呢?
恒温游泳馆里只有寥寥数人,老板向肖展抱怨生意不好做。他很不情愿地给了肖展游泳池会员的名单,肖展在名单上吃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郑蓉。
苏云霄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朋友,杨周算一个,她也勉强算一个,虽然时间不够长,交情也不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