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石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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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的村头,有一座古老的石碾。
  据说,那是很多年以前,我的祖辈用七斗小米向山里的一位石匠换来的。从此,它就静静地守护在老家的大门口,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从它的东侧流过,三五棵枝繁叶茂的榆树和柳树,为它搭起了绿色的凉棚。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石碾吱吱呀呀转着,为村民们磨着稻菽米麦,也把无数的日子磨进了岁月深处。
  听外祖母说,她出阁后第三天,就赶着头毛驴来磨粮食了。毛驴的脖子下面系了个铜铃,走起来叮叮当当;毛驴的眼睛上蒙了块蓝布,以为自己是在赶路,围着石碾走了一圈又一圈。外祖母当时还穿着新娘子的衣裳,村里许多人都跑过来看……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村里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用灶灰抹黑了脸,钻到石碾底下躲鬼子。小小的石碾下面,有一回竟钻进去三个姑娘媳妇。外祖母还说,饥荒年月,厨房里除了几只粗瓷大碗,一粒粮食都没有。她把榆树皮、花生壳、棉花籽用石碾磨碎了,细细地过了筛子,蒸成窝头,一家人才没饿死。那时候,由于肚里没食,推碾子就没有力气,推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我记事的时候,村子里已经建起了磨坊,用上了“钢磨”(磨面机),但人们还是常常推碾子。特别是各种小杂粮,用石碾磨出来的面,和“钢磨”磨出来的面,不是一个味儿哩!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座石碾旁度过的。
  记忆最深的片段,就是每天早晨,日头懒懒地照红了西墙根儿,家里的花公鸡跳上墙头,抖动着大红冠子,伸长脖子一声接一声地长鸣,外祖母把刚出锅的红薯面贴饼子端到石碾旁,再用抹布把碾盘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招呼我和小妹推碾,把饼子碾成薄片,回家卷了攥在手里,蘸上蒜汁、辣椒汁吃,再喝几口飘着几滴香油的芫荽湯,就是一顿美味的早饭。
  夏天到了,石碾旁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着,水里的青虾、泥鳅,白鲢、鲫瓜、河蚌多得数不清,我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拿把笊篱,钻进河里,一边学“狗刨”,一边捕鱼捞虾,到了傍晚,才滚了一身鱼腥味的青泥回来。经过石碾的时候,往往会被等在那里的外祖母责骂,说:“别看水浅,马蹄坑儿里还淹死过人哩!”若顶几句嘴,她就又骂道:“小兔崽子,你说你水性好,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说着说着,抓起笤帚疙瘩就撵,几个孩子围着石碾跑,她是小脚,总也撵不上……太阳落山了,邻居们都端了一大碗汤面,捏上两个窝头,坐在石碾旁乘凉、唠嗑。雨后的泥土潮湿松软,正是出“知了猴”的时候,有时不知不觉,“知了猴”就爬上了男人们光脊梁……我和小妹每晚都能在石碾附近摸十几只“知了猴”,外祖母用盐水腌了,第二天在灶前烧把麦秸,放进小铁勺里用沸油一炸,那个香啊,现在想起来,还让人直流口水!
  石碾旁最热闹的时候,当然是岁末了。年根底下,石碾日夜都在转动。很多人家在碾盘边放下一把笤帚,就算是占下了碾子,等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去推。我和小妹推碾子,开始跑得飞快,没过几圈就累得推不动了;外祖母颠着一双小脚,不紧不慢,一边推碾子,一边还不时地用笤帚往里扫扫……磨黍米做年糕,磨黄豆做豆腐,磨芝麻做芝麻盐,飞转着的石碾,让小小的村子一下子充满了年味儿……
  再后来,年迈衰老的外祖母站在石碾旁,送我进县城读书。走了很远,回头,她老人家扶着石碾,还在那里伫望。夕阳、老树、石碾、白发……每想起来,都会让我的眼睛里充满泪光。
  呵,时光悠远!
  重寻旧梦三千里,一别故园二十年。像很多农家孩子一样,考上大学后,我就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最近,偶然回老家探亲,发现村头的石碾,已大半埋进了泥土里,斑驳的青苔,似是无言地诉说着人世间的沧桑。望着石碾,我不由怀想起仙逝多年外祖母,她老人家,不也是这样一座勤劳朴素任劳任怨奉献了一辈子的石碾么?而我,竟没来得及侍奉、孝敬过她一天……
  在村头,偎依着石碾,正如偎依在外祖母的温暖的怀里,听她呼唤着自己的小名,为我抚平这些年的创伤;抚摩着石碾,正如抚摩着一份热乎乎的乡情和亲情,让人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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