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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我再次来见它,它依旧枝繁叶茂,慈眉善目,我已历尽沧桑,不复少年光景。
四千年,七年,无法对等的时间,在这片低缓的丘陵上对接。嶙峋遒劲的枝干,托举出古老银杏树的苍茫岁月。
浮来山,海拔只有三百米,但山不在高,丘壑在胸中。小山丘上,有大文明。浮来山上,作为老祖的银杏树,见证了东夷文化的繁衍生息,见证了古老民族对太阳的崇拜。
两次文化之旅,专为“莒”而来。
一
那时,它正年轻。
以近四千岁的年龄而论,一千余岁时,可看做正值壮年。彼时,苍劲的枝干亦如现在般挺立,树荫遮蔽了周边大部分天空。一个秋天,银杏树叶金黄灿烂,挂满枝头,只需一阵微风将其扫落,树下人声喧哗,一场影响历史进程的会议正在召开。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记载:“莒虽小国,东夷之雄者也,其为患不减于荆(楚)、吴。”在东夷诸国中,莒国面积不如莱国,但其军力雄厚,论起对外征伐,当属第一。自西周后期开始,莒不断对外攻伐,灭掉向国、鄫国,并长期骚扰鲁国,《左传》中记载过许多次莒国袭扰鲁国边境,鲁国无奈,向晋国求助。
《左传》载,襄公二十三年,齐侯袭莒,“伤股而退”,再战,莒君亲鼓而伐之,杀齐大夫札梁。昭公二十二年,“齐北郭启帅师伐莒”,莒君“击败齐师”。在与齐鲁两大国的对抗中,莒国屡屡秀肌肉,展示出东夷强国的实力。
陈为楚所侵,请齐鲁莒相助。在当时,华夷之间还是有很大界限的,陈为华,莒为夷,莒国以强大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另一次证明存在的,就是发生在浮来山的鲁莒会盟。
两国長期不合,相互攻伐,各有损伤。作为华夏最正统的鲁国,自然不把莒国放在眼里,莒国便用实力,用战场上的对决,把鲁国一步步拉到谈判桌上来。
两个敌对的国家最终走到一起,中间人很重要。这时候,热心的纪侯出现了——2012年,沂水县纪王崮崮顶发现了春秋时期国君级别的墓葬,一时之间,历史烟尘中的纪国再次广受关注。
纪侯先是找到莒子,进行了一次会盟,调和莒鲁两国关系。莒纪会盟后,纪侯又赴鲁做说服工作,经多次斡旋,鲁公终于同意到莒地会盟。
公元前715年农历9月26日,鲁隐公与莒子在浮来山会盟。银杏树下,两个“国家领导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这次会盟,也将作为东夷之国的莒国拉到了鲁国的行列,华夷界限逐渐模糊。
莒人变得温和了,莒地成为许多流亡者的避难地,大有世外桃源之感,也说明莒国有实力保证流亡者的安全。流亡者中,有谭子、鲁公子庆父、齐高无咎、齐王何、齐工偻洒。这其中,最著名的是齐公子小白,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莒国为他提供了积蓄能量的舞台,回到齐国后,他最终成为一代霸主,并留下“勿忘在莒”的成语。
莒国后来为楚国所灭。后疑似复国,又为齐所灭。齐人以莒为“五都”之一。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联合五国攻齐,占领齐国大部,田单辅佐齐襄王凭借莒、即墨二城复国。
莒,最终成为一个地理名词,并专用于地名,没有延伸出别的含义。山东号称“齐鲁”,并不恰切,应为“齐鲁莒”。
银杏树,作为莒地的活化石,见证其文明史,足以彪炳史册。
二
一年年草木凋零,银杏树下变得冷清,直到周围建起庭院,一座寺庙把树囊括其中。从此,青灯佛号成为树的另一张面孔,孤寂,却又怀抱千年佛法,显得神秘又睿智。
寺是定林寺,建于晋代,距离鲁莒会盟又过去了近千年。
一位叫慧地的僧人,仿佛身侧的银杏树般,洞彻生死,睿智的目光穿透树荫,直达艺术的殿堂。
僧人的俗名叫刘勰,祖籍莒县,世代侨居京口。刘勰少时家贫,笃志好学,依靠名僧僧祐,到他住持的位于建康郊外钟山上的定林寺里帮忙整理佛教经典。
三十二岁,刘勰开始写作《文心雕龙》,历时五年,中国第一部集大成的文学专著悄然而成,共十卷,五十篇,纵论天下文章。“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多少伟大著作是在作者寂寂无名之时,凭一腔热血而写就?后世的杜甫、蒲松龄、曹雪芹当向刘勰致敬。
文学的魔力何其玄妙,《诗经》和《离骚》,一出手即是高峰。理论的概念刚刚萌芽,《文心雕龙》又树了一座丰碑。后世越千年,依旧一览众山小。
《文心雕龙》得到宰相沈约称赞,授奉朝请,刘勰自此入仕,历任临川王记室、步兵校尉、太子通事舍人。昭明太子萧统去世,伤悲欲绝,请求出家,没有得到梁武帝许可。他烧发明志,法号慧地,出家并圆寂于定林寺。
一个一生与佛亲近的人,一个因知己陨落而内心寂灭的人,一个通晓文学来处与去处的人,一座丰碑。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流淌在《文心雕龙》里的词句,何止于文学理论?那是一种通透了人生的体悟,是生命和自然的融合。
定林寺,历史记载中有好几处,南京有上定林寺和下定林寺,京口也有定林寺,浮来山上的定林寺仿佛一个最终的宿命。历史记载,刘勰出家后不久去世,又有后世考证,并非如此,他又活了至少五年。最终,他潜回故里,重建定林寺,守着古老的银杏树直至去世。他的一生有种难以言说的缘分:始于定林寺,终于定林寺。
定林寺内,郭沫若手书的“校经楼”几个大字,携带着刘勰的身世之谜,静静守着这片山水。
银杏树,作为自然的精神之魂,护佑着莒地;刘勰,作为人文思想的精神之魂,和银杏树形成对照。
树下,依旧是那个孤寂的身影,来来去去,提笔著文章,落笔观沧海。
三
《说文》曰:“夷,东方之人也。”
《后汉书·东夷列传》曰:“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
在莒州博物馆,透过玻璃罩,一个身穿金缕玉衣的东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从一堆陶器里抬起头来,皮肉饱满,铠甲锃亮,矛和戟的武器充满光泽。
仿佛,这个远古的东夷人,正在用石块书写我的过去,交谈从我们对视的眼里源源流出。古老的东夷文化,携带着太阳文明的光辉扑面而来。
除了战争,还有对日月的崇拜,对命运新的注解。仿佛回到东夷的城邦,驾一轮战车,长驱在绵延至海滨的丘陵上,那些出土的蛋壳陶、古酒樽、蒸馏陶器,那些画像石上的故事分明灌输了当代的意义。
夷,一个带有贬义的称谓。但东夷最早融入华夏,亦成为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东夷文化中熠熠生辉的莒文化,同样极具魅力。
七年前,我在银杏树下,陪它坐了一会儿;七年后,又是一个夏天,我再次坐在同样的位置,和它说话。它见证的历史正在我眼前浮现,战争、攻伐、孤寂、文学,分别占领不同的枝叶,笼罩在我的天空。
而我,也成为它的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