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七届上海市重点中学演讲比赛的闭幕式上，主持人热情宣布：“获得一等奖的是——上海师大附中顾伊同学……”她，获得了第一，一等奖的第一名，初赛、决赛的绝对第一!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禁不住鼻子一酸，两眼模糊，急忙低下头，回身而去。
　　 我带领学生参加这项赛事已经有五届了。其中两届，参赛的两名学生都获得了一等奖，五届十名参赛学生，一共拿了七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一个三等奖，可谓各校之冠吧，可是，哪一个奖项，都没有顾伊这个一等奖更令我激动!
　　 记得接到参赛通知之初，我的心里没底。虽有现成的人选，却已经高三了，在一片茫然的时候，我无意中想到了刚刚入学高一的顾伊同学。我是从参赛规定的话题——“精彩人生”，想到了她。这个贸然的念头，很快地便在我心头消失了，我自问：“出于什么动机?可不能为了得奖而伤害一个学生——一个身有残疾的学生。”我深深地埋下了这个念头。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顾伊的语文老师于祥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情节：在高一推优生集训的见面会上，身材仅有小学生身高的顾伊同学，居然坦然地面对新伙伴们，開始了她独特的自我介绍：“同学，当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她敢问，可新伙伴们竟一时语噎，不敢应答。于祥老师当场断定，这是一个心理素质非同一般的学生!于老师还特别介绍说，在以后的语文课上，她依然能够自信地答问，没有丝毫的自卑和怯弱。她的文科成绩远居于平均水平之上，她的口语水平，更不落人后。
　　 我这便重拾了起用这位特殊学生的念头。但我依然顾虑重重。她和我住一个社区，我不止一次地见到她的父亲将她抱上助动车，送到学校。可是，每次，我都不敢用正眼看她，我怕，怕我异样的眼光会对她有所伤害。可是，这次，我却不得不直面于她。
　　 当我约她到办公室时，心里始终在盘算着怎么开口。她应约而来，动作利索地“爬”上了座位，平静地等待我的提问。
　　 我把参赛的通知递到她的跟前说：“有这样一个演讲比赛，你愿意参加吗?”她扫描了一下通知，爽快地说：“好呀。”我正眼看了她一眼，生怕自己听错。“参加的方式有两个，一个是你写演讲稿，别人去讲。”说完这句，我乜斜她一眼，见没有意外，便接着说，“一个是你自己写，自己讲。”她还是说：“好的呀。”我急忙问：“你自己写，自己讲?”“好呀!”这回应答，她显然加强了语气。
　　 我没有想到她的应答会那么干脆。便又问：“你过去参加过演讲吗?”“参加过。”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然而，我还是放不下心，追问了一句：“稿子也是你自己写的吗?”她点了点头。我说：“稿子还在吗?如果还在，能不能给我看看?”她还是说“好呀”。没有紧张，也没有兴奋，始终那样地平静。
　　 因为演讲的话题是“精彩人生”，我就故意和她聊了聊她的经历，拐弯抹角地问到了她病历，这是一次最感艰难的谈话。我始终在外围提问，尽量不要让她感到有任何伤害性的触动。平静的问答，也就平静地结束了。我没有听到她任何足以使我感动的材料，一阵隐忧，掠过我的心头。
　　 临别时，我将写有参赛要求的通知书(复印件)交给了她，嘱咐她先着手完成初稿。接下去的几天，我忙着朗诵社参加朗诵比赛的节目排练，没法分心于演讲稿的事情。
　　 这一天，她先是送来了她初中时的演讲稿《民族魂》。我浏览了一遍，这稿子比较一般，比较空。我心里掠过了一层阴影，生怕我的改稿任务将不轻。几天后，当她将初稿交我手中时，我立即被文章的内容所吸引了，一阵窃喜：“一篇好稿子可以诞生了!”前后最多半个小时，我便立即找她：“稿子基础很好，你斟酌一下文字，稍作一点修改吧。”
　　 读完她的修改稿，先前的担忧，去掉了一半，因为这是一篇用“心”写就的稿子，里面有着她独特而真实的体验和感受。我为她曾有的痛苦所打动，为她父母的含泪的激励所触动：“站起来”！三个字，火辣辣地在我面前闪现。我立即将这三个字改为标题!读着她的文章，仿佛听到了她曾经在父母身边的哭声，我又仿佛看到了她父母，替她擦干眼泪，鼓励她振作精神的情景，我还仿佛见到了她在父母“站起来”三个字激励下，坚强的神情……
　　 和她的父母一样，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有过为三岁女儿发病四处求医的经历，有过女儿被宣判“死刑”的哀痛!类似的经历，使我不禁想象着顾伊三岁以前的情况：和我女儿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幼儿生活。然而，我女儿的生命，在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被挽救了；而顾伊却被“先天性软骨发育不良症”拖累了!从此，绝对正常的上身，绝对正常的智力，和她不正常的四肢，形成严重的比例失调!这，给她和全家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顾伊的父母将痛苦转化为格外的关爱和充分的勉励!于是，父母帮助她站了起来；书本知识帮助她站了起来；像巴金这样的名人、伟人帮助她站了起来。为此，我也决心帮助她站起来——在全市中学生的演讲台上站起来!
　　 顾伊的书面文字是不错的，她的口语领悟能力也是出众的。第一遍听她阅读讲稿，我并不满意。平直的语调，呆板的顿挫节奏，没有高潮，没有起伏，绝不能生动表达她的文字内涵。我一句句地教，她一句句地学，很快便领悟并纠正。无需多时，她的有声语言基本上达到了要求。可是，演讲演讲，毕竟有演有讲，她的肢体语言行吗?
　　 我仔细观察她的手——幼儿般的手掌，在讲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有所活动，我便因势利导地替她设计动作。正常人的家常手势，对她来说，明显地有些吃力，所以，我尽量减少肢体语言。她，默默地听，默默地记，用心地尝试着。回家后，她悄悄地练。我两次上门辅导，发现她不仅能抑扬顿挫地背出了原文，而且接受了我的点拨，将必要的肢体语言自然地融会在整个演讲之中。
　　 我惊讶地发现：她进步很快!可是，彩排那天，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她的小手，握着话筒，非常吃力，几次用左手去扶了扶右手的话筒!最后，她不得不轻声说：“老师，话筒很重，我拿不动。”没想到，对于她来说，拿一个无线话筒，作五六分钟的演讲，竟也是难事!我曾寄望于比赛学校能够提供“纽扣话筒”，结果，希望成灰。我只能失望地告诉她：“只有坚持一下了，要不，累了，你换一下手吧，好吗?”
　　 正式比赛那天，也许只有我在瞩目于她拿话筒的右手。她，从主持人手中接过了沉沉的话筒，自始至终，话筒没有离开过右手，近六分钟的演讲，她一直坚持着。我突然眼睛一亮，觉得她今天的肢体语言，特别地自然，无论挥臂还是伸手，无论握紧拳头还是摊开手掌，都与有声语言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此时，我觉得她的动作，非常协调，决无残疾的遗憾，反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灯光下，她，个子矮小，不及一侧立式话筒的1/2，可是台下的评委和听众，都觉得她很正常!人们为她的精彩演讲所吸引和打动，难怪评委钱汉东先生，听完她的发言，竟破例地从主持人手中，夺过了话筒，作了一番激情难抑的表态：“我年轻时，接受过许多老前辈的帮助，今天，我向大家表态：我将一直给予顾伊同学以帮助，首先就是尽快地在我主编的《新读写》杂志上，发表她的这篇演讲稿!”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的脑子里闪现了顾伊同班同学对她的评价：“她是一个很阳光的女孩。”“她是一个已经站起来的女孩!”
　　 是的，我想起学校周一升旗仪式上，她从校长手中接过校运动会会标设计比赛、吉祥物设计比赛两个一等奖奖状的情景，她的笑，并不张扬，却很阳光；校外语朗诵比赛，她也获得了三等奖，她的笑，同样温和。生活的阳光，并不是很公平地洒在她的身上，可是，她摆脱了一度的悲哀，将熹微的阳光，永久地留在了脸上!她没有矫健的手脚，可是，她依然敢于和同龄人并肩前行。虽然高度不够，步幅不大，可是她“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地前行。
　　 同学们佩服她比较出众的记忆力，更佩服她出众的心理素质。老师们也夸奖她，学习上努力，还能主动求教老师。在年末的全校歌咏大会上，她又出现在舞台上!
　　 灯光亮了，高一(1)同学整齐地站在歌咏台阶上，人们注意到舞台的左侧，晃晃悠悠地走来了一位矮小的姑娘，红白相间的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透明的红丝巾，站定以后，她便悠扬地朗诵起了她为班级合唱配写的一首小诗。
　　 坐在台下的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边上一位老师的惊讶：“哎呀，这位同学的朗诵不错嘛!”此时的我，眼前闪现了她日前找我修改小诗辅导朗诵的情景……如今，听到她在台上自如的朗诵声，和老师的赞扬声，我顿时涌起一股热流。这一次次特别的辅导，令我特别地感动，因为，我在辅导中，获得了人生的感悟，也再一次获得了教师最珍贵的酬报!
　　 我，看到了顾伊的今天，想到了她将随我们的朗诵社登上舞台的明天，更想到了她登上生活舞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