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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女孩要富养的说法时,西米吓了一跳,她是被穷养长大的。
父母虽生活在小县城,都有职业,也受过基本教育,在养育子女问题上他们固执地认为,好吃好穿会教出败家子,唯有粗茶淡饭才能浇灌出二十四孝。
西米就这般长大,吃的是菜场里的打折菜,穿的是表姐们淘汰的旧衣,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其他人过的是一式一样的日子。
到了十几岁爱美的年龄,她开始想穿花衣服,戴卡通发卡,母亲板起脸孔:“成绩好第一,坏女孩才讲究吃穿。”父亲除去学杂费,一个子儿也不往外掏,他说小孩拿了钱就去胡花,最后是走向堕落。
父母节俭惯了,总爱在饭桌上谈论世道艰难,筷子每伸向一道菜,就会唏嘘一番物价上涨。西米觉得吃的不是食物,而是父母精打细算攒下来的人民币,那段时间她一直消化不良,从此落下了肠胃毛病。
中学还好,大家穿一式一样的校服,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贫富。正值发育期的西米虽也馋零食和花花绿绿的少女杂志,但她最想要的是一件合体的内衣—她胸大,母亲做的棉布小背心勒得她非常不适。但母亲又不答应带她去内衣店买新的,西米只好含着胸走路。
高考报志愿时,父母一致希望她在本省读书,理由是离家近节约成本,往来也方便。西米虽口头应着,却偷偷报了外省的学校,她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
大学里是一片新天地,西米看得眼花缭乱,新鲜过后,穷养女孩的弊端—暴露,她记得第一次吃山竹时的手足无措,坐上汽车不会系安全带时的无地自容,面对女生聊化妆品话题时的无从插口。中学时她还可以拿成绩和富家女拼一拼,现在同学们攀比得更多的是昂贵的新裙子。
父母每月零用钱给得少,基本只够饭钱,要买衣服和化妆品,西米只能自己想办法。她兼了几份职,干得没日没夜,还要好好念书—父母是一定要她拿奖学金的。
也有几个人约她,她再累,也会打起精神赴会,因为男生能带她下馆子,能送上礼物。她喜欢护肤品和衣服,讨厌布偶娃娃和鲜花,这些对她不实用。
吃了人家的饭,收了人家的礼,哪怕是出于礼貌也好,也得继续应酬下去。有男生见来往次数多了,便以为西米已默认当了自己的女友,手脚也不规矩起来。西米又气又急,当下扇了对方一耳光,却因此得罪了人。不知何时,同学中传出这样的话来,说只要请吃大餐和奉上礼物,西米就能到手。
她气得浑身发颤,却无力辩驳。她一下明白,当一个穷人吃糠咽菜,没有漂亮衣服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周遭人的白眼,但凡被贴了穷人的标签,仿佛就可以随意被人践踏。
她再也不和男生约会,也不为生活费和父母纠结,只是暗暗发誓要赚很多很多钱,买下少女时代短缺的一切。
西米拥有两百套内衣的时候,是27岁。
她读了硕士,有了体面的工作,租下一套有大衣橱的一居室,也有一个追她许久的男人。
对方叫伍一维,是公司同事,本地人,家境不错。他爱西米爱得痴狂,西米却不为所动,倒不是他不好,只是见到他那张从小衣食无忧的幸福脸孔,西米总会想起自己灰暗的青春岁月,两人偶尔饮茶吃饭,她总固执地坚持AA,为的是不落下占人便宜的名声。她从不和人谈自己连一件合适内衣也没有的过去。“我的爸妈都不在了。”她和同事们这样讲。
一次做杂志上的心理测验,她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自卑又骄傲。杂志还引了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一句话:“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就已形成的性格。”西米将童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两两对应,发现确实如此,父母多年来想把她培养成勤俭朴素的女子,可养小孩不是捏泥人,最终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酷爱囤积衣物,花钱大手大脚。
伍一维在她27岁生日时求了婚。西米看着他那张认认真真的脸,觉得有些好笑,哪有没正式交往就求婚的?她自然是拒绝。他却毫不放弃,只是问:“你怎知我不适合你?”
西米反问:“你为什么认定我适合你?”
他老老实实答道:“因为你吃东西的样子好看。”又补充一句,“很满足,很幸福,这样的人心眼都好。”
西米哑然失笑,过去多少好吃的都没尝过,现在吃起来肯定是细嚼慢咽,回味无穷,哪想这个愣头青,竟给自己的吃相赋予了这么多含义。
她有些好笑,也有些心酸,最后是一丝感慨,与伍一维这样的人成不了配偶,做一辈子的朋友也是很好的。
虽没答应他的求婚,两人还是一起吃了饭,西米坚持做东,吃的是自助日本料理。虽说如今有了钱,但西米每每看到种类繁多的食物,还是会有一种无上的愉悦感。
她现在赚了钱,有了满满一房间的衣服和包包,少年时立下的誓言得以兑现。想到此处,西米心情大好,又吃又喝,不料生冷食物吃多了,凌晨引发了肠胃炎。
痛得满地打滚时,她几乎想也不想,拨出的是伍一维的号码。
被他送到医院时,西米也觉得自己丢人,几个小时前还拒绝了人,现在又叫人家来帮忙。
“才夸你吃东西的样子好看,就胡吃海喝弄出病来。”他看她的眼神有些无奈。
西米嘴上不服输:“明明是被你求婚吓到的。”
出院后,西米的身子还是很虚,伍一维自告奋勇上门照顾。被人家救了一命,西米没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他开车去有名的甜品店,买了西米爱吃的银耳木瓜汤,好消化又清甜。她没胃口吃不下,天热怕搁不住,伍一维便往冰箱里放。
打开冰箱时,他看到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物,不解地问道:“你一个人吃得完?”
西米有些脸红,少女时代的贫瘠让她有了囤积东西的癖好,即便是手纸,她也会一口气买上好几提。唯有看着储备充足的物质,她才能安心入眠。
伍一维从衣柜里替她拿垫背的枕头,不小心开错了衣柜门,那两百件叠放得乱糟糟的内衣潮水般涌了出来。西米闹了个大红脸,他倒是心理素质好,一不害羞二不惊讶,只是环视被各类物品塞得满满的房子,咂咂舌:“这么多东西,阳光也被挡住了,你住得舒服?”话音刚落,竟替她收拾起房子来。
西米说他多管闲事,伍一维一句话就顶了回去:“家里乱七八糟的,空气不好,细菌又多,再生病了怎么办?”
过期的食品调料全不要,各类包装袋叠好打捆扔掉,未拆封的网购品打开后分门别类放好,伍一维手脚麻利,没多久房间竟清爽许多。
不知被塞到哪个角落的茶壶也被翻了出来,伍一维泡上暖胃的伯爵红茶,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佛手柑清香,他怕西米肠胃未愈,配茶的点心没有选多油的曲奇,用的是苏打饼干。
西米像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他,原以为他是在蜜罐子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却不想有一颗纤细如丝的心。
她喝下一杯红茶,从胃到心都暖了,竟生出一丝略带矜持的欢喜。西米放下茶杯,目光正好对上伍一维,发现自己脸上那份快乐恰好落入他眼里,不由发窘,便决定取笑他:“你做起家务来像位大妈。”
伍一维笑笑:“小时候,爸爸工作忙,妈妈很长一段时间身体都不好,我家务事做习惯了。”他替西米斟满喝空的杯子,“我那会儿常常一边洗碗一边祈祷,长大后什么家务事都不要插手。”
“后来还是成了家庭妇男?”
“如果一件事情自己虽不喜欢,但能给其他人带来快乐,也不觉得那么难坚持了。比如,妈妈就很喜欢喝我泡的茶。”他心态很好。
“不恨家务活吃掉了你的童年?”
“恨过,我又不是圣人,但恨久了也没意思。”
西米咬下半块饼干,闭目不语。
晚上,西米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自工作以来,她给家里打过的电话寥寥可数。
接电话的是母亲,语气中有些惊讶。
“你和爸爸可好?”西米问。
母亲嗯嗯几句,话慢慢多了起来,从她的身体工作问起,再说到父亲风湿病的好转,甚至聊到常漏水的马桶终于换了,絮絮叨叨讲了半小时。
西米耐着性子听完,最后只听母亲轻轻说了一句,“过去家里也不算宽裕,苦着你了,我们攒了些钱给你当嫁妆,数目虽不多,但交房子的首付应该不成问题。一个女孩漂泊在外也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她鼻子一酸,挂了电话后,打开衣柜看这些年买的内衣,蕾丝的,纯棉的,无痕的,带水疗功能的,琳琅满目。西米的手从一件件内衣上滑过,她想到自己少女时代对它们的无限渴望,长大成人后对它们的百般依恋,这些年,无依无靠的自己竟将没有生命的内衣视为了生活的勇气,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
父母都会老去,孩子却一天天长大,要是在伤痛中受困一辈子,实在不是一件于人于己有利之事。
西米心里搁了好多年的那块沉重石头,松动了。
伍一维这几天一直发愁,西米的肠胃病已愈,自己不知以什么借口再去找她。他甚至胡思乱想,要是那个傻女人再乱吃一通又病倒,倒也不算坏事。他想到公司里的西米光鲜靓丽,争强好胜,家里却各类杂物囤积如山,这明明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读大学时,他辅修了心理学。他知道,她过去肯定有故事,只是她不肯讲。
下班回家时,他刚发动汽车,就听见有人啪啪拍他的车窗。
转头一看,竟是西米,她冲自己笑笑,指指副驾驶的位置。
伍一维开门让她上来。
坐定后,西米突然道:“我想和你说个故事。”
没等对方接口,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她说到那个小县城长大的女孩,青春期都没有一件合适的内衣,上体育课跑步时只好驼着背一点点往前挪,因此她的体育成绩几乎都挂了科。她说到大学里为吃上一顿好饭的自己,忍着不适接受了有钱同学的约会,因此被同学嘲笑是没节操的物质女孩。她说到工作后能自由支配钱财的喜悦,第一次发薪水时,走到商场里恨不得把能看见的东西都买下来。
她一口气说完后,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就已形成的性格。”许久,伍一维冒出一句话来,恰恰是她曾在杂志上看过的那句,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童年论。
西米挑起眉毛,若有所思:“看来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回到原点。”
“也对,也不对。”伍一维看她一眼,“荣格觉得童年能形成主导性格,长大后不过是对主导性格的完善,但我觉得如果不断回味伤口,可不是一件好事,人应该发展出不同的性格来对应世界变化。”
“性格是骨子里的。”西米叹气。
“那就试试拿一辈子来磨,整合自己的成长属性呗。”伍一维吹了声口哨。
西米看他一眼,有些感动,也有些诧异:“以前不觉得你这么多话。”
“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囤了能开内衣店的内衣。”他哈哈大笑。
西米瞪他,迅速反击:“以前我还不知道你是家庭妇男。”
伍一维忽然一踩离合器,停了车:“那么,家庭妇男郑重问你,上次的事是否有重新考虑?”
西米怔了半天,最后慢慢笑了:“除了那一堆内衣,我可没有嫁妆。”
伍一维一句话也不说,发动汽车,迅速掉了个头。
西米不由问:“这是去哪里?”
“内—衣—店。”他拖长了声音,“为弥补你的童年遗憾,我会再给你买上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