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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音乐家们在合奏中彼此发生奇妙化学反应的时候,听众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但是,一旦他们独自演奏,这些特别的东西就消失不见了。
显然,大自然想让人类挤在一起,跳脱出孤立的自我,获得某种超越。那么,这种人际之间的化学反应,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自由的声音
最近,一位研究音乐的神经科学家就在探讨这个问题。她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因为她的实验室不仅在学院里,还在舞台上—她以歌剧演员的身份和室内乐队合作演出。
她叫安德尔·维斯昆塔斯(Indre Viskontas),是一位以自己的艺术家经历推进科学研究的科学家。
安德尔·维斯昆塔斯从小在多伦多长大,父母来自立陶宛。由于母亲是一位合唱指挥家,在她的童年生活中,音乐就像面包一样从不缺席。
维斯昆塔斯从小学习声乐,同时又是“大自然的解释者”—2006年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了认知神经科学博士学位。今天,她是加州帕萨迪纳一家小歌剧公司的创意总监,主持着一个关于音乐和思维的播客“卡丹斯”,最近还出版了一本著作《音乐如何让你变得更好》,而她的全职工作是旧金山音乐学院的人文与科学教授。
维斯昆塔斯研究表演中音乐家之间的互动,这一想法来自她的自身经历。她说:“我想成为一名音乐家的全部理由,是可以参与集体演出。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它让我意识到,无论怎样的合奏表演,音乐家之间都交换着大量直觉性的信息,我们都依赖这样的反馈。它是无形的,发生在意识层面之下,同时也是研究创造力的途径之一。我想知道,当音乐家们聚集在一起表演的时候,他们到底运用何种沟通方式,创造出这般美妙的作品?”
当人们和其他人一起做同一件事的时候,是否会激活了当事人独处时处于休眠状态的那部分大脑?“研究表明确是如此。”维斯昆塔斯说,“打个比方,如果你忘记了某人的名字,你越使劲地想反而越想不起来。因为你意识层面上的认知活动正朝着相反方向努力,你无法到达那部分记忆。当你开始思考其他的事情,或者离开那个房间,答案反而突然在你脑海中浮现出来。”
“独处也是如此。当独自全神贯注于一件事的时候,你的内心会产生一位‘批评家’,他监控着你。当你不得不回应别人、聆听他人想法,你才会忘记这位内心的‘批评家’,听到大脑其他部分更清晰响亮的声音。所以,你如果独自表演,反而很难完全沉浸于你所做的事情;而当你与他人发生互动,就更容易离开内心的那位‘批评家’。”
对大多数人来说,右侧的弓状束要比左边的薄得多,除了歌手。
维斯昆塔斯说,在她刚成为歌手的最初几年里,她很难让自己内心的“批评家”安静下来。“作为女高音歌手,我们需要让高音自由地漂浮起来。但是,练习的时候我经常无法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自由的声音。然而,在集体演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突然间有了更好的持久力和灵活性,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来表现,比练习时的状态好很多。”
“合奏计划”
那么,集体演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里有必要探讨下大脑,”她说,“大脑左半球负责语言理解的韦尼克区(Wernicke’s area),与负责语言产生的布洛卡区(Broca’s area),通过一个叫‘弓状束’的纤维束连接。”
当一个人试图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或是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会先由左侧大脑去理解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把这些信息发送到语言产生区,好知道自己将要说什么,最后再把信息发送到动力区域以激活肌肉,从而开口。

对大多数人来说,右侧的弓状束要比左边的薄得多,除了歌手。歌手们不断地训练他们的歌唱水平,纤维束逐渐变厚,不同区域之间的联结变得更加紧密。歌手能够更好地听到一些声音并把它唱出来,大概是利用了右弓状束的优势,它能让人更好地使用发声肌肉。
“说了这些大脑工作原理,目的是想说明,当一个人与其他人一起表演的时候,他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大脑已经建立起来的联结。一个人对大脑与身体的有意控制,以及大脑与身体对外界的本能回应之间,存在着诸多的联系与影响。正因为此,一个艺人才可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表演,一个歌手的发声肌肉才能发出听众喜欢的声音—简单而自由,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心灵,而不是受到操控。”
如何發出这种来自心灵的声音呢?“我喜欢和弦乐手合作,”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大部分声乐训练都是和一位钢琴家一起完成的。我记得第一次由弦乐队伴奏的时候,我的呼吸完全放松了下来,可以更好地演唱。”
“从生物学层面来说,人们通过两片声带的开合来发声。如果它们没有被拉紧,声带就会以柔软而温和的方式贴合在一起。歌手需要让声带彼此之间产生温柔的触碰。声音来自呼吸,当弦乐队伴奏的时候,我们彼此都需要呼吸,气息就成了音乐。”

在旧金山音乐学院,维斯昆塔斯正在进行着名为“合奏计划”的系列实验,以了解音乐家们是如何通过合奏,成就令人动情和产生共鸣的音乐。他们最近的一次研究,是维斯昆塔斯和马修·斯莱顿、亚当·S.布里斯托尔三人完成的,成果发表在《行为科学》杂志上。 他们让六位乐手在三种不同的条件下,弹奏同一首室内乐:能互相看到对方,但避免直视;严格按照节奏标记来演奏,避免沟通;完全看不到对方。
当乐手们看到彼此却避免直视时,“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的联系减少了,演奏也不协调”;当他们的演奏受到技术层面的限制时,他们很难很好地发挥;而当看不到其他乐手时,他们反而更加依赖听觉上的信息,不受环境干扰,互相配合得浑然天成。
神经的联结
2012年,来自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神经科学家兼外科医生查尔斯·林布,主持了一项研究—他让职业爵士演奏家们在一台MRI扫描仪中演奏键盘。
当乐手们沉浸在旋律中时,他们的内侧前额叶皮质(负责形成自我和内部动机)变得兴奋,而外侧眶额皮质和后侧前额叶皮质(监测、评估和纠正目标导向的行为)受到抑制。此时,他们的内部“批评家”被抑制了,这让“自发的非计划的联想、直觉的洞察和顿悟”变得异常活跃。当爵士乐手在音符中注入情感时,他们就会在边缘区域(如杏仁核和岛叶)产生联结。
林布和他的研究人员得出的结论是,富有情感的演奏刺激了神经之间的联结,这让音乐家们进入心流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抑制让步于快乐和自由,而这正是创造力产生的关键。
与维斯昆塔斯的研究成果类似,神经科学家已经证明,音乐能让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中释放一种与社交相关的化学物质。2014年的一项研究表明,演奏和聆听音乐能激活“内源性阿片肽系统”(Endogenous Opioid System),从而释放一系列神经激素,包括催产素和加压素、多巴胺和血清素。
这是自然留给人类的馈赠,让人类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坠入爱河,并传承基因。当音乐家们感到彼此联系的时候,他们就能更好地交流,更清楚地理解对方传递的信息。维斯昆塔斯、斯莱顿和布里斯托尔写道:良好的协调使他们能够“通过扩大认知和避免机械表演的方式,来灵活地应对表演失误和环境干扰”;然而,糟糕的配合会激活音乐家的后侧前额叶皮层区域—对表演强加干涉。
音乐能让我们的大脑和身体中释放一种与社交相关的化学物质。
在维斯昆塔斯和斯莱顿的研究中,参与者被分成两组:高创造力组和低创造力组—创造力是通过参与者对日常物品的替代性使用来衡量的—两组都被要求解决同一个问题。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不太有创造力的个体和高创造力个体的表现相同。

大脑扫描显示,前额叶区域的活动增加了,这与合作行为和团队创造性的表现相关。这项研究解释了音乐家之间产生“化学反应”意味着什么:乐队成员本身可能并不是最好的演奏者,也不是最好的独奏演员,但当他们在一起合奏的时候,就可以成为“披头士”乐队。
艺术家带来的生物学层面的发现,最有价值的是那些人们已经忘记或从未知晓的大脑能力。维斯昆塔斯表示,当我们和他人一起做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让内心的“批評者”保持沉默,由情绪生发出新的神经联结,并“更好地感知我们的感官环境”。这种内心状态,使音乐家们能够通过借助其他演奏者的音乐,创造出他们独自演出所无法实现的声音。
“从共同表演中可以获得快乐和意义,这表明体验到自己与他人相联系着的感觉是多么的重要,”维斯昆塔斯说,“生命不仅仅只是我们自己。社会孤立产生的痛苦,与肉体痛苦有着共同的神经基础。归属感令人愉悦,那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体验。在那里,你会感受到一种狂喜:通过与你相信的更高力量建立联系而找到意义。”
对很多人来说,音乐就是那个更高的力量。维斯昆塔斯说:“它允许我们以超越语言、超越其他障碍的方式相互交流;它让我们以其他媒介所无法替代的方式相互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