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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装修后,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搬进去,便借居在侄女家。侄女在长沙读大学,她父母帮她在长沙买了个房子,以便她双休日、节假日回来住住。一个月前,侄女打电话给她敏姨,说她同学要去泰国旅游几天,狗没人带,想放到“我家”来。我看见妻子蹙着眉头答道,我们上班,早出晚归呀。———没关系,早上喂一次,晚上喂一次就行。妻子又说,它随地大小便怎么办?———小狗才两个月大,正是训练它的时候。妻子继续强调,我们根本没时间遛狗,更不用说训练它了。———它还太小,不能拉出去遛,怕它乱吃东西……挂了电话,妻子对一旁冷冷看着她的我说,没办法,她说只养几天,就养几天吧。我对养宠物素无兴趣,不过她这样说,我没有异议。
当天下午,一位女生提着一个约摸长两米,宽、高各一米的铁笼子过来了,里面一只小狗,黑头白身,鼻如蒜球,眼似铁珠,尾短若无,两只耳朵支楞着,像两根机敏的天线。妻子到网上一查,是一条“波士顿梗”,据说很聪明。
妻子平时对异味特别敏感,这只狗小得还不能洗澡,怕它受寒夭折,所以一进屋则狗味扑鼻,完全改变了家里的气氛。妻子一边屏住呼吸,一边听女生讲各种注意事项。狗就这样成了我家的客人。个多小时后,儿子放学回来,打开门就高声叫道:“好骚啊!”当他发现家里多了一只小狗时,一脸拧巴表情,显出完全受不了的样子。我只好劝他,小狗离开了妈妈,好可怜,只在我们家呆几天,你也有个玩伴嘛。他撇着嘴,不屑一顾。过会儿,略微有点感冒症状的小狗大小便齐下,把儿子搞得彻底崩溃,他要求马上将狗狗弄出去。我和他妈其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但这事应承了下来,不能随便反悔,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儿子又劝又哄,灌输“生命与爱”的大道理,好歹让他稍安勿躁,把门关得紧紧的,做作业去了。
妻子明白我的态度,有关狗的事她从不喊我。她一个人兢兢业业地给狗喂水,喂食,打扫卫生,清洗笼子;将它放出笼子在屋内玩耍时,还要时刻盯着它,不能让它去骚扰我和儿子,否则就会迎来我的白眼和儿子的怒骂。狗的聪明在于,它立即认清了形势,知道这个屋子里谁是对它最好又最权威的人。它只要一出来,就围着妻子的脚后跟打圈圈,它可以两条后腿直立,用两条前腿去抱妻子的小腿;它在笼子里想出来的时候,能发出一种极其细腻、婉曲的叫唤声,一声长、一声短……女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撒娇!慢慢地,妻子的嗅觉功能开始迟钝,我和儿子闻到的恶心气味,她不觉得难闻,反而认为我们太过夸张;她握着两只狗腿逗它玩儿,更不觉得这只没洗过澡的小身体有多脏;看到她回来,小狗在笼子里“狗急跳笼”的模样,也让她觉得这是对她“母爱”的高度认同,她竟然喊它“宝宝”,动辄“到妈妈这里来”,“不要去吵爸爸”“不准啃哥哥的鞋”……听得我和儿子一惊一乍,这家子难道真成了“爱的小狗窝”不成?
有趣的是,儿子虽然嘴里依然有些牢骚,但他中午回到家里,愿意为小狗喂水、喂食;小狗放出来,他也会逗它玩,喊着“小臭屁”这样妖宠的称呼。甚至当狗叫得很凶,严重干扰他学习的时候,他也只是跑出来对着他呵斥道:“NO!”而不像当初那样揎拳掳袖,恨不得将那笼子一脚踏平了去。
那天侄女回来,她说,她的同学不要这只狗了,送给我们。我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们被那个女孩曲里拐弯地糊弄了一回。当然我没有吱声。妻子和儿子倒是反应平静,仿佛他们早就料到这一结果似的。但我们一家三口都既无闲时,更无闲心,怎么养无疑是个大问题。
不久,出了一件事。妻子逗狗,被它舔了手指,而那手指上恰好有条划痕。她先是没当回事。我在微信上看到一则报道,说一个大学生在系鞋带时被狗咬了,因家贫没去打疫苗,结果狂犬病夺去了他的生命。我给妻子看了,她心里便忐忑不安起来。到网上去查,有的说没事,有的说有事,有的说只要没出血就没事,有的说即使没出血也有事……莫衷一是。我的朋友、小说家野狐在湖南省卫生防疫站任职,我拍了妻子手指的照片发给他,向他请教。他明确告诉我们,没事。一是印痕很小,还称不上是伤口,二是这种小狗也不携带病毒,叫我们放心。妻子绷紧的心弦松弛了些,但她并没有停止网上的搜索行动,而且和众同事说起,喊“打”的呼声渐高。午休时她睡不着,瞪圆眼睛琢磨这事。我说,你没病也得弄出病来,如果没副作用,只有打才能彻底放心。于是,我们跑到星城卫生院,将针打了。她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这事儿,都可以做你的小说素材啦。我笑着说,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
然而,狗毕竟是狗,很多人类的事它无法懂得。何况对于这只两个来月大的小狗,我们根本没时间对它施之以“符合人类要求”的训练。它的“毛病”便日益突出。等我们下班回来,笼子里屎溺狼藉,搞卫生都要半个小时以上。这不算什么。一放出笼子,便到处啃咬,它暴发力强,动作快捷,忽儿攀上茶几舔水果,忽儿爬上沙发咬坐垫,忽儿跑到床上啃衣服,忽儿随地大小便,防不胜防。这还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它时刻要出来,否则就在笼子里扯开嗓门吼叫。再聪明的狗,也丝毫不清楚,人类做的事情很多是它们不可想象的,比如大人要看书,小孩要做作业。它完全没有这样的基因原理和认知习惯,所以不管不顾,恃宠而娇,整栋楼都在它的叫声里抖动。
有一次,它狂吠不止,氣得我连狗带笼子把它扔到负一楼车库里,吓得妻子赶紧跟下来,说,她去网上发消息,看有人领养不。我顿时觉得自己那一下太冷酷无情,看着它那对圆鼓鼓的黑眼睛,那一副无辜的可爱模样,心里乱得一塌糊涂。是啊,狗并没有做错什么,渴望自由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人类剥夺了它们的自由,将它们变成宠物,圈养在笼子里;当它侵害到人类的自由时,却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从生命层面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不公平。
人类对各种动物的驯养与剿灭,已完全超出了生态系统的食物链法则。我不知道,对上帝为达致完美平衡而制订的这一生态法则的破坏与违背,最终会给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只知道,此刻,当面对一只带给我困扰与麻烦的小狗时,我内心充满了洪流般的愧疚。眼眶潮湿,默默无语,看着妻子将那只硕大的铁笼子塞进电梯,看着那只小狗在里面惊慌地跳上蹿下,我感到无论收养还是送人,我都在这只狗身上,留下了人类的罪孽。
消息一发出,立马有很多人回信。最先打来电话的是一位同事。妻子觉得她可以信赖,决定将小狗交给她。随后,妻子久久徘徊在笼边,轻唤着它,抚摸着它。儿子做完作业,将它从笼子里抱出来,说,它明天就要走了,我陪它玩一会。他和小狗玩得很好,嘴里喊着“小臭屁”,手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个瓷器。忽然,他抬头问他妈:
“我们能经常去看它吗?”
选自《湖南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