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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彦,吉林省吉林市人。20年前,他曾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大户室主任,前途无量。但因为投机取巧,一不小心走上了逃亡之路。
2019年5月,他被警方抓获。这20年里,他经历了什么,又有怎样的悔悟。以下是他的自述……
误入歧途:背上249万踏上逃亡路
1999年,当31岁的我用帆布包背上249万现金开始逃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辈子要“黑”了。
249万人民币的分量有多重,许多人并没有概念。当时我去买一斤猪肉,大概需要4元钱,现在一斤14元左右;那个时候,我工资是900元,现在同样的职务月薪1万元——这样算下来,当年的249万购买力抵得上现在的几千万吧。当我把249万元提现的时候,我是何等激动。然而,这一步并非我所愿……
我叫贾彦,1998年开始,在吉林省吉林市的一个证券公司当大户室主任,月薪900元。这个收入挺不错了。但是,我家境一般,父亲是国企职工,在一次工作中从高处摔落下来,腰部受伤。母亲收入也不高。我的妻子叫小美,婚后不久便有了女儿。
或许是性格不合,女儿三岁时我和妻子离了婚,孩子跟我过,主要是爷爷奶奶带。可想而知,我的经济压力还挺大。职位之便,我琢磨起了“生财之道”。
那个年代,股票行业刚刚兴起,作为大户室主任,我的权限很大。首先,我可以动用大客户的资金;其次,我可以动用公司的账户。
每天看到许多人通过股票赚了许多钱,我也手痒。最初,我是用自己的存款炒股。几千元炒股,居然挣了几百元。我动起了脑筋:那么多大客户的钱在我这放着,我挪用一下,就能获取许多钱了。
起初,我的确赚了钱,于是逐步增加了资金数额。但是,几次交易之后,我就发现面临了巨大的亏空。大客户的钱投进去之后,就如同顽石打了水漂,踪影全无。拆东墙补西墙,我继续挪用,继续亏损。当我发现大客户的钱已经无可挪用的时候,我计算了一下,我的亏钱数额达到了20多万元!
按照我的收入水平,需要20多年才能还清。很可能在几天之后,事情败露,我被警察抓走。那几个夜晚,我整夜失眠。我才31岁,我不想余生在牢獄中度过!那几天,我疯狂买彩票,希望上天帮我中个大奖。但是,结果只是幻想。不能再等了!我决定跑路!
那一天,我先把钱转入我早先用大客户身份开户的银行卡内,然后最快时间提现,装入帆布包中,一口气跑出一条街。那是1999年9月3日,我人生轨迹正式转折的日子。我没有告诉爸妈,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背着沉重的帆布包,跑去了梅河口市。
梅河口市,是相邻的通化市的一个县级市,距离吉林市将近200公里路程。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是我匆忙制定的逃跑计划的第二步。在这里,我要接一个人,和我一起走。她叫刘梅,是个发廊女。我离婚后,跟她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出事后,我曾问过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说愿意,并从来不过问我任何原因。带着她走,让我降低了一些对未知的恐慌。会面后,我们决定去相对安全的南方:湖南。
刘梅是湖南人,我们本是打算到刘梅的老家过日子,但是想了想又不妥。我知道,我最后的通话记录会暴露我的行踪,刘梅可能已经进入了警察的视野。于是,快到郑州站的时候,我一扭头,跟刘梅说了一句“这站下车”。事实证明,我这个判断是准确的。警察很快确定了刘梅的身份,在她老家蹲守了3个月,之后的20年,每年都有一波警察到她的老家蹲守。
在郑州下车后,我用其他人的身份把钱存了起来。将钱存入银行,我带了30万现金在身上,和刘梅继续逃亡。我们漫无目的去了广西,在一个饭店吃饭时,偶然间听食客讨论起来,说安徽那边办理假身份证很容易。我和刘梅对视一眼,立即动身去了安徽。
到了安徽,找到黑社会的人,我手机被抢走了,可是我不敢报警。当假身份证到手后,我和刘梅哭笑不得。我的没什么问题,她的身份证性别是男的,没法用。可是,我不敢再去联系黑社会的人了。
起起落落:面具下是午夜低回的恐慌
拿到证件,我们还要继续逃亡。后来,我听人说,海南那边治安相对宽松,我就带着刘梅去了海口。谢天谢地!这里没有人查身份和户口。我待了两天,感觉没问题了,就又开始了继续炒股生涯。
每天,我到股票交易市场,把资金注入到股市内,用不了几天就所剩无几。最快的一次,我把60万资金全部押在了我相中的一只股票中。但是,事与愿违,这只股票每天都以惨不忍睹的速度下跌。当60万现金最后只剩下不到10万,我狠拍电脑,欲哭无泪。
2003年,我带来的249万,竟然在四年时间里,悄无声息地没了,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因为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在家待的刘梅,变得歇斯底里。终于有一天,她不见了,家中的30万现金也跟着失踪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借酒消愁。四年了,我想我妈,她一直那么疼我;我想我爸,他身体一直不好,我这一走,他肯定很生气;我想姐姐、女儿、我的朋友们……房间里,烟灰缸里堆满烟头,泡面桶堆积如山,有的都已经长毛了。屋里的灰尘,能呛死人,蟑螂满地爬。我没有心情去管,我的胡子好久没有剃过了,上次啥时候洗的脸,我也不太记得了。
这样的日子,蚂蚁噬心,生无可恋。我想过投案自首,可是又深感害怕。我一次次把电话拿起来后,又放下。然而,当我手里的钱不够买挂面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振作,不然只能饿死了。
好在,那几年,海南已经开始了房地产开发。建筑工地不查身份信息,我便跟着搬运建材。不久,我联系好买家和卖家,中间挣差额。2005年之后的海南,房地产开发建设日新月异。我只要找到施工单位,向对方说明我提供的品牌和服务,然后进购真货并且准时送到位,然后就可以等着收钱了。 起初,我没有太多资金,只好一点一点地干。直到手里有了几万块钱,我开始往工地倒腾砖石、木料。赚了钱后,我并不去享受,而是作为增加的资本继续扩大经营规模。没有钱雇足够的人手,我就自己带着工人一起扛建材,搬运到工地。夏天的烈日下,我挥汗如雨,但是我很享受。因为忙碌起来,我就不用想别的了。后来,我的经营项目扩大了许多,不再局限于配送沙子、水泥,渐渐输送更多的建材。工地负责人看我诚实守信、吃苦耐劳,也愿意跟我合作。有的人还主动找我,说需要整个工地的门窗或者电线,我一一答应了。当我配送的项目越来越多时,我的资本积聚也越来越快,人脉也越来越广。
再后来,我的生意不再局限于建筑行业。我开了商贸公司,注册的范围很广。常见的物资我都可以联系到买家和卖家,从中赚取差价。
我的朋友和贸易伙伴们,对我的印象都很好。他们眼里,我为人低调,几乎从不发脾气,吃亏也不计较。这种好口碑为我带来了更多的商机。他们不知道的是,人前随和的我,背后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只知道我在酒桌上从来不喝多,却不知道我是担心酒后说错话;他们只知道我性格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实际是因为我害怕;他们只知道我性格大方,却不知道我最怕闹上公堂。他们想象不到,每天辛勤工作的我,许多时候会一夜不眠,流泪到天明。
2011年,在一个酒局上,我认识了海南当地的女商人张晴。她喜欢我,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帮我扩展了业务范畴和区域。
我和张晴的感情,慢慢变得真挚。我谎称,我没有身份证,是因为妻子不肯跟我离婚。她相信了我的话,为了跟我结婚,她找到一个远亲的身份给了我。
那个远亲,数年前在一次矿难中没了,但是并未办理销户手续。恰好我俩长得有点像,我用这个新的身份,和张晴登记结婚了。
亡命半生:人生早已成了陪衬
2012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我有幸再次重温家庭的温暖。那几年,我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我用张晴的名字,注册了4个公司,分布在海口市和三亚市,主营业务仍然是建材与商贸。
我们在海口和三亚购置了房产,陆续有了4个公司、4套住房、5台汽车,其中汽车有1台奥迪A6L,另外4台均是七座商务车。
据说,很多明星也住在我们小区,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吴姓演员,我经常在电梯里遇见。以前,我很喜欢看他演的警匪片,可是如今,我看见他,只想逃。有一次做梦,我梦见我成了这个演员追杀的歹徒,一声枪响,我醒来,满头冷汗。
那些年,我不怎么看电视,但却经常关注新闻。我知道,随着清网行动的开展,越来越多的网络逃犯被抓了,有的甚至逃亡了几十年。我感覺势头不妙,思来想去,我提出,要和张晴离婚。
我骗她说,我做生意有风险,不知道哪天可能会有麻烦,和她离婚可以保护住财产,并不是真的离婚。最初,她不同意,但拗不过我,还是同意了。
其实,这些年她对我的身份也有过怀疑。比如,过年的时候,我会情绪不高,偷偷流泪;我从来不和家里联系,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我几乎不看电视,警车经过时,我会下意识躲避;生意中但凡需要我盖章签字、刷身份证,我都会放弃合作机会……
面对张晴的怀疑,我只是说:“男人有点故事很正常,你就给我一点隐私。”瞒得住妻子,瞒不住女儿,她一天天长大,经常睁着大眼睛问我:“爸爸,为什么别人都有爷爷奶奶,而我没有啊?”
每次问,我都沉默不语。我不能咒我的父母去世了,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祸不单行,2018年底,张晴惊喜地告诉我,她又怀孕了。
我不想让她生,我担心哪天我被抓,她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艰难。可这个傻女人,偏偏决定留下来。
2019年4月,我右眼皮连续跳了好几天,直觉告诉我很不对劲。我尽量不出去应酬,即使出门,也是车换着开,戴着墨镜和帽子,尽可能不与人接触。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2019年5月,一天下班回家,我刚下车,就被摁倒在地。我心里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脸贴在地面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心安了。
当警察把我控制住,问明身份后,给我戴了手铐,然后押着我上楼搜寻相关证据。开门的一刻,大着肚子的张晴惊呆了。
警察拿出搜查令,开始搜查之后,她迟迟没有反应过来。骤然巨变,她已经完全蒙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噗通”一声,给她跪下,告诉她我骗了她,我告诉了她我的真实身份,父母的名字和地址,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留不留,由她自己决定。最后,我流着泪说:“晴子,你是个好女人,我对不起你。”
三天后,我被警察带回了吉林。这是20年来,我第一次回家乡。坐在警车里,我看在车窗外焕然一新的高楼大厦,心里百感交集。弹指一挥间,父母是否还健在?姐姐过得可否如意?女儿是否读过大学,有没有出嫁?他们会不会一直在恨我?
我的疑问没有解答,因为我直接被押回了看守所。到了看守所之后,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这些年,除了喝醉的时候外,我几乎就没有睡踏实过。
第三天晚上,我半夜忽然醒来,看了看周边,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已经被抓了。然后,我开始回想过去,感觉恍若隔世。想想自己当年为了挣钱,犯下滔天大祸。可是,如今在看守所里,一天吃饭只花20元钱,也能过。
悔恨之情,漫上心头。这些年,我挣到了钱,却从未真正享受过花钱的快乐。这个社会,年轻人有的是机会。可是我,却生生葬送了前程。
身处看守所,我被抓的消息很快传遍家乡。按照规定,我不能和家人见面,也不可以被家人探望。只是在通知家属的环节中,我和姐姐在民警的监督下简单通了个话,告诉她我回来了、被抓了。
姐姐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沉沉地说:“好。”我相信,她肯定恨透我了。当年不辞而别,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从来没有寄过一分钱,20年没有管过一天老人。而且,这些年,要债的肯定会反复去我家,警方也肯定少不了对我家的调查与监控,我给全家带来了无限的烦恼。换作是我,我也恨。我很想问问父母、女儿的情况,可是,没有机会。我想,等我正式判刑后,或许我能见到我想见的亲人吧。恍惚间,我轻轻睡去。梦中,我回到了1998年,我刚上任成为大户室主任。同事们纷纷向我道贺。回家后,我对着父母说:“从今天起,我要出人头地啦!”我把我的故事讲出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尤其是年轻人,千万不要走错路,不能干违法犯罪的事。人生出走半生,早已没回头路……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