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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感官让生命有了意义,把现实分割成充满了生命力的碎片,也将之重组为有意义的样式。原始人类在最初的生活环境中是仰仗着自然赐予的植物瓜果来果腹,而后本能苏醒,依靠智慧对自然进行探索与发展,最后懂得如何将它们化为己用。
如果你去询问时尚界人士,抛开目前从事的职业外,还有什么是特别感兴趣的?想必会有很多人的答案是园艺。园艺代表着的是一种可以通過人控制其自然生长的植物世界的行为,当你在与植物进行沟通交流的同时,它获得茁壮且丰饶的姿态,而你也会获得满足的成就感。
在近几个世纪以来,自然的美丽、多样性和力量一直是时尚界灵感的丰富来源。尤其是千姿百态的植物很少不在季节性流行趋势的列表中出现,它们有些是作为图案纹理被直接引用,有些则是被开发为某一种纺织品面料,有些激发了创造者对未知领域的想象。这些启发都表达了我们对植物世界的喜好和迷恋,同时它们也讲述了一个我们与自然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微妙的故事:关于我们如何与自然互动以及建立关系。
这种关系是双向影响的,植物是独立的个体,人类在基于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基础上,将前者进行拆解和重新解读,并将它引用到另一种“学科”——时尚的范畴中。今日,与其说我们要探讨的是植物与时尚的关系,倒不如说植物在人类文化的不断进化中,担任着怎样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和意义。
从直接的引用到间接的启发,植物与时尚之间是一场跨学科的激情反应,它提供我们思索的课题,并且影响着我们的过去、当下,也在无形中决定着我们的未来。
古早植物学的启发与再造
在2018年4月至2019年1月期间,英国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简称V&A)举力过一场名为“受自然世界启发的时尚”(Fashion inspired by the natural world)展览,从绚烂的刺绣图案到充满异国情调的织物,再到梦幻般的印花面料,展览横跨了四百年的时尚史,集中展示了博物馆收藏的大量精美的纺织品与时装。展览馆馆长Tristram Hunt曾在序言中直言不讳地写道:“这些纺织品与时装皆是大自然的恩赐,而大自然的资源也将永远恩泽人类。”在这一展览中,观众能够看到大量古早的植物图鉴,以及它们在不同时期对纺织业的重要影响。
早期能够被生产出来、具有图案的纺织品和设计灵感基本上都是来自自然。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图像”都是通过手绘完成的——这可以说是最早的“植物写生”。早在古典时代,泰奥弗拉斯托斯的《植物志》就开始通过绘画记录自然界中的植物,而这些植物的形象均极大程度激发人们的兴趣和热情,让人们可以对它们的形象进行复制。后来,到了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活字印刷的发展促进了自然科学的研究,因为印刷方式的发展为插图作品的流通提供了现实可能性,这些绘画作品拓宽了大众对动植物以及其他生物的认识范围,譬如在16世纪时当一个装饰主义的花园风格开始在贵族之间流行时,编纂有花卉信息的插图书籍也就随之流通;苏格兰的玛丽王后(1542-1587)在16世纪后期被囚禁的那些岁月里,也是从这些丰富的植物图鉴的插图中选择图案进行刺绣的;赫赫有名的中世纪刺绣挂毯《被囚禁的独角兽》(1495-1505)中就被发现一共有100种不同的植物,这些都被现代的科学家们找出,并为其中识别出的85种植物起了名字。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植物学的发展与传播促进了植物图鉴的诞生,也以此为基础,以植物花卉为主体的装饰风格在彼时卓然崛起。
著名的英国植物学家约翰杰拉德(John Gerard,1545-1612),在他的著作《草本志》中许多插画都可以为很多纺织图案提供固定模版,其中有少数的插图是按照鲜活的植物绘画的,其余部分都是按旧木刻中的植物形象进行的二手或第三手的临摹——这种再次创作在当时并不
罕见。在16世纪晚期到17世纪早期,描绘自然世界的作品开始出现新的类型,一种名叫“群芳谱”的花卉图册对植物的描绘同样越来越全面,也更加偏向了装饰性的图案。Pierre Vallet(1575-1650)是17世纪第一位被任命的法国宫廷植物画家,同时也是一位皇家刺绣工艺师,他的著作《亨利四世喜欢的花园》就是专门为画家、绣花师和织锦师所绘制的图案,主要以卢浮宫花园中的植物为创作基础。所以,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在该时期的法国宫廷男装外套上的刺绣纹样也多是取自植物的模样。有趣的是,在Louis Vuitton 2018秋冬女装系列中,你就能看到这种传承与法国皇室宫廷外套的设计,在那些精致的刺绣外套上,装饰性的漂亮花卉图案通过针线被雕琢在一件件价值不菲的衣服上。
18世纪,随着殖民扩张和探索冒险源源不斷地提供着纺织品商人新的工具和原料,其中有不少具有远见的商人会和植物学家合作,或者植物学家本身也同时在从事纺织品业的工作,比如Peter Collinson(1694-1768)本身就是英国伦敦著名的植物学家,同时他也是布商,对园艺充满了热情,他与当时的许多自然学家、伦敦丝绸工业的几位顶尖设计师都有联系,像是丝绸设计师James Leman(1688-1746)、Joseph Dandridge(1665-1747)与他都是英国最早的专业昆虫学会的同僚。他们早在自己的刺绣作品中开始融入许多源自植物学的形象,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来自自然植物的启发。
18世纪中叶,丝绸图案设计师Anna Maria Garihwaite (1688-1763)以伦敦斯皮塔佛德(Spitalfields)手工编织的真丝织物并创造生动的花卉图案而闻名,她的作品与彼时红极一时的洛可可风格的花卉图案风格紧密相关,通常喜欢在纯净的布面上“开”出一簇簇鲜艳的小型的自然风隋的花朵,作品中处处展现了她对生动逼真的花卉的喜爱,这同步反映了当时英国植物插图的进步,随后,她被Malachy Postlethwayt(1707-1767)在1751年的《通用贸易和商业词典》中列为“将绘画原理引入织布机”的重要设计师之一。
印花师William Kilburn(1745-1818)既是一名插画师,也是印花布的主要设计者和印刷者。他曾为记录了英国植物生长录的著作《伦敦植物学》提供了很多插图,这是一本18世纪中叶装饰设计与绘画手册的典型书籍。书中写道:“当大自然为我们如此慷慨地提供各种各样的绘画主题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因为我们的兴致而折磨我们的大脑呢?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会生长出不同的绿植、花卉和灌木。春天每年都会打开它丰富的宝藏,无穷无尽地为地球装饰着,它热情地邀请我们尽可能地模仿它这些华丽的素材。”以此来表达他从自然植物身上获得的灵感,并将它们设置为创作的主题。对此,英国插画师Walter Crane(1845-1915)也有自己的创意闪光之处,她在作品《莎士比亚花园里的花朵戏剧中的花束》中就已经出现将植物拟人化的创作,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是一种立足于植物学的想象。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为彼时植物学的诞生是为了推动科学发展,收录植物而诞生的观察记录,其重点是在于人类对自然科学的探索,只是在探索的过程中,这些尚未长成的果实在不同的创作者和传递者之间被品鉴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尤其是当引领着植物学与纺织业的先驱们呈现重叠之时,知识与热情成为了植物与时尚产生紧密相连关系的重要催化剂。
当代创作者对植物的援引
当代时尚创造者提供给了植物得以在天桥上生根发芽、呈现出其傲人姿态的契机。科学的进步以及对装饰美学的追求,从大开大合式地直接将植物和花卉的姿态搬运到衣服上呈现出立体的风格,或是将它设计为印花克制地绽放在衣服周身,又或是潜移默化地将植物深入衣服的主体、与纺织面料融为一体。在这个时代,时尚变成了“时尚”,早已拥有了专属于自身的学科,而我们也得以将焦点落脚在时尚,观察时尚界的才华横溢者是如何旁征博引,将我们的“习以为常”点石成金为“天马行空”。
常有人将女性比做花卉,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女装在与花卉之间建立起的联系相对男装而言的确会更加深入一些,譬如Alexander McQueen在世时打造的Givenchy 1998秋冬高定和个人品牌2007春夏中均有繁盛的花卉裙出现。有趣的是,据说当时在那条价值不菲的2007春夏花卉裙上所装饰的都是真实的鲜花,所以当时现场走秀时模特一边走,花朵一边就从裙身上滑落下来,显得十分的浪漫;还有在Jean Paul Gaultier 2002春夏高定系列中的植物婚纱,彼日提设计师Gaultier亲自委托法国植物学家Patrick Blanc共同制作完工,裙子名为“La Robe Vegetale”,灵感来自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还有Yves Saint Laurent 1999春夏的高定鲜花裙、Yohji Yamamoto 2015春夏的花朵婚纱裙、Moschino 2018春夏的花束裙、Noir Kei Ninomiya 2020春夏的绿植套装等等,不胜枚举,这些伟大的创作者在女装上绽放出姿态各异的鲜花,让所有人为花之美、裳之美而惊叹。
至于男性时尚,与之产生联系的植物、花卉也非少数,以印花的角度而言,早年间就有Yohji Yamamoto 1996春夏的“花样男子”。彼时,在这个以花卉图案和刺绣为主要元素的系列中,山本耀司引用了大量色彩鲜艳的牡丹、凤凰花、郁金香还有向日葵的图案作为印花援引到了服装中。他特地招募了大量二十岁左右的模特一同登台走秀,秀场上也布置了大量的鲜花。当这些年轻人穿着超大号的鲜艳外套、和服风格的夹克,以及使用印花面料制成的学生制服,就像是移动的美丽花束。 西方设计师那边也不在少数。1997年,在Raf Simons 1998春夏的“黑棕榈”(Black Palms)系列中,他在男孩光裸的后背都印上了如同版画一般的黑色棕榈树,像是一次再创作。那几棵棕榈树呈现出了像是长期浸淫在朋克音乐文化中才会有的黑暗与哥特,每一个在秀场上的模特们也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瘦弱纤细的模样,动作迟缓——这些选自街头的素人男孩在彼时与他们后背的黑棕榈树一起成为Simons在表达他对男性气质的重定义——性别暧昧的青少年体,他热烈地拥抱着这些朴素、不守规矩也反复无常的青年们。换句话说,那几棵黑棕榈树也像是他对男性形象的写照:高挑纤细也特立独行。类似的借喻和再创作,也体现在他的2003秋冬系列中。他拿来了Peter Saville为New Order 1983年的专辑《Power,Corruption & Lies》设计的花卉图案的封面,将之作为派克大衣后背的印花。不过,Saville使用的这张花卉图倒也并不是原创,其真正的原型是来自画家Henri Fantin-Latour在1880年的作品《一篮玫瑰》。
时间轴拉到最近,在Kim lones与Travis Scott合作的Dior 2022春夏男装系列中,能够见证古典主义的花卉是如何与狂放、原生态的德克萨斯仙人掌成为了当日天桥上的最闪耀的主角。Jones自然代表的是来自时装屋Dior的优雅核心,他将Christian Dior童年时期的花园搬到了现场,Scott则是自从小长大的德克萨斯风景中选中了仙人掌作为与前者花卉的匹配,不仅点缀到了秀场空间中,也以一种抽象的形式体现在了衣服上,而衣服的调色盘,从肉眼可见就能知晓它们是源自哪一朵花或是仙人掌的灵感。
这类如乾坤大挪移一般的灵感借鉴确实是当下大部分时装设计师在面对“植物与时尚”的课题时会选择交出的答卷,这种方式通常是直抒胸臆一般的激情四溢,如同是一篇诚意满满且风格明显的议论文,有理有据,也有声有色。不过,也有设计师更倾向于低调的方式——或者说更为共融的状态去发挥在这一课题上的创意无限。
植物染色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它的使用方式更接近古法,与我们小时候用凤仙花染指甲的方式如出一辙,后者是需要先把花瓣放入石臼中,加入适量的明矾之类的助染剂,然后缠在手指上,过了一夜,凤仙花的颜色就会染到手指上。
目前居住在巴黎的中国台湾设计师戴鹏(Peng Tai)的个人时装品牌Peng Tai喜欢探索新的工艺,尤其喜欢借助自然界的植物对纺织物进行染色,譬如他会将已经设计好的衣服浸入用椒草、夏草、艾叶、栀子花等多种中药材调制好的染色缸中进行上色。最后的成品自然与工业染色的“完美”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植物染色的意外性和不完美成就了每一件被染色衣物的独一无二,也仿造出了一种经过岁月流逝的斑驳感。
今年就读日本服装学院的大二学生潘星宇深受Peng Tai的影响,他对后者通过中草药植物染色制作衣服的方式有着极大的兴趣,因此也启发了他当下在植物染色领域的探索。在采访中,他同我分享了植物染色的过程:一般能进行植物染色的对象通常会是使用了天然纤维制成的面料,首先是需要将面料进行洗濯,然后再晾干,同时要把植物泡在媒染剂中半小时,贴合面料,覆上保鲜膜,用木棍卷起来,再用保鲜膜包裹着在蒸锅里煮上一小时到两小时,而染色的程度也会因煮锅的时间导致最后呈现的颜色不同,最后再剥开阴干后,植物染色就会印在了面料上。
不过,潘星宇也承认植物染色存在着一定的局限,譬如植物染色的成本比较高,过程和染色的化学反应就會比较随机,不可控因素过多,即便是最后染色成功的成品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也会很容易掉色和褪色。比较有可取之处的是,植物染色并不需要太多专业的工具,甚至在家也可自制,染剂可以使用明矾、铁锈溶液、白醋等。
“不同的植物染剂会产生不同的颜色变化,当然不同的面料材质也是,还有蒸煮的时间以及面料和植物接触的面积,”他解释道,“目前我实验下来,发现染色能力最强的是桉树叶、尤加利叶、枫叶、玫瑰叶。”
另一方面,如今随着科技的成熟,在科技的帮助下,植物本身可以通过某种生物反应自行生成一种新的材质,为时尚界提供新的、可持续——确切地说是可降解的材料。Bolt Threads是一家专门从事开发受自然启发的新材料的初创公司。它最著名的是在2018年所生产的一种名叫“Mylo”的纯素皮革。这种皮革是一种由菌丝进行生物反应后制成的,而该菌丝体是支撑所有真菌的线状细胞的分支网络。菌丝体本身其实是一种蘑菇的根,在生长过程中它的细丝会向四面八方伸展,最后形成一个有凝聚力的网。随后在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它们被安排在木屑和其他有机材料的温床上,在控制温度和湿度的前提下,对编织菌丝体生成的厚片经过加工、鞣制、染色和压花后,就可以成为符合某个品牌规格的成品皮革材料。据品牌创始人Dan Widmaier透露,目前Mylo纯素皮革的客户清单中就包括了Gucci、Saint Laurent和Stella McCartney等品牌。 无论是从植物中直接汲取灵感进行再创作,还是以古法回归植物的本质,还是以科技提炼植物的精华塑造未来,时尚领域的创作者们正在通过各种各样且极富创意性的方式,构造他们心目中自身与植物之间的互相成就的关系。
植物于当下的意义
今年6月底,Gucci在上海举行《Aria-时尚咏叹调》现场发布时,闭秀时分,原本安置在秀场中央的四面白色围墙随着音乐缓缓升起,露出了原本被隐藏的“绿洲”——在秀场中间苔藓铺地,绿荫葱茏,将原本线上视频中代表着希望与未来、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的伊甸园搬运到了现场。
纽约时尚趋势预测机构WGSN Insight的副主编Jemma Shin在一篇采访中提到,“如今的千禧一代对植物超级痴迷,因为它们能提供一种关爱和责任感,以及平静的时刻。”对每一个生活在都市丛林的现代人而言,绿植是他们日常触手可及的最小单位的绿洲。
今年三十三岁的邬小姐是一名上班族,平日里会在办公桌上培育小型绿植盆栽。她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回答:“当你坐在办公桌前,被不得已地锁在电脑前工作时,如果桌上有那么一株或几株植物,我会觉得对我来说是一个小小的逃避现实的方法。”
若是去访问时尚业内人士,更会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喜好在家中培育植物,譬如Anna Wintour的别墅外就有一片巨大的花园,时装设计师Dries Van Noten则将屋里屋外的空地处都用来种植他喜欢的植物,而他也曾在秀场上直接将绿植铺在了天桥的地板上,配合当季时装主题打造了一场“仲夏夜之梦”。
植物在钢筋水泥的建筑空间中是一抹提供视觉休憩的中转站,为身居其中的人们提供一时片刻的放松,它们有序的陈列、具有特色的审美也能为场合提供更好的自然氛围感以及融洽感。B’S JUNGLE是一家中国植物设计事务所,平日里也会用植物为时尚买手店、POP-UP点缀适合后者场地主体的陈列。2021年春季时,B’S JUNGLE为Tube Showroom搭建了一个名为“空中花园”主题的空间。在对原本水泥场地进行实地勘景后,使用了绣线菊、灌木和藤蔓,通过不同品类的错落高度,丰富空间的结构。在接受采访时,B’S JUNGLE的负责人说道:“一方面现在大家希望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能够多接触到自然,另一方面是时尚行业现在会希望通过一些比较自然的材料去繁为简帮助更好地表达自身的主题,生活需求和行业需求都在推动植物在当下的重要性。”
對时尚界而言,植物不仅是灵感之源,也是最重要的造梦绿洲。有许多调查都能够证明,人类与植物共处可以改善心理健康,提高身体的舒适度。英国著名的园艺作家Monty Don曾说过:“我们花在屏幕上的时间越多,我们就越渴望用手做事情,放慢速度。”花时间触碰植物能够帮助我们回归感受手作的过去时光,体验慢时光的快乐。当我们在触碰植物时,其实更像是在触碰渴望自由自在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