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父亲，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和我一样，他有权利生病和软弱。
　　1
　　我高三的时候，父亲变得像更年期的妇女一样失眠多梦、焦躁不安，时间一久，便成了轻微抑郁。
　　在得知这件事的前一秒，我正吃着草莓看电视，用无比认真的口吻向父亲抱怨自己高三学业压力大，真的没心思去阳台收衣服。
　　而后，父亲眼皮忽然耷拉下来，望着我轻轻地说：“瑶瑶，你能不能懂点事？爸爸得了抑郁症，你知道吗？”
　　我拿着草莓的手猛地一顿，颇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他，心底斟酌了无数种回应的方式，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选择了沉默。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可我生性不善言辞，连半句宽慰的话也没有。
　　去阳台的路上我仍旧没有回过神来，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能徒手举起五公斤重的哑铃，也能在风雨交加的冬日骑着电瓶车送我去学校。他永远健壮、敦厚，是我们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父亲会患上抑郁症，那个早在泡沫剧中被用烂了的剧情。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父亲一周会去两次医院，每次回来都拎着一大袋药。生意渐渐很少打理，生活的重担便落到母亲肩上。
　　偶尔路过客厅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父亲和忙里忙外的母亲时，我的心底便会生出一抹对父亲的厌恶。我知道父亲也是身不由己，他需要静养，可母亲三个月前才切除子宫从医院回来。同样需要照顾。
　　然而我心里更加明白，这一切归根究底只是我的不适应。这些年一直是父亲在支撑这个家，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甚至会埋怨父亲不懂得体谅我，体谅一个高三生的心情。
　　2
　　一模接踵而至，住校的日子里我忙得昏天黑地，倒也无暇顾及家中种种的不愉快。
　　考试成绩没多久就公布了，学校极为重视，召开了高考前夕最后一次家长会。
　　我超常发挥神奇地过了二本线，拿起手机想把满心的喜悦分享给电话的另一端。只是那头久久无人应答。最后还是本该在老家的姑妈接起了电话：“瑶瑶啊，你妈陪你爸去北京看病了，我刚赶过来替他们照顾你一阵子。家长会的事，要不你跟老师说说，算了吧。”
　　“哦。我知道了……”
　　我强撑着挂断电话，鼻尖蓦然发酸。
　　我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跟老师解释，又是如何坐上公交车回家的。我只记得那时我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望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天色和斑驳陆离的灯光。捂着嘴失声痛哭。
　　没有人分享你的喜悦，那么成功便显得毫无意义。
　　3
　　父母这一趟外出长达一个月。回来后父亲的病情并不见改善，几乎我每次在家时都会看到，饭桌上他吃着吃着便反胃。我暗暗看着父亲要吐不吐的模样，生生将一模的成绩咽回腹中，放下碗筷后一声不响地回到房间。
　　已是初春。微风拂过时还是有着淡淡的凉意。
　　窗外俯视下去是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我盯着路灯良久，想了想，拿起手机登录微博，在这个陌生的领域写下我人生第一条动态：
　　“祝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4
　　越来越讨厌回家的感觉，我害怕见到父亲虚弱的样子。更害怕因此而生出的压抑的滋味。于是我借口在宿舍住了半个月，每天没日没夜地做试卷，终于在一天的清晨病倒了。
　　那是我高中三年以来第一次发烧，面色发白，走路打晃儿。甚至连班主任都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要不要回家休息。
　　回家？
　　事到如今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就像是讽刺，家中光一个弱不禁风的男版林黛玉就足够让母亲闹心的了，我又何必凑上前添乱？
　　思及此我摇了摇头，独自走去医务室。
　　我想所谓成长就是如此吧，生病了自己抓药，难过了强颜欢笑，一切的经历都是独自一人，这没有什么不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却忽然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旁的点滴缓缓淌进静脉，我挣扎着要起身，趴在床沿的母亲便被惊醒，她上前探了探我的额头，神色紧张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复又指着我责骂道：“要不是你同学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学校晕倒了。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该是句关心的话，不知怎地，我闻言鼻尖一酸。这些时日所有的委屈竟都似找到了发泄口一般，忍不住吼道：“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老爸病一直不见好，我又有什么资格生病？”
　　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耳边适时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
　　转头望去，父亲正怔怔地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许是急忙赶来的缘故，面颊微微泛红，衬出些许血色。而在他的脚边，不锈钢饭盒里盛好的白粥，此刻洒满了整片大理石地板。
　　5
　　父亲大抵是知道我在看他的，他尴尬地笑了笑，边弯腰捡起饭盒，边佯装若无其事道：“年纪大了，连东西都拿不稳了，我回去重新盛一碗。”语畢，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那一刻我只觉自己是犯了错的小孩，涨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烧退后我重新投入到备考之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打那以后总觉得父亲变得小心翼翼了。我很少再看到他难受的模样，每每回家，饭桌上也都是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神经大条的我以为生活终于回到最初的模样，直到两个月后我才明白。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作为异地考生，按国家规定是要办理准考手续的。因为班主任要得急，我只好打电话给父亲，要求他快些将需要的材料送过来。
　　“瑶瑶，你说慢点，除了房产证还有什么来着？”
　　“工作单位的签章和户口本的复印件。”
　　“签章和什么？”
　　“算了算了，我自己……”你来我往间到底失了耐心，我正要挂断电话，手机就被班主任抢了去。 　　那时天空微微下着小雨，他们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后，父亲才身披雨衣急急忙忙出现，却还是漏了一些材料。
　　无奈之下我索性离校陪父亲一起去往复印店，等事情告一段落，先前的连绵细雨已是倾盆而下，打在地面“啪啪”作响。
　　我心中本就有些不悦，这下干脆都爆发出来：“都怪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一会儿晚自习要迟到了！”
　　“没事没事，今晚就不去了，咱们回家。”
　　我听着父亲略带讨好的口吻，心想这怎么也不该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出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遂点点头不再说话。
　　回家后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由于有些资料还要父亲签名，我便和父亲一起待在房间里。
　　许久之后，我终于整理好所有资料同父亲道，“老爸，签这里。”他却没有回应。
　　我兀自奇怪，走上前一看，父亲已经靠在躺椅上睡着了。借着灯光。我这才发现父亲泛白的唇色和额头细密的汗珠。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手心炽热的温度令我一震，满心的愧疚席卷全身。
　　父亲发烧了，可就在这之前，我还让他冒着雨给我送资料，甚至抱怨他办事不力。我真是太坏了！
　　“咦，弄好了？”许是父亲感觉到眼前的阴影，于是睁开眼问我。
　　我眼眶一热，背转身将资料递过去，不敢看他。
　　6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愧疚像是在心底生根发芽的种子，肆无忌惮地生长。
　　我想起当初父亲同我谈及他病情时的神色，无奈甚至是有些绝望。他大抵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许宽慰的，可我却是怎么做的呢？我仗着父亲对我的宠爱，一味地伤害他。
　　屋外窸窣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起身前去查看。开门的瞬间我看见卫生间刺眼的白光，再走近些，便看见父亲正蹲抱在马桶前呕吐。
　　我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父亲，咬着唇抑制良久，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父亲被我的哭声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随手擦了擦嘴角，朝我解释道：“瑶瑶，爸爸没事，爸爸只是有些吃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眼角的皱纹再也藏不住了，原本浓黑的头发也冒出了几根白发。那些我从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映入眼帘，彻底击碎了我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冲上前搂住父亲的肩膀，哽咽道：“老爸，对不起。”
　　我自私且懦弱。不愿承受生活给予我的半点挫折，甚至忽略了父亲也是人，他也有权利生病和软弱。
　　父親身形一滞，复又伸手去拍我的背，似是松了口气般轻轻地对我说：“爸爸没事。真的。”夜凉如水，父亲的声音柔得仿佛要融进漫天夜色里。
　　我点点头，仍旧是哭。却记起自己在微博上曾编辑过的动态。我在心底再一次无比虔诚地许下这个愿望：
　　“祝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