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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晓海走在路上。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很窄,两旁的住户只消伸一根晒衣竹竿,就能捅到对面窗户里去。毛晓海的爷爷奶奶家在巷子最西面,那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的老房子。
毛晓海本该早上就出发的,穿过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拐六个弯,走上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沿着马路再走十分钟,就到自己家了。
是的,毛晓海“自己的家”。
他还不习惯把爷爷奶奶家和“自己的家”分开说。本来嘛,他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的家就是毛晓海的家。可是奶奶说了,毛晓海有自己的家,是他和爸爸妈妈的家。
毛晓海和爸爸妈妈的家,在马路边上那个看上去很新,有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的小区里。五岁那年,毛晓海第一次回“自己的家”,他趁大人们聊天儿时,偷偷从屋里跑出来,在小区巨大的花园里逛了两圈以后,被那些长得很像的楼房弄迷糊了。毛晓海发现自己找不到家了,放声大哭,直到被闻声而至的大人们抱回去。
爸爸妈妈在离家乡很远的大城市里工作。这几年,爸爸的生意越来越好,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许是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的缘故,毛晓海和爸妈总是亲热不起来。
出门的时候,他看过表,快十二点了。奶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说:“还等啥呀,再不走,你爸你妈都要着急喽!”
毛晓海只好出门了。
从爷爷奶奶家到爸爸妈妈家,如果走大路,比走小巷近一点儿。毛晓海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走小路。因为大路路口有户人家养了一条大狗,只要有人经过,那条黑黝黝的、站起来几乎和毛晓海一样高的大狗会飞扑出来,两只前爪紧紧抠住铁门栅栏,张开大嘴乱叫一气。隔了一道铁门,毛晓海依然觉得那条大狗不怀好意地瞪着他,好像随时会把门踹开,将他扑倒在地。同学们都不喜欢这条大狗,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它吓着过,但是很少有人真的怕它。
顾亮说:“我爸爸讲,要是看见狗要追你,你就假装捡石头扔它,狗就会逃走了。”顾亮每次经过那扇铁门,听见狗叫,都要假装蹲下捡石头,然后站起来,摇头晃脑地继续往前走。“听见没有?”顾亮对毛晓海说,“狗叫声轻了好多,对不对?我爸爸讲得有道理,对不对?”
柳青青自从被狗叫声惊到以后,每次经过那里,都要叫上妈妈陪她一起走。她紧紧挽着妈妈,把脑袋靠在妈妈肩上,听见狗叫,就把眼睛闭上,她妈妈只好搂住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安慰她。毛晓海走在她们身后,他不记得被妈妈搂着是什么感觉了。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想了一会儿——妈妈到底搂过他没有呢?
所以,毛晓海很少走大路。今天,他又一次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了。
拐到第三个弯,毛晓海远远看见一旁的围墙里伸出的枇杷树枝杈,他的心咯噔一下。那是他的同学徐东明的家——确切地说,是徐东明爷爷奶奶的家。
徐东明是班里新转来的同学,个头儿比老师还要高。据说他的年龄比同学们大了足足两岁,本来应该进中学了,回老家休学一年以后进了毛晓海他们班读五年级。
第一次看见徐东明,毛晓海的心里充满了羡慕——人家个头儿多高哇,走起路来神气十足,像个大人模样。毛晓海想:要是我能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上学、放学搭伴走,就走大路,经过那扇铁门也不用害怕,不管那条狗怎么嚷嚷,有哥哥在总归叫人放心。下课了,他几乎是冲到徐东明身边——他想跟他交朋友。
此时,徐东明身边已经站了好几个男生,毛晓海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跑得比他快。男生们把徐东明团团围住,只见徐东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大大咧咧地搁在课桌上,有规律地一抖一抖。
“我告诉你们,这两年我在外面见识可多了,你们都给我老实一点儿,谁也别想对我撒谎。”徐东明扬起下巴,好像在对所有人说,又好像只是对头顶的空气说。
男生们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他个头儿那么高,又是从大城市来的,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毛晓海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想起刚才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班主任刘老师向数学许老师介绍徐东明,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城市里打工,把他送回老家念书是为将来中考做打算的。刘老师还叹了一口气,说班里这样的学生真不少。毛晓海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叹气,他只明白一点,徐东明和自己是一样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都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至于其他同学,有的和叔叔伯伯一起住,有的和阿公阿婆一起住。
毛晓海往前跨了一步,奋力从男生组成的人墙里钻进去,靠近徐东明,他想说:我跟你一样!我的爸爸妈妈也在外地工作!我也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吗?
“我……我……”他忽然舌頭打结,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干吗?”徐东明蹙着眉头,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着他。
不知谁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徐东明身上。
徐东明一把揪住他:“你叫什么名字?敢来挑衅我?”
毛晓海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还不知道“挑衅”这个词怎么写,肯定不是个好词吧?可是,他只是想跟徐东明交朋友哇!
“他叫毛晓海!”有人说。
“哈,毛小孩儿,小毛孩儿!”徐东明说,“你快点回去找妈妈吧!”
在一阵哄笑声中,毛晓海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毛小孩儿”从此成了他的外号。他没有和徐东明成为好朋友,连一般朋友也不是。徐东明总是和邻班几个父母都在外地的高个子男生混在一起。徐东明看见他总是大叫:“你们看,毛小孩儿来了!”那些跟班便也跟着叫:“毛小孩儿!毛小孩儿!” 毛晓海非常讨厌被人当作小孩子看,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虽然他个头儿不高,可他会洗碗,会拖地,会淘米,昨天晚上吃的豆角也是他摘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得帮老人做点儿事情啊!爷爷奶奶常夸他懂事,刘老师来家访时,亲眼看见他踩着板凳帮奶奶晾衣服呢!在徐东明嘴里,他怎么就成了毛小孩儿了?而且这个外号越传越广,像狗皮膏药似的粘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
想到这儿,毛晓海就有点儿生气,用力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小石子儿骨碌碌滚起来,恰好停在徐东明家门口。毛晓海小跑过去,又狠狠地踢了一下,小石子儿被踢飞了,“啪嗒”一声,磕到了隔壁人家的窗户。
“谁呀?”窗户被推开了,露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脑袋,“毛晓海,怎么是你?”
“董晓雨,你在家呀……”他有点儿尴尬。
“我不在家还能去哪里?”董晓雨白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毛晓海每次看见董晓雨,心里总有种亲切又有点儿胆怯的感觉,也许因为他俩的名字里都有个“晓”字?然而董晓雨毕竟是个女生,他不能像对待男生那样跟她称兄道弟。
“你阿公阿婆呢?”他问她。
“我阿公又生病住院了,阿婆在医院照顾他。”董晓雨淡淡地说。
“那你吃饭怎么办呢?”他问道,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去我家吃吧,像上次一样。”
“我自己做饭了。”她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糟了糟了!”她扭头往屋里跑。
毛晓海踮起脚朝窗户里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董晓雨过来开门:“刚才水烧开啦!”
毛晓海走进屋子。这是一前一后两间平房,前面一间是厨房,角落里堆满了杂物,后面一间是卧室,中间用布帘子隔开了大床和小床。董晓雨的小床上搁了一张小木桌,平时她就趴在小木桌上做作业,晚上睡觉就把小木桌移开。屋子很暗,大白天也要开灯,不过她阿公阿婆为了省电只有晚上才开灯,那时董晓雨要做作业,不开灯是不行的。
刚下过两天雨,屋子里隐隐有股霉味儿。毛晓海深深吸了一口气,霉味儿里似乎还有淡淡的煎饼味道。和董晓雨家相比,他家里就干净敞亮多了,爷爷奶奶身体都还好,还有闲情养花弄草。
董晓雨给自己盛了半碗饭,把剩下的饭盛进大碗,用纱罩罩上,又从碗橱里取出咸菜和隔夜的煎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毛晓海咽了咽口水,他还没吃饭。
“你现在去哪里呢?”过了一会儿,董晓雨抬起头来问他。
“去我爸爸妈妈家。”他说,“吃午饭去。”
“去你爸爸妈妈家?”她笑道,“不就是回你自己家吗?”
“算是吧……”
“真羡慕你呀,爸媽每过几个月就会回来看你们。”
“也不全是为了看我们。”毛晓海看着自己的脚——今天奶奶特意叫他穿上妈妈给他买的新鞋,据说一双要好几百块钱,“他们回来谈生意。”
“总比我爸爸妈妈一年才回来一次强!”她说,“去年春节,我妈妈回来给了阿公一部手机,说有空可以打电话,还可以视频。我阿公不会用,就把手机藏起来,说要省话费。”
她一边说一边笑,好像在讲笑话,毛晓海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妈妈说等他们再打几年工,多存点儿钱,回来买套大房子,把阿公阿婆都接过去住。”董晓雨拿起一块煎饼,撕下一片放进嘴里,“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我阿公的身体,还能不能……”
她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等她把嘴里的煎饼咽下去,话也说完了。
有很多次,毛晓海就这样坐着或站着,看董晓雨急匆匆地吃饭。从他们成为同学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不管她吃什么,都会给他一种“这个东西好好吃”的感觉。他甚至觉得,看董晓雨吃饭比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吃饭更加舒服。
“你平时会想你的爸爸妈妈吗?”她忽然问。
他愣了愣——说不想,似乎不真实;说想,又太肉麻。他的脸红了。
“我一直想他们,特别特别想……”她转过身,匆匆地把剩下的煎饼放进纱罩。
忽然,一声响亮的尖叫刺入他的耳膜。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接着,又是一声“哎呀”,这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响。他俩循着声音走到门口,隔着围墙,听见声音是从徐东明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我让你偷钱打游戏!”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吼,“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就拿你两百块钱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徐东明喊道。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一阵脚步声从近到远,渐渐消失。徐东明一定是逃跑了,老人生气地咒骂着,用拐杖敲击着地面。
“他们老是这样吗?”毛晓海问董晓雨。
“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董晓雨说,“徐东明认识了一帮打游戏的朋友,总是偷钱出去玩。他爷爷奶奶管不住他。”
毛晓海忽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刘老师向许老师介绍徐东明的时候会叹气。刘老师是不放心他们这些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小孩儿吗?怪不得他每学期都要家访一次。
从董晓雨家出来,毛晓海继续往爸爸妈妈家里走。他知道其实自己运气还不错,爸爸妈妈很快就要在大城市里买房了。买了房,他们就有希望在城里落户,到时就能把他和爷爷奶奶一块儿接到城里去住。他会进城里的学校,认识城里的同学……可是,董晓雨呢?还有别的留下来的同学呢?他似乎有点儿忧伤,又不知这陌生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不管怎么样,他想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是的,在他离开这儿之前,他想留一份大大的礼物给同学们。他也希望温和的刘老师不要再叹气,奶奶说人要是总叹气会老得快。不如成立一个互助小组怎么样?那么他该做些什么呢?
毛晓海把手插进裤兜里,慢慢走出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我一定能想出好办法。”他轻声对自己说,“我才不是毛小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