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信用忧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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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信与不信的悖论
  
  如果问中国人的信用如何?可以听到两种截然相反的回答。有人说:中国是礼仪之邦、信用为本。中国人恪守信义,他们的言行受着中国古训:“言而有信”、“言必信、行必果”等的约束,因此中国人是守信的,与中国人打交道是可以放心的;但是也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用,当代中国的最大危机是信用危机。这话也不假,看看社会上花样翻新的行骗手段,铺天盖地的“假、冒、伪、劣”产品,你还敢对什么抱有信任?“綦江彩虹桥垮塌事件”、“广信事件”使你甚至对政府信用也产生怀疑。
  可怜的中国人每天生活在层层疑云之中:早上起床后喝牛奶你会问这牛奶是不是掺水了?走在桥上会想这桥是否会垮塌?你抽的烟可能是假烟,你喝的酒可能是假酒,甚至喝一口水都会担心,这水有没有污染?这些描述其实已在向我们发出一个警告:中国现在面临着信用危机。人与人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甚至老百姓对政府都充满了不信任感。互不信任的严重后果就是行为短期化。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民族,如果没有长远目标,而只有短期行为,则这个人、企业、甚至民族就没有前途和希望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信用危机甚至可以转化为民族危机。
  如果让我给中国人的信用评级的话,我会站在上述这两种评价之间无所适从。因为关于中国人的信用问题,无论从正反两方面都可以举出许多无可争辩的事实。
  信义这两个字对中国人太重要了,中国人视信义为面子,为命根子,历代仁人志士,英雄豪杰舍身取义为的就是这两个字。孔夫子的一句名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成为中国人最正统、最经典的人生哲学。如果说谁丧失信义,就等于说他丧失了在中国社会的通行证。
  长期生存在这种历史、文化氛围下的中国人养成了重信守诺的美德。如果说商鞅变法中“一诺千金”的典故还有一种政治谋略的成份在内的话,那么一个书生舍身取信的故事可以说把中国人的信义操守推向了极端。故事讲的是一个书生与女子相约在枯水桥下相会,然而当女子没到而洪水滚滚而来时,为了践约守信,这位可敬的书生竟“抱柱而亡”。所以后世把坚定不移的信用承诺称作“抱柱之信”。听了这个恪守信用近于迂腐的故事,谁还敢怀疑中国人没有信用。
  然而在现实中,尤其是在当前的国际交往和商贸活动中,人们却常常听到诸如“中国人没有信用”之类的指责。我为此常常抗争、辩解,仿佛自己就是中国人的信用卫道士。但是前年冬天我听到的一个故事,把我在信用方面的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感击得粉碎。
  这是一个在俄罗斯作生意的倒爷在国门之外践踏中国人信用的自供。他洋洋自得地说起他的一段经历:他刚到俄罗斯的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伯力)作生意时,没有戴皮帽子过去,当地的冬天气温达零下30度,他出外送货时冻得用手捂着耳朵在雪地里跑,这时“啪”的一声,一顶皮帽扣在他头上。回头一看,一个俄罗斯汉子站在他面前,用生硬的汉语说:“明天”,同时又用手指指手表,再指一指脚下。
  这个手势语言已把一切表达的很清楚了———“中国小伙子,天气这么冷不戴皮帽子怎么行,先戴上我这顶吧。明天这个时间,在这里还我好了”。我想这位倒爷应当是弄懂了对方的意思。当他戴着别人的皮帽子离开的那一刻,雪地上留下的不光是一路脚印,同时也留下了按约定归还借物的承诺。然而中国人信用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第二天倒爷不但没去还帽子,还沾沾自喜白捡了一个便宜。更可恨的是还要对真诚和信任作出冷酷的嘲讽:“你猜,‘傻帽’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傻瓜等帽子———傻帽,哈……”。
  这个年仅二十几岁的倒爷的笑声令我悚然,使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中国人的信用问题。中国人倒底有信用没信用?我只能说“又有又没有”。因为看中国人的信用好比是看一幅两面画。正着看是笑容可掬的胖罗汉,倒着看是凶神恶煞的鬼脸。中国人的信用从历史的角度,从价值体系的角度来看是千真万确存在着的。
  但是作为一种适应现代社会和市场经济体制的社会信用体系,中国现在还没有建立。在中国要搞清楚一个人的财产资信状况是很难的。因为不透明的成份太多,调查起来费时费力。而这种事在社会信用体系完善的欧美或日本,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得到。
  中国目前在现代信用制度方面可以说还是一片混沌世界:银行的信用没有评级机构对其进行评级;企业之间在没有任何抵押、担保的条件下私相借贷;居民没有个人基本账户可供资信证明查询;个人之间、企业之间没有欠债还钱这种天经地义的责任感;负债者虽然欠着别人的债务,却过着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债务人反倒比债权人还硬气。这一切都使外国人认为中国人的信用观念较差,中国企业的信用程度较低。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说:“中国人没有信用”,恐怕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2.义理社会与契约社会
  
  造成当代中国社会信用体系不健全,中国人信用观念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国,甚至包括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的东亚诸国都是一种以人情义理为纽带的“义理社会”。
  “义理社会”的特点是社会成员重情讲义,以“面子”作为一种人生价值尺度。谁不守信用,就等于失去了面子;谁要是失去了面子就等于在社会交往中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这也就等于被剥夺了社会的生存权。所以在“义理社会”中,信用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信用的严肃性是不需要严格规定的,因为谁都知道违规的严重后果。这样历代因袭下来,在“义理社会”中却出现了一种反常的现象———在“信义之邦”中,信用的约束机制反而十分软弱,信用制度和维护它的法律体系反倒不十分健全。
  中国有句名言———“是非善恶,自有公断”。这里的公断并非法律裁决,而是公众舆论的取舍,所以在“义理社会”中对信用违规者的惩罚主要不是靠法律,而是靠舆论,这是一种低效率的信用维护体系。在封闭、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中,在邻里乡亲之间,以“义理”为原则的信用维护体系是可以奏效的。但是在快节奏,高效率的现代社会中,没有一个及时判明是非,即刻对违规者给予惩罚的信用维护体系是不行的,在这方面中国明显落后于西方。
  西方社会基本上是一种“契约社会”。义理社会与契约社会的最大区别是,在义理社会中,社会成员的行为受不成文的义理的约束,个人的信用行为是通过个人的内省来纠正和规范的;而在“契约社会”中,社会成员的行为则受成文契约的约束。而且不光个人的行为是这样,就连国家和团体的行为也是一种“社会契约”。法国人文主义思想家卢梭就曾写过一篇著名的《社会契约论》来论述国家行为的合法性与非法性。在该文中,卢梭提出社会契约是一种手段,人们借此既保留他们的自由,同时又把某种社会“公意”树立为规范。在契约社会中,个人、团体乃至国家的违规行为是通过一系列惩罚性条约来纠正和约束的。


  在契约社会中,法律对契约的严肃性给予切实的保证。一般来说,契约是以自然法的概念为基础,而自然法是对契约的最终认可。西方法律的原型来源于人类的第一部法典———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这部法典明确地规定了债务人欠债还钱的义务,并规定欠债不还的人将沦为债务奴隶。这一法律原则后来演变为现代西方法律中“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原则。无论是在公元前1750年前后关于债务奴隶的法规,还是近代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商人为索债坚持要割下债务人一磅肉的故事,都反映了契约社会中债权债务关系的严肃性。
  而在义理社会中,作为一种信用关系反映的债权债务关系,却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在中国革命中演绎出的家喻户晓的黄世仁和杨白劳这一对债权债务人的故事,就体现了债权人对债务关系处理的随意性。本来债权人一笔不大的债权,却通过一系列非债权性因素,逼得债务人家破人亡。同样在义理社会中,债务人对债权人的债务处理也具有很大的随意性。中国历代封建王公大臣,经常欠下商贾巨额债务。最后常常通过皇帝或官府的一纸“德政令”而将债务一笔勾销。不光中国,就连受中国影响的古代日本,也是每个朝代都会发布豁免债务的“德政令”。另外在中国历史上以经济改革家而闻名于世的桑弘羊还曾下过一道“算缗令”,因“算缗令”对债权债务处理的随意性而使京城商家十之八、九沦为破产。
  在现代社会中,义理和契约哪个更具有效率性和公正性?显然是后者。无论义理社会多么带有人情味,而契约社会多么冷酷无情,历史的选择还是后者。中国人在经过漫长的义理社会之旅,现在穿越市场经济的历史长廊时,显然已落后于西方的契约社会了。
  
  3.个人信用与社会信用体系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中国人的信与不信,是由于东、西方价值观的差异及东西方社会形态的不同而造成的。我国在信用制度方面还没有完全法制化,还没有形成欧美、日本等西方国家那样的社会信用体系。社会信用体系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它是个人信用普遍完善化的产物,个人信用的普遍完善包含两方面含义:第一是个人收入和资产的公开化。每个居民都在银行开立实名制的个人基本账户。个人的收支都在这个基本账户上得到反映。这种信用公开化使居民的任何个人收入都置于银行的监控之下,个人的财产资信状况如何,通过银行检索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公开化还杜绝了“灰色收入”。所以个人信用的公开化不仅有助于建立完善的信用体系,而且还可以防止贪污受贿,杜绝腐败。第二是社会居民普遍信任感的建立和信用监测机制的建立。社会信用体系是一个系统工程,不仅要有金融机构等在硬件方面的安排,还要有社会居民之间普遍信任感的建立及信用维护制度等软件方面的完善。
  我国古代对个人信用十分重视。但是,这种靠内省的功夫来维护个人信用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它没有一个可靠的制度保证。
  现代社会的居民之间的信用应当受一种成文或不成文的制度和约定的规范。在社会信用体系中应有一个监测机制,通过这个监测机制,很快就可以查出居民的信用状况。当某位居民出现信用污点时,不仅在银行的监控机制上会对其作出反映,而且在个人信用记录方面也会有负面评价。这种负面评价对其择业、入学、求职、提薪、升迁及使用信用消费等方面都会产生不利影响。这种信用监督和维护机制会使人像爱惜自己的财富一样珍惜自己的信用。
  个人信用评价和监督机制在美国已相当完善。笔者认为我国目前启动消费信贷的关键是完善社会信用体系,而完善社会信用体系的第一步是引进类似美国的“联合征信机构(TRANSUNION—略称TU)”式的个人信用监测机制。
  在美国,联合征信的发展已经有150多年的历史。在1841年,美国纽约成立了第一家以律师作为市场通讯代理的信用调查机构,即“商业调查所”。随着美国经济的发展,类似的征信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鼎盛时期曾经达到过2400多家。经过激烈的市场竞争,到目前为止形成了TRANSUNION、TRW、EQUTFAX三家联合征信机构垄断经营的局面。
  联合征信组织一般被称为征信局,是一种处理数据和提供信息服务的机构,它维护着一个以自然人为单位的信用历史与其它信息的数据库。银行、保险公司、财务公司和其它授信机构利用这种数据和信息来更好地做出对顾客提供信用的决策。征信局的服务对象是其成员,每个月,作为成员的银行等金融机构向征信局提供关于每个顾客账户偿还情况的计算机软盘,征信局将这种信息与破产、诉讼和羁押人登记等公开信息一起储存进相应的个人数据库中。当某个人申请贷款或其它形式的信用时,成员银行就会向征信局征信,征信局就会提供一份被要求征信的个人信用报告。
  征信报告一般包括受信者现有信用账户的偿还情况、所有公开信息、最近向征信局进行过的对此人的征信情况。此外,信用报告还包括基于该个人的所有信用而提出的欺诈警告和不良等级等特殊信息。值得注意的是,信用报告一般只提供与贷款人还款有关的正面或负面信用信息,而不包括有关个人储蓄账户或支票账户的信息。信用报告基本上提供了个人信用的一幅完整图画,报告了其现有负债水平,并对其身份进行了确认。银行、保险公司等授信机构可以利用信用报告中的信息,来决定批准或否决这一申请。授信者也可以根据信用报告决定对有违约的账户采取何种行动,如减少其信用额度;或者对有良好记录的账户,提高信用额度,满足客户增加信贷的要求。
  现代征信局的运作基本上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信息收集与处理系统。它的应答时间一般小于5秒。征信局系统包括授信者的计算机会计系统,个人电脑,自动信用处理系统,电信以及征信局的计算机系统。
  征信局运作的核心是向授信者准备和提供信用报告。信用报告系统运作包括以下几个基本组成部分:数据收集、数据管理、在线信息发送、成批信息发送等。
  一份综合的消费者信用报告应当包括以下几方面的信息:辨识数据、其它授信者的授信记录、受信者信用历史记录,以及破产、诉讼、欠税扣押等公共性记录,此外还应包括信用状况综述、能够辨别出一些非常状态的特别信息等。


  由上述关于美国信用监测体系的情况可以看出:现代社会,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信用不是抽象的事物,它是一种商品,是有确切价值的商品,对信用的管理也是有成本的。社会信用体系的建立,不是约定俗成的社会行为,更不是靠一纸行政命令的政府行为,而是一种保护商业利益,本身也具有商业价值的市场行为。写到这里笔者感慨油生:在政府、金融机构和商家熙熙惶惶不知该如何启动消费信贷的时候,不妨作些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如扎扎实实地从建立社会信用体系作起,也许到是最切实可行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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