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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像漫天撩起沉郁的火,持炽地灼烧着。仿佛有万千支钢针,狠命扎入,开放成犀利无匹的花朵,将四肢百骸支离,撕心裂肺。
一动也不能动,仅剩的一口气,在胸中迟缓地流淌,传递着未死的意念。
指尖尚余一丝温存,在冷冽寂寥中依稀留存。那是,是他的气息他的温暖吗?眼中闪出恬淡决绝的光芒……松开手,什么也不要了吧,真的……就这样吧……
有阳光,斜斜地划下,穿过这石牢上方冰冷的铁窗,透过这重重封印的结界,在空气中幻起单薄却斑斓的晕纹。仰起脸,向着阳光的角度,笑意,就浅浅地漾了开去。
那曾经梦寐以求的温暖,恍如前世。
壹
“青姨青姨,我不喜欢这里,冷冰冰黑乎乎的,一点不好玩哦……”
是谁,谁在不依不饶地轻唤?呵,原来是幼时的自己,正在向视我如己出的青姨撒娇,诉说着对这个出生地的不满。
“阳光,好美……”每一次从幽深的水中探出脑袋,总是不由自主被那耀目的光芒所征服。我旋身在光晕中嬉戏,心中是一点一点汇聚的欣喜,“好温暖!”靠得更近些吧,朝着蓝天下那方晴朗明媚,努力摆动我的尾鳍,接近再接近……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下,感觉自己快乐得几乎融化了。忍不住轻轻跃起,向着炫目的日轮,献上我最为虔诚的敬意。
“好漂亮的锦鲤!你看,它在跳龙门呢!”年轻娇丽的女子倚在华服青年身边,惊喜地抚掌轻叫,拉着青年的手,巧笑倩兮,“言郎,我们要了这宅子吧,我喜欢这池塘——”
“好啊,娘子喜欢就好。皇上许我自由挑选府第,明日我回复圣上要了此处便是。”青年宛然浅笑,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温柔。
喁喁细语伴着相依相偎的两人,渐行渐远,留下呆呆的我。
从未有“跃龙门”这样辉煌的梦想,我只是一尾平凡至极的小小鲤鱼,生来就沉淀在寂寞的黑暗里,不知天上人间,今夕何夕。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渴望,来得如此汹涌而强烈,渴望着阳光的抚慰,渴望像他们一般置身于这温暖之下——以“人”的姿态,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卑小而深刻入髓的盼想,刺得我心都隐隐作痛。
在那之后,是多久的沉黯阴冷的岁月呢?在平静无波的碧水深处,我默默修炼,蓄力以待,等待着那华彩绽放,精彩无伦的一刻……
贰
倏忽间,岁月苒苒而逝。
二八芳华的少女,脸颊上梨窝浅现,甜美娇俏。那是言大人的掌上明珠,闲来无事最爱在池塘边流连,玉貌琦年,堪堪一道人间美景。蛮腰轻折,香气入脾,环佩轻扣……我学着她的样子,在水里一旋——如果鲤鱼也有腰的话,激起水波“哗哗”地欢唱。
纤纤玉手撒落如雨的食物,坠落在水面之上,引得我的族人们纷纷上前,奋力抢夺,仿佛世间大事。
我无意于这种游戏,远离那喂食之处,遥遥地望向她头顶的晴空。春阳和煦,在她额头发间覆下细致的光泽,我留恋地凝视着,忍不住轻轻叹息。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她一样,自由自在地接受阳光那温柔的抚慰呢?
不过今天的言小姐看起来很有些不一样呢。
“闭嘴,别再提他啦!什么‘指腹为婚’,那个穷小子,他想得美!我可是堂堂尚书之女,怎么可能嫁给他!”美貌的少女恨恨地瞪了身边的丫鬟一眼,怒气灼灼,扭过头去。
“他要住便住!看我以后再来不来这园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回头抛下了一句,疾步走了。话语如那渐起的小小水滴,悄无声息地散在了风里。
一点,两点,三点,是微小的涟漪,轻轻地荡开,静得如同呼吸。
青姨远行访友,族人乘机争夺那“若雨花”,我只得劝架。冲撞中竟伤了背鳍,生生有些个痛。借着月色融融,浮游出水,舒舒绷紧的弦——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柳岸星辉,寂寂凉夜,有谁在低低吟诵?清眸熠熠,眉敛如峰,惊扰了一池波纹。
摒了前世抛了今生,不过缘起那无意中的一瞥——他双眸异彩大放,匆匆折返,手里还持着那破旧的书册。
我还来不及意识到什么,已近在他眼前——竟用兜儿将我生生网起!
少了那护体以赖的水,我略略不安,止不住微微地颤抖。
“呵,原来是受了伤啊。”纤长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住我,这般温暖之感,仿若阳光初照,一时之间,竟然忘记挣扎。他如捧珍宝般带我回屋,一股涩苦的滋味涌入口中——竟喂我吃丸药,这个呆子!
便这样留了下来。置身在书案边的琉璃缸里,我觑觑他,对上那一脸斯文腼腆的笑,“鱼儿啊鱼儿,你便在这里陪我读书可好?”呸,这小小庙宇,也想留下我这修炼多年的大和尚?!
心儿扑扑地跳,我转了个身,静静地潜。身上微微发热——分明是刚才那手指上的温暖,怎地落到了水里?
与张羲如此开端,原是最平淡不过。
一人一鱼,各怀心事,在空洞的波光里,默默相望。
据说人间婿如半子,他却不过檐下寄食,最是简单。
仅有墨香,筛上萧萧秋竹,佐以昏黄月影,瑟涩浮沉……
他握了那圣人的遗训,满室吟哦,独自沉思。他久久地望我,喃喃低语:“锦鲤啊锦鲤,你形单影只,是否也觉寂寞?”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炸裂,四散而下,泛出幽幽叹息。
叁
长风漫卷的夜,我终于脱了原形。三百年的秋霜碧水,月色如银,如何抵得上今夜?
一灯如豆,他夤夜苦读,力乏浅寐,毫无知觉。我轻移莲步,袅袅地行,那是深刻在心屏的样貌,怎有差池?回望向精巧的琉璃缸,映出玉貌琦年,梨涡浅现。
心忽然跳如擂鼓,暗骂一声恁地无用!数丈距离,像是行了百年,几近力乏。战兢兢地替他加盖了件长衣,案头昏晕下,秀长的睫毛抖了抖——我低声轻呼,飞身回转,在水中惴惴地观。那边厢依旧沉睡,放下了心却忍不住怅然。
寒意愈加深了。趁他园中散步,我开始帮他收拾物件,墨砚羊毫,琐碎旧什,不减那缕缕馨香,淡淡暖意,握在手中,止不住那偷偷的笑。
终于蓦地里撞见了,一时无语,两张怔怔而微红的脸。他是惊艳,我则不免忐忑。有光如漂浮的碎金,在午后的空气里浅浅地耀。
急忙间在身后化了件厚衣捧出,“秋意深浓,怕公子……受凉伤身,爹爹命我送来……嗯,不必拜谢,公子心意领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不过都是我心中早有的想念。
张羲放了我自由。午后的阳光下,他捧了琉璃缸,小心翼翼放我回归那方碧水。池畔幽草,当记得那般温柔的脸,“盼你也早日得到你的幸福。”浑身的傻气,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呢。
我摆尾向他致意,潜入水里,然后悄悄化了身形躲到他身后,“那么你呢,可是已经找到了?”对上他讷讷的脸,凝视的眸光,阳光好暖。
他挥毫我研墨,他夜读我剪烛。月亮都打起瞌睡的时候我便返回绣楼,当然事实上是那池塘。天衣无缝。
那日,他修读半晌,握着书册怔怔看我,喃喃自语 :“锦梨,这样的日子,可是梦吗?”我持笔拈墨,起身在他脸上画了朵花,拍手而笑。他叹我调皮,急忙去洗,我敛了笑意,在灯下暗暗沉吟,避不开心中那丝悸动。
又一日,族人为了那若雨花争吵无休,闹得我耳朵都疼了,干脆取了来置在厅里,免得烦恼。少见的淡淡蓝色,渗了浅白斑点,宛若晴空碧洗下细雨轻落,又好比那蕙质兰心的静女,亭亭而立,幽肠百转,珠泪暗撒。
“这花如此别致,以前从未见过。”他近前细细端详,一脸惊讶。
“那是,这可是爹爹的宝贝,采自南海深处,寻常不得见呢。”三言两语,我打发了他的疑惑,反正他也不可能找了言大人对质。转而谆谆嘱咐,细加解释 :此名若雨花,乃修炼之人至宝,必得置于阳光之下,方可生长。
“这般暴晒,不是蔫了吗?”
我不语,随手摘了枚花瓣放在他唇边,不料他咕噜一下,便咽了下去。
我哑然,继而大乐:“张口就吃,不怕就这般丧命吗?”
“虽死无憾矣。”他望着我,目光灼灼。大羞,啐了口,我转身便走。
曾经以为这就是人间所谓的永远了。
日子恍如飞箭,转眼已是草长莺飞,柳絮翩然。
“锦梨,我已向伯父辞行,此次春闱赴试,我志在必得。若是未中,叫我有何面目再见你?”张羲迟疑一下,脸上微红,还是执起了我的手,轻轻握住。掌心中的热力,慢慢传过来,“只是、只是要有些日子不能相见了……”
何谓功名?抵不上月下灯前一个凝眸,一个浅笑。只是因他,却也挂心, “若真是未中,伯父必是不肯将你许配给我。”他眉峰微聚,言谈间轻愁笼罩。
我从袖中取出了书卷给他,称是父亲心意,从坊间寻得的模拟。却原是我夜探礼部得到的会试考题——世间伦理准则,于我原如青烟。唯盼他金榜题名,夙愿早圆。
“如果……我其实不是我,张郎,你可还喜欢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探问。不是不担心的,我只是“锦梨”而已啊,这潜藏已久的秘密,让我的心紧紧纠结。
“傻话。”他只是微笑,温柔犹如秋水,“你当然是你了。”
伤感在胸口涌起,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瞬息间竟有股落泪冲动——鲤鱼可是天生无泪的啊。
自古离别,多是折柳相赠,我却只能隐在柳条间,无语远眺——尚书千金,闺阁弱质,断没有出府送别之理。看他孑然一人,青衫简装,频频回头,最终黯黯独行,去向了碧草尽处。
这名义上的言府姑爷,竟无一人相送。
遥望良久,心中一动,脑中跳出那日在张羲处看到的诗句:“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还未走远,我却已经开始想念。
惊觉面颊湿润。这大好春光,却飘起了雨丝吗?
两点苔痕,已到阶前。
肆
“哗哗哗”,我泼起清波,一轮一轮又一轮……
会试已经结束,今日便是我和张羲约定相会之期。
午时已过,他却没有来。
难免烦躁,在池中四处旋游,忽见了那言府千金,笑逐言开,春风满面,在池边娉婷出现。心中略觉奇异,止步花园大半年之人,又为何突然到此?
忽然间心跳难平,我屏了气息,潜在水中静静地听。
“没想到那张公子居然中了状元,还立刻向老爷提亲,以前小姐你还说他一脸穷相翻不了身呢,”那丫鬟絮絮地说,“恭喜小姐,不,现下该说恭喜状元夫人了,嘻嘻。”
这多嘴饶舌的丫鬟,就会胡说八道,好讨厌!我怒气渐盛,拂起一串水珠——“哇,这鱼儿也在向小姐道喜呢!”
可笑,谁说我在高兴了!青姨说得没错,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陡然心一颤,为这不期然的联想。
阳光中难掩那丝丝阴霾,层层叠叠地聚了来。
我潜入水底,再也不想动弹。
不过是一尾“锦鲤”而已,不过是化身为人的异类而已,能有多少明媚与灿烂属于我?
张羲,张羲,你着了那状元的红袍,可是依旧腼腆?见了陌生人,就会立刻脸红?
张郎,张郎,你当真要与言府千金成亲?难道是把她当成了我?
多少绵绵密密的思绪,潺潺而动,无法停歇。
终还是去了。禁不住心潮涌动,止不了无端揣测,赴一个未知的迷梦。
端严的状元府,萦绕着一片耀目的大红,喜色从白墙黑瓦里透出。
融融月色下,朱漆大门上赫然是一道符咒!
我冷冷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硬闯吗?易如反掌,却已经毫无意义了。
当族人在水中惊惶地翻跃,无处藏匿,我知道我别无选择——那两个道士并不是装神弄鬼的脓包,而是自诩“除魔卫道”的修行者。我不能陷没有法力的族人于生死之境。
之后见到的却是那熟悉的身影。娇美的脸庞凑上来,全是鄙夷,“妖孽!竟敢勾引新科状元!还冒充了我的样子!不要脸!”
“张羲在哪里?”这头顶晴空依旧湛碧辽远,我仰起脸迎向那久违的温暖,却忍不住颤抖了下。
“他不会来的,他要娶的是我,真正的言府千金!”
哦,竟可以连面都不露呢……
初夏时节,却清冷如斯,寂凉入骨。
伍
痛,像漫天撩起沉郁的火,持炽地灼烧着。仿佛有万千支钢针,狠命扎入,开放成犀利无匹的花朵,将四肢百骸支离,撕心裂肺……
原来,这就是“拔鳞之痛”啊。
恍惚间有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轻轻颤抖。我无力地睁开双眸,是青姨!
“傻孩子,你这是何苦……”眸中是长途跋涉后掩不住的疲惫,轻易地穿越了那两个道士布下的结界,站在身前哀伤地看着我。
“青姨,”我想笑,却扯出龇牙咧嘴的痛,“没了这身约束,我可以不必回水里了,是好事哦。”脚边是被拔下的鳞片,散了一地,在月色下灿灿如金。
“我来迟了!不过,”青姨一把拥住我,眸中透出一抹狠厉的光芒,“听我说,锦梨,还有办法可以恢复你的原身,从头开始修行,只要——”
“不,青姨,”我缓缓地摇头,阻止了她急迫而热切的诉说。累了,我真的想休息了,是鱼是人,又有何关系?“我只想求一件事……”
状元府中鼓乐喧天,高朋满座,热闹非常。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媒婆笑得连眉眼也瞧不见了,作揖的新郎也该是踌躇满志吧,“夫妻对拜!”
“哗”的一声脆响,一道金光漫天铺展,从新娘的袖笼中猛然散将出来!
满座皆惊。
我掀开喜帕,迎向满身鳞片、不知所措的张羲,“张郎,别来无恙?”桃代李僵,对青姨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他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惊跳起来,脸色转瞬苍白如纸,从喉咙深处传来声音,几近嘶哑:“你、你是锦梨——”
“是啊,我是锦梨,一条金色的鲤鱼,曾经被你所养呢。”我盈盈浅笑,伏身拨弄那些灿灿的鳞片,然后轻巧起身,缓缓拭去他额际渗出的汗水,“拜你所赐,我现下是人了呢,你不来找我,那我只好来找你了呀。”
宾客大哗,四下散去,顷刻间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仿佛是在那些烟灰色的日子里,两两相望。
混沌初开。
却已是物是人非。
“你、你想怎样?” 张羲慌忙地四处张望,像是要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和你拜堂成亲啊,你不是说,今生非我不娶么?”我笑得灿烂,缓步趋前,“放心,那两个道士现在已经自顾不暇。”要不是顾及到族人,我又岂会束手待毙,被拔去身上鳞片,丧失全部法力?有青姨在此,他们毫无胜算。
“我、我是状元……不可以闹笑话,你、你找别人吧……”揪紧了那袭华丽的红袍,他不自禁地连连后退。
是啊,他是当今状元郎,天子门生,前途无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而我,不过是个笑话呢。
眉头深锁,胸口突地钝痛得无法呼吸,踏上一步,厉言:“你要我找谁?”
“不,不要……” 他面露惶恐,紧紧盯着我,眼神散乱,突然脸色一变,带着惊惧与谄媚的混合,急迫地述说,“我愿意和你成亲,我本就不识那言府千金……我本是爱你的,只要、只要你不伤害我……”
却原来,我在他眼中,不过是害人的妖精。所以,找了道士来对付我。
悲哀,像水一样凉凉地漫涨。那大红的状元袍下的,真的是我认识的他吗?
“有件东西,我还给你。”顿了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曾经以为的阳光,曾经以为的温暖,通通都还了给你!若雨花会帮助我的。”
“什么……什么意思?”他颤颤的,不解其意。
“还记得那棵蓝色的花吗?它是我们鲤族至宝,珍贵无比,不仅利于修炼,食之还可保遍体金黄。现在你鳞片加身,与锦鲤无异,体内花瓣此刻起效,从此后长夜漫漫,冷月如钩,伴你一世当不寂寞……”我抛下喜袍,向着厅外而去。
沉默片刻,身后传来恐惧的惊叫。
“不,我不要像鲤鱼一样躲在暗处,我不要怕光!”
我大步向前走,感觉一道温热流体缓缓滑下脸颊,这就是人类口中的泪水吗?
那日他吃下若雨花瓣,原是无意的玩笑举动,却不料造就今日这般结果。
状元府外,阳光炫目,我眯起双眸,远眺那方晴空。从此后,在这片阳光下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那潜藏深水般的阴冷晦黯,就让他也尝尝吧!
渺渺浮生,不过痴梦一场。
若雨花,长于深水,汲取光明而放,可助修行。鲤类食之,亦可保鳞片金黄。一俟转金便不可再服,否则惧光畏暖,潜匿黑暗中,一生不可见光。
——见于《渊墀本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