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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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贵生来昆明几年。一直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每月给家里寄五百元钱,最近半年没寄钱,也没消息。钱这东西,不寄就不寄,家里虽说紧巴点,都能体谅,家里担心他出事。就叫老二富生到昆明一探究竟。
  富生去过贵生打工的工地,他问和他哥一起来的老冒,老冒也不知贵生下落。不知就不知,他并没留意老冒讲话时的表情,富生生来大大咧咧,没那么多心眼。
  当时,老冒的表情像林中的野兔,躲躲闪闪,生怕富生再问下去,就一边岔开话,一边出了工棚。
  富生不信这个邪,他坚信能找到他哥。他以为人与人之间,像在老家一样,早不见晚见,而省城太大,一眼溜过去,还溜不穿一个角落,其实他并不知道省城有多大,他像个苞谷林中的蟋蟀,望不远,也不敢走远,就在法学院附近转悠。
  他并不知道这里叫小北门路口,是省城北市区的一个交通要道。整天车水马龙。他不知道车水马龙这个词,只觉得人和车水一样流淌,像老家那条著名的大江。老家的大江和自己气息相通,下江游泳,下江渡船,下江捞鱼,而眼前来往的人流和车流,都和自己无关,花花哨哨,神气活现的车辆。是城里人的玩意儿,与自己无关。
  他经过马路的样子,像在原野上溜达,他把那些南来北往的车都当满山遍野的牛羊了。他放羊的时候,想在哪撒野就在哪撒野,想在哪撒尿就在哪撒尿,想在哪睡觉就在哪睡觉。他并不知道一种叫红绿灯的东西,他感到很奇怪,那么多的人到了路口就停下了,让他一个人过马路,都怎么了,好宽的嘛?不仅行人,过往的车辆见了他都很客气,来一脚急刹车,当然也有个别不自觉的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来一句:狗日的。
  有一次,一个警察过来给他敬了个礼,他觉得很奇怪,其它地方的警察都凶巴巴的,别着手枪,耀武扬威,这里的警察还向他敬礼,他觉得敬礼就免了,平时别太凶就行。其结果他被带到了警亭,警察跟他讲了半天交通法规就放他走了,他没听懂,他不明白,怎么走路还犯法?
  2
  龙改天在法学院读书,虽然和富生是表兄弟,但毕竟是读书人,整天忙上课,根本就见不到他的面。富生白天到处转,晚上回到龙改天的宿舍,见了面也没啥好讲的,倒下就睡了。几天下来,富生没少遭白眼,这些白眼来自龙改天的同学,一个细皮嫩肉的胖小子嫌富生脚臭,他不直说。而是夸张地捂着鼻子指桑骂槐,龙改天被搞得很紧张。
  这一天早上富生从法学院出来。到摊铺上买了个饼,发现包里没几个钱了,他意识到必须马上找事做,这样晃下去,就只有喝西北风了。他决定找老冒帮忙,一边打工一边找哥。
  他又来到小北门十字路口,发现人们都走在一排横线上,那排横线像倒在地上的梯子,人们一步步地爬,只有他走在横线外。他没注意具体景物,也看不具体,他眼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人群和车群,他根本没发现有人指着他吹哨子,即使看到,他也会认为和自己无关,城里的稀奇多了。直到这个人走到他面前拍了他肩膀,他才停下来。他一看不是警察,是个土八路,人们都把交通协管员称为土八路。这些土八路一般都是些头发斑白的老头。不就是土八路吗,没什么可怕的。
  富生说咋了?
  土八路说咋了。你说咋了?这是你走的道吗?
  富生说咋了?
  土八路说请走斑马线。
  富生说什么斑马的线,哪来的斑马?
  这样的情况。免不了一顿教训。富生也免不了又一次糊涂,哪来的规矩,走路还要划线,城里人就是累,我们老家的路随你走。
  下次注意点。
  注意啥呀。富生说。
  土八路来气了,又不能对富生怎么样。就叫富生快走,别影响交通。
  富生刚一转身,一辆车飞奔而来,又是一脚急刹车,一个非常漂亮的急刹车。富生心里又骂了句脏话。
  这是一辆黑色轿车,因为急刹车,后面的车没刹住,追尾了,轿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看了看车屁股,并用手摸了摸,再看了看富生,也没说什么就开车走了。土八路对富生说你差点惹大祸了。富生说咋了?车坏了我赔。土八路说你赔得起吗,一百多万的车,擦破点指甲皮,没有几千修不出来。
  富生心里又骂了句:狗日的车。
  土八路说赶紧走吧。
  富生注意到人们全站在街边不动,横线上只剩他一个人了,这就奇怪了,有路大家走嘛,怎么让自己一人走呢?他有些得意,也有些过意不去,街边的人全在看他,其中还有一只大眼睛,气得发红,他并不知道这是叫行人停下的信号灯。
  从小北门路口到北城区建筑工地不远。三站路就到,结果富生溜达了近两个小时。他边走边看,沿路全是各种楼盘,建好的,正在建的,穿衣服的,光着身子的,只有骨架的,或是长了肉的,城市发疯一样,花里胡哨,到处盖新楼。
  富生来到工地时,老冒还在脚手架上。富生刚要上去就被人挡住,他只好站在下面望着等着。从下望上去没一个人影,做工的人全被安全网罩着。网是绿色的,上面的几条大红标语特别醒目。富生小学没毕业,认得几个字,其中两幅是:“安全生产,打造精品楼市”和“为建设新昆明添砖加瓦”。
  老冒从安全网冒出来。戴了个红色安全帽,出现在旁边的楼梯上,像空中飞人。富生看见他一脸的灰泥,活脱脱一个唱花脸的。他告诉富生做工的事,老板还没答应。富生叫老冒再跟老板说说。老冒说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叫富生找找铁杆。听说铁杆这小子混得不错。但铁杆具体在什么地方,老冒也不知道。
  铁杆也是干河村人。小学和富生同班。小时候在一起玩些屙尿拌泥巴的游戏。后来到县城读中学就少来往了,中学和龙改天一班。对了,龙改天可能知道铁杆的地址。
  回到法学院,富生说了铁杆的事,龙改天说不知道,问了之后,富生才有些后悔,富生知道他俩关系不好,准确说是两家关系不和。最初两家关系很好,谁家磨了豆花之类的好东西,都要给对方舀上一碗,你来我往,邻里和睦。铁杆的父亲在乡中心完小教书,知道很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类的道理,对教育重视。对铁杆也管得紧。而龙改天家祖祖辈辈都是地道的农民,父亲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和庄稼打交道。但龙改天历来学习好。而铁杆虽然勉强读了高中,成绩却远不如龙改天,两人暗中较劲,心里隔阂越来越大,开始互相不说话,这种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家庭。后来,龙改天荣获了全省中学生作文奖,还由县教委发了奖金,发了“子女教育先进户”奖状,这种奖状要求贴在门头。这一贴,两家矛盾就公开化了,铁杆娘看着龙改天家红彤彤的奖状不顺眼。   铁杆和龙改天,也从此不再说话。
  富生找不到贵生,也找不到事做,无聊了就在街上晃荡,看能不能找到他哥。小北门附近有个小区,叫富康小区,里面像仙境,很神秘,富生从法学院出来要从小区门口经过。这天他来到小区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车辆和人,一辆轿车从里面缓缓开出,在路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戴着墨镜,脖子上围了一块白色纱巾,很时尚。富生站在一旁,先看到一只高跟鞋落到地面。然后是紧身花裤。那女人从车中出来,剥了壳一样的鲜嫩。富生不敢直看,女人进了商店。其实最初富生没有注意人,而是注意车,那辆黑色轿车头有一个方向盘,他印象很深,他从上次小北门路口那辆急刹车上看到过。
  他记得土八路说过,这车要值百多万,富生问过路人,别人告诉他这是奔驰车,世界名车。富生好奇地走近仔细观看,他从来没如此认真地看过一辆车,车身流光溢彩,光泽可鉴,鲜亮俏丽。他本想用手去摸,但又不敢。他看车里的东西,车窗玻璃很奇怪,看不进去。
  那女人从商店出来,她的紧身衣真魅,一个女人身活脱脱地衬了出来,胸是胸,屁股是屁股,那个屁股咋就那样圆呢,长长的白纱巾垂到她的腹部,晚风撩荡。见富生鬼鬼祟祟,她瞪了他一眼。
  富生认出她就是那天急刹车的女子。
  从此,这个女人的影子在富生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还有那个屁股。
  3
  富生到处找事做,洗车场,街道清扫,搬家公司,高层建筑清洗,什么都问过了,什么地方都不需要人。这天他跑了一天,路过小北门路口,看见一个缺了腿的人坐在人行道上,残疾人面前写满了字,富生从行人的读声里知道,地上写的是残疾人身世,大意是他一个人出来打工,因车祸致残,他回不了家了。一个碗放在他面前,碗里有了些元角小票。多数行人扫一眼就走了,只有少数人往碗里放些小票子,有人放一次,残疾人就说声谢谢。
  残疾人的头一直低着。直到天黑,过路人不再注意他,他才抬起头来。这是一幅惨不忍睹的面孔,左嘴角和左眼角几乎连在了一起,左眼球血红地像要滚落出来,一张极度变形扭曲的脸,在夜色里阴暗、狰狞而恐怖。富生已经走到残疾人面前。本想给五毛钱,看到这副面孔,他没有马上拿出钱,正在犹豫时,他看见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过来。往残疾人碗里放了一百元人民币。最先是那张百元大钞吸引了他,然后才注意那个女子,他一下认出车,她就是开奔驰车的女人。富生出于好奇,跟了过去,那女子从十字路转进一条小巷。那里果然停了一辆奔驰车,上次她到商店买东西也停在这里。旁边是富康小区的大门。
  女人开着奔驰出了小巷。
  富生跟到十字路口,见奔驰转个弯就不见了,富生心欠欠的,彩虹似地悬着。
  富生回到法学院,龙改天不在。几个学生在宿舍打牌。他走了一天很累,想早点睡,脱了鞋,一股臭味从鞋里飘出来,自己没闻到,几个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说得很难听,那个胖子没说,他起身走到富生面前,一脚把富生的鞋踢到了门外,富生光着脚把鞋捡了回来,胖子又踢了出去。两个人争执起来,胖子骂了一句乡巴佬,富生一气之下推倒胖子,胖子起身给富生一拳,富生怒了,使出了庄稼人的力气,一拳过去,胖子像个西瓜,滚落在地。其他几个人要动手,被一个和龙改天关系好的同学挡住了。
  龙改天回来,富生已经离开了宿舍,问明情况后,他对大家说对不起,就出宿舍找富生去了。到第二天,龙改天才知道富生在老冒那里。
  老冒看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就带富生上了工地,他告诉富生,不能对老板说是贵生的兄弟。包工头看富生身强力壮的样子,就答应了,富生和老冒连忙道谢。包工头安排富生做了灰浆工,包中午饭,每天工资30元。
  灰浆工是最没技术性的活计,开始富生还不习惯,灰浆里有生石灰。水一去就冒热气,那气呛人。本来农村人不娇气,也许天生的,富生对这个气味过敏,起了一些小疹子,时不时地发痒。
  富生二十元买来一辆破单车,每天骑着上下工地。
  他们住的地方也在小北门附近,是一栋二十多层的烂尾楼。楼房四周的围墙破旧不堪,墙内杂草丛生。还有原来施工留下的烂砖头、水泥袋和废弃的施工设备。半人高的杂草里被踩出一条小路,从二楼到八楼都有人,住的全是外来民工,大人小孩,加起来不下百人。富生没想到,这里大多数人都是他们县的,所以口音都一样,算是老乡。里面阴暗潮湿,到处有石灰水泥脱落的痕迹,也有用粉笔和腐碳乱写乱画的痕迹。大家用篾席和塑料布遮风挡雨。一年四季下来,哪个季节都不好,秋天阴雨连绵,春天风大,冬天太冷,夏天虽不冷,但一阵雷阵雨来,里面就必湿无疑。
  老冒和几个同村的住五楼。富生要住八楼。他说高点好。老冒说越高越冷哦。富生说怕个球。
  虽说差点,富生却住得自在,比法学院的宿舍强多了,这里不看别人的嘴脸,不受人欺负。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老乡,像老家似的。
  4
  找不到贵生。家里开始急了,嫂子多次来电话问情况,富生没告诉实情,就扯谎说哥在一家保密单位工作,暂时不能跟家里联系,叫家里放心。
  嫂子半信半疑,不放心,在家也是闲着,老家退耕还林,到处都种了树,已经没地可种了,就准备到省城看看。富生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不料暑假的时候,嫂子硬是带着两个娃儿来了,姑娘十岁,娃儿四岁,老大留在县上念初中。
  富生大伤脑筋,一是哥的事很难自圆其说,二是住的地方不成样子。三是嫂子一家三口要吃要喝。靠自己一人打工很难维持。
  富生一直认为哥不会出问题,但事到如今。他心里没底了。按说哥不会这样久不和家里联系。现在打个电话也很方便。这样想,富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嫂子没想到富生住在这种地方,她以为他们来城里打工,不说住高楼大厦,至少应该住得像样些,好在农村人也没这么多讲究,很快就习惯了。富生把嫂子一家三口安排在六楼。六楼住着一些妇女,刚好还有一处空位,富生找来篾席把周边封了,隔出个小角落,算是一个小窝。   富生尽量避开哥的事,但两个侄儿咬住不放,富生无法解释清楚,干脆就说他们爹出差了,两个娃儿并不知道出差是什么意思,所以喋喋不休。富生终究没说清楚,虽是娃儿在问,嫂子却在一旁认真地听,每次听完后。她都一声叹息。
  富生白天都在工地上,两头黑,烂尾楼的白天什么样,他基本不知,只要有工资,苦算不了啥。开始三个月,工资如期发放。后来就拖成了烂帐,包工头说开发商的经费下不来,要大家等一等。民工们说等等就等等。可两三个月又过去了,工资仍然没发,一些民工就有了意见,没钱就没吃的,没吃的还能干活吗?虽这样说,但谁也没有离开。找个事干不容易。
  包工头说不能说没吃的,中饭是免费的嘛。富生说费是免了,但菜清哗哗的,油星子都看不见,吃了没力气。
  富生说的虽是大实话,却得罪了包工头,当时人很多,包工头也没说啥,只是内心对富生很不满。最近的饭也奇怪,米很糙,色深,吃到嘴里粗得像沙子。炊事员说米口袋很粗糙,上面没啥字样,一般都有名称、厂家和生产日期,没见过这样的米,什么字也没有,有人吃了还拉肚子。
  老冒年纪大一些,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对事没过高要求。他家老屋几前年被洪水和泥石流冲走,他只掉了几滴眼泪,天灾人祸呀,认了吧,不认又咋的?所以油荤差,饭不好吃算不了啥,他这样说还真对民工们起了安抚作用,大伙都把火往下压。包工头对他很感激,说要给他发奖金。但奖金还没得到手,老冒就病倒了,病得很凶,整天拉肚子,没一点力气,人瘦了一大圈。接着还有很多人得了相同的病。医院检查说是吃了不卫生的东西,因为是群体中毒,医院报告了卫生防疫部门。防疫部门就到工地做卫生检查,结果发现问题出在大米上,工地上吃的米是陈化米,这样的米只能做饲料,人不能食用。
  媒体没介入,没有社会监督,事就好化解,建筑公司主动协调了此事,象征性地罚了款,事情就平息了。
  在这个事件解决过程中,富生看到了房产公司大老板彭总。四十岁的一个男人。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和蔼可亲。对民工总是语重心长,说一些热心热肠的话,富生看他的眼神,像看大救星。
  因为是食物中毒,公司理所当然应该支付医疗费,但老冒的奖金泡汤了,包工头的话没兑现,虽然这样,老冒还是很感激包工头给他们付了医疗费,在老冒他们看来,包工头支付了医疗费,已经谢天谢地了。
  5
  几个月下来,富生没拿到工资,和嫂子一家三口的生活成了问题,本来暑假结束了,二姑娘要上学,嫂子却没回去的意思。没有贵生的消息,她是不会回去的,就给二姑娘联系了附近的小学,结果因没本地户口,学校每学期要收600元寄读费。嫂子没钱,但又不能不让二姑娘上学。就跟打工的乡亲借钱,费了很大的力只借到300元。不交钱学校不收,找到校长,校长也没答应,这是民营学校,国家不给钱的,即使政府给钱的学校,也没有不交钱就能上学的先例。后来嫂子硬是一把眼泪一把心酸地说服了校长,校长说,好吧,我为自己做一次主,要是政府拨款的学校,我还做不了主呢,先上着,随后把钱交齐。
  一家三口在城里留了下来,理由很简单,孩子等爹,妻子找丈夫。但光等不是回事,人要吃饭,不能等着挨饿,富生已经够难的了,不能单靠他一人奔波。最后嫂子决定拾垃圾,拾垃圾也挣钱的,农村人啥不能干?
  嫂子拾垃圾。后面跟着的三娃儿,鼻涕一淌。手一抹,灰一染,他那块脸脏得锅底似的。于是在北市区的大街小巷,人们常看到一个衣服破旧的妇女,后面跟着一个花脸男孩,出没在垃圾桶和垃圾坑之间。
  嫂子挎一个塑料纤维大口袋,手持一把自制的铁丝夹子,很专业的样子。城市的人群中,男人盯漂亮女人看,女人盯住商店不眨眼,小孩看热闹,老人似乎看透了人间景况,目光总是呆滞的。而嫂子并不注意这一切,目光在旮旯角落寻找,当找到一块纸板,或一个饮料瓶,她脸上总会荡出一点点笑意。
  那天,她在垃圾箱里拾到一条项链,金晃晃的。嫂子觉得好看就捡了,她并不知道这条项链的价值。后来是龙改天觉得这条项链很有成色,就拿去请人鉴定。结果说这条项链镶有钻石,值五六千吧。嫂子不相信,就一条垃圾里捡来的东西值五六千?嫂子带着农村人的自信,摇摇头,那人没多说,出两千把项链买了,得了两千元,嫂子高兴,而那人更高兴,就像得了一件不要钱的东西。龙改天以此判断,这条项链价值可能在一万左右。龙改天这样说,嫂子无论如何不相信,她只知道得了两千元,值。
  得了两千元,嫂子有了一种富起来的感觉。心里盘算着怎样派用这两千元,当然先把借款还了,再把三娃的学费交齐,其余的积攒起来,带回去给老人治病。
  龙改天不上课时,经常来看嫂子一家和富生,他说别小看拾垃圾,有人拾成了大款,报上报道过一个昆明“破烂王”,有上千万的资产。最后成了社会名流。
  龙改天的意思,并不是说天天可以拾到值钱的东西,而是说通过拾垃圾,处理变卖垃圾,照样可以致富。龙改天说的那个“破烂王”,实际上是由很多人组成的实体。
  听龙改天这样说。嫂子认死理。就多了个心思,要像那个破烂王发家致富,从此她起早摸黑,风雨无阻,走街串巷,不放过任何可以变卖的废弃物,即使有人见到她捂着鼻子绕道,嫂子也无所谓,她要致富给这些城里人看。
  一个借过钱给嫂子的乡亲听说嫂子发了财,表面上来道喜,实际上是来要钱,结果嫂子怎么也找不到钱,钱是用塑料袋包了放到床铺下的,怎么没了呢?急得嫂子大哭起来。乡亲开始以为嫂子装的,目的是不想还钱,后来见嫂子的认真劲,就信了嫂子。跟嫂子出主意。报了案。没想到这一报案就惹出些麻烦来,派出所正在侦破项链案,据项链主人称,不在了的项链价值一万三仟元,警方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竞柳暗花明,嫂子在警方追问下,说出了钱的来源,负责项链案的警察高兴得一巴掌下去,把桌子拍得山响,电脑都被拍得休克了。
  买项链的人,死活不认从嫂子手头买了项链,又没证据。至此案件无法进行,嫂子因此也没脱干系,时不时被警方传讯,搞得嫂子偷了项链似的。   很快中秋节就到了。那天,富生多买了些菜,把龙改天也叫了来,嫂子下午回来得早,等富生从工地上回来。嫂子的饭菜已经做好,最高兴的是两个娃儿。龙改天带来两瓶啤酒和一瓶饮料,大人娃儿就喝开了。嫂子不喝百事可乐,只喝水。她说百事可乐像中药。
  刚吃上饭,天就黑了,开始还看得见月亮,龙改天说月亮是最公平的,现在那些大官和有钱人,和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但吃的住的就不一样了,他们吃一顿饭,够我们农村人苦一年,他们喝一瓶酒,够我们卖掉一头牛。嫂子听得有点吃力,富生说他在骂有钱人。龙改天说也不是骂他们,是想说明我们之间的差别。嫂子对龙改天说,你读出书来不就跟城里人一样了吗,到时你也当大官,我来给你料理家务。嫂子一席话把大家说得笑乐淘淘,就像龙改天真要当大官了一样。本来龙改天想说贵生的事,他认为贵生一定出事了,但他没说,过节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如果说了。那不等于用刀子往嫂子心上捅吗?吃完饭龙改天就走了。
  晚上云层越来越厚,很快就看不到月亮了,九点过,嫂子拿出月饼,还没切好,两个娃儿就抢了去。一家人正吃着,楼下就骚动起来,两个公安和联防队出现在楼道口,叫大家出示暂住证,娃儿们一看到戴大盘帽的人就哭,整个烂尾楼哭声一片。哭声来了,雨也就跟着来了,嫂子赶忙把塑料布拉起,尽管这样,还是不能完全挡住偏刀雨。
  嫂子去拉塑料布挡雨,没及时拿出暂住证,联防队的人就来了火,对嫂子叽哩呱啦地吼。嫂子说没暂住证,那些人二话不说。要把嫂子带走,富生说好呀,她跟你们走。还有两娃儿也没暂住证,一家三口全跟你们去,正好他们没饭吃。一个民警制止了联防队员,转身对嫂子说,叫你去派出所,是去办暂住证,这是国家的规定,是政府管理的需要,请你们理解。
  听这一说,富生消了点气,但绝不去派出所办证,闹了一阵,民警和联防队也没办法,就叫富生明天去派出所帮她们办证,说完就走了。
  刚才骚乱的时候。联防队从烂尾楼上叫下一些女人来,一看就知道她们不是良家妇女,穿着妖艳,涂了口红,平时看见她们站在烂尾楼附近的街边。和过往的男人搭讪。有时也带些男人回到烂尾楼。具体干些什么,可想而知。有暂住证的女人回到了楼上。没有暂住证的被联防队带走了。
  到半夜的时候,嫂子被雷声震醒,或者说她本来就没睡透彻,迷迷糊糊中就睁开了眼。雨越来越大,一股风进来,她感到脸上冰凉,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凉,她意识到被子淋湿了,三娃脸上有光在流淌,实际上是雨水在淌。她赶紧爬起来,不知先给娃儿脱湿衣服,还是先补漏房子,三娃翻了个身,就开始咳嗽起来。嫂子赶紧垫了凳子,站上去把挡雨的塑料布向上提,刚提上去,下面的挡板和塑料布之间就露出了缝隙,雨丝从缝隙飘了进来,没办法。她只有取下挡在过道里的隔板,挡住了塑料布下面的缝隙。隔板提走,原本她们住的简易隔房,就成了大通房,她们的铺成了大通铺。“家”露在了楼道里。
  嫂子刚要下凳子,凳子跷了一下,她就掉了下来,她顾不得扭了脚的疼痛,先把三娃弄醒,脱了衣服,但找不来厚的衣服给三娃换,还好,她发现自己只是脸上有些湿,身上还热乎着,就抱紧三娃,用自己的身子给三娃取暖。三娃咳嗽,很快又睡着了,嫂子发现三娃身上并不凉,相反很烫,怪了,她用手背贴在三娃脑门上,发现三娃发烧了,没有药,嫂子急得想哭。
  雨还在下,嫂子把被子横过来,把湿的半截调到铺外,用没湿的半截给二姑娘盖好,自己只捂了脚,靠在隔板上抱着三娃,她身子弓着,目的是和三娃贴得更紧些。三娃咳的时候。她就轻轻地拍着摇着,并用头偏底下去。用脸挨着三娃的脸,好像以此来减轻三娃的病情。
  那晚。富生并不知嫂子一家住的地方漏雨。回八楼睡下的时候,雨越来越大,还好,富生的铺刚好避着雨。大概是城市灯光的原因,天上那些云层并不是漆黑一片。看得出一些云的层次。发着闷黄的光,翻滚着,夹杂着时起时落的闪电和闷雷,雷声不大,好像是从天边碾过。
  平时,富生干了一天的体力劳动,倒下就睡,那晚他没有,他感觉到雷声里伴杂着女人的呻吟声,飘飘浮浮。雷声远,呻吟声近,好像是从九楼飘下来的。是一种极端夸张的声音。富生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不久就有鬼鬼祟祟的男人从九楼下来。
  富生翻去覆来睡不着,她脑子里尽是女人夸张的呻吟声。他想象着男女间做那事的情景,想着想着,奔驰车女子就浮现出来。几次见到那女子,她虽然穿的衣服不同,但都有个特点,就是紧身,一个女人的身体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她身材高挑,穿的都是暗花料子,走起路来,全身扭动,特别是胸部和臀部,花花哨哨像条美人蛇。在富生的臆想中,她的身子和他缠在一起,这条美人蛇把他缠得没一点空隙,这种体验使他兴奋不已,甚至在工地上,在悬空的脚手架上,这条美人蛇也在他脑海中蠕动。有一次。他险些掉下楼来。
  6
  富生没忘记找哥的事,奇怪的是,每次说起哥的事来,老冒就吞吞吐吐,而且老冒还叫他不要在工头面前暴露自己是贵生的兄弟。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富生也没多想,后来见哥这样长时间没消息。他就有了一些担忧,想弄个明白。
  工地上开始冷清,一些工序停了,包工头说是材料供不上。实际上可能是资金不足,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只发了基本生活费。
  这天下午,大路旁的宣传栏前围满民工,富生也挤过去。上面是第一批休息人员名单,富生在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富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老冒说大家轮着休息半月,富生说有工资吗?老冒说上班都拿不到工资,没上班哪来的工资,这半月就等于下岗。
  富生也没说什么,休就休吧,反正上班也没钱。
  富生又开始流浪街头,像以前一样,他又来到小北门附近转悠。是希望找到哥,还是为了别的目的,说不清。和以往不一样的是,他开始注意来往的车辆。希望出现一辆车头有方向盘标志的车。路口有很多卖报和发送各种信息单的人,只要车一停下来,这些人就蜂拥而上,从第一辆车开始,挨个问要买房吗,要办证吗,有的干脆就不问,唰,一张买二手车的卡就飞进车里,上面的联系人,不是潘长江就是赵本山,不是赵薇就是林青霞。这些人在车缝里穿来串去,如神兵天降,他们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是一片刹车声,惊心动魄。   富生有了看报习惯,虽有很多字不认识,但也能看出个大概。他买了份《生活时报》,第一版的一幅大照片。是一起车祸现场,惨不忍睹,车轮下的人躺在血泊里,面目不清。富生很快翻过,想从报里发现一些刺激人的消息。诸如强奸抢窃之类,但没有,有篇题为《红灯为生命而亮》的报道,讲的是行人闯红灯照常罚款的事,富生感到奇怪,怎么走路也被罚款?他自然没读出个究竟。
  他把报纸插到腰带上。抬头就看到了那个讨钱的残疾人,他像上班一样准时,每天下午五时出现。他不是时时都低着头,一旦街上发生了什么,就抬头张望。那种张望很奇怪,斜瞟过去,而且表情都一样,没有变化,表情是凝固的。富生有所不知。这表情应该是当初车祸时,一刹那出现的表情,惊慌、恐惧、错乱。总之,是人类最痛苦的表情了。一对搂抱着的年轻人,走到面前才发现残疾人,也许是出乎意料,女孩惊叫一声,退了几步,有的人干脆就绕道走,而一个小孩从母亲手里拿了钱,给残疾人送过去,为了表示谢意,残疾人的脸稍抬了一下,这一抬头非同小可,小孩被吓得边跑边叫。小孩的母亲拉起小孩就离去,残疾人望着母子俩的背影,眼眶潮湿。
  富生也绕开那个残疾人,他回烂尾楼推单车时。看见二姑娘没上学。就把二姑娘骂了一顿,二姑娘只哭不讲话,问嫂子,嫂子开始也不说啥,只是不停地摇头,不给读就不读。
  后来富生才知道,二姑娘拖欠的寄读费没交清,学校不给读了。二姑娘上小学三年级,成绩跟不上。还受城里娃欺负,和她坐的女生说她身上臭。不跟她坐,有男生骂她小叫花子,二姑娘去一次怕一次。嫂子说算了,即使有钱,这学也没法上了,谁叫我们是乡下人呢,况且300元寄读费不是小数目,原来借的还没还清,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干脆不上了。
  二姑娘流着泪,富生也没啥说的,他心头烦,没吃饭就来到富康小区门前,在小区大门附近溜达。龙改天告诉过他,这是省城的富人区,里面住的都是有钱人,富生早就想进去看看,一直没敢,从大门看进去,里面仙境似的,也许用仙境来形容都不准确,仙境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境界,而富康园是现实生活中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地方。当然说看得见摸得着也不十分准确,富生想进去,就从没进去过,就别说摸得着了。富康小区的保安人高马大,神气活现,进出的人都用卡片打卡。他试过进去,刚走到门前,保安上下打量他,那打量的目光哪是人的目光?就直接是两把刀子,扎得富生心痛。保安要他出示门卡,他说没有,保安要他登记,问他找谁,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保安瞪了他一眼。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记得几次遇到奔驰女子都在这个时候,他心头突然紧张起来,心扑扑地跳,他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心事,就装出没事的样子,不管怎样装,他的眼睛都没离开小区的门。
  出来的小车很多,但都没发现目标,他想她也许病了,或者出了远门。一想到她病了,富生就焦急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守在她病床边的情景,给她喂药,帮她盖被子,然后用手摸一下她脑门,看是不是在发烧。总之一切都像生活中的情景一样。正在臆想得有些温暖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出现了,最先是车头出来。然后是方向盘一样的标志,再然后就是他盼望的车体。是她,他一阵激动,忙上了自行车,小车的速度很慢,在小街的边上停下,她从车上下来,像上一次见到的一样,她转过一个弯,就来到大街上,走到小北门路口,往残疾人的碗里放了钞票。还是一百元的,而这次放的不是一张,而是两张,那残疾人仍然没抬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回到车面前。打开车门,弯腰找什么东西,弯腰的时候,白纱巾已掉在地上。她上了车就开动了。车速很慢,像个风度翩翩、雍容华贵的贵人。富生拾起白纱巾本想还给她,但他犹豫了一下,把纱巾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他骑着单车跟着,小车在路口停下,绿灯亮后就转了个弯,朝东边去了,城里车多,她的速度并不快,富生还算跟得上,富生虽然走的单车道,眼睛却盯着奔驰,有时他闯进了汽车道。自己也全然不知。后面的车疯了一样,时不时有急刹车的声音,但好像都跟他没关系一样,他走自己的。想怎样走就怎样走。
  他感受到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充实,发现今晚的夜色是最美丽的夜色,街灯都为他而亮,道路都为他延伸,鲜花为他开放,甚至女人也为他美丽。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自行车速就快了起来,快得什么都不在话下。快得忘乎所以,快得像辆奔驰车。
  他和奔驰多次擦肩触角,她温柔地响着喇叭,这个喇叭是为自己而响的,就像跟自己打招呼,说明她注意到自己了,这样一想他就兴奋,使他更兴奋的是。奔驰擦着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多么温柔的体温,这跟公交车擦着自己不一样,公交车擦着自己,他会骂一句,眼睛瞎了?
  人们把大卡车称为第一杀手,特别是工程大卡车和空大卡车,速度之快和乱开车,早已司空见惯,车刹不住了就刹不住了,不管你是行人还是其它车辆,撞你没商量。在市内,公交车和中巴车是路上最危险的东西,几乎每辆公交车都霸道,几乎每辆中巴车都疯狂,横冲直撞,中巴车抢客,公交车虽不抢客,但从不顾及其它车辆和行人。
  富生并未意识到这些,他只知道擦着他的公交车讨厌,他很想一块石头砸过去,但他没功夫,他要和奔驰一起并肩,一起前行。奔驰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灯红酒绿,情意缠绵,奔驰就像一个绅士,在一家叫天籁的茶室前停下。
  她进了一个临街的包房,富生从窗帘的缝隙中看进去。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他看不清男人的面孔。但他感觉到这个男人很讨厌。
  他在外面等着,天就下雨了,天下雨的时候,他躲到电话亭旁,并把手凑到嘴上哈了两口热气,然后放进衣袋准备取暖。结果他触到了白纱巾。白纱巾是她的贴身之物。富生感到从未有过的富有和温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室的大门,雨越来越大,而且没有停下的意思,寒冷在空中飘来飘去,然后向四周扩散。这是种无边无际的侵袭,富生感到了阵阵凉意,他弓着背,耸着肩,挤压自己,尽量缩小体积,减少受寒面,然而雨就是雨,它不会因为人的愿望而改变本质。
  雨淋出一个湿漉漉的夜空,浸润出漫无边际的幽蓝,人不经意地就跌进了一种怀旧和缠绵的情怀中,雨声如诉,一种温馨娓娓道来。幽蓝的夜色中,茶室桔黄和玫瑰红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虽然富生感受不到这样的温暖和情调,但他此时的心情很奇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茶室门口撑开了一把红伞,正正地开在茶室门前,映照着茶室的红色灯光,像一朵绽放的花,通透、美丽和温暖。那个男人举着伞,她依在他怀里,他们一起上了奔驰。
  那个男人好面熟,富生在想他究竟是谁呢,富生终于想起他就是公司的老总,那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彭总。那次彭总处理食物中毒事件时,拍着老冒的肩膀对大家说,你们是城市建设的大功臣,你们是公司的一员,你们有难,公司不会不管。彭总说得诚心诚意,润心润肺,富生都被感动了。
  幸好富生在想事。不然富生不知该如何是好,追还是不追,当他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或者说已经想清楚了的时候,车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样,追还是不追,已经没了意义。
  7
  有过这次经历后,富生就开始研究路标,那些花花哨哨的路标使他绞尽脑汁。他发现左转右转。还是直走。都有规定的车道,路面和路上方的标杆上都标有箭头,是可以预先知道的。但头疼的是,有的地方,标杆上的路标和地面的路标不一致,左转还是右转,让他左右为难。所以,那晚他跟着奔驰,转弯还是直走,他搞不清楚,他直走的时候,奔驰却转了弯,他发现后才又改变方向。差点被后面的车撞了。
  有一次,他没等来奔驰,而那残疾人却每天都在。富生本想问残疾人,那女子为啥给他这样多的钱,但他没问,富生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那样的表情似乎在拒绝一切,包括交流。富生甚至害怕,他发出声来的样子像他的面孔一样,富生守在他的旁边,像成语故事中守株待兔之人。富生想只要守住残疾人,那女子就定会出现,别以为富生没见过世面,有时也有聪明的一面。
  那天黄昏时分,奔驰车终于出现。但意外的是没停下。一般她会在离残疾人不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上去朝残疾人碗里放钱。这次没有,奔驰车直接上路走了。开得很快,而且不是以往走的路线,富生觉得奇怪,好在车多,路口也多,所以堵车,不然富生就跟不上了。
  奔驰在昆明宾馆停下,富生想不到的是,上面下来的不是那女子,而是一个秃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富生有些失望,为了证实,富生认真看了车牌号,没错呀。出于好奇,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跟着那男人进了宾馆。他看见宾馆门前的旗座上有四颗星星,他听说过星星的多少表示宾馆的级别,最多的是五星。宾馆大厅内珠光宝气,那种阵势是富生从来没见过的,门外是两个门童,门内是两个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像两束花,鲜艳而漂亮。
  富生发现玻璃门是关着的,那男人走过去,玻璃门就自己开了,男人进去后玻璃门又自己关上。富生走到门口不敢进,他担心玻璃门不开,也担心门童会拦住他。大厅的外壁全是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一切。富生看见那男人进门后就到一个小姐身旁,小姐见到他就站了起来,两人抱了一下,然后双双进了电梯。
  富生揉了一下眼睛,骂了句狗日的,就走了。
  第二天傍晚,当奔驰又从富康小区出来,仍然没在残疾人附近停下,富生吸取了经验,没跟着去,而是继续在富康门口溜达。
  一刻钟后,一辆白色轿车从富康小区出来。富生没注意这辆车,是车在老地方停下。富生才斜了一眼,这一眼让富生突然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车上下来的竟是奔驰女子,她比以往都穿得漂亮,裙带飘荡,五彩云霞,在天快黑的时候,像一朵彩霞落到大街上。
  她到小超市买了一袋水果,依旧来到残疾人身旁,残疾人也同样没抬头,她把水果给残疾人放下就走了。
  奔驰女子搞啥名堂,今晚一定要搞个明白。富生一直跟在她车后,她来到一个宾馆,当然不是昆明宾馆。她同样进了电梯,富生也大着胆子跟了进去。电梯里,他们隔得很近,富生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和体香。整个过程。她没有正眼看富生一眼,富生也没敢看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上电梯后按了五楼。富生没按。富生不知道要按楼层,更不知自己要到几楼。所以女子出电梯,富生也就跟着出了电梯。过道里很静,她的脚步声虽不是很响,但很特别,是那种慢节奏的高跟鞋声,富生跟随其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她的背影,当然还有她的屁股,没第二人知道,所以富生看得很认真。她的屁股真漂亮,左右分明,紧身裤花花哨哨,开满了山菊花,两朵最大的正好开在屁股最丰满的部位。富生想入非非,这女子就是不一样,连屁股上都开满了花花。
  她走到506号房间,停了脚步,脚步声刚停,门就开了,那个姓彭的老总站在门内,她进去后,门就关了。富生看了一眼那道门,骂了一句狗日的。
  富生推着单车,没骑,一直走到烂尾楼,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来的。或者说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在走路。他眼前只有她的屁股,开满了山菊花的屁股。还没走到烂尾楼,富生就看见街边站了很多女人,其中几个住在烂尾楼九楼的,面熟,他从没和她们打过招呼。其中一个看着他笑了笑,就走过来和他搭腔,虚斜着眼看他,那眼神很媚,也很勾魂,女人用手拐子拐了他两下:玩吗?富生没说话,只是笑笑,那个女人对他说大哥,别老是笑,一个男人在外面也不容易,闷得慌。找点乐子吧。我们也不容易,凑在一起玩玩,别人都说我功夫好。吹拉弹唱样样会。
  富生并不知道吹拉弹唱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和那种事有关。富生一边听一边想象着吹拉弹唱,这一想,他的心理和生理就开始有了些反应。天黑,什么也看不见,干脆来一把。那女人见他在犹豫,就趁着兴儿,在他裤裆抓了一把,这一抓什么都清楚了,那女人笑了起来:哦,好雄哦,小弟弟在俏皮喽。
  富生还是笑笑,也不走开,女人又推了他一下,他终于说了句:我没钱。
  女人说你说什么哦,吃饭总有钱吧。有些大哥宁可不吃饭不养家。也要找小姐。难道你就不是男人?
  女人看他在犹豫就又说,很便宜的。五十元就搞定,等于交个朋友。
  富生还是笑笑,女人对他说你有毛病。说完就过去忙乎别的男人了。
  富生心神不定地回到烂尾楼,嫂子还在等他吃饭,富生怕嫂子问起哥的事,就说吃过了,说完就直接上八楼睡了。最近嫂子开始怀疑富生所说的关于贵生的事,即使是保密工作,也不能说不要家吧。嫂子一肚子的疑问,就向派出所报了案。   富生睡不着,奔驰女子和刚才那些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交替晃悠,晃来晃去。他身上欲火中烧,大冷的冬天,他竟然脱光了衣裤平躺着,也不盖被子。赤身裸体,四肢大字形分开,好像在向世界宣战。他拿出那块白色纱巾闻了又闻,他闻到了奔驰女子的气味,他刚才在电梯里闻到过这气味,他用白纱巾在自己身上抚来摸去。
  也许是纱巾起了作用,他腿根处膨胀起来,那东西恶狠狠地对着天空,好像要向夜空发起总攻。他开始后悔刚才为啥不要小姐,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听到楼道上有人上楼的声音,并且有女人在说话,而且是熟悉的声音。他爬起来从篾笆缝隙中看了一眼,没错,就是刚才那女人。妈的,怕个球。
  富生竟然光着身子上了九楼。
  8
  休息这段时间,富生没闲着,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奔驰女子的活动规律和活动范围。富生回想起来,这段时间好像天天和那奔驰女子在一起,那种感觉甜蜜又苦涩。
  不久就开工了。上了工地就开始忙碌起来,民工们都像在泥水里泡过一样,个个满身泥浆。大冬天的,富生只穿了一件单衣,别人问他冷吗?他说冷啥,多干点不就热和了。听了富生的话,包工头大笑起来,他对富生说:怪不得你干得这么卖力,多干点热乎,热乎就是省衣,省衣就是省钱,省钱就等于赚钱。这就是包工头的理论。
  有人跟包工头开玩笑说,老板,也给你多赚点,你来多干点吧,多干了热乎,热乎了就省衣,省衣就是省钱,省钱就是赚钱。
  说着那民工就放下了活计。包工头说咋停了?那民工说我们都不干了,给你一个人干。好让你多赚钱嘛。说这话的人和包工头关系不一般,否则就得罪老板了。在工地上,谁是爷,包工头就是爷,什么都由爷说了算,不服也得服,不服,你就当个爷看看。
  正说着,就来了两个警察,警车往大路边一停,给工地平添了几分紧张空气。大家见警察来了就没再说话,老冒见到警察就溜进了工棚。警察找到包工头出示了证件,包工头就带着他们进了办公室。
  富生问老冒,警察来干啥,老冒说反正跟你我都没关系,干活吧。半个小时后,包工头出了办公室,然后叫老冒进去,老冒边走边说,怎么叫我呢,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冒这样说,说明他知道什么,不然警察还没问他什么问题,他怎么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呢。老冒进去也是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出来的老冒一句话不说,神情有些异样,还没戴安全帽,他直接上楼顶了,不戴安全帽是要罚款的。
  警察走后,包工头就叫来老冒,两人在工棚里谈了一阵。随后。包工头打了个电话给彭总,说有重要事商量,说完开着车就要走。一个民工上去拦住包工头要工钱,民工说母亲病了住院,等钱看病。包工头见这个民工挡住他的去路就火冒三丈:你是不想干了?民工说,给钱就干,不给钱就不干,干了得不到钱,还干什么?
  一听这民工的语气,就是不想干了的意思,可能是其它地方找到了活计,否则他不敢这样说话。包工头没给明确答复,就发动了车,一脚油门过去,民工就倒下了。包工头下车看了一眼,就又开车走了。
  民工的头碰到路边的石头上,血流满面地倒在地上,神志不清。有人打了110和120,不知谁多了个心眼,跟晚报打了个电话。
  这事在报上曝光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被撞民工住进医院,包工头被拘留。被撞民工家属状告建筑公司,民工集体罢工,要求发放大半年的工资,扣发农民工工资问题再一次摆到市政府领导面前。
  媒体将关注事态发展。
  9
  大学毕业已不再分工,龙改天眼看快毕业了,但工作还没着落,他知道这两天富生工地罢工闲着,就叫富生跟他一起去联系工作。
  富生哪有时间跟龙改天跑工作,虽然没上工地,但也没闲下来,每天下午时分,他像以前一样,守候在富康小区门口,说目不转睛夸张了一点,但他来到这里就死死盯住小区大门,不放过任何一辆黑色轿车,或者白色轿车。
  残疾人同样坐在那个位置。那个地方就像他的岗位,和交警的岗亭一样,除了大风大雨,他都在,像一个出勤率很高,又忠于职守的职员。
  已到了下班高峰期,人流车流疯了一样,富生又想到老家发洪水的大江。此时,正是交警换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警察迈着正步从街边走到十字路中心的岗台,然后两个警察互相敬礼,新换上的警察站上警台。富生看到他指挥交通的一招一式,像个机器人。样子滑稽,像电视里的香港警察,在隆重仪式上迈正步。
  富生把自行车放到路旁,也像赶来上班一样。
  富生已有段时间没来这里守候了。他刚准备买个面包当晚饭,那辆奔驰就出了富康小区大门。富生从开着一条缝的车窗看到。里面的人正是奔驰女子,例外的是她没在残疾人的附近停下,车也不像以前那样平稳缓慢,过小北门路口时,还闯了红灯,醉醺醺的样子。车速很快,一路呼啸而去,通过一处摊点时,把一辆卖水果的三轮车冲倒,也没下来就扬长而去。富生被甩得很远,富生虽然用了很大的力,最后也被甩掉了。
  富生没了目标,但到每个路口,他都没犹豫,直奔天籁茶室。
  果然,那女人又来到天籁茶室,奔驰车七横八歪地停着,像一个书法家的败笔。彭总还是坐了面对街面的位子,他俩没了以前那种闲情逸致,而是一脸焦急,然后又焦急地打电话,很快就出了茶室,他们说了些什么,富生自然不知道。
  奔驰真像奔驰,箭一样,富生没跟上。没跟上就没跟上。关键这时偏偏下了雨,一个电闪把城市照得很亮。照亮了也就照亮了。关键是一个响雷过后,富生就落到了地下。他开始以为被雷轰了,闪电时,城市所有的灯光黯然失色,整座城市只有闪电雪白的亮光,白得耀眼。虽说只是一瞬间,他赶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一个巨响的大雷就像炸碎了城市。他没理由不落到地下,落到了一个水洼里,那块白纱巾也险些掉到地上。他用双手捂着白纱巾,全身已经湿透,冷得发抖。他心头一阵鬼火,在白纱巾上狠狠亲了两口。
  富生终于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全为奔驰女子活着,天天想着,时时念着,牵肠挂肚,但又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已经没了耐心,他突然感到很累,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妈的,怕个球。   就像是回避富生。那次以后。奔驰女子就再没有出现。而富康小区的保安开始注意富生。虽然富生像盯一块蛋糕一样盯住富康的大门,但没进去的意思。所以保安感到很遗憾,只要富生一只脚迈进富康的门,保安就会采取行动。
  几天之后,富生他们的拖欠工资得到彭总的口头承诺,大伙就复了工,富生几天没见奔驰女子,就撤离了富康小区,上了工地。
  这几天,工地热闹起来,来看房子的人很多,大多是开着车来的。那些鲜亮的车一停,一般上面就下来一些男人和女人,下来的女人,大多鲜嫩时髦,她们娇滴滴地挽着男人的手腕,指指点点,目光全在房楼上,没人注意全身灰泥的民工。
  在这种时候,民工总是盯着那些城里人看,看着那些女人一样漂亮的轿车,又看看那些轿车一样漂亮的女人,看得收不了眼,目光中有些悲凉。富生嘀咕道:狗日的城里人又有车又买房,哪来那么多钱。
  10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傍晚,和往常没两样。北市区的大道依然宽敞,人们都忙着回家,车流照样汹涌澎湃。
  这时正是下班高峰期,不知哪来这么多车,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街头道尾,一辆接一辆,像人类大迁徙。近两年来,有关部门统计过,昆明每天要增加300辆新车。大多是私家车。按人均拥有量排居全国第二。
  所不同的是,这个傍晚对于富生他们来说,心情犹如灿烂的阳光,高兴劲就像那些刚建好的楼群,喜气洋洋。他们领到了拖欠的大部分工资,两三千元啊,拿在手上的感觉,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这些钱好像不是自己苦来的,而是意外的收获。
  民工们骑上自行车,头上都戴着安全帽。有的车上还放着铁铲、钢钎之类的工具,也许是因为路面宽阔的原因,他们归心似箭,像脱缰的野马,拿出了农民加工人的劲头,有的吹口哨,手离车把,肩并肩,手拉手,勇往直前。本来单车道和机动车道是分开的,中间有隔栏,也有缺口,只要带头的民工从缺口进入机动车道,后面的人就跟着进入,然后又退出机动车道。勇往直前的民工队伍就穿针引线地穿梭在单车道和机动车道之间,成为这人流中最具活力、最耀眼的一部分。
  富生戴的是一顶红色安全帽,夕阳照射下尤其显眼,他跟着大伙穿行在马路上,心情同样高兴。出纳发钱的时候,包工头就在旁边,包工头低声问他。
  你就是贵生的兄弟?
  富生说是的。
  包工头说有点事要跟你说。
  富生问啥事?
  包工头说是和你哥有关的事。
  听说是哥的事。富生耳根立了起来,本想听包工头说完,但包工头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富生觉得有些奇怪。包工头说话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不一样,很谨慎的样子。什么事,明天说也不晚,富生数好自己的钱就跟着大伙下班了。
  天气有些冷,富生没手套,他一支手插在裤包里取暖。一支手扶着单车把手。扶着单车把柄的手像针扎一样,僵得发疼,他还时不时用扶单车的手擦鼻涕,鼻头在寒风中冻得像红萝卜,这红萝卜被手一捏就更红了。当然,擦鼻涕的时候,一支手捏鼻,一支手插在裤包里,单车就失去了控制,失去了控制的单车免不了左右摇摆起来,在单车道上摇摆两下好像也没人说啥,但在机动车道上摇摆,免不了就有汽车鸣叫和刹车的惊响。这种声音,富生听得多了,你响你的,我走我的,不就开个车吗,有啥了不起?老子见多了!
  富生多数时候在机动车道上,车们都绕开他走。还好,快到小北门十字路口的时候,他进了单车道。他向街边看了一眼,残疾人还在那里,残疾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富生突然眼前一亮,他又看到了奔驰车,奔驰车从残疾人旁边经过,但没停,从车窗看进去,奔驰女子仍然戴着墨镜。富生本来直走,结果转了向,跟在奔驰身后,像个威严将军身后的随员。好长时间没见到奔驰女子了,他眼前尽是奔驰女子的屁股在晃动,那屁股仍然花朵一般绽放。就在他转弯时,和一辆微型车擦肩而过,旁边人说好险,富生虽然听到了这些感叹,但他不觉得是说自己,仍勇往直前地追赶奔驰。奔驰已经过了十字路,富生想赶在红灯亮之前穿过去,对,穿过去,事不宜迟。红灯亮之前,电子数字正从321闪跳下来,1过后,红灯就亮了。红灯亮的时候,勇往直前的富生仍然勇往直前,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离开过奔驰车,一辆中巴车过来,中巴就是中巴,理所当然地冲过来,富生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地冲过去。中巴车过去之后,富生就躺在了中巴车的轮下,他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那残疾人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晃了几下。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人们看到一辆飞奔而来的中巴车。毫不犹豫地撞向一个骑单车的民工,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刹那间,一朵红色被抛向高空,又从高空砸了下来,那个红色安全帽,不由分说地被甩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有人说那朵红色像个太阳,有人说那朵红色像一团火焰,又有人说那朵红色像一团飞舞的血,黄昏时分的血,染红了夕阳的血。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昏,路过小北门的人们看到一个小伙子躺在小北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身下是比夕阳更红的血。小北门十字路口像个巨大无比的时钟,躺下的小伙子双腿叉开,像正指着下午六点半的时针。
  11
  据有关部门统计。近几年的交通事故中,60%的遇难者属于外来打工人员,而遇难者中大多数是男性。随着外来打工者的大量涌入,这个比例还在递增。交通事故的发生率也越来越高,给群众的生命安全带来严重威胁,造成了遇难家庭的巨大痛苦,也直接影响到了社会的稳定。
  造成交通事故的因素很多,但外来打工者的交通安全意识淡薄,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面对这一日趋严重的现状,有人建议对外来打工者行进交通法规宣传和法制教育。甚至建议在进入省城的各种车上和公共场所发放宣传单。
  这天,到医院看望富生的龙改天就接到了这样的宣传单。法学院学生龙改天看完宣传单,感慨良多,他想组织一个交通法宣传志愿组织。
  当看到富生成了植物人。龙改天心情沉重,这是比死还可怕的结果。死是短痛。而植物人却每天都往人心里捅刀子。   事发当时正是晚饭时间,交警下班,也没交通协管员,肇事司机逃之夭夭。事后近一个小时,警察才赶到现场,当时的目击证人已陆续离开,留下的又没看清肇事车的车牌号。事隔几天之后,看到残疾人天天傍晚都守在路口,警察才灵机一动,询问了残疾人。残疾人什么也没说,只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中巴63582。果然一查就抓到了肇事司机。
  抓到了又怎样,就是枪毙肇事司机十次,富生也不能醒来。不过,只要抓到肇事司机,治疗费就解决了,嫂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肇事司机是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城附近卖地的农民基本算是暴发户,手头有了钱就买了中巴,以前大字不识的,往驾驶室一坐,也成了司机,干起了客运这一行。地地道道的土话从他们嘴里出来,吐沫横飞,一口一个脏字,跑起车来像打仗,闲下来就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地上,赌上两把。他们开车的特点是横冲直撞,和同行的中巴相遇,就拼命地赶超,争到前面抢生意,他们根本没注意其它车辆和行人。他们眼中只盯住搭车的人,或者说他们盯住的不是搭车人,而是搭车人的钱口袋。谁遇到他们谁倒霉,刺耳的喇叭声不绝于耳,不管你是谁,脚瘸的还是年老的、小孩还是病人,他们的中巴都轰隆隆地向你碾压过来,下雨天溅你一身脏水,晴天就扬你一身灰土,当然没被撞着就算你走运了,他们自己都说这不是拉客,而是抢钱。
  这些没有文化,只知道赚钱的人,这个样子似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交警部门对此反应迟钝。有市民这样说过,吊销所有中巴车司机的执照,基本没有冤假错案。
  富生的事,像一块压在人们心里的石头,叫大家喘不过气来。
  龙改天也快毕业了,工作仍没着落。这段时间他都来医院照顾富生。龙改天见富生的样子就心情沉重,为何什么难事都落到穷人身上呢。本来心里已经很难承受,而想不到的是,另一个同样难以承受的事又来到他的面前,同样的厄运降临到同一个家庭,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个事情是两个警察告诉他的,当时公安问明了他和富生家的关系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他,富生他哥贵生,一年前死于一起车祸。
  龙改天是学法律的,他以专业的敏感关注这件事。现在交通规定不再是一种规则,而是法律,国家新颁布的交通法第七十六条第二小款规定:“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之间发生交通事故的,由机动车一方承担责任。但是,有证据证明非机动车驾驶人和行人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机动车驾驶员已经采取必要处置措施的,减轻机动车一方的责任。”
  龙改天对贵生出事时的情况并不清楚,所以想找老冒了解一下,但老冒失踪了。老冒是十天前失踪的,包工头说谁也不知他的去向。老冒的失踪说明案情复杂,龙改天的直觉告诉他,老冒的失踪和贵生的事有关,至少老冒是知情人。
  根据新交通法,不管贵生是否违反交通安全法,机动车司机都要负主要责任。据公安部门提供的情况,当时肇事司机是逃逸。这就不再是交通法规定的,对驾驶员吊销驾驶执照和终生不能重新取得驾驶资格的问题,而涉及到刑法问题。龙改天想接触一下贵生的案子,但又无从下手。
  担心嫂子受不了,贵生的事,龙改天一直瞒着。而事实上,嫂子已经知道实情,所以几天卧床不起,还好,老家已经来人,照顾富生的事已得到解决,龙改天开始了寻找就业的慢慢长途。
  本来,龙改天可以去一个农村中学任教,他不愿去,他说自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读大学的目的就是要逃离农村。他打算先找一家律师事务所打杂,再考律师资格,而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律师事务所,结果不是满员就是要女的,女的做秘书。打理一下办公室较为合适,人家一看他五大三粗的,就拒绝了。
  走投无路的龙改天,只得改变就业方向,不限于法行,无论是什么活计,那怕是体力活,也先干着,只要留在城市就行。这天说不清是第几次来人才市场,他找到一家叫安居的房地产公司,填了表,记了电话。第三天来到公司人事部门面谈,人事部门和他谈了之后,就带他到销售部找经理,他们在销售部等了一会儿,经理才进来,进来的经理高高大大,很神气,待经理转过脸来,龙改天就傻了眼。
  经理竟是同村同学铁杆。
  铁杆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打了条紫红的领带,下意识地打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微偏着头,微笑着向人事部人员点了一下头,才把目光转向龙改天。
  铁杆的目光。针一样扎向龙改天。龙改天本来想走,但始终没站起来。其实铁杆的目光很平静,像面对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慢慢收回目光,拾起办公桌上的表格,瞟了一眼。其实铁杆早就从表格上得知,来应聘的就是他的同乡同学大学生龙改天。
  铁杆开始谈话,本来谈话应该互相对视,一则表示尊重,二来也通过谈话,察颜观色,对对方有个直观印象,从而了解对方。但铁杆没有,他看着表格,漫不经心的样子,自然旁边的人没看出个啥来。铁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龙改天和人事干部谈话时。一直用普通话。而此时,大学生龙改天改用了方言,几句方言出口,搞得气氛很不协调。铁杆停下谈话。抬头盯着龙改天,并对大学生龙改天说,请用普通话,这是面试,普通话也是考核内容之一。大学生龙改天听铁杆这语气,肚子都气炸了,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还是没有,忍了。这是一次机会。如果铁杆不要他另当别论。
  大学生龙改天说了普通话,龙改天觉得自己的普通话不如铁杆。在这方面,铁杆历来都比他强。
  他问:姓名。
  他答:龙改天。
  问:如果进了公司,你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答:小事。
  问:为什么。
  答:因为我想做大事,而做小事是做好大事的前提和基础。
  诸如此类的问答之后,龙改天心想牛啥,不就是个高中毕业生吗。
  谈话结束,铁杆在表格上写了几行字就交给了人事部门,人事部门的人对龙改天说,你可以走了,我们会通知你结果的。人事部门的人说完就走了,龙改天也起身要走,铁杆对他说,龙大,你留一下。   龙大是龙改天的小名,铁杆这样称呼的时候,改用了方言,举止也随和起来。
  铁杆对龙改天说,今晚我请客。
  12
  就这样。大学生龙改天进了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龙改天带铁杆到医院看望了富生,嫂子见到铁杆,说不上很高兴,但也非常感激。
  很快,铁杆当经理的事在老乡圈里传开,也传到了老家,乡亲们都知道,大学生龙改天跟铁杆打工,乡亲们都说铁杆有本事,为干河村人争了光。
  脑子并不好使的嫂子,突然想到个问题,都说读书才有出息,连知书达理的铁杆爹也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龙改天爹妈省吃俭用,把棺材都卖了供他上大学,毕了业还找不到工作,而铁杆没上大学,反而出息了,龙改天这大学不是白读了吗。一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摆在嫂子和干河村人面前:读了大学没工作,不如不上这狗屁大学。
  铁杆和龙改天的事,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旧观念是个挑战,读书观念开始动摇,这给本身就读书难、读书观念不强的农村贫困山区带来了巨大冲击,也大大激发了干河村人进城打工的热情。中、小学生纷纷退学,干河村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也基本退学。进城打工。连嫂子读高一的大儿子石头也想进城打工。
  干河村人都走光了,只剩一些老弱病残和小孩,进城打工成了干河村人发家致富,像城市人一样生活的梦想。
  不久,位于省城北边的那栋烂尾楼就住满了干河村人。
  而富生的事,一个血腥的交通事故却被干河人渐渐淡忘,他们成为这座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红绿灯闪烁的交通十字路口。
  13
  从龙改天身上,干河村人得出读书无用的结论,他很狼狈,也很沮丧,甚至怪自己没出息,才有如此负面影响。而从一个读书人的角度考虑,他意识到此事本身的严重性。他无力改变乡亲们的看法。他知道并不是干河村一个地方如此,整个中国都这样,贫穷的农村人不怕没有文化,就怕没有钱。没有文化习惯了。却也穷怕了。他们不知道文化是什么。却知道钱是好东西。跟他们讲知识改变命运,教育成就未来。等于是笑话。
  那天铁杆带来很多东西,嫂子心想,有钱人就是不同。送东西也是大包大包的,她觉得铁杆真是光宗耀祖,比起来,龙改天没出息,读了大学还跟铁杆打工。虽然这样,嫂子也没让儿子石头退学,而有一天,石头却突然出现在嫂子面前。见嫂子一脸不高兴,石头说,很多同学都进城打工了。石头都进城了。嫂子只得由他去了。
  嫂子想回家,但富生没有醒过来,贵生的事没解决,她只能强守着。富生的事是明摆着的,而肇事司机想以富生闯红灯、违反交通法规为由推脱责任,龙改天对此进行了反驳。更叫人愤怒的是,肇事司机居然说,他后悔没把富生碾死,碾死了,大家都干脆,三七二十一,该赔多少算多少,也就二十多万吧,认了!但弄个植物人,他这一辈子就完了,活不清静了。肇事司机把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龙改天上交通法课时。老师讲过一个交通事故案例。一肇事司机撞了人后,见人没死,干脆倒车把人碾死了,结果造成了故意杀人罪,性质就不一样了。司机当时想的就是把对方碾死了才清静,碾不死自己这一辈子就麻烦,出于一种侥幸心理,以为天黑,别人看不见,他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结果警察通过现场推断,加上审理和调查取证,他供认不讳,最后被判了死刑。老师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交通事故变异案例。
  其实,最难断的是贵生的案件,事情过去一年,现在要调查取证很难。龙改天一边上班,一边关注贵生案子的动态。上班的时候事情很多,很少闲下来,一忙起来就像打仗,被这个叫过去那个呼过来,搞得身心疲惫,精神紧张。
  他们公司在十七楼,办公室正对着北面,闲暇时,他爱站在窗前,放眼城市景色。城市很美,特别从高处看去,建筑、街道、绿化地和庭台水榭,全景式的组合在一起,城市的韵味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他多次看到飞鸟从城市的上空飞过。有飞鸟飞过的城市和平而美好。
  从北边望去,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富生他们盖的新楼也在其中。近处的小北门附近,就是富生他们住的烂尾楼,每层烂尾楼都挂着一些衣服,还有参差不齐的挡风的篾笆和塑料布,在风中摇摆。在远处光怪陆离、丰满鲜亮的新楼衬托下,灰暗的烂尾楼像一个破衣烂衫、饱经风霜的老人,又像是个瘦骨嶙峋、说话不关风的乞丐,衣不遮体,捉襟见肘。
  看到这样有意味的景色。龙改天的伤感油然而生。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年多,四年多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城市的边缘徘徊,看着那些高楼大厦。像目睹一座海市蜃楼,似乎又是那样的真切,真切得使他高不可攀,不可逾越。他从没出入过那些堂皇的门庭。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何种景象,是些什么人拥有这样豪华的处所,他常常这样想,所以至今他对这座城市仍感到陌生,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匆匆过客。一句话:城市再好。也是别人的。
  读过大学的龙改天和那些没读过大学的乡亲不一样,他的伤感是农村的伤感,他感到的悲哀是农民的悲哀。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样,来自贫困山区的父老乡亲(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农民工。政府称的弱势群体),成为城市最廉价的劳动力,干着城里人不愿干的重活脏活,整天起早摸黑,爬高上低,像外国人说的蜘蛛人,攀援在城市的悬崖峭壁,身边是万丈深渊。
  龙改天不想看到新楼和烂尾楼同时出现,建房的人没房住,不建房的人却享受着充裕的现代物质生活,他不愿触景生情,不愿去感想城市人和农村人的不同命运,这个世界就从来没有公平过。
  14
  贵生的事终于水落石出,浮出水面。
  公审的时候,龙改天也去了,被告席上有三人,一名女子和二个男人,一个男子是贵生生前所在建筑公司的彭总,另一个男人是贵生生前所在建筑队的包工头。他们一个是出包方,一个是承包方。按理说他们都不是肇事者。为何是被告?事情自然事出有因,而真正的肇事者是那个漂亮女子。
  龙改天想不到的是,老冒和那个残疾人先后出庭作证。其实那个残疾人既是证人,也是受害者。龙改天知道老冒已经失踪一个多月,现在的情况说明。他是在逃避贵生的案件。   肇事者名叫华艳,现年三十岁,无正当职业。她老公五十多岁,做玉石生意,经常在缅甸一带,很少在家,所以老公的奔驰车就成了华艳的社交工具。也许因为年轻漂亮,华艳喜欢交往,认识许多有身份的男人。大多是政府官员和有钱的商人。她常对人说:我其他东西没有,就只有他们,他们就像一撮垃圾,全装在我的垃圾撮里,随叫随到。
  大概这就是年轻漂亮和有钱女人的魅力。
  自从和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彭总结识后。她的社交就一天天少了。经常和这个四十岁的彭总幽会。自然彭总有钱,她也并不缺钱,她老公五十多岁,她三十岁,她图彭总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出事那天中午,阳光灿烂,华艳开着奔驰去和彭总约会。说是要去一个度假村游泳,华艳心情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有些迫不及待,急得想马上脱掉衣服跳入水中。她天生喜欢游泳,不说天天游,但一周也有两三次,她特别喜欢和男人一起游。并且是和自己老公以外的男人,好像是有意显示自己的身材。显然,她的身材极好,但水中被男人抱着的感觉,真好。
  华艳从富康小区出来后,转了个弯到了小北门路口,本来转弯要减速。并且绿灯只剩下两秒,结果她一脚油门就过去了。也就在这个时候,贵生迎了上去,留下一声尖叫的刹车声,任何驾驶员都没办法,出其不意,车速太快,奔驰撞了贵生之后,来了几个急转弯,又撞倒了人行道上的一个人。她先是惊呆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看没交警,就又一脚油门,跑了。
  这一跑就一年时间。
  龙改天在想,这个交通事故难断,司机肇事逃逸的定性是没争议的了,关键是当时司机是红灯还是绿灯通行,是司机闯红灯,还是贵生抢人行道闯红灯,这里面的责任是不一样的。无法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事过一年,谁也说不清楚,就看法庭怎么断了。
  结果不出龙改天所料,法庭断了贵生闯红灯,违反了交通法规,这样华艳的责任就减轻了。判华艳赔偿死者十五万,再由建筑公司赔偿五万,共二十万,赔偿另一名伤残者十万和三万的医疗费。因为是肇事逃逸,另判华艳四年监禁,包工头两年监禁,彭总被处以党内警告处分。
  龙改天认为判决不公正。为什么模棱两可的事就判死者的责任,司机逃逸只判四年,也不公正。龙改天和嫂子商量上诉的事。嫂子什么也不说。
  公司赔偿五万,原因是当时贵生是出公差,包工头叫他到商店买电插座。这事是老冒出庭作证讲出来的。当时交警无法和死者家属或单位取得联系。就按规定处理了现场,事后到各建筑工地排查死源。贵生所在建筑公司也发现贵生失踪。交管部门通知各建筑工地派人认尸,包工头考虑再三,还是叫老冒跟自己去了。虽说工地上老冒和自己关系最好,但死者和老冒是一起来的同乡,所以包工头打不定主义,最后他把事情跟老冒说了,老冒答应不对外声张,包工头给了老冒二千元。
  包工头只知道死者是贵生,并不知谁是肇事者,只有彭总是全面了解事件真相的知情人,不仅知道死者是谁,还知道肇事者是谁。
  那天华艳告诉彭总撞了人后,他们就没再去度假村游泳,而是想了一晚应对的办法。他对华艳说,只要没人看清她的车牌号,就别自首,车碾死人,且不说赔几十万,至少也要蹲几年大牢。至于逃逸司机,处理就更重了,他俩决定隐瞒真相。几天后,包工头向他报告贵生的事,他自然明白了死者身份,他对包工头说,你别跟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包工头自然明白彭总的意思,事情就这样隐瞒下来。
  一年时间里,华艳都在恐慌不安中度过,一死一伤,这可是大事。她知道死者就是彭总公司的农民工贵生,彭总和包工头攻守同盟,也和老冒打了招呼,华艳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但当残疾人出现在北门路口时,她又感到不安,她从残疾人写在地上的文字中得知,残疾人因车祸致残,出事时间和地点都和她撞人的事相同,她预感到这个残疾人就是她撞倒的那一个,残疾人是否知道她是肇事司机,就不得而知了。
  华艳见残疾人被她撞成这样。良心受到强烈谴责,但又不能暴露自己,所以她经常往残疾人碗里放钱,以缓解内心的不安。她感到恐慌的是,残疾人对她似乎并不领情,难道残疾人知道自己是肇事司机?
  15
  龙改天一边上班一边忙贵生的事。
  那天中午,他什么地方也没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他帮铁杆写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本不该他写,销售部有专门的秘书,秘书是一个娇艳的女子,整天和铁杆眉来眼去,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也许她的正经事就是和铁杆调情。下了班还经常坐上铁杆的车,就消费去了。有车就是好,泡妞都方便。说实话,龙改天又羡慕又忌妒,铁杆不但有车,还有女朋友,那叫自留地,公司里的这个女秘书,纯粹是旁门野花。
  越这样想,龙改天心头就越不舒畅,或者说越不平衡,那女秘书也不把他当回事,还对他指手划脚。女秘书也就不说了,因为她漂亮,漂亮就是本钱,但这铁杆给他安排工作时,也装模作样,龙改天心想,不就是个高中生吗,摆哪样谱。
  只有中午,大多数人休息时。龙改天心情才会好一些。他这几天正在考虑向政府写一份建议书,建议政府对外来农民工进行普法教育,一方面提高农民工的素质,一方面培养农民工遵纪守法的意识和自我保护意识,以此推进社会的文明程度,保护农民工自身的合法权益和生命安全。特别是交通问题,出门就遇到,每天都遇到,此事刻不容缓。
  这样想的时候,龙改天觉得自己像个领导干部,比铁杆有头脑,铁杆是不会想到这些的,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嘛,而且还是个差生。自己就不同了,受过高等教育,懂法。
  龙改天走到窗前。用很抒情的目光抚摸万里晴空和高楼林立的城市,他笑了笑,心情好像好了许多。城市,他妈的城市。
  他看到了烂尾楼和小北门十字路口,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烂尾楼像个鸟笼,小北门十字路像个被血染红的红十字,红十字使人想到医院,想到一些鲜血淋淋的场面,想到贵生和富生。
  案子的事,龙改天坚持上诉。上诉一定要以嫂子的名义,而嫂子无心上诉,她不要上诉,她要贵生活着。她说贵生没死,贵生还在保密单位上班,贵生说过找了钱回家盖新瓦房。她要等贵生一起回家。嫂子这样说的时候,说得很认真,说得几个娃儿都信了,娃儿们看着她,她也看着娃儿们,看着看着。三娃儿就哭了。三娃儿哭了。嫂子也跟着哭了,一家人哭成一团。
  龙改天继续说服嫂子。他已经把上诉书写好,只差嫂子签字按手印,在上诉期的最后一天,龙改天又把上诉书和印泥摆在嫂子面前,他几乎要跪下求嫂子,嫂子仍然没说什么,而是叹了口气,按了手印。
  在等待贵生案子结案的那段时间,富生还躺在医院,样子很安详,就像平时睡觉。肇事司机希望他醒过来。不醒过来,案子在短时间就结不了,肇事司机说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养个植物人比养十个活人还贵。这辈子注定帮植物人打工了。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贵生的案子终于结案,结果是上诉无效,维持原判。嫂子没啥说的,准备带着几个娃儿回老家,大娃石头不愿回,说书都没读了,回去干啥。嫂子说,回去吧,娃儿,回去安全,回去不会被车撞。嫂子没能说服石头,石头已经和那些民工一样,每天骑着单车,经过小北门十字路口,赶往建筑工地上班。
  龙改天帮嫂子收拾富生的东西。富生也没啥东西,只有一口没上锁的木箱子。龙改天从箱底翻出了一块白色的女人纱巾,面质柔软,手感极好,他把纱巾凑近鼻子,纱巾很香,抚着纱巾就像抚着女人的肤肌。龙改天觉得很奇怪,这块纱巾的档次像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一样,农村人有不起,会是谁的呢?
  编辑手记:
  一群乡下人带着梦想走向了城市,最终贵生被撞死,富生被撞成了植物人,责生媳妇因责生、富生以及儿女的遭遇从城市落寞离开,龙改天大学毕业后在城市中处境尴尬……作家傅泽刚通过冷色调的笔描绘着弱势人群,隐隐透出了对于城市对于人性的忧思。这是一篇思考着人与人、人与城市关系的小说,情节曲折悬念丛生,复杂的人际冲突和人性冲撞,通过几条线的交错,让小说的主题变得复杂,足以看出作家的苦心经营,以及介入现实的勇气和对现实的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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