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Will Wake Among the Gods, Among the Stars 我们将伴神灵,与星辰同行

来源 :科幻世界·译文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yc2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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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妮从不盲目轻信。表姐凯瑟琳曾经说过,远古时期的洛氏地峡位于海底,娜妮当时非常怀疑。可是此刻,望着丛林中的这片湖,她终于相信了。湖面覆盖着蓝紫色的水藻,沿岸的泥沼里聚集着成千上万只奇形怪状的两栖动物:圆圆的大头两侧长着厥状触须,黏糊糊的身上竟有十条腿,每条腿上都有红黄条纹——这种彩纹在剧毒的海洋生物身上很常见。本来海洋生物就不能供人类食用,但这些色彩明亮的两栖动物毒性之烈,连这个星球上的其他本土生物也受不了。
  她在笔记本的空页上画下其中一只的素描,写上标题“两栖头足纲动物”。然后在标题下面,她根据动物的体型大小和花纹颜色编写目录,笔记的字体虽然潦草,内容却很详尽。页面再往下的空位可以用来分析它们的活动模式和行为。
  “快走吧,娜妮!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大伙儿都不耐烦了。”
  娜妮观察得那么专注,完全没有留意亨利来到了她身旁。为了给众人做出表率,她的丈夫不顾天气炎热,坚持全身披挂。那一身镶着金片的皮甲胄看着就不舒服,肯定热死了!
  “可是凯瑟琳说对了,”娜妮说道,“洛氏地峡在古时候真的是——”
  娜妮突然住了口,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把掌握到的证据告诉亨利,解释说这个半岛在三千年前曾是一个岛屿,亨利肯定会推断出这次行动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去南部岛寻找失落已久的传说中的第七城。
  娜妮的沉默让亨利误以为她感到了内疚。“你忍住不往下说就对了。你想一下,要是我的手下听到你对凯瑟琳女王表示怀疑,他们会怎么想?虽然她是你的表姐,可她是德里昂王国的统治者和教会领袖。你质疑女王陛下就等于同时犯了叛国罪和异端邪说罪。”
  娜妮还记得凯瑟琳八岁那年,她们一道跌落湖中。凯瑟琳坚持说因为她终有一天会登上王位,所以诸神会把她抬起来,让她能够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现在凯瑟琳已经长大,还成了一国之君,可娜妮始终不愿意把她的话当作金科玉律。当然了,娜妮知道这些想法不能告诉亨利。
  “士兵们在前面开路的时候,我能不能留在后面多待一会儿?”娜妮问道,“这里的生物真的很吸引人。”
  “这些荒诞不经的怪兽,为七神所不容!”亨利说着伸手拉她,“凡是没有记载在《神册》里的生物就没有研究价值。快收起你的笔记本,跟上队伍吧。”
  娜妮握住他的手,亨利一下子就把她拉了起来。娜妮靠着他的胸口让自己站稳,一边感受着盔甲上面的金属片的热度。“你肯定已经烤熟了。”他的脖子被皮革领子磨得又红又肿,娜妮的手指在上边轻轻拂过。她并不指望亨利回答她,也正如她所料,亨利一言不发,因为他向来都不肯示弱。
  “来吧。”说完他转身离开。娜妮把笔记本塞回背包,又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些“两栖头足纲动物”,然后才跟随亨利走到树林的边沿。负责开路的士兵们正在那里用砍刀劈斩拦路的灌木丛。自从他们的孩子杰菲去世以后,亨利就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甚至到了言必称七神的地步:杰菲死于红鼠疫,而疫病是七神的旨意,是为了实现一个更伟大的目标。既然他这样想能够好受一点,她又怎么忍心驳斥呢?
  娜妮落在队伍后面,与驮行李的骡子走在一起。下午的闷热逐渐散去,林中的蚊虫倾巢而出,一团团蚊子云在空中飞舞。士兵们有厚重的盔甲保护,而娜妮的衣衫又薄又轻,于是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小瓶药油往身上抹。这种药油是她用桉树叶为原料调制的。桉树叶能够驱虫,提炼后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连士兵们都退避三舍。
  娜妮已经看不见人们的身影了,她只能听到大砍刀劈斩的啪啪声。亨利肯定守在队伍前端观察开路的兵卒,一旦谁有中暑力竭的迹象就立即替换下来休息。他很关怀他的手下。大伙儿被高温、蚊虫以及烂脚癥折磨得够呛,而亨利总是很体恤地聆听他们诉苦,其实没有人比他更讨厌丛林行军了。他是一个严守礼节、循规蹈矩的人。当年他们结婚时,亨利回宫任职。两人一个是战功显赫的将军,一个女王陛下的表妹,本来应该是绝配。然而宫廷里等级森严,充斥着各种繁文缛节,娜妮始终不喜欢这种生活。出身学术世家的她之所以住在德里昂国的都城,完全是为了研究历史和诸神留下的古老遗迹。亨利则不然——他回宫不久就对官场那一套阿谀奉承、勾心斗角的权术之道知之甚详,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娜妮不愿随波逐流、不肯按游戏规则出牌。
  娜妮闭上眼睛,听着蟋蟀的啾鸣、苍蝇的嗡嗡,还有各种鸟儿与蛙类的鸣唱——这些丛林的心跳声。这里没有一种生物是七神带来的,所以不曾沐浴神恩。丛林里充满了各种“荒诞不经”的生命,方圆一英里内的动物就足够娜妮穷一生精力去研究了。无奈亨利不愿意为了她而放慢行军速度,他和他的部下都以为此行目的是寻找失落的黄金。
  突然,一只小动物嗅着鼻子走到了士兵们刚刚开辟出来的路中央。从它的长鼻子看来,应该是一种猪,不过其体型比娜妮在德里昂京城附近的养猪场见到的那些猪要小一点。它一边嗅一边用蹄子刨着地上薄薄的土层。
  娜妮正忙着翻背囊取笔记本,那头动物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朝她狂奔过来。它的身侧插着一支箭!娜妮连忙跳开,让它跑过去。
  这时候,有个士兵满脸坏笑走来,显然在嘲笑娜妮竟然会被这头猪吓一跳。他迈着重重的步子从她身边经过,走向那只垂死挣扎的动物。看见娜妮打开笔记本,他停下脚步,讥笑道:“画在纸上的动物可不能当饭吃。就算你不懂打猎,至少也能帮忙收帐篷吧!”听到这话,娜妮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亨利突然出现在那个士兵身后。“马丁,我们虽然在一片神憎鬼厌的树林里行进,可我的妻子依然是一位淑女,也是女王陛下的表妹。”
  “对不起,长官。”马丁勉强说道,“请接受我的道歉,夫人。”他夸张地对娜妮深鞠一躬,转身朝猎物奔去。
  “谢谢你。”娜妮对亨利说。他那股刚直不阿的劲儿有时候让人很受不了,有时候却让人感激不尽。每逢重要关头,她总是能依靠他。
  “我绝不能容忍下属行为不检,而你呢,虽然坚持要像个男人似的在丛林里长途跋涉,可终究还是个女人啊。”   娜妮合上笔记本,轻抚着光滑的皮革封面。亨利话里带刺,然而她没心思和他争吵。前方有些士兵已经设好宿营地生起了篝火。高温让人很不舒服,可是浓烟能赶走昆虫和猛兽。
  一个士兵把野猪清洗干净切成小块,放在锅里炖。啃了那么久干粮终于吃上了新鲜肉,大家都兴高采烈。娜妮本来希望先研究一下这头动物,闻到肉香也不禁食指大动。猪是先驱者们带来的,算是沐浴了神恩。在国内,猪只能在耕地上放养,用农作物去喂,否则必死无疑,可是这片树林里几乎所有植物都土生土长。娜妮很奇怪这头猪是怎么活下来的。
  猪肉还没炖好,趁着还要等一会儿,亨利拿出《神册》,示意众人围上来。
  “今夜,”亨利说,“我们身处丛林深处,与世隔绝。我们的晚课将从生命之书的开端读起。它讲述了一个关于创造的故事。祈祷的话语将会指引我们完成女王陛下托付的神圣任务,找到失落的黄金,作为祭品献给七神。只要我们谨遵七神的旨意,或有一天能在七神座前获得一席之地。《神册》如是说。”
  说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圣典,开始诵读。他故意读得很慢,似乎正在把用古语写成的经文同步翻译成士兵们能听懂的白话。
  娜妮在宫中做科研时学过古语,可是据她所知亨利并没有学过。他只是在德里昂听教士讲过经,还把《神册》上的所有故事都背得滚瓜烂熟而已——很多虔诚的信徒都这样。
  “七大火球落凡尘,内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独在南部岛,散落大洲有六城。”
  莫非亨利已经怀疑起他们任务的真正目的了吗?为什么今晚他偏偏选读这一段呢?
  “在大洲,”亨利继续说道,“烈焰净化了大地,为诸神的种子准备好了土壤。人们随后离开凡人之城,在土地上辛勤耕种、圈养禽畜。不久,绿色覆盖大洲,四处生机盎然。人们顺应神意,因此生活富足。”
  娜妮注视着锅里一块块翻滚不息的猪肉。就像她敢肯定刚才那些两栖头足纲动物有毒一样,所有人都确信这猪肉可以食用。只要亨利那本《神册》记载某种动物可供食用,那么就算这头动物看起来和农场养出来的不太一样,也能吃无疑。亨利当然会说这是诸神存在的明证,而娜妮认为这现象有更深的含义,只是她也说不清是什么。这头野兽一看就是猪的样子,却和养殖的猪不尽相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她又取出笔记本,开始做笔记。白话不适合用来写作,所以她写的是古体书面语,也就是亨利那本《神册》所用的文字。亨利还在诵读,而娜妮却把他的话自动屏蔽了,反正那些故事她早已耳熟能详——大洲人民开垦农田,辛勤劳作;而南部岛的居民却背叛了神意。
  凯瑟琳相信这座半岛的尽头正是传说中的南部岛,第七城就在这里。其实这个观点非她首创,图书馆收藏的大卷大卷的史册里就记载了这样一段历史:早在五百年前,時任国王洛伦——洛氏地峡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曾派探险队前来这里搜寻。出发前,娜妮仔细研读了她能找到的关于那次探险的所有资料。五十个士兵带着大量黄金,作为奉献给第七神——死亡女神——的祭品,沿着地峡走进丛林。奇怪的是没有一本史书提及他们的回程。几十年后还有一支探险队,同样也不知所终。
  突然,娜妮听到灌木丛中传出一阵沙沙声。她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本以为会发现另一头野猪,结果什么也没看到。这时天色逐渐昏暗,由于距离篝火有段距离,看不清笔记本的内页,于是她把采光球从背囊上解下来。这个乳白色的椭圆球体能吸收阳光,只需把手掌贴在底座上就会发亮,足够让她看清笔记本上的字迹。这个设备是一件古老的圣物,来自位于德里昂核心地带的银色古塔。作为结婚礼物,凯瑟琳送了她和亨利一人一个。
  采光球的亮光略带蓝色,如火苗般不停闪烁。娜妮曾把采光球拆开,想看看内部的工作原理。虽然后来总算把采光球装回原样,可是从此它发出的光就闪个不停了。亨利当时气得半死。因为这采光球来自他那本《神册》里提到的其中一座“凡人之城”,因此算是圣物。而圣物,岂能为区区凡人所知晓呢?
  营地变得一片寂静。亨利的注意力被闪烁的光芒吸引,已经停下不读了。他没和娜妮的目光接触,却盯着她手中的笔记本。
  众人顺着亨利的目光看过来,随即开始交头接耳,躁动起来。亨利走向娜妮,只见他双眉紧锁,神色严峻。即使在平日,他也恨极了娜妮的采光球,因为闪烁不定的光总会让他想起娜妮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更何况此时此刻是在他的祈祷仪式里,还当着下属的面……娜妮害怕亨利会把采光球从她手里夺走甚至砸烂。
  “娜妮。”但他只是轻声说,“我在担心你。把笔记本收起来,继续和我们一起诵经祈祷吧。”
  他双眉舒展,声音轻柔,连嘴角的肌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如果杰菲还活着就好了,她想。要是杰菲没有死于红鼠疫,亨利不曾义无反顾地投身宗教信仰,他们的婚姻又会变得怎样呢?当初亨利刚刚入朝为官的时候,一身正气,出淤泥而不染,如同一阵清风刮进那个阴险诡谲、尔虞我诈的腐朽官场。正是因为亨利的洁身自好和刚直不阿,娜妮才爱上了他。可是娜妮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得顽固僵化,甚至连独立思考的能力都没了。父亲曾经就此事警告过她,但当时她不肯相信。
  娜妮合上笔记本,关了采光球。她可以等祈祷仪式完了再把笔记补全。
  亨利伸出大手,掌心向上,娜妮不解地看着他。
  “采光球,给我。”他说。
  “那是我的结婚礼物。”娜妮回答说,她竭力让语调和他一样轻柔,“是女王陛下送给我的。”
  亨利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呼叫,是哨兵发现敌情了。众人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娜妮紧跟其后。她听到弓弦震动“嘭”的一声;紧接着“嗖”一下,飞箭离弦。林中立即响起惨叫。
  亨利高声发号施令,指派人手保卫营地,然后率领一小众跑进林中。他们的脚步声瞬间消失在丛林深处,四周重新陷入了寂静。娜妮突然听到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里响起一阵沙沙声,她知道自己不能擅离营地,于是走到空地边缘张望。离她不远处有一位名叫葛雷的老兵,他是一个很安静的人,行军路上总是沉默寡言。此刻他手持弓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密林。   矮树丛中又传出一声沙沙响,这次娜妮瞥见两个幽灵似的人影在林中穿过,向远处跑去。这两人抬着第三个同样苍白的人,那人的胸膛上还插着一支箭。因为天色昏暗,相距又远,娜妮看不出那个伤者是死是活。
  娜妮高声呼喊葛雷,可等他赶到时,那些幽灵已经消失了。葛雷随即组织留守士兵点起火把在附近搜索了一番。等到亨利带队回营时,大伙儿都又累又热,惊疑不定。行军许多个星期以来,他们还从未遇见过比猪大的动物,可是现在……
  “什么都没找到。”亨利说。
  “啊?可是我们发现了一些……”娜妮的声音渐渐变小。
  葛雷向亨利汇报了娜妮的所见所闻,又解释了他为什么擅自组织搜索。亨利听着他的报告,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娜妮。到了轮班的时候,士兵们都显得惴惴不安。“值夜人手加倍。”亨利说道,“其余人等立即回帐篷。”
  娜妮独自一人走回帐篷,又过了很久,亨利才回来睡觉。娜妮拉开防虫网让他进来,然后立刻重新封得严严实实。亨利一进来就开始解盔卸甲,娜妮觉得尽管这身盔甲很闷热,但可以对付那些“荒诞不经”的野兽并防范各种蚊叮虫咬。他把贴身马甲和金属手套挂起来,又把靴子递给娜妮上油。
  他們一言不发,任由沉默将两人越隔越远。终于,娜妮按捺不住地问:“射箭的是谁?”
  “是琼恩。”亨利回答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而是仔仔细细地检查双脚,看有没有烂脚症的病征,“他说他看到了……一只鬼。按照他的说法,那只鬼被蓝色的圣火照得全身发亮。”
  她看到的那只“鬼”却全身苍白,根本没发光。可是娜妮很识趣,没有打断他的话。
  “琼恩射箭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那只鬼中箭之后竟然流了血,还大声惨叫。这一叫就引来了更多的鬼,他们身上也发着蓝色的火光。”他往左脚掌边缘一片红肿的地方抹着药膏,“等我们拿着火把赶到时,那些幽灵都不见了。”
  “你真的认为他们是鬼吗?”娜妮说道。
  “按理说,会流血的应该是人才对。”亨利说着躺在行军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顶,“不过琼恩觉得他们皮肤苍白得过分。”
  “可能因为一直待在黑暗里吧,”她说,“就像鱼和蛆。”
  “我一直努力做个正人君子,”亨利突然说,“我觉得自己不算迷信,我只是想做一个正派的人罢了。”他闭上眼睛,“而你,夫人,却是有学术背景的人。”
  “是的。”娜妮很开心,因为他打算征求她的观点。
  “这些幽灵不迟不早,正好在我们的祷告仪式中间出现,你不觉得古怪吗?”
  “我……我也不知道。”亨利这个问题让她不禁揣测起来:莫非那些幽灵看到她写笔记时的亮光,认出了采光球?
  他睁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娜妮,我要对许多人负责。”他说,“不止你一个,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我要顾全他们的性命、他们的荣誉,以及他们的灵魂。”
  娜妮很想把真相和盘托出,包括远征的真正目的。她想告诉他,这些所谓的幽灵其实是第七城的居民,他们也懂得使用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工具,正如她懂得使用采光球照明。娜妮放下靴子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亨利——”
  “请你收敛一下吧,不要再招惹诸神来惩罚我们了。”亨利低声说道,然后闭上了眼睛,十指交叉着搁在胸前。片刻之后,他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亨利事事计划周详,连睡觉也能按部就班,说睡着就睡着。
  第二天一早,娜妮就被士兵们收拾帐篷床铺的声音吵醒了。亨利不在,帐篷里只有她一人。天色还没亮,今天拔营的时间比平常要早,很多人看样子根本没睡。娜妮收拾好行装,吃了一块统一配给的不过期干粮。
  亨利正在营地边上和几个士兵商量事情。他们在地图上确认目前的位置,制定今日的行程。曙光穿透茂密的树叶,落在丛林深处时,亨利下令启程。士兵们振作精神,挥舞砍刀,同时紧张地观察着昨晚那些幽灵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娜妮依然跟在队伍后面,不过不像以往落那么远。清晨的林中如常响起各式各样的鸟鸣——既有刺耳的尖叫,也有动听的鸣啭,还有柔和的颤音——混杂在一起不甚和谐。这个丛林里娜妮不认识的鸟儿太多了,根本无法分清哪种鸟发出哪种声音,不过她还是在笔记本里将它们分门别类记录下来。清晨,她听见一种双声调的口哨声在林中各处响起,像是鸟叫,却不属于她记录下来的任何一个种类。她正潜心查看树冠的下层,突然发觉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手。”亨利下令。几名士兵已经弯弓搭箭,却没有一个人放箭。
  只见四面八方围着许多肤色苍白的人,显然是琼恩昨晚见到的那些“幽灵”。不过娜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了,他们必定是人类无疑。她仔细端详那些人,只见他们大部分都红发灰眼,这在国内并不多见。他们衣着简单,比士兵们的盔甲轻便得多,而且没有任何装饰。那些样式单调的灰绿色布料让娜妮想起了国内的教士所穿的连体长袍,不过这些人穿的是两件装,衣服和裤子的颜色都一样。
  最古怪的是这些幽灵的脸:他们戴着一种覆盖鼻子和嘴巴的面罩,这种面罩虽然像玻璃般透明,却是软的,能随着呼吸膨胀收缩。就像生活在水里,呼出来的气变成泡泡,只是那个泡泡一直黏在脸上不会飘走。
  其中一个红发人站的位置比他犯人同伴更靠前,挡在士兵们正开辟的道路中央。娜妮推测这人就是首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娜妮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胸口了。虽然他的脸只露出一半,可是娜妮感觉他很年轻。他的表情没有丝毫不敬,完全不像亨利的一些下属看她时那种色眯眯的眼神。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笔记本上,娜妮连忙把本子放回背囊里。
  这些幽灵一定来自第七城,也就是凯瑟琳派她来寻找的那群人。于是她是张开双手,高举两臂,摆出教会通用的迎宾姿势,向那个幽灵走过去。
  亨利迈出一步挡住她去路。“我才是这支探险队伍的首领。”
  “可我才是科学家啊!你们当中有谁懂得这些人用什么方式交流吗?”   镇定!镇定!她继续说道:“而且你是一个军人。由我这个女人出面可以减轻他的戒心。”
  亨利没回答,但终于让开了。他双唇紧闭,忧心忡忡。有些事情他始终习惯不了,比如王室成员竟能如此恣意妄为,比如一个女子竟会放弃安全的针线活儿,钻研学术自找麻烦。娜妮知道亨利一心想保护别人——不仅仅是保护她,也包括他的下属。既然知道是这样的缘由,何不宽容呢?于是娜妮轻轻触碰他的臂弯,无声地告诉亨利,他的担忧她理解,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她在那个肤色苍白的首领身前几英尺处停住了。这个位置正好在对方和亨利中间,万一他发难的话,亨利和手下还能冲上来阻拦。
  可是,这个距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吗?
  “娜妮。”她用手拍拍额头,表示这两个音节是她的名字。
  “在下保罗。”肤色苍白的首领说道。他的声音被那个古怪的面罩捂住,有点模糊不清。
  娜妮注视着他。这人的语调很轻柔,她希望身后众人都听不见。他说的是书面语,他的名字是七神当中的一个。
  “保罗。”他拖长语调重复一次,比刚才大声了一点。
  娜妮回头看看亨利,见他点了点头,顿时如释重负。“你继续和他对话吧。”亨利说道,“这里的人居然知道神的名字,我觉得挺好。难道他们是上一支探险队幸存者的后人吗?我没想到他们也带上了女人。”
  娜妮怀疑以前的两支探险队根本就不会带女人同行,就算带了也不足以维持这么好几代人。只是她也不必给亨利说明,就让他这样以为好了。其实从逻辑上讲,第七城的存在更能解释这些怪人的由来。
  保罗脱掉上衣,露出一道细小的白色伤疤。站在他右后方的一个女人举起折成两半的一支断箭。然后保罗说道:“我原谅你们的暴力行为。可是请记住,下不为例。”
  这伤疤应该是假的,中箭的肯定是别人。娜妮转头看着亨利的下属,“琼恩,你认得他吗?”
  “当时太暗了,而且他们都长一个样。”
  保罗耸了耸肩,把衣服穿上,用手掌在前臂上拂了一下。娜妮不清楚这个手势的意思。只见他扭头开始往回走,马上又转过身,皱起双眉。
  “跟着?”听语调他在询问。可是娜妮不知道他是问她要不要跟着,还是在问这个词这样用是否正确。
  “他要我们过去。”娜妮告诉亨利,然后跟随保罗向前走。亨利率众在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然而保罗一行人收窄了包围圈,当中有些人还抽出了闪闪发亮的银棒。这是一种武器吗?虽然银棒看起来既不锋利也不尖锐,却隐隐带着一股杀气。
  保罗再次向娜妮招手,示意只要她一人跟过去。凯瑟琳派我来就是为了寻找失落的第七城,获得尽可能多的相关知识,娜妮想。从他们的面罩和银棒看来,第七城古塔遗物的损坏程度远低于大洲六城。凯瑟琳说过,六大城市的古塔总有一天能重返星际。娜妮见过许多关于古代高科技的铁证,她心底也抱着一丝预言能实现的希望。娜妮知道,没了丈夫的保护,她本该惶恐不安,但她现在竟觉得打破桎梏,终于能无所顾忌地自由行动了。
  亨利一定会很生气。
  保罗带领娜妮沿着林间一条蜿蜒的小路前进,绕过一片片茂密的树丛。两个肤色苍白的同伴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有时候那两人会在密林里消失片刻,很快又重新赶上来。
  “我们要去哪儿?”娜妮低声自言自语,练习着那些字节的发音。她禁不住转头瞥了一眼,确定亨利不在近旁——她竟敢说书面古语,真是不守本分,难以原谅——然后才提高音量,把这句话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次,让保罗听到。
  “你们不是去找黄金吗?”保罗说道。他们沿着一条崎岖多石的岩脊向上爬,登上了平顶山巅。就在走出树荫,俯瞰脚下密林的一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娜妮伸手拭去黏在额头上的汗珠,而保罗脸上面罩的起伏始终平缓,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也没有闪闪发亮,看起来对烈日毫不在意。
  在平顶山巅远眺,娜妮终于意识到自己距离家乡有多么遥远——只见洛氏地峡如同一束纤细的蛛丝,一直伸向远方,快到地平线才与大洲相接。突然,一只她从没见过的大鸟俯冲而下,落在一根树枝上。娜妮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又反应过来她不是来研究生物的,于是很不情愿地把笔记本塞回去,转身看着保罗。
  “昨晚你在画画吗?”他问道,“用太阳能灯来照明?”
  “我在记笔记。”娜妮答道。她想起昨晚听到树丛里发出的沙沙声,怀疑监视自己的就是保罗。
  他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你在做研究。”他说,“他们想要黄金,而你……”
  “我是做研究的,没错。”她说。
  “我的姐姐就像你。”他轻声说道。娜妮发现,作为第七城的使者,他非常年轻。“我研究古语,她研究动物。你看到的这些东西她都会感兴趣。”
  娜妮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注意到保罗说起姐姐时用的是过去时态。
  “我们用这个与你们交换。”他说着朝一座巨大建筑物的残骸挥了挥手,“不过现在只能看,不要拿。”
  娜妮向那个废墟走去。看到了一块块巨大的灰色石板,看颜色就知道这些石板不可能产自这一带。她面前的建筑物的一侧已经倒塌,但在另一侧有敞开的拱门,望进去是堆到屋顶的黄金。“这么贵重的财富,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我们不需要财富,我们要知识。”保罗仔细打量着她,“我们只要求你来小住几天。”
  “你要我们去住几天,然后就把这些黄金都送给我们?”娜妮问。
  “不是你们。”保罗说,“你們太多人了,我们不需要。我们只要一个人,”透明口罩里面露出一丝笑意,“你。”
  直觉告诉娜妮,保罗是个信得过的人;可是理智却说这是桩阴谋。这些黄金是以前的探险队带来的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些探险队员都到哪儿去了呢?
  黑压压的乌云从海面蔓延开来。娜妮觉得很愉快:烈日肆虐了那么久,终于能喘息一下了。密林里的每只飞虫和小鸟都在齐声和鸣,发出嗡嗡啾啾的叫声,用大合唱迎接雨水的降临。   保罗从平顶山的另一侧沿路而下。临行前,他对娜妮说了一番话,语气和缓却不容辩驳: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士兵们都不能走这条路下山。于是娜妮独自一人沿着来路返回营地,找到了丈夫一行人。
  她估计那条禁路是通往第七城的,明天她就能去那里了。对于亨利来说,那笔黄金是莫大的财富;然而第七城才是凯瑟琳派娜妮来这里的真正目标——当地人也许拥有一些在大洲失传已久的科技。德里昂城银色巨塔基座下面有一个博物馆,凯瑟琳在里面摆放了许多破损的古物。如果娜妮有机会研究第七城保存下来的古代科技,说不定还能修复自己国内的古董呢。
  “我对这次探险的期望很高,可是我担心你那个刻板固执的丈夫会把事情搞砸。”凯瑟琳这样说道。当时姐妹俩坐在王宫图书馆里,娜妮正在阅读一本因为散播异端邪说而被禁的杂志。她拿自己素描的一只蜥蜴与书中的插图对比,而凯瑟琳则在审阅从医院发过来的一批急件。
  “他是有点狂热,然而本质上不坏。也许我们应该把探险的真正目的告诉他。”娜妮建议道。凯瑟琳和娜妮的父亲一样,不太待见亨利。娜妮觉得他们对他有点过于苛求了。
  “为诸神取回黄金,这个任务和他的信仰吻合得天衣无缝。”凯瑟琳说,“至于重新振兴古代科技嘛,嘿嘿,要是他看到你在想办法重新使用那些古董玩意儿,他很可能宁愿一把火将那些东西烧了也不愿带回来。这人已经被信仰蒙蔽了双眼。”
  “你真的相信诸神的存在吗?”娜妮问道。凯瑟琳长叹一声,手指顺着长发向下理,然后拿起一张崭新的草稿纸递给娜妮。“看看这些死亡案例。”她说,“瘟疫已经在整个城市蔓延开了,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娜妮点头道:“如果诸神真的存在,他们怎么忍心让世人受这种苦?”关于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的答案。
  凯瑟琳苦笑起来。“也许是要我们以神的名义建一座医院吧。”她说,“你看到没有,亨利的黄金用处大着呢。”
  “父亲总是说,诸神其实是人们为了这个国家发展而虚构出来的。”娜妮说,“他还说,《神册》也是人写的,目的是要保证大家的安全。”
  “我赞同他的看法。”凯瑟琳说,“我活的这些年花了不少时间阅读各种艰涩难懂的文献书籍,得出的结论跟他一样。《神册》写得清楚明白,就算文盲也能理解。‘受祝福的’植物清单,‘邪恶的’动物列表,人们以为只要记住那些内容就安全了。直到……”
  “直到瘟疫爆发。”娜妮苦涩地说,“亨利那本珍贵的《神册》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怎么治疗瘟疫呢?为什么它不教我们怎么避免瘟疫呢?它不是应该能解释说明一切吗?”
  “诸神也许存在,”凯瑟琳说,“可《神册》不是他们写的。”她严肃地看着娜妮,“或者他们写的时候,故意遗漏了许多内容。”
  亨利只能等在山脚。上平顶山的石路被一排幽灵似的士兵挡住了,他们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只有透明的口罩有规律地起伏着。等到娜妮下山時,他们才让开一条路。亨利连忙奔上去迎接她。
  然后那些幽灵士兵悄无声息地隐没进了丛林中。
  “感谢诸神!”亨利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不该离开我视线范围。那些该死的幽灵不让我们通过,要是你再不回来的话,我就要——”
  “他们想做个交易。”娜妮连忙打断了他。她不想知道如果她不回来的话,亨利会干什么。细想一下,她上山下山一趟花了好几个小时,亨利竟然沉得住气没轻举妄动,值得钦佩。“我们要找的黄金就在他们手上,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登上山顶,由你亲自验一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亨利说,“他们肯定是以前探险队的子孙后代。他们要我们用什么交换?”
  娜妮停了一下,确保其他人都没有在偷听。“他们要我过去待上三天时间。”
  亨利脸色一沉。“要你?他们要你去干什么?我绝不会拿我的妻子去换黄金!你竟然愿意接受这种条件?你难道是妓女吗?竟然要出卖自己身体?”
  亨利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量,附近几个士兵都听到了他的话,娜妮顿时满脸通红。“我是一个科学家,他们想用黄金交换的是我的知识!你刚才那句话是在侮辱我!”
  亨利没有理她,组织起一队士兵,准备出发上山检查废墟。然而娜妮不希望他在这种怒气冲冲的状态下行动。虽然保罗邀请他们去检验黄金,可是万一有埋伏怎么办?她该警告亨利吗?也不行,因为她只是有那么种不祥的预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她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拖到天黑,那样众人就只能等第二天天亮再出发了。所以,在队伍快准备启程时,娜妮大声喊道:“等等!我想在你们出发之前先祈祷一次。”
  亨利没办法,只能转身说:“阳光就快消失了。”
  “如果你连停下来祈祷也不愿意,”娜妮说道,“那你就连心中的光也要失去了。”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跟亨利好好说话只会惹他生气,那就干脆用他那个见鬼的宗教语言吧。“我要背诵的是‘百年大旱’那一段。”
  祈祷总有一个固定的开头:“七大火球落凡尘,内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独在南部岛,散落大洲有六城。”
  亨利的下属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一个女人——一个对亨利主持的祈祷仪式没有丝毫兴趣的女人——竟然能凭空背诵神圣的典故!众人都啧啧称奇,亨利也猜不透娜妮的动机,只能皱眉看着她。远处惊雷阵阵,低沉回荡的雷声给了娜妮继续下去的勇气。她知道,无论多么愤怒,亨利是绝不会命令士兵在雷暴中登山的。
  “蛋从高枝上的巢里掉落地面,通常会摔得粉碎。同理,城市从空中掉到地上,也会摔得粉碎。”娜妮说,“虽然七座凡人之城充满了超乎想象的奇迹,可是当它们跌落地面时,一样摔得七零八落。”
  士兵们都很熟悉这段故事,他们听着她背诵,纷纷点头称是。娜妮继续给众人描述那些失落的奇迹——能从空气中变出水的机器,能够给人疗伤、让人康复的治疗舱,还有功能强大的通信设备,在大洲说的话可以传到南部岛那么遥远的地方。
  “在大洲,六城的人们共享幸存的遗物,珍藏七神的训诫,自由来往、融合混杂,终于在大洲形成了一个民族——诸神子民。因为共享各式各样的知识,遵从七神的旨意,他们生活富足、欣欣向荣。”   大颗大颗的雨点开始落下,顺着娜妮的脸庞滑下来。“南部岛的人们却背叛神意,既不分享知识,也不共享遗物,甚至不与大洲的人们来往。因此当诸神降下百年大旱之时,大洲的人们得救了,而南部岛的人们无一幸免。”
  “是信仰拯救了大洲的人们。”亨利说道。
  “是信仰指引他们共享知识,然后知识拯救了他们。”娜妮反驳道,“七神教导我们,全人类应该共享知识。也许那些幽灵看起来很古怪,可他们始终是我们人类的一员。而且他们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既能达成神意,又能获得女王陛下派我们前来寻找的黄金——还不需要流血牺牲。”
  这时候已经是大雨倾盆了。亨利点了点头,让所有不用值夜的士兵都赶回了各自帐篷躲避。娜妮与亨利在雨中站了片刻,他们衣服浸泡雨水后变得很重,颜色也变深了。
  “你害我们错过了亮光。”亨利说。其实他心知肚明,在这种暴风雨里,大家躲进帐篷远比困在怪石嶙峋的半山腰更好,可他就是不愿意息事宁人。没准亨利正是因为知道娜妮阻止了他铸成大错,所以才越发愤怒。
  “黄金等明天好了。”娜妮说道。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娜妮走出营地,去顺风处方便,她的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举步维艰。因为穿着雨衣,她基本没淋湿,只有一点雨水从雨帽边缘滴下来,顺着脸庞往下滑。和丛林中其他东西一样,雨水也是暖的,娜妮突然很想念大洲的寒凉气候。
  昨晚亨利连续值了两更,所以当娜妮回到帐篷时,他还躺在睡袋里,不过已经醒了。“那些幽灵的棍子在《神册》里面有记载,是一种武器。”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帐篷顶,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们人手不够,凭着刀和弓箭无法与他们抗衡。如果不想空手而归,就必须答应和他们交易。”
  “我也这么认为。”娜妮小心翼翼地说。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拥有这种武器。”他露出沉思的表情,“夫人,请告诉我,根据你和凯瑟琳的研究,那些武器会不会是从我们国家流失出去的呢?它们会不会是五百年前的那支探险队的武器呢?”
  娜妮不想说谎,所以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她说。
  “那么他们肯定是在第七城找到那些武器的。”他说,“那是诸神赏赐的礼物。如果这样的话,凯瑟琳很可能会组织第二支探险队伍来把那些武器都拿回去。它们本来就应该保管在她的高塔里面。”
  “可是就算你来了第二趟,又怎样才能拿回那些武器呢?”娜妮提醒他。
  他点点头。“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也许我们应该委托学者钻研一下《神册》,看看诸神有没有留下一些线索,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可以——”
  “不!不可以!诸神在上,你绝不可以参与这件事!”他把两条长腿一摆,下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肩,他的眼中满是悲伤,“我很担心你。”
  “昨天他们完全没有伤害我。”娜妮小心翼翼地遮掩心中的复杂情绪,不让它们在声音中流露出来。一方面她很激动,因为很快就能亲眼见到第七城了;同时她也很担心,因为她猜不透那些幽灵的真实意图。这两件心事哪一件被亨利看穿会导致更大的危险呢?娜妮不知道。
  “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亨利挥挥手,“这些人真是以前探险队的后人?他们是真心实意打算用黄金和我们交换知识?他们会对你以礼相待?这一切都是猜想而已。如果就这样让你以身犯险,那我成什么人了?”
  “一个勇敢的人。”她柔声道,“一个明白‘大丈夫有所为’的人。”
  他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在她前额印下温柔的一吻——就如同亲吻小孩子似的——然后走出帐篷巡查营地去了。
  兵卒拔营起程,在亨利率领下,沿着陡峭的石头路向山巅进发。雨水使山石变得异常湿滑,昨天的小土径都变成了烂泥路,众人前进得很缓慢。在亨利的坚持下,娜妮不得不走在队伍的中间。他自己也承认,他们的武器无法和对方那些有神力的武器对抗,可他依然要竭尽全力保护她。
  保罗独自一人在山顶平地等待,他身后不远处就是那片倒塌了半截的藏金废墟。一看到娜妮,他就兴奋地朝她挥手。保罗年纪轻轻就被委以使者的重任,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古语说得好呢?迄今为止对方只有他一人与她说过话,莫非只有他懂得古语?娜妮心想。
  “我要先检查黄金。”亨利说完,不等保罗回答就率领两名士兵径直走向废墟。他们围着那栋建筑物慢慢地绕了一圈,找到能供人进出的墙洞,步入其中。亨利捡起几片镶在盔甲上的黄金片,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小心地放回原处。他又从一个大箱子里拿起一枚金币,用牙咬了一下,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把金币放了回去。
  “那些金币是狮头加厚版,正是上一支探险队那个时期流通的货币;而那些盔甲的样式也完全符合那个年代的设计。”亨利归队后向众人宣布,“这些确实是上一支探险队遗失的黄金。这批黄金将会用来建造女王陛下的医院,以见证诸神的荣耀!”众人齐声欢呼。“幽灵愿意让我们把黄金带走,他们只要求交换……”
  亨利的声音慢慢变小了,因为他听到队伍后排有一个士兵说了一句很刻薄的话,把附近几个人都逗笑了。亨利大步向他们走过去,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分成两列让亨利通过,娜妮看到说话的正是马丁。
  “你说什么?”亨利喝问道。
  “就是你昨天说的那句话。”马丁针锋相对,“那些鬼要用他們的金子换你老婆。”
  他的话音刚落,亨利的长剑已经出鞘。
  “住手!”娜妮疾奔过去。她知道丈夫为了维护她的尊严不惜一战,而且他的剑术远胜过马丁,然而自相残杀不利于这次探险任务。再说了,如果事隔两晚就再次使用暴力,幽灵会怎么看待他们?前晚双方初次见面,琼恩二话不说就射了人家一箭,而那些幽灵始终和平相待,不曾付诸暴力。
  娜妮就这么阻拦了一下,便让亨利意识到现在不是决斗的时机。“接下来三天,你的口粮减半。”他说,“而且不许喝威士忌。”
  娜妮转头望去,只见保罗纹丝不动。然而两人交恶的过程,他无疑已经看在了眼里。他能听懂他们的白话吗?保罗站在迷蒙的烟雨中,与娜妮相距甚远,又有面罩遮挡,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娜妮忍不住揣测那些面罩到底有什么作用。   “他们愿意用这批黄金来购买知识,而我的任务就是去把知识传授给他们。”娜妮盯着马丁,看他敢不敢再顶嘴惹来更重的惩罚。不过马丁只是对她怒目而视,始终没有说话。
  娜妮从亨利身旁走过,伸手轻抚他的脸庞。那一瞬间,亨利似乎想要亲吻她。可最后,他只是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弯腰低头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額头上。这是宫廷礼节当中正式告别的仪式,当初探险队出发时凯瑟琳也对他行了同样的告别礼。他想让自己的祝福伴随她踏上征程,愿她克服艰难险阻,早日凯旋。
  在山顶的泥泞里,她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慢慢走向保罗。
  由于雨幕和面罩的阻隔,亨利没看见保罗早已喜上眉梢,娜妮不由得暗自庆幸。
  平顶山另一侧的丛林特别茂密,娜妮下山时不停地张望,希望能看到银色的高塔,可是眼前尽是本土植物的绿色宽叶。娜妮没想到保罗会带着她走进密林深处。他们沿着一条小溪逶迤而行,途中娜妮看到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动物,前后出现了几次。那动物会飞,有一对皮革质地的绿色飞翼,两眼之间长着一根窄长的尖刺。娜妮很快意识到,它们是来捕食小溪里的鱼。只见它们迈开两条细长的腿在水中踱步,偶尔猛地低头把尖刺插入水中。捕获猎物后,它们飞回陆地,用脚把鱼从尖刺上拨下来,然后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将整条鱼吞进肚里。
  “这些飞刺头能把我们养的鱼全吃掉,非常可恶。”保罗注意到娜妮对那种动物的兴趣,“大洲有这种动物吗?”
  娜妮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改造了整个大洲,连东方焦土区的最后一片原始森林也被开垦成了农田。现在只在山里还剩下零星的几片原生区域,当然还有地峡这里。”
  保罗点头道:“根据你们上一次探险队提供的信息,我们也是这样估计的。”
  “上次派遣探险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们一直没回去。”娜妮希望保罗能够解释一下原因。
  “回程确实漫长而艰苦。”保罗答道。
  娜妮本想开门见山地问那支探险队的下场,可这时候有几个幽灵无声无息地从密林中出现,跟在了他们两旁。
  保罗拿出一个面罩,看上去与他所戴的相同。“我会帮你戴上这个面罩。记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决不能把它摘掉。如果你摘掉了它——”保罗犹豫了一下,朝某个幽灵瞥了一眼,“对于我们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的同伴宁愿把你杀了,也不会让你祸害城里的其他人。”
  “这面罩有什么功能?为什么那么重要?”娜妮问道。
  “你知道细菌吗?”
  娜妮摇了摇头。
  “那我就没办法解释了。”保罗说,“你只能相信我的话,这个面罩确实是非戴不可。”他把面罩盖在娜妮的脸上,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娜妮感到一阵窒息,顿时惊慌失措。她张口喘气,同时想伸手去摘面罩,可保罗牢牢握住了她的双手。
  “只需要正常地呼吸就行。”他说,“如果你像鱼一样张开嘴巴拼命喘,反而会吸入过量空气。试着别去在意这个面罩,你看!”保罗指向前方,娜妮看到一棵她从没见过的大树,树枝上垂下一团藤蔓,上面开满了紫色的巨大花朵,其间有许多小鸟飞来飞去。“我姐姐以前研究过这些藤蔓,它们是共生现象的极佳例子。你听过这个名词吗?就是植物和动物互惠互补,互相依存。蔓藤的花吸引鸟群,鸟粪使土壤肥沃,保证大树的养分供给;而大树则给藤蔓提供营养。三个物种都能从这种关系中获益。”
  看着鸟群在花丛间飞舞,娜妮的注意力完全从面罩上转移开了。等她重新想起这事时,呼吸已经恢复正常,面罩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有东西附着在脸上,虽然不太舒服,可娜妮不再慌张了。这个面罩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
  保罗还牵着她的手,娜妮轻轻把手抽开。“我不会摘掉面罩的。”
  “那就好。”他带着她继续深入密林,又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来到一片林中空地的边缘。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了她苦苦寻觅的银色巨塔——这种巨塔只存在于七座古城里。和其余六塔不同,这座巨塔倒卧在地上,难怪会被丛林的树冠挡住。巨塔很大一部分不见了,参差不齐的断口处,粗糙的金属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娜妮深感失望。虽然明知不现实,可她一直以来都幻想第七城拥有足够的技术和设备能把巨塔送回天上。然而现在娜妮很清楚了,这座巨塔的损毁程度其实比大洲里的六塔都严重。
  在林中空地的边缘,保罗和其他幽灵把面罩摘了下来。其中一个幽灵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土果子——就是那种散发着甜甜花香的橙色椭圆果子——开始剥皮。他到底在干什么?娜妮想,这种椭圆果子和其他本土植物一样,都是有毒的啊。
  “记住,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决不能摘掉面罩。”保罗说。娜妮回头想看看刚才那个幽灵要拿果子做什么,可是他已经和几个同伴一起转身返回丛林里了。还有两个幽灵留下来没走,其中一个女的伸手捂住嘴巴,模仿戴面罩的样子,还恶狠狠地瞪着娜妮。虽然保罗看起来很友善,可这个女人却一副欲除她而后快的神情。
  娜妮将注意力放回保罗身上。“我怎么吃东西呢?”
  他嘴角上扬,脸上堆出了笑纹。娜妮觉得他想露出和善的表情,但那回答让人胆寒。“你不需要吃东西。”
  娜妮又失望了。保罗并没有带她进入那座倒卧在丛林里的光滑的银色巨塔。她曾经进过德里昂的巨塔,虽然里面很多设备都报废了,可哪怕看一眼也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当她走进一座屋顶铺着宽叶子的小泥屋时,失望感瞬间烟消云散。
  小泥屋中心有一对光滑的椭圆形小舱,每个都刚好能容纳一个人。
  娜妮站在门口,喘不过气来。“在我们大洲那里,有一个房间里全是这些东西。”她说,“它们都是坏的,从来没运行过。可是这两个……”两个椭圆舱都是空的,里面亮着蓝光。“它们是干什么用的?”
  保罗见她那么兴奋,不禁笑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她走上前细看。
  娜妮绕着两个椭圆舱转了一圈。只见一束束粗大的黑色管线从舱的一头伸出来,拖过小泥屋地面插进了泥墙。她以前也见过这种管线,估计这些线会一直连到第七城的巨塔里。   “你走进舱里,我们就能获得你的知识了。”保罗指着其中一个小舱说。
  “你进另一个舱里接收吗?”娜妮问道。
  保罗摇了摇头。“我们要找的知识不能通过这种方式传输。有些细菌在我们这里是没有的,而你的身体掌握了对抗它们的知识。这个椭圆舱能把那些知识提炼成疫苗,我们只需要把疫苗注射到自己體内就可以了。”
  “疫苗”,娜妮在亨利的《神册》里见过这个字眼,可是她想不起上下文背景了。至于“细菌”,保罗之前也提起过,娜妮对此更是完全不知所云。“我还是不明白。”
  “你每患一种病,身体就会记住对抗这种疾病的方法,所以人们从来不会重复患上同一种病。”
  的确,从来不会有人两次患上红鼠疫。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娜妮能够抱着浑身长满红肿脓疮的儿子却不被传染。因为很早以前第一次红鼠疫爆发时,年幼的她熬了过来,只是脓疮痊愈后留下了一些细小的圆形疤痕。到第二场疫情暴发时,娜妮终止了一切科研工作,协助照料病者。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椭圆舱。这种小舱在亨利的《神册》中有记载——它们有治病疗伤的神效。如果有一种技术能够防止下一轮疫情的爆发,娜妮一定要学会这门技术,她不希望再有别的孩子像杰菲那样夭折。她清楚地记得,虽然有毯子层层包裹,但可怜的小杰菲还是不停地发抖。他的双眼肿胀,疼得想哭,眼泪却早已流干。她怀孕的时候在一条毯子上绣满了花草,她当时就用那条绣花毯裹着杰菲抱在怀里。等她手臂酸软,不得不把杰菲放回摇篮时,她的手臂上已经留下了花草藤蔓的印痕。她儿子死后,娜妮甚至连这条毯子也不能保留——病人碰过的每一件东西都必须烧掉。
  保罗停了一下,可能留意到这治疗舱不知怎的让娜妮难过起来。“这个治疗舱得预热一段时间才能开始运行,而且它需要采集你的血样。相信我,你绝对不会受到伤害,只是过程也不会太舒服。”
  “如果我答应这样做,你能教我治疗舱的工作原理吗?”
  保罗脸色一沉。“他们禁止我教你。”说完后,他连忙补充了一句,“而且时间也不够多,这事情一完,你就必须带着黄金立即离开。”
  “你们宁愿看着大洲的人民受苦,也不肯教我们怎么防治瘟疫吗?”娜妮气得全身发抖,“亨利说得没错,南部岛的人确实已经背弃了七神的教导。”
  “七神?”保罗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你丈夫信奉的只不过是太空飞船的船长罢了。他们只是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什么神。当年你们大洲的蠢货刻意销毁各种知识和技术,好不容易残存下来的那一点点,还被你丈夫这种人奉若教条。仔细想想,他们甚至连诸神的数量也搞错了。如果把第七城排除在外,那就不应该把我们的船长也当作神了,对吧?”
  “为什么不呢?”娜妮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那人说的也是书面古语。她转身看去,原来是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女人。她坐在一台机器上,双脚嵌在里面。机器底下的轮子不停转动,载着她进入了小泥屋,停在娜妮身边。“为什么我不能封神?”
  “梅里迪斯妈妈,别难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了好吗?”保罗说。
  “这是你的母亲?”娜妮吃惊地问,“而且还是一个神?”这个名字正是七神之一,不过亨利通常把她简称为“死亡女神”。
  “我是这里所有人的生命之母,也是他们的船长。”梅里迪斯说,“他大概可能是我的某个后代分支的子孙吧。”《神册》里没有“后代分支”这个词,所以娜妮不太懂得她想表达什么。
  “可是七城已经有三千年历史了。”娜妮说道,“就算你们拥有所有神塔里面的全部设备,也没办法让人活那么久。”
  老女人咧嘴一笑:“你还真有点讨人喜欢,比我们从上一支探险队里带回来的那个蠢货聪明得多。”她转头看了保罗一眼,“他已经喜欢上你了,我要不要把你留下来呢?他许多年曾经前有过一个丈夫,也许现在他想要妻子了。”
  保罗脸红了。梅里迪斯的话娜妮只听懂了一部分。她说的词语本身并不难,但她不懂那些词的组合方式。Jerk除了“猛拉”之外还有其他意思?保罗又怎会闪光①呢?真的有人既想要丈夫又想要妻子的吗?
  梅里迪斯注视着她:“太可惜了!你怎么没跟随以前的探险队过来呢?说不定我还会和你结婚呢!现在快进舱吧!”
  就算这个古怪的老女人是一个来自远古的神,娜妮也不愿意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她学亨利那样挺直了腰杆,“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治疗瘟疫的方法,我就不进去!”
  “我们不能教你。第七城之所以和你们断绝来往,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知识和技术;正是这些技术让我们能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如果跟没开化的原始部落共享科技,你们转头就会把我们灭了。”
  “如果你不教我治疗瘟疫的方法,我就把面罩摘了!”娜妮威胁着抬起手来。她其实不知道怎么摘面罩,但要让对方改变主意,这是她想得到的唯一方式了。
  梅里迪斯惊叫一声,而保罗的脸色一沉:“那么多人里面,我还以为你是最能理解我们、最愿意与我们合作的那个。”
  这时候,两个幽灵手持银棒跑进小泥屋。其中一个用银棒碰了娜妮一下,她顿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娜妮悠悠转醒,发现身处治疗舱内,沐浴在蓝光之中。她似乎被无形的镣铐锁住了,完全无法动弹。难道这个治疗舱会把她变成了石头人吗?不可能!她呼吸时胸膛还在起伏,眼睛还能眨。她没有石化,只是不能动罢了。
  娜妮目光上瞟,她能看到的只有小泥屋屋顶,然而余光偶尔会扫到移动的影子。所以房间里还有至少一个幽灵。是保罗?
  她就这样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治疗舱能为她保温,但也束缚着她。她梦见了亨利的士兵杀死的那头野猪。在梦里,那头猪爬上一棵宽叶树,猛嚼一颗橙色的椭圆果子。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她意识到这个梦完全不着边际:这种橙色的果子明明应该长在另一种树上。娜妮隐隐感觉到有地方不对,她开始思考那头猪——就是那头没把她毒死的野猪——在丛林里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莫非这些幽灵已经想到办法让本土植物变得可食用了?   幽灵马上就能学会怎么对抗她患过的所有疾病,而他们呢?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一堆黄金。好吧,至少亨利会心满意足。娜妮不知道该不该把幽灵的一切都告诉亨利。他们也许可以一起想办法盗取幽灵的科技,或者至少修复国内的部分古老设备。
  那价值绝对不是区区黄金能相比的。
  在轻轻地咝声中,舱盖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幽灵牵着她的手帮她爬出来。娜妮僵硬的双腿不停发抖,勉强站直后依旧头重脚轻。“我在舱里待了多久?”
  幽灵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还是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幽灵没有戴面罩,娜妮伸手到摸到嘴旁,发现自己竟然也没戴!保罗说过什么来着?她决不能摘掉面罩!可她并没有摘,所以这要么是幽灵干的,要么就是在治疗舱里自行脱落的。这面罩好像和什么细菌有关,而细菌又和瘟疫有关——
  幽灵从衣服长袍里拿出一个面罩,慢条斯理地说着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娜妮伸手去拿面罩,他却摇了摇头,指了指治疗舱,又指了指面罩,然后抬头看着她。见娜妮依然迷惑,他耸耸肩,把面罩收了起来。
  他向门口走去。娜妮想跟上去,他又摇了摇头。
  娜妮独自一人留在小泥屋里,趁机仔细观察治疗舱。和其他所有古老设备一样,这些治疗舱非常复杂,完全超出了娜妮的理解范围。如果要她从零开始造一个这样的东西,那她肯定会绝望地放弃。然而大洲有许多现成的治疗舱,至少成百上千个,她在古塔里就见过很多。如果能想办法修好它们,再为它们接上能源……
  她必须把这两个治疗舱画下来,特别是覆盖在各块面板下的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导线。她的背包就在地板上。有人翻过里面的东西,幸好笔记本还在。
  娜妮不知道在别人来找她之前,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必须争分夺秒。无奈那些接线非常复杂,她只画了一半就听见有人过来了。
  “梅里迪斯说你必须走了。”保罗站在小泥屋门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如果你开口要求的话,她会让你留下来的。”
  娜妮看着保罗,他之前那种欢快的神情和好奇的态度都不见了,只剩下满脸的担忧。“我不能留下来。”她终于说,“我的家在大洲。”
  保罗把笔记本轻轻地从她手中拿走。让娜妮惊奇的是,他竟然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后帮忙将背包挂上她的双肩。
  娜妮跟着保罗原路返回平顶山,还有另外两个幽灵一直跟在她身后。保罗简短地说了一下他们这次交易是如何的成功,她所做的好事又如何造福第七城的人民。可是他嘴里说出的这些东西分明是预先背诵好的套话,娜妮根本不相信。如果他不愿意和她的国人分享那些高科技,那么他就不是她的朋友。快到山顶的时候,娜妮留意到他把面罩戴上了。
  “他们可能带有一些我身体无法抵御的细菌。”保罗解释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安全的,可是和他们呢?我不敢冒这个险。”
  块到山顶时,保罗停下了脚步。他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最后只是回头看了两个同行的幽灵一眼,皱起双眉。“我最远只能送到这了。请吩咐你们的士兵把他们要带走的黄金都收集起来,立即回去吧。”
  娜妮登上平顶山巅,久候在此的亨利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该不该告诉他那些能正常运作的古代设备的事呢?她想起了幽灵的银棒和治疗舱。不,刀和弓箭对幽灵根本不起作用,要是去偷设备的话,亨利的士兵必然会伤亡惨重。倒不如让亨利以为他们已经顺利完成了任务,只要带黄金回去给凯瑟琳建造医院就行。
  “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娜妮说,“可以把黄金运回去了。”
  “他们有没有伤害你?”亨利问道,他托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眼睛,“你看起来心烦意乱。”
  “我本来希望他们会用知识来和我们交换,哪知事与愿违,他们只用一点黄金就把我们的知识买走了。”
  亨利点头道:“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
  “没错。”她说,“确实是。”
  娜妮回头看了一眼通往第七城的那条路,路的尽头不仅有能治百病的设备,还有不知多少神奇的高科技。与之相比,区区一座医院算什么……她和凯瑟琳梦寐以求的一切就近在咫尺,而他们只能拿着一堆黄金离开。
  亨利下令准备拔营回程。士兵们已经造好了一具滑橇——那是固定在两根长圆木上的平板——再套上挽具。他们把黄金搬上平板,准备赶着骡子把这批沉重的财宝拖回远方的家乡。
  他们要搬上好一会儿,于是娜妮打开背囊,打算趁着记忆犹新,赶快补充一些关于治疗舱的笔记。然而她打开背包时,发现里面塞了一张纸,上面的斜体字不是她的笔迹。
  黄金上面带着你们不知道的致命病毒。不要拿,快点走!——保羅
  这张纸条下面还有几张和亨利那本《神册》类似的特别耐用的纸,纸上画满了图表。然后还有一个面罩,就是幽灵戴的那种。
  娜妮大惊失色,抬头看时,士兵们已经把黄金装好了。所有人,包括亨利在内,都碰过那些黄金。她想警告他们,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现在警告已经来不及了,即使她能说服他们抛弃黄金也于事无补。
  回程的第二天就开始有人生病。亨利下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娜妮戴着从幽灵那里得到的面罩,尽心尽力地照料那位可怜的士兵。病倒的是沉默寡言的葛雷,也就是在遇到幽灵的头天晚上与她一起留守营地的那位老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葛雷”到底是他的真名还是因为他年纪大而得到的外号①。
  她把自己那份配给饮用水递给他:“喝吧。”
  葛雷摇了摇头,咕哝道:“幽灵的水,不喝。”
  娜妮将一块湿布敷上他滚烫的额头。“如果这是你长官的命令,你喝吗?”她平静地说。终于,葛雷不情不愿地呷了几口递过去的水。娜妮随后找到了亨利。“饮用水不够了。”她说,“我需要在更多的树上装取水器。”
  “你要征集多少人都行,这事就拜托你了。”亨利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担心食物快吃完了,正在忙着检查库存。
  “还有,把面罩摘掉吧,怕影响士气。”   “我相信这个面罩可以保护我不感染疫情。还有,那些人背信弃义,我们必须派人向大洲报信。”
  “自从走进这片讨厌的丛林,已经有不止一个士兵患病了。”亨利说道。确实,在地峡的长征途中,有三个士兵死于高烧。不过那是沼泽热病,由咬人的蚊虫传染,在较为干燥的大洲虽不多见,却也不算闻所未闻。而葛雷的症状就大不一样了:他的眼皮底下长了一圈脓疮,嘴里也有,还顺着喉咙一直往下蔓延。这病症似乎要把患者由内而外地掏空。更糟的是,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受感染的征兆,他们将会全部死在这片荒郊野岭,无一幸免。
  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亨利。娜妮相信肯定有办法救他们,无奈她没有第七城的技术,甚至连大洲那些有限的医疗设备也没有。“我们应该回去问幽灵拿药。”
  “我们用什么来交换呢?”亨利露出了怒容,“用他们不感兴趣的黄金?还是用他们不需要的刀剑?”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而且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回去,幽灵一直跟踪着我们。”
  “等我们死光了就把黄金拿回去。”娜妮恍然大悟。
  亨利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密林深处。“我被骗了。因为他们的首领说出了神的名字,我就以为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信仰的人。我不该信任他们,不该让你去的。说起来,他们要获得哪方面的知识?”
  “关于我们的瘟疫。”娜妮实话实说。
  “所以他们能够利用我们的瘟疫反过来对付我们。”亨利推断说,“你的知识背叛了你,而我的信仰欺骗了我。所有这一切都是诸神的旨意,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实在看不出来。”
  第二天,葛雷死了。
  几乎所有人都已病倒,无法拔营起程了。娜妮负责照料发烧的患者,而亨利全程陪着她。娜妮心中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亨利的身体知道该怎么对抗这种恐怖的疾病。随着时间流逝,能自主进食的士兵越来越少。一天早餐后,亨利召集还能走路的众人参加祈祷仪式。
  “七大火球落凡尘,内有七城住凡人,孤城独在南部岛,散落大洲有六城。”亨利庄重地读出祈祷的开篇语。娜妮意识到,对于在场的许多士兵来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祈祷了,亨利能做的,只有尽量给他们一些临终关怀。
  “神的信徒未必长命百岁,前路或会荆棘满途。但我们无惧长眠,只因我们醒来时将与神灵为伴,与星辰同行。”
  说到这里,亨利因为情绪激动而满脸通红。不,娜妮突然意识到——他脸红是因为发高烧。
  亨利与战友们鞠躬道别时,差点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不过他勉力支撑着没有摔倒,在娜妮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回了帐篷。娜妮用手指轻抚亨利的脸庞,泪水从眼眶涌出,顺着盖在她嘴巴和鼻子上的透明面罩往下流。杰菲的悲剧眼看就要重演,和上次一样,她依旧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对于娜妮来说,亨利虽然不算完美的丈夫,但他是正人君子,是杰出的领袖,更是称职的父亲。
  他把被子平摊在地,然后坐了上去。“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我不该带你到这个破地方来冒险,死后还把你孤零零一人扔在森林里……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有人能够战胜病魔也不一定。”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娜妮都不相信。葛雷病倒还可以归因于年纪大,可即使是亨利手下最身强体壮的士兵,病情也在迅速恶化。这种可怕的疾病从内部腐蚀人体,无论娜妮做什么都无法延缓恶化的速度。亨利才刚刚开始发烧,呼吸就散发出了腐烂的恶臭。
  亨利摇头道:“我要死了,娜妮。我们都要死了,只有你能活下去。”
  整个白天,亨利的体温持续上升。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仿佛念咒一般。即使在眼神迷乱、高烧昏迷时,他的双唇还在不停地做出这三个字的嘴型。
  娜妮竭尽所能地照料着整个营地的士兵。她在附近所有的绿神树上都装了取水器,把清水递到一张张滚烫的唇边。可光在白天就死了七名士兵,到了晚上,娜妮终于选择了放弃。她把剩下的威士忌分给众人,尽量减轻他们的痛苦。
  她坐在亨利身旁,四手相牵、十指紧扣。她在他耳边柔声说着过去的欢乐时光——他们在凯瑟琳宫中共舞,他在战场上节节胜利,杰菲还没生病时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天亮之前,亨利突然睁开双眼说了几句话,然而声音太低,她听不真切。
  娜妮屏气凝神,等着他再说一次。
  可是亨利闭上了眼。黎明到来之前,他去世了。
  所有士兵都死后,幽灵们出现了。娜妮没在那群幽灵当中见到保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认出之前见过的那几个。只见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所有黄金都收集起来,搬到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银色平台上。
  黄金装好后,他们开始搬运尸体。他们先把所有尸体抬到营地中心摞成一堆,再把帐篷和行李装备压在尸体上面,然后往尸堆上点了一把火。亨利和他下属就这样火葬于此。他们还要销毁食物,娜妮试图阻止,可幽灵立即抽出了银棒。娜妮只迟疑了一瞬,她在荒野中赖以生存的食物就被付之一炬了。
  只要娜妮不出手阻撓,幽灵就不会伤害她。然而娜妮失去了食物补给,不知道如何挨过回家的漫漫长路。她不是猎人,而他们沿着地峡长途跋涉过来时见到的唯一能吃的食物就只有那头猪——那真的是发生在一个星期前的事情吗?这里距离第七城这么近,那头猪很可能是从猪圈里溜出来的家畜。
  可是娜妮记得,那头猪很健康,完全不像挨饿的,也没有因为吃了野生植物出现中毒症状。此处肯定有某种食物来源,如果连一头猪能在丛林中生存,她当然也能。
  于是她毅然离开营地,向着北面大洲的方向走去。幽灵并没有阻拦她,只是站在火堆四周,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没走多久,娜妮就注意到有人在跟踪她,而且这人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隐藏行踪。娜妮听见好几下树枝折断的声响,忍不住转身大声说:“如果要一路同行,那就请你出来吧。”
  密林深处走出一个人。保罗。
  看着惶恐不安的保罗,娜妮不知道自己心中该做何感想。惊讶?愤怒?不,她心中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谢谢你给我的警告和面罩,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说,“可惜这个警告来晚了,救不了我的丈夫和他的手下。”   “我并不知情!”保罗突然变得激动不已,“我本以为这是场公平交易,黄金换知识,成交后两不相欠。一直等你进了治疗舱,我才了解到真相。我本来想早点提醒你,但一直有人在监视我。”
  他转身观察了一下身后的树林,然后递给娜妮一个用幽灵身穿的那种灰绿色布料做成的包裹。娜妮打开它,闻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几乎打了个喷嚏。原来里面是用胡椒腌好的肉干。她小心翼翼地把食物包好,塞进背囊里。“为什么要帮我?”
  保罗的圆脸上突然露出刚毅的神情。“因为梅里迪斯是错的。”他说,“她的信念是,我们要在这个凶险的新世界生存,就必须好好保存我们带来这里的知识和科技,因此我们绝不能和他人来往。就这样,长期以来的与世隔绝让第七城故步自封、停滞不前。我们守着过去不放,不懂得拥抱未来。每次你们派人来第七城,我们就把他们杀掉。我觉得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了,肯定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跟我走吧,和我回大洲去。”娜妮说道。
  保罗摇了摇头,跪在地上,从身旁的一棵植物上拔下一片叶子。“这片叶子对你们来说是有毒的。”
  娜妮看着那棵植物,这是一种本土生长的有害杂草,经常入侵他们田野,和庄稼作物抢夺养分。它的叶子是深绿色,边缘有一圈细窄的紫色。本土的野生动物可以吃这种叶子,可是人类吃了必死无疑。
  保罗在娜妮的注视下把叶子吃进肚里。“为了适应环境,我们对自己进行了改造,使我们的消化道能够化解野生植物的毒性,所以我们人类也可以像本土的生物一样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你和我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们只能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了。”
  “噢,那些牲畜也是这样。”娜妮恍然大悟。“你们把猪也改造了,所以它们能够在森林中觅食。如果我们不是把猪肠子扔了——”
  “你们很可能就被毒死了。梅里迪斯觉得我们应该改变自己,而不是把地面上的一切化为焦土。她虽然做错了许多事情,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保罗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台和她的采光球差不多大小的机器,“等你修好了治疗舱,就把这件东西放进3B隔间,它能生成一种疫苗,第七城了解的所有疾病它都能防治。你可以给你们的人注射这种疫苗。”
  保罗说完,又一次回头盯着身后的丛林,看看有没有他的幽灵同伴的踪迹。“快走吧。我认为其他人不会跟踪你了——他们以为你孤身一人,又没有食物来源,肯定会饿死途中。我们从不直接杀人……唉,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你们的惨剧,我会说我们从不杀人呢。”
  娜妮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古老的仪器。如果亨利还活着,他也会这么谨慎的。“你怎么知道我们注射这个疫苗之后,不会倾巢而出,回来攻打你们呢?”
  “梅里迪斯已经三千岁了,”保罗答道,“不管我们有多厉害的科技,她也是命不久矣。我不想一错再错,我希望我们可以与大洲人民齐心合力缔造和平,今天送这个给你就是要表达我方的善意。”
  说完,保罗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这是一个正式礼节,但与她在凯瑟琳宫中见惯的宫廷礼节颇有不同。然后保罗转身离开,消失在密林中。
  娜妮也转身朝北方走去。装着食物的背包虽重,却不及丧夫之痛压在心头那么沉。然而就算她背负千斤重担,娜妮还是忍不住憧憬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娜妮从不盲目轻信,但她也总是满怀希望。她渴望终有一天古塔能恢复旧日的辉煌,实现亨利临终的祈祷:与神灵为伴,与星辰同行。
  责任编辑:虞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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