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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师
清末,义和团运动席卷鲁地,各地旋即刮起一股尚武之风。一时间,老街上的武馆拔地而起,那真叫拔了萝卜栽上葱,一茬比一茬辣,一家比一家亮。清晨起来,街上哪还有插脚的地儿?放眼望去全是勒着黑绸子操拳练腿扎马步的,噼啪声不断,嘿哈声不绝。
当然,武师里头,多是一瓶不满半瓶晃的,有真功夫的不多,“铁腿松爷”当属一个。
松爷练功,是在一口大缸上,缸口阔大,得三人合围,缸沿不过两指肚一般宽。松爷飞身一跃,两脚便稳稳地落在缸沿上,随后抬头挺胸,目不斜视,顺着缸沿,转着圈走,步子愈走愈大,愈走愈快,不一会儿,缸水旋动,哗哗有声,如风吹水起,令人瞠目咋舌。再看松爷,气定神闲,如履平地。
有这样的腿功,松爷走起路来,如蜻蜓点水,踩叶无声,且步步长短相同,似尺量一般。所以,方圆百里,登门拜师的爷儿们,把松爷武馆门前的地儿,都踩成了“水波云”啦!可松爷收徒有一个规矩,就是绝不收穷人子弟为徒,哪怕你是钢筋铁骨、关二爷转世生来一副练武的料也没用。
这里头啥道道,谁琢磨不出来?且不说那拜师学艺的学费,就说逢年过节吧,松爷家院子里的东西,多得就跟流水似的,都要撑破门板儿往外淌了。单说老街首富海爷的小儿子,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松爷学了点拳脚,中秋节当天,海爷就给他送了满满一车的酒肉。也是,有这样的功夫,谁不去拣高枝儿攀呢?
一日,松爷刚出门,从门柱子后面蹿出来一个小伙子,头发蓬乱,衣衫破旧,见到松爷便跪,求松爷收他为徒。松爷见他虎背熊腰,手大如扇,孔武有力,当即眼睛一亮,可随即将头转向一边,招呼道:“给他些钱,到外面吃顿好的,让他该干啥干啥去。”
小伙子听罢,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松爷也只是淡淡地说:“我收徒有规矩,只收家境好的。”
恰巧,这场面被路过的海爷看到了,海爷背着手走过来,将跪在地上的小伙子扶起,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多壮实的身板儿,松爷,这么好的材料,您就破一次例吧。”
松爷不语。
海爷微微一笑,对小伙子说:“来,我收你当个义子,如何?”
小伙子会意,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海爷转身对松爷作了个揖,说:“松爷,给兄弟个面子吧。”
松爷轻叹一声,侧着脸对身后的人说:“带他换身行头吧。”
两个月后,海爷路过武馆门前,忽然想起了这个义子,便走了进去。那小伙子一见海爷,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委屈,说自打进了松爷的门,松爷一点拳脚也没教他,净让他扫地抹桌倒马桶了。
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别急,你再等等,再等等……”
回来后,海爷便吩咐管家,把刚从北边带回来的几坛竹叶青给松爷送去。
没过几天,再一打听,那小伙子已经正式学起功夫来了。
可一个月后,松爷忽然来到海爷府上,将海爷所送的竹叶青悉数退给了海爷。海爷不解,松爷告诉他,那小子因为拳脚太狠,练功时没个轻重,前日已被他逐出师门。
海爷没吱声,松爷见状,笑道:“都说我裴松是个势利之人,却不知我为啥只收富家子弟为徒。那是因为有钱人将来练好了武,也不会拿它混饭吃,更不会落为匪寇,与人斗狠搏命。那小子,家中正穷,不想着趁年轻力壮去辛勤发家、赡养父母,却一心想着练武,此为不孝;他练武意愿强烈,出手也狠毒,定是想靠武力出人头地,此为不仁。如此不孝不仁之徒,将来定会成为一个祸患。”
海爷恍然大悟。
一年后,鲁东南兴起一股土匪,打家劫舍、祸害百姓,官府重金悬赏捉拿一个名叫洪二的匪首。
洪二是誰?
正是海爷收的那个义子!
松爷听说后,当日便关了武馆,毛遂自荐地当起了乡勇总练。松爷说,洪二的功夫是我教的,事到如今,得我自个儿把它拿回来。
这话传到海爷的耳朵里,海爷叹道:“是我看走了眼,种了祸根,这时候,让松爷冲到前头,自个儿躲在后面,我还算人?”
海爷遂把生意上的事儿扔在一边,亲自奔走各方,联络乡绅,广备钱粮。最终,一举铲除了洪二一伙。
事后,官府上报朝廷,准备嘉奖海爷和松爷,但俩人固辞不受。
比 武
老街武师当中,腿功厉害的除了松爷外,就数元文了。
元文容貌清秀,身细腿长,虽出身武术世家,却酷爱读书吟诗。因有门规“嫡传弟子不得有官场身份”,元文没有参加科举,就凭其祖上殷实的基业,除了吟诗作赋,还开了家不大不小的武馆,收些瞧着顺眼的徒弟,练练拳脚,倒也清闲自在。
元文为人和善,从不过问江湖恩怨。闲暇之余,元文就在后院踢球。不过,元文的球,也只能元文自己踢。元文踢的是铁球,香瓜般大小,球一旦碰到元文的脚,顿时就像黏在了脚面上似的,可跑可颠可转,元文一脚下去,十步开外的树立刻会被撞得树叶纷纷而下。
江湖上的爷儿们,扒瞎了眼等着看松爷和元文一较高低,松爷也打心眼里希望有一天能跟元文比划比划。每每大伙儿在他面前称赞他是老街第一时,松爷总是连连摆手,自言愧不敢当。乍看松爷这是谦虚,实际上,松爷的心里一直有元文这块石头压着,是金子还是烂铁,不找元文比试比试,难说。
这一次,松爷过寿,老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纷纷前来贺寿,元文也来了。敬酒时,松爷搭着元文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今儿我高兴,一会儿请元兄留下来,我们到后院喝喝茶,活动活动手脚如何?”元文笑而不语。松爷本以为元文会走,不想,等酒宴散尽,松爷送走宾客,转身发现,元文正坐在那儿吃着花生米等着呢。
江湖上,武师们比武,分暗比和明比。暗比是在一个没有第三人的院子或者屋子里,相互切磋,点到为止,输赢你知我知,出门不说,懂规矩的也不问,只为给输的一方留个情面。特别是开武馆的,得顾及输家的名声,给人家留口饭吃,如此较量,即便伤及体肤,却不伤情义。但明比就不同了,那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砸对方的牌子,丢对方的脸面,这种事儿,不是血海深仇,抑或替天行道,谁也不会这么干。
当日,元文和松爷比武的消息,就跟风吹似的,刮遍了老街所有有缝的地方。可他们是暗比,输赢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
倒是那几天,松爷故意把脸绷得死死的,乍看是他输了,其实恰恰相反,松爷是不想让外人看出来是他赢了。赢了拳脚,就折点脸面,大家都不亏,松爷就是这么想的。
过完寿没几天,作为乡勇总练的松爷,便关了武馆,和官军一道赶去剿匪了。和元文比武的事儿,便如水中浮叶一般,慢慢地沉了下去,大伙也都不提了。
剿灭土匪之后,松爷没要官府一个铜板的奖赏,而是回到老街,打算重操旧业,继续开武馆谋生。只是,时过境迁,老街尚武之风已经消退,原本跟他学武的人,要么不学了,要么转到别的师傅那儿了。
哪想,松爷武馆开业头一天,元文带着几个人,架着一块大匾,匾上赫然一行烫金大字——“鲁南第一腿”,一路敲锣打鼓,送到松爷家里。
松爷心想,元文送这块匾来,无疑是告诉外人,他元文功夫不如自己。自己武馆开张,却让元文舍脸抬举,松爷实在不忍心收下这份大礼,所以固辞不受。
元文屏去左右,悄声对松爷说:“要不,咱再比试比试,让兄弟输得心服口服?”
于是,二人支走外人,关门较量。
出于情面,松爷本打算让元文几招,哪想,元文好似换了两条腿,步稳势烈,刚柔相济,声东击西,快如闪电,松爷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仍旧招架不住,最终败了下来。
练武之人,短短时间,不可能精进至此。松爷问元文:“上一次为何要让我?是因为那天我过寿?”
元文微笑道:“上回本不想和你比划,但因为你要去剿匪,战场上的事儿,分不得心思,挫不得锐气,遇到险境,须有信心,才能扭转战局,转败为胜。但这一回,我是替祖宗来的,因为功夫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辱没,该赢还得赢。但名声,是咱兄弟之间的事儿,给了你,也是名副其实。况且,你能不顾生死,杀敌剿匪,为国出力,实乃英雄豪杰,元某枉读诗书这些年,尚难如此。元某虽赢了拳脚功夫,却输了铁肩道义,终究难称第一……”
未等元文说完,松爷已是热泪盈眶。
当日,二人便结为异姓兄弟。
而那块匾,后来被松爷从中间横着锯开,一人一半,分别挂在了各自武馆门口,为老街人津津乐道。
〔责任编辑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