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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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突厥蛮(tyrkm?n)是对所有接受了伊斯兰教的乌古斯人、葛逻禄人、克普恰克人的通称,由突厥语自称之词演变而来。构成该群体的部落大多出自形成于西汉的乌古斯部族,其中既有乌孙的本体部落,也有被乌孙兼并的塞种部落。此外还有突厥化的印欧人种部落葛逻禄。随着历史的变迁,突厥蛮人与中亚、西亚等地的土著居民融合,成为土库曼、乌孜别克、维吾尔、阿塞拜疆、哈萨克、塔吉克、巴什基尔、卡拉卡帕克、鞑靼、土耳其等现代民族的重要构成成分。
  【关键词】乌古斯部族;塞种;葛逻禄;伊斯兰教
  tyrkm?n一词,穆斯林史籍中常音译作“突厥蛮”。现在作为民族称名汉译作“土库曼”,作为国名的tyrkm?nstan音译为“土库曼斯坦”。迄今为止,学术界对该词的语源、语义以及突厥蛮(tyrkm?n)的构成部落和相关历史还不甚明了,本文拟对此试加考稽。
  一、突厥蛮的语源和语义
  突厥蛮(tyrkm?n)一词在汉语文献中最早见于《通典》。其语云:“粟弋,后魏通焉。在葱岭西,大国。一名粟特,一名特拘梦……在安息北五千里,附庸小国四百余城。1”其中的“特拘梦”便是“突厥蛮”的异译。其后又见于旧、新《唐书·高仙芝传》,作“特勒满”。前书称:“时步军皆有私马,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拨换城,又十余日至握瑟德,又十余日至疏勒,又二十余日至葱岭守捉,又行二十余日至播密川,又二十余日至特勒满川,即五识匿国也。”2后书称:“仙芝乃自安西过拨换城,入握瑟德,經疏勒,登葱岭,涉播密川,遂顿特勒满川,行凡百日。特勒满川,即五识匿国也。”3国外曾见于8世纪末的穆格山粟特古文献,但一般认为是在10世纪后半叶的阿拉伯地理学家阿里·马克迪希的著作中首次见到。此后亦见于《突厥语大词典》《史集》《突厥世系》和《先祖阔尔库特书》等书。
  tyrkm?n由tyrk和m?n两部分构成。tyrk也便是突厥。后一部分的m?n,按《突厥语大词典》的解释,由波斯语词man?nd(类似,相似)演变而来,意为“类似突厥人的人”或“与突厥人相似的人”。其文称:
  亚历山大经撒马尔罕前往突厥诸城时……见到这些人的长发以及为突厥人所特有的与此相类的标志时,未加询问便称其为tyrk man?nd——与突厥人相似的人。因此,此词便成了他们直到今天的名称。4
  将tyrkm?n一词的起源同亚历山大相联系未必可信,《史集》则称该词是“大食人”对他们的称呼:
  世界上所有的突厥蛮,都出自上述诸部和乌古思的二十四个儿子。古代无突厥蛮一词;凡外形近似于突厥人的游牧部落,概被称为突厥,[但]各部都有某个特殊的名称。当乌古思的这些部落从其本土来到河中诸国和伊朗国,并在这些地方生息繁衍的时候,他们的外形受到水和空气的影响,逐渐变成近似于大食人(tāzīk)的容貌。但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大食人,所以大食人称他们为突厥蛮,意即类似于突厥者。由此之故,这个名称概括了乌古思诸部所有各支,它们都以这个名称著名。5
  文中的“大食人”并非指操用闪含语系语言的阿拉伯(?r?p)人,而是对tāzīk一词的音译,指信仰伊斯兰教的印欧人种居民。洪钧称:“西里亚人称之若曰大抑,继而波斯人称之若曰大希,其后阿昧尼亚人、突耳基斯单人称之若曰塔起克……大抑、大希、塔起与大食音类,《唐书》大食之称,盖由于此。”6之所以称突厥蛮的“外形受到水和空气的影响,逐渐变成近似于大食人(tāzīk)的容貌”,是因长期与印欧人种居民通婚所致。正为此,《突厥语大词典》才将tyrkm?n的语义释为“类似突厥人的人”或“与突厥人相似的人”。
  另一种观点认为,tyrk(突厥)和m?n(我)均为突厥语词,字面意思为“我是突厥人”。从突厥语的角度看,其组合符合语法规则;从语义的角度看,为自我介绍之语。作为一个人们共同体称名,虽然有可能源于他称或外民族语,但绝不可能被用于自称。tyrkm?n一词不仅用于他称,更用于自称,且被用作现代民族的称名,可断定该词应为自称之词。
  突厥蛮(tyrkm?n)一词的使用与伊斯兰教密切相关。最早皈依伊斯兰教的乌古斯人仍保持着与伊斯兰教规不相矛盾的传统文化。为了与操用闪含语系和印欧语系语言的穆斯林相区别,或为与非穆斯林的突厥人相沟通,常以tyrkm?n(我是突厥人)自称,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其专称。洪钧就曾指出:“突克蛮,犹言突厥同类,突克即突厥变音。”7生活于10世纪末至11世纪初的花剌子模学者比鲁尼曾说:
  前些时候,突厥乌古斯人中凡是接受了伊斯兰教并与穆斯林站在一起的人就充当突厥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翻译。当一个乌古斯人接受了伊斯兰教,乌古斯人们就会说:他成了突厥蛮,也就是类似突厥人的人。8
  医生出身的阿拉伯学者马卫集(1046~1120年)在《动物的自然属性》中也写道:
  古斯人在与伊斯兰地区作了邻居之后,一部分古斯人接受了伊斯兰教并开始被称为突厥蛮,他们与那些未接受伊斯兰教的古斯人之间便开始有了敌意。古斯人中的穆斯林人数不断增加,伊斯兰教在古斯人中的地位也有所改善。穆斯林终于占了上风,排挤了不信伊斯兰教的人……突厥蛮便散布到了伊斯兰教各国,突厥蛮的地位改善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掌握了大部分伊斯兰教国家,做了这些国家的王和苏丹。9
  伯希和的得意门生、著名蒙古学家和中亚学家韩百诗(Louis Hambis,1906~1978)也持这一观点。他认为:
  突厥蛮人(Turcomans或Türkmān,土库曼人)的本意为“纯血途鲁吉人”,目前尚仍用此名指居住在里海和大盐池之间以及阿母河下游地区的大多数居民,也就是土库曼人。这些民族起源于突厥乌古斯人(Turks Oghouz),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即在其他突厥部族的压力下西迁。似乎从6世纪起,他们就开始向里海的东南地段渗透。这些部族集团在数世纪的岁月中得到了加强,塞尔柱人部族就出自这一集团。塞尔柱人是几乎包括了整个西亚的一个大帝国的缔造者。10   所谓“纯血途鲁吉人”,也便是“纯血突厥人”。称其“起源于突厥乌古斯人”、“塞尔柱人部族就出自这一集团”,甚是。《突厥语大词典》在解释tyrkm?n一词时称“他们就是乌古斯人”(MⅢ.564),在解释o?uz一词时说“乌古斯人就是突厥蛮人”(MⅠ.77)。《先祖阔尔库特书》第6回亦有康图拉勒(qantural?)向其父亲康里和卓(qa?l? qo?a)请求“你就去给我娶一个乖巧可人的土库曼女子吧”的记载,并称为寻找“土库曼女子”走遍了“内乌古斯”(i? o?uz)和“外乌古斯”(ta? o?uz),11也可证乌古斯人就是“土库曼人”(突厥蛮人),但突厥蛮人并非仅指皈依伊斯兰教的乌古斯人。
  二、突厥蛮的构成和历史考稽
  突厥蛮(tyrkm?n)群体的出现与最初接受伊斯兰教的突厥语部落和某些突厥化的印欧语部落密切相关。历史上的突厥蛮(tyrkm?n)一词是对所有接受了伊斯兰教的乌古斯人、葛逻禄人、克普恰克人的通称。麻赫穆德·喀什噶尔曾指出,“葛逻禄,他们是乌古斯人以外的游牧突厥人的一个集团。他们也被算作是突厥蛮”(MⅠ.618);“葛逻禄是突厥蛮人的一部分”(MⅡ.402)。塞尔柱王朝建立后,尤其是随着塞尔柱王朝的对外扩张和中亚地区的伊斯兰化,“突厥蛮”几乎成了该地区所有突厥语部落的通称。成书于13世纪末至14世纪初的《马苏德史》曾按地域将这些突厥蛮进行分类,分别称之为“花剌子模突厥蛮”、“环里海突厥蛮”“呼罗珊突厥蛮”“伊拉克突厥蛮”。12《史集》更是明确指出:“现今基本上被称为突厥蛮的乌古思人,他们就分为钦察、合剌赤、康里、哈剌魯以及其他所属诸部落。”13其中的“合剌赤”(χala?)、“哈剌鲁”(qarluq,葛逻禄)便是典型的突厥化印欧语部落。
  突厥蛮(tyrkm?n)群体,源于原居锡尔河以东地区的塞种、6世纪中叶徙居中亚的克尼柯(q?n?q)部落、7世纪末徙居锡尔河以东地区的乌古斯诸部落和8世纪中叶徙居葱岭西的葛逻禄部落。
  (一)锡尔河以东地区的塞种
  塞种是锡尔河以东地区最早的居民。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前484~约前425年)所撰《历史》一书将居住在锡尔河以东的游牧民称为斯奇提亚人(Scythia,塞人)。《汉书·西域传》亦称原分布在天山北麓和东天山及中天山南麓的居民为塞种,即所谓乌孙国“本塞地也”。14两类文献的记载,意味着塞人至晚在前5世纪时便栖息在锡尔河以东至天山地区。汉文帝前元四年(前176),河西地区的月氏主部在匈奴的打击下向西逃迁,沿途击溃了塞种诸部,导致“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15
  其后,乌孙王子猎骄靡率领部众驱逐大月氏,兼并塞种诸部,建立乌孙国。塞种民众遂成为乌孙国民。史称,猎骄靡所建乌孙国“本塞地也”,且谓“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16栖息于锡尔河以东地区的塞人也就自然成为乌古斯部族24个部落之一,并以佩彻涅格(p???n?k)之名见诸文献。17saqa(塞种)之名,直到8世纪上半叶还见于《暾欲谷碑》第2石南面第45行。
  君士坦丁(905~959)《治国论》称,佩切涅格在迁至南俄草原之前的名称为“康加尔”(χɑ??ɑρ,=k???r),并指出:“裴奇内格人也称康加尔人,但不是指所有的裴奇内格人,而仅仅指雅勃第尔梯(Йабдиирти)、库阿尔齐楚尔(Куарцицур)和哈布克新吉拉(Хабуксингила)三个地区的人,这部分人比其他的勇敢高尚得多,因为别名康加尔就表示这个意思。”18
  伯希和在其《金帐汗国》一书中提出,《隋书·铁勒传》中的“北褥”(p?k-??iwok)指佩切涅格部落。张星烺对应为同传中“北傍阿得水”的“比千”部落(《北史》及《册府元龟》作“比干”,《通典》作“吨干”,皆误),认为“比千,一作比干,似为裴奇内格族(Pecheneg)。据东罗马史家孔士但丁之记载,谓‘裴奇内格族,初居乌拉尔河及窝尔加河流域,后为乌斯族(Us Ghuz)及可萨族所逐,西徙至尼亚泊河(Dnieper)及尼斯特河(Dniester)中间之地。裴奇内格人为突厥同族,而匈奴之裔,盘据北方,甚为可忧。’……公元第九世纪之末(唐昭宗时),裴奇内格人迫匈牙利人使由高加索山附近,西徙至多脑河,今匈牙利国之地”。19
  此部后受西徙乌古斯诸部挤压而徙至南俄草原。《世界境域志》称佩彻涅格部落分为两支:一支“突厥族的佩彻涅格人”的居地为“东接古思,南为布尔塔斯(按:指伏尔加河保加尔人)和巴拉达斯(按:伊本·鲁斯塔认为在哥萨和保加尔之间,距哥萨有十五天的路程。伊斯塔赫里则认为该地位于伏尔加河畔,保加尔的下游地区),西邻马吉伽里人及罗斯人,北为鲁沙(河)”;而另一支被称作“可萨·佩彻涅格国”,谓该国“东为可萨山,南面为阿兰人,西临格鲁吉亚海,北接密尔瓦特”。20
  佩彻涅格虽被列为乌古斯部族24个部落之一,其语言却与其他乌古斯部落有很大区别。《突厥语大词典》曾明确指出,“东罗马省附近的布尔加尔(bul?ar)、苏婆(suwar)及佩彻涅格(p???n?k)人的语言是词尾简化了的独特的突厥语”(MⅠ.40)。据笔者研究,“原始突厥共同语”发展到“前古突厥语”时期,分化为“r音化”和“d音化”的两大类型,布尔加尔、苏婆及佩彻涅格部落的语言便属于“r音化”的“前古突厥语”,21如“撒马儿罕”便是“r音化”的“前古突厥语”s?mir k?nd的译音,“d音化”的“前古突厥语”则称作s?miz k?nd(MⅠ.449,MⅢ.205)。据语言特点推断,布尔加尔(bul?ar)和苏婆(suwar)部落也是塞种的后裔,可为《汉书·西域传下》“故乌孙民有塞种”之说提供间接的佐证。
  有关佩彻涅格得名“康加尔”的原因和语义,古代回鹘文史诗《乌古斯可汗的传说》的记载与君士坦丁《治国论》的记载有所不同,称乌古斯可汗让战俘拉着装载财物的木轮大车行进,大车不断发出“qan?a,qan?a”的声音,战俘因而被称作qan?alu?(康居人)。22《史集》也有几乎相同的记载。23《突厥世系》亦称:“车的发明者从而获得‘康里’(Qanli)的绰号。整个康里部落就是此人的后裔。”24《突厥语大词典》将“qa?l?”分为两个词条收入,分别释为“牛车,木轮大车,承负重物的车”和“康里,克普恰克人中一个大人物的名字”(MⅢ.517)。诸书有关其得名的记载也表明,该部是乌古斯部族形成之初所征服的塞种部落。   白鸟库吉断定佩彻涅格人就是康居人,“康居人民即突厥族也”,“康居言语即突厥语”。25克利亚什托尔内认为,《列王纪》所载的“Κанг河”指锡尔河的一部分,突厥语碑铭中提到的康居人就分布在该河两岸。26马迦特、巴托尔德、岑仲勉、洪涛等学者也均持此说。27笔者赞同“康加尔”也便是佩彻涅格(p???n?k)、《阙特勤碑》东面第39行所载之k???r?s及《元史》《金史》等所载之“康里”的观点,但不同意将其等同于《史记》《汉书》等所载之“康居”。“康加尔”为塞种,操用突厥语,而史籍記载却表明“康居”为印欧人种。《史记·大宛列传》记康居“与月氏大同俗”,28《汉书·西域传》谓康居国“与大月氏同俗”。29《晋书·四夷传》称“康居国……风俗及人貌、衣服略同大宛”。30《魏书·西域传》更是明言:“康国者,康居之后也。迁徙无常,不恒故地,自汉以来,相承不绝。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枝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31《唐会要》进而称其人“深目高鼻,多须髯”,32《旧唐书》卷198《康国传》亦谓“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33月氏属于印欧人种,操用印欧语,这已是学术界共识。可见,康居与“康加尔”即塞种无涉。据此还可断定,《阙特勤碑》东面第21行和《毗伽可汗碑》东面第18行所载之k??y就是康居。
  “康加尔”即佩彻涅格(p???n?k),是乌古斯部族形成之初征服的塞种部落。这也是《突厥语大词典》、《史集》及《突厥世系》等书所列乌古斯部族24个部落中有佩彻涅格(p???n?k)部落却没有康里(qa?l?)部落、《先祖阔尔库特书》中称康里和卓(qa?l? qo?a)为乌古斯人且将中亚地区的乌古斯诸部分为“内乌古斯”(i? o?uz)和“外乌古斯”(ta? o?uz)的原因所在。
  另据《乌古斯可汗的传说》记载,克普恰克(q?p?aq)的得名与一个名叫乌鲁克·乌尔都伯克(ulu? ordu b?g,大行营官)砍树做筏子,让大军渡过?til myr?n(伏尔加河)有关。347世纪末至8世纪初称雄北方的东突厥汗国(k?k tyrk,又称后突厥汗国或第二突厥汗国)便是克普恰克建立的。3511世纪时,游牧于额尔齐斯河(?rti? suv?)流域的一支克普恰克人西迁至古兹草原,乌古斯人则被迫继续向南、向西迁徙。正为此,10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依乌古斯之名命名的古兹草原,11世纪时又改称钦察(克普恰克)草原。36这一地区正是康里即塞种的分布区域,克普恰克更是公认的现代哈萨克族的祖先。据此推断,克普恰克亦属于塞种。
  (二)6世纪中叶徙居中亚的克尼柯部落
  乌古斯部族的克尼柯(q?n?q)部落是最早进入费尔干纳盆地的突厥语部落,至晚于6世纪中叶已移居讹迹邗等地。《史集》将此部落名释为“到处受尊敬者”,37《突厥世系》释为“可尊敬的人”。38此部也便是《汉书·西域传》所载“王治车师柳谷”的“狐胡国”(《后汉书·西域传》作“孤胡”,《前汉纪》作“孙胡”,“孙”系“孤”字之讹),亦即《魏书·高车传》中的“窟贺氏”。此部初期因人少力微,曾一度为车师后部所并,后趁汉朝对车师后部屡屡用兵之际复又独立。《突厥语大词典》曾指出:乌古斯“诸部落的名称,也便是古代创建该部落者之名”(MⅠ.199)。39《史集》《突厥世系》及《伊米德史》亦有类似记载。准此以观,q?n?q部落的得名或与西汉时匈奴呴犁湖单于有关。40其人既为单于,自然是“到处受尊敬者”。
  克尼柯部也便是《大唐西域记》和《释迦方誌》所记的“曷逻怙”“曷逻胡国”“遏罗胡国”,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所记的“葛诺歌”国以及《新唐书·地理志》所记之“贺猎城”,至晚在7世纪上半叶时便己笃信佛教,是乌古斯部族中最早信仰佛教的部落之一。9世纪20年代,该部凭借此前奠定的基础,脱离回鹘汗国,独立继续着对样磨、葛逻禄、炽俟等部的统治。其政权也便是史学界所称的喀喇汗王朝及后来分裂出去的塞尔柱王朝。41
  (三)7世纪末徙居锡尔河以东地区的乌古斯诸部落
  唐永淳初(682),王方翼攻西突厥,转战弓月、热海间,曾“走乌鹘十万于域外”。13《新唐书·王方翼传》云:
  永淳初(682年),十姓阿史那车簿啜叛,围弓月城,方翼引军战伊丽河。败之,斩首千级。俄而三姓咽面兵十万踵至,方翼次热海,进战,矢著臂,引佩刀断去,左右莫知。所部杂虏谋执方翼为内应,方翼悉召会军中,厚赐,以次出壁外,缚之。会大风,杂金鼓,而号呼无闻者,杀七千人。即遣骑分道袭咽面等,皆惊溃,乌鹘引兵遁去,禽首领突骑施等三百人,西戎震服。43
  这一批“引兵遁去”的“乌鹘”也便是乌古斯,亦即后来被穆斯林史料称之为Gaz或?ozz的乌古斯群落,约略包括bajundur、bajat、qaj??、sal?ur、bygdyz、tyg?r等部落。这一支乌古斯人西徙后落脚于锡尔河中下游地区。成书于10世纪上半叶的马苏第《黄金草原》称:
  在(锡尔河)河岸上矗立着一座属于突厥人的城市,被称作“新城”,有穆斯林教徒在那里生活。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大部分突厥人都属于乌古斯部,他们中既有游牧者又有城市居民,共分成3部:上部(乌古斯)、下部和中部。他们以自己的勇猛精神、小个头和他们眼睛的狭小而有别于其他突厥人。44
  《突厥语大词典》也记称:
  ?gyz是用于称呼象阿姆河(??jhun)和幼发拉底河(f?rat)一样的所有大河的名称。此词单独使用时,在乌古斯人的语言中指锡尔(b?n?git)河,因为他们的许多城市都分布在该河沿岸,其游牧民也生活在该河沿岸。突厥人民生活的各省其他一些河流也被称作?gyz。位于伊犁河流域和jaf?n?河流域之间边境上的一个城镇也被冠以iki ?gyz(双河)之名。(MⅠ.80~81)
  此后,一部分乌古斯人进一步西移至咸海周围、里海东北岸及伏尔加河下游。《世界境域志》第19章“关于古思国”称:“该国之东为古思沙漠及河中诸城;南面亦为古思沙漠的一些部分与可萨海;西面和北面为也的里河。”45“古斯沙漠”指咸海北面、东面及东南面的广大荒原和沙漠地带,“可萨海”即里海,“也的里河”指伏尔加河。可见,这一支乌古斯人的游牧区域是咸海周围和里海东北岸,包括曼格什拉克半岛。其东邻是葛逻禄集团,北接基马克地界,西面是可萨人和布尔加尔人,南面和东南面为阿拉伯人的征服地,是阿拔斯王朝的边远地区。   现代土耳其人、阿塞拜疆人、土库曼人以及我国的撒拉族均视为其文化遗产的英雄史诗《先祖阔尔库特书》(Dede Korkut Kitab?)便形成于乌古斯人徙居锡尔河流域的前伊斯兰时期。至于史诗中出现的q?jan s?l?yk o?l?(科扬·塞尔柱之子)、tyrkm?n q?z?(突厥蛮姑娘)、tyrkistan(突厥斯坦)等名及伊斯兰教词语,则是在后来不断传唱过程中补充加入的。史诗中曾出现bajat、qaj?(=qaj??)、baj?nd?r(=bajundur)、salur(=sal?ur)、bygdyz、d?ger(=tyg?r)以及qa?l?、q?p?aq等部落名称。其中前6个部落均属于乌古斯部族。46
  (四)8世纪中叶徙居葱岭西的葛逻禄部落
  葛逻禄(qarluq)集团之药勿葛(jabaqu)部本是回鹘的盟友,天宝三载(744)曾与回鹘、拔悉密等联合攻杀突骑施乌苏米施可汗,立拔悉密大酋阿史那施为贺腊毗伽可汗。当年冬又与回鹘联合击破拔悉密部,拥立回鹘暾叶护(骨力裴罗)为可汗,拔悉密“地与众归回纥”,47即天山北麓伊塞克湖以东地区和天山南麓龟兹以东地区皆归回鹘领辖。此后不久,由于“安史之乱”爆发,驻守西域的唐军主力被调回中原勤王,河西又为吐蕃阻断,回鹘乘虚而入,进而又掌控了西域更多地区。这期间,药勿葛(jabaqu)部渐盛,不愿听命于回鹘,于乾元元年(758年2月13日~759年2月2日)举部移徙至西天山南麓样磨居地,进而据有碎叶、怛逻斯诸城,并向七河地区扩展,成为统辖有样磨(ja?ma)、炽俟(?igil,=处月)及突骑施(toχs?)民众的部落集团的核心部落。48
  960年,喀喇汗王朝统治者宣布伊斯兰教为国教,并在这一年强迫八剌沙衮及其以北地区20万帐突厥人皈依了伊斯兰教。此后不久,喀喇汗王朝又与葛逻禄集团展开了一场持久的宗教战争。至晚至1043年,葛逻禄集团也皈依了伊斯兰教,49成为突厥蛮(tyrkm?n)的构成成分。
  三、结语
  由上可看出,构成突厥蛮(tyrkm?n)群体的突厥语部落中既有乌孙的本体部落,也有为乌孙兼并的塞种部落和突厥化的印欧语部落。正为此,《先祖阔尔库特书》中有“内乌古斯”和“外乌古斯”之分,其内外之分正是这种亲疏关系的反映。至今生活在新疆柯坪、乌恰等县的维吾尔族居民仍以突厥蛮(tyrkm?n)自称。这些维吾尔族居民显然就是葛逻禄人的后裔。
  以上有关突厥蛮(tyrkm?n)构成群体的考证,不仅可使《汉书·西域传》有关乌孙国“本塞地也”、“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的记载得以落实,同时也可为落实塞种的语言系屬提供佐证。近几十年来,史学界多将塞种的语言归为印欧语系。从塞种的分布地域及生活在该地域的现代民族来看,塞种决不可能是操用印欧语系语言的群落。
  综上所论,突厥蛮(tyrkm?n)是对所有接受了伊斯兰教的乌古斯人、葛逻禄人、克普恰克人的通称,由突厥语的自称之词演变而来。构成该群体的部落大多出自形成于西汉的乌古斯部族,其中既有乌孙的本体部落,也有被乌孙兼并的塞种部落。此外还有突厥化的印欧人种部落葛逻禄。随着历史的变迁,突厥蛮人与中亚、西亚等地的土著居民融合,成为土库曼、乌孜别克、维吾尔、阿塞拜疆、哈萨克、塔吉克、撒拉、巴什基尔、卡拉卡帕克、鞑靼、土耳其等现代民族的重要构成成分。
  [注释]
  1[唐]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徐庭云、谢方点校:《通典》卷193《西戎五·粟弋》,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273~5274页。
  2[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104《高仙芝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03页。
  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135《高仙芝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576页。
  4[喀喇汗王朝]m?hmut q??q?ri.tyrki t?llar d?wan?(麻赫穆德·喀什噶尔:《突厥语大词典》)卷3,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64~568页。后文简称为“MⅢ”。同此,卷1、卷2(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年、1983年版)简称为“MⅠ”、“MⅡ”,并与页码一同括注于文后。
  5132337[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1卷第1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39页、第123页、第137页、第145页。
  6[清]洪钧撰:《元史译文证补》卷22上《西域补传上》,清光绪二十三年陆润庠刻本;田虎:《元史译文证补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1900年版,第226页。
  7[清]洪钧撰:《元史译文证补》卷1下《太祖本纪译证下》,清光绪二十三年陆润庠刻本;田虎:《元史译文证补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1900年版,第68页。
  812转引自敬东:《乌古斯突厥蛮塞尔柱人辨析》,刊于《兰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9[英]米诺尔斯基编:《沙拉夫·阿扎曼·塔希尔·马卫集》,V.Minorsky,Sharaf Al Zaman Tahir Mavvazi,伦敦,1942年版,第18页。
  10耿昇、何高济译:《柏朗嘉宾蒙古行纪·鲁布鲁克东行纪》,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9页。
  11刘钊著:《〈先祖阔尔库特书〉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4页。按,原文以土耳其文转写。为统一起见,本文引用时改为国际音标转写。
  14151629[汉]班固撰:《汉书》卷96《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01页、第3884页、第3901页、第3892页。
  17MⅠ.79;[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第1卷第1分册,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44页; 阿布尔·哈齐·把阿秃儿汗著,罗贤佑译:《突厥世系》,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6页。   18转引自[苏]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著,李佩娟译:《古代突厥鲁尼文碑铭——中亚细亚史原始文献》,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2页。
  19张星烺编注,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1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8页。
  2045佚名著,王治来译注:《世界境域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页、第195页、第84页。
  21李树辉:《古代突厥语方言研究(二)——乌古斯和回鹘研究系列之七》,《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2234耿世民:《乌古斯可汗的传说(维吾尔族古代史诗)》,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第38页,第22页、第35页。
  2438阿布尔·哈齐·把阿秃儿汗著,罗贤佑译:《突厥世系》,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页、第26页。
  25[日]白鸟库吉著,傅勤家译:《康居粟特考》,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0页、第14页、第15页。
  26参见[苏]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著,李佩娟译:《古代突厥鲁尼文碑铭——中亚细亚史原始文献》,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5~186页。按,《阙特勤碑》东面第21行和《毗伽可汗碑》东面第18行皆载qur??aru k??y tarmanqa t?gi tyrk bodun?? an?a qonturt?m?z,an?a itdimiz(向西一直到康居贪漫,让突厥民众定居该地,推进至该地)。
  27参见[苏]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著,李佩娟译:《古代突厥鲁尼文碑铭——中亚细亚史原始文献》,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1~186页;[日]白鸟库吉著,傅勤家译:《康居粟特考》,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4页;岑仲勉撰:《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42~243頁;洪涛:《关于康居研究的几个问题》,《中亚研究》,1991年第3期。
  28[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61页。
  30[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97《四夷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544页。
  31[北齐]魏收撰:《魏书》卷102《西域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81页。
  32[宋]王溥撰:《唐会要》卷99《康国》,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774页。
  33[后晋]刘?撰:《旧唐书》卷198《康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0页。
  354041李树辉著:《乌古斯和回鹘研究》,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109页、第82页、第199~201页。
  36[苏]B.B.巴尔托里德著,耿世民译:《中亚简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页。
  39[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88《西域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09页。
  42[唐]张说撰:《张说之文集》卷16,《唐故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唐]张说撰:《张燕公集》卷19,《唐故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
  4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111《王方翼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35页。
  44[古代阿拉伯]马苏第著,耿昇译:《黄金草原》,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页。
  46有关这6个部落的活动历史,笔者此前曾进行过钩稽。详见李树辉著:《乌古斯和回鹘研究》第二章,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46~90页。
  47[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217下《回鹘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44页。
  48李树辉:《葛逻禄东迁西徙历史发微》,《中国藏学》,2015年S0期。
  49李树辉:《西天山南北地区归属喀喇汗王朝的时间及相关历史——兼论龟兹石窟的始毁年代》,缩略文刊于《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6期,全文收入《新疆历史与文化》(2010~2011),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3~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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