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格蒙特·鲍曼 我那无可救药的自闭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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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曼的理论建构,完全是基于个人处境产生的敏感:他本来就缺少归属感,而一个流动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崩毁的消费主义世界正在降临,让他的焦虑与日俱增。
  “我怀疑,我是个天生的,或者后天养成的书写狂……一个瘾君子,每天都需要一定的剂量,否则就要因为放弃职守而受折磨。我别无选择。”2010年9月,齐格蒙特·鲍曼在日记里写道。当时他接近85岁,看什么都已经透亮了,每个秉着求真之心书写的人,早晚都要撞上的那堵时间的叹息墙,似乎也等在不远处了。“我寻找原因的历程必然会变得绝望和无果而终,根本原因或许就在此。”
  鲍曼出了多少书,也许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但是总的来说,他还算是大器晚成的学者,要到50岁以后,出版了《立法者和阐释者》《现代性与大屠杀》,作为社会学家的名气才大了起来。他是犹太裔波兰人,母语并非英语,是从1970年代定居英国利兹以后才慢慢把英语练好的,他的书太多,主题还都相当接热点,吸引了大量的中译者,去把清晰顺畅、词汇既简明又丰富的英语原作译成疙里疙瘩的中文。
  《现代性与大屠杀》可能是最能吸引不特定读者群的一本书。读人文书的读者,一般会有兴趣知道,鲍曼如何从大屠杀中不落俗套地揭示出现代性的病灶来。鲍曼说,他有一种信念,一种所有做某项研究的人都持有的信念,那就是他的研究论题matters——有价值,跟当下有关。他相信,“大屠杀的经历包含着我们今天所处社会的一些至关重要的内容……现代性忽略、淡化或者无法解决的古老的紧张,与理性有效行为的强力手段之间,产生了一次独一无二的遭遇”,这场遭遇产生了大屠杀,而在这之后,人们也并没有做够功课,以求彻底了解这些因素“可怕的潜能”。鲍曼要人们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还远没有过去。
  
  但是,他的焦虑也是人文学者典型的焦虑,即担心自己所深信不疑的关联,别人会不以为然:“Who cares?”举例而言,书中对纳粹“犹太人事务所”的几名官员的心理所作的探究,鲍曼说,分工使得行动的人与行动的结果远了,残忍行为的施行者和受害者产生了距离,所以人的道德感就弱了。那么,那些必须直面杀人行为的人,他们的道德感怎么驱除呢?得靠专家,专家提供技术,于是道德责任就从具体的人头上转到了技术上。“专家的责任在于准确表述知识,没有知识的人,对行为负责就意味着听从专家的意见。”
  道德力量的约束力,由于社会组织的存在而削弱了。鲍曼的观点句句戳着当下的读者,就算它们并非他的首创,他也是将其谈得比较透彻的学者之一。这本书的末尾是一篇极具震撼人心之力的告白,鲍曼写道,我们不应该纠结于那些活下来的人到底是该感到耻辱还是觉得自豪,或者庆幸,问题仅仅在于“释放出羞耻感,将有助于恢复恐怖的历史经验的道德意义”,并有助于驱除大屠杀的幽灵,这幽灵“至今困扰着人们的良知”。
  他接着说,如果你问他,一个陌生人来敲他家的门,要求他牺牲自己和全家来保护这位陌生人,他不确定自己会怎样反应,因为“我已经逃脱了面对这样的选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拒绝庇护,那么他完全可以用冷酷的计算方式向自己和别人交代(是否联想到著名的“电车难题”?),“不过我也可以肯定,我会因此遭受羞耻心的折磨,这羞耻是再人性不过的了。”
  他觉得这是世人最该关心的问题,而且在讨论这些的时候,他不让自己置身事外。关于大屠杀的讨论,更多的还是受到他妻子雅尼娜的刺激——雅尼娜战时被一户波兰农家藏匿了起来,而鲍曼自己,当时随着全家逃到了苏联,在那里他加入了波兰的军队,后来随军向西进攻柏林。他在《现代性与大屠杀》的一开头就提到了雅尼娜。鲍曼在雅尼娜死后一周年引了史蒂文森对罗斯福夫人的厚赞,然后写,雅尼娜从未做过总统夫人,“她只有足够的蜡烛驱赶掉房中的黑暗,温暖房内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2010年10月22日,鲍曼(左)与法国社会学家阿兰·杜罕(右)参加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颁奖仪式

  持之以恒的低调是鲍曼的作风,他太清楚自己的渺小,也只愿以渺小来度人论世。他很少谈到自己,甚至可以说对往事讳莫如深,只是在《现代性与大屠杀》出版前一年,他太太出版的回忆录《渴望归属》里说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他在波兰和苏联分别感到的不自在。这些不自在,这些无归属感,在文人身上很常见,也会被他们尽量地开发为思想能量。鲍曼虽然爱写,一天不写都不行,但他说到往事,一般都不太具体。例如这一段:
  “童年时期,我被强行带离我所属的世界,不许我再进去;战争期间,我曾无助地想加入一个世界,结果却被流放在它之外;回到祖国之后,现实因‘肉食者’的伪善而变得可恶,与我的希望、我的期待之间渐行渐远;我在另一个国家暂留,这回的经验是‘进’到这个地方了,但不属于它;而最后,我生命的后一半居住在一个对异邦人极友善的地方,不过,友善的前提是异邦人不要老以为自己是本国人……”
  跟着他的人生行踪翻译一遍:因为信仰,鲍曼没能得到苏联的信任,让他很失望;回波兰后他在军队里担任要职,是官员,但体制根本无法得他的喜欢;他去过以色列,不能“属于它”,是因为他内心还是认自己为波兰人;最后他定居英国利兹,安分守己地做个得到宽容的欧洲异邦人,一直活到去世。
  鲍曼在1990年代之后的著作频率明显加快,进入新世纪则年年出书。他的知识储备让写书似乎成了他生命中最容易的一件事,他的思考比别人不思考所耗的脑力还少。人们总是将鲍曼誉为预报后现代社会的先知型人物,事实上,他的理论建构,完全是基于个人处境产生的敏感:他本来就缺少归属感,而一个流动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崩毁的消费主义世界正在降临,让他的焦虑与日俱增。
  他写了那么多书,21世纪之后尤其井喷一般,可他从未养成一代宗师的气场。从政治组织到教育,从官僚体制到社会主义的未来,从消费主义到穷人,越是以一介会思考的平民自命,他越是要触及能触及的一切论题。愤怒于全球化资本的控制力,要终结资本主义,这种念头他至死都有,只是作为武器的理论也被他完全肢解了,未来蓝图散化成了一些关于自由思考、积极参与、和谐相处的具体念想。鲍曼在进入新世纪后就看清了他的宿命:不住地写,一个不依附于任何学术体制——因而也缺少学府光环的实力加成——的人,保持犀利、敏锐和容易愤怒的性格,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最起码的——活着的必需。
2006年,鲍曼与妻子在意大利米兰

  鲍曼的孤独是彻底的——他几乎从未将自己的流亡者、异邦人、错位、无归属状态与什么名人前辈相比,这真的很惊人。在说到前辈英国作家H·G·威尔斯的错位感时,鲍曼先说,正因为这种相似的缺陷,才让他能迟迟疑疑、战战兢兢地去猜想,在“我这么一个粗俗的匠人和他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之间”有什么亲和性。
  “我从未真正意义上‘属于’任何派别、宗教团体、学术圈子、政治联盟和利益集团;我没有申请加入他们,更不要说值得他们的邀请;我也不会被他们任何一个列入名单之中,‘成为我们的一员’,哪怕说我暂时还不够格。我想,我的自闭症是难以痊愈的……”社会学家总是以百分百的冷峻示人,那种性情使然的内敛也极易被忽略,但当鲍曼一朝逝世,再读这几行日记,方始察觉到这个深知自己多么孤僻、多么不受欢迎的困惑的老头儿,真是太可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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