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川 钱仁凤冤案公开报道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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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6月30日,云南《生活新报》停刊。
  这份由云南省残联主办的都市类纸媒,和同城媒体相比,背景最弱,在激烈的云南纸媒市场里曾艰难生存十多年,常常能爆出重磅新闻,也常常陷入财务困局。


刘海川,曾供职于《生活新报》《都市时报》“澎湃新闻”,现《无界新闻》调查记者。曾获云南新闻奖、腾讯年度突发新闻奖等。致力
于观察沉默的大多数。

  我在《生活新报》的时间虽只有一年半,但至今对它仍有真挚的情感。在此之前,我虽已有数年媒体从业经验,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它成就了我,使我踏上了法治调查记者之路。另一方面,它在“敏感题材”的报道上,给了记者能力范围内的最大自由。
  我接手钱仁凤的案子,是在2012年。那一年,巧家县正处于多事之秋。
  5月12日,巧家县白鹤滩镇花桥社区便民服务大厅发生一起爆炸案,3人死亡,16人受伤。在爆炸中身亡的赵登用先是被认为具有重大作案嫌疑,后又被证明是一名“肉弹”。我和《生活新报》的两名同事曾多次到达巧家,对此事进行调查报道。命运使我与这座小县城产生了交集。
  当年12月,在采访曲靖市一起抓捕维权村民的案件中,律师杨柱和杨明跨分别为被抓的两位村民辩护。我与杨明跨在贵州黎庆洪案中相识,很快便成了好朋友。庭后,杨明跨在餐叙中引荐我和杨柱相识。
  我至今仍记得首次谈起钱仁凤时的场面。杨柱——这个滇东北大汉,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黑色风衣,坐在我的对面。当听我谈起巧家爆炸案时,他说:“海川,我手上有个案子,也是巧家县的。”
  饭桌上好几个律师,外加我这个记者,安静地听他谈着钱仁凤的案子,他大约谈了半小时。杨柱的律师观点是:这是一个彻头彻尾被人为炮制的冤案。
  在此之前刚好一年,钱仁凤的申诉以“证据链完整、定罪准确”被高院驳回。
  事实上,在与杨柱相识的半个月前,我的朋友、青年作家包倬已简单跟我谈起过这个案子。
  包倬是大凉山人,他的家乡与巧家县隔江相望,钱仁凤投毒案早已在金沙江的两岸传开。
  一桩陈年命案,一个已服刑10年的女人。在我之前,杨柱已将案情告知过昆明《都市时报》记者程权。他基本已完成了全部采访,但稿件尚未开始写,选题已被毙掉。
  此前,我并未操作过同类题材,我能把握好吗?在云南媒体负面报道日渐收紧的氛围下,我所在的新报能顶住压力吗?
  我建议先看看卷宗。
  回到昆明后,恰逢《潇湘晨报》深度部记者吴通清赴滇采访。听闻此事后,老吴也表现出兴趣。次日,我们前往杨柱所在的云南行动律师事务所,看了他手中的卷宗。
  卷宗是复印的,厚厚一沓,被装在一个土黄色公文包中。我们用相机拍下了所有的卷宗,决定花两天时间看完。
  事实上,我们用了5天——复印导致卷宗上的字迹难以辨认,部分内容甚至要靠前后文仔细揣摩。
  12月9日晚,我正痛苦地看着卷宗,努力辨认着浅浅印在纸上的字迹,老吴打来电话。
  “我越看越觉得钱仁凤的案子没有问题。”
  我亦有同感。从卷宗上看,钱仁凤多次承认自己投毒,且有指认现场。


刘海川在钱仁凤无罪释放返乡时前往巧家县,为钱仁凤拍摄视频。

  但如何解释那些翻供?
  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钱仁凤被拘留3天后。她在接下来的口供中,曾多次试图翻供,但于事无补。
  另一方面,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17岁少女,除了不为人知的冤情,是什么促使她在服刑10年后仍坚称无罪?
  幸运的是,选题很快便通过了。
  我至今仍记得当年《生活新报》的总编找我面谈时只说了两句话:“证据链要扎实。注意安全。”
  12月11日,我和老吴从昆明去了巧家。在此之前,为了让报道能够尽量避免风险,同时又能增加钱仁凤案的传播度,我和杨柱找到了朋友烟云,他是腾讯微博上的知名博主。我和烟云商量,在报道刊发的前日,他先在微博上对此事进行披露。
  崇溪乡的贫穷出乎我的意料。钱仁凤的本家、钱梁社的村长钱仁敏开车从县城将我们接到蜿蜒的山路上。数十公里的乡村小路,我们开车用了近2个小时。
  钱仁凤的家在山腰上。站在钱家前面一小块平地上,目力所及的都是褐黄色的大山。钱仁凤的父母都已年迈,听说我们要来,很早便在村口等候,激动得无法言语。
  那屋经年失修,显出老朽的模样。我们围坐在昏暗的堂屋中间,钱智远端出几个洗过好几遍的茶杯,放在潮湿的土地上。在那个昏暗的场所,钱智远极力想为女儿辩护,可到了嘴边,又变成了毫无力量的“小凤无罪”。
  她年逾七旬的母亲,从里屋拿出钱仁凤的照片。照片里,钱仁凤相貌平凡,有一点点婴儿肥,在那时流行的风景壁画前,换上照相馆里“时兴”的服装。
  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这样极端贫困的农民家庭,和那些流露出天然善意的照片,使我在理智上无法将之与投毒犯组合在一起。
  我一遍又一遍地听两位老人回忆小凤出事前在家中的情景。当年,钱仁凤的表妹钱仁左曾陪她走到村口,目送她下山。在他们的记忆中,那次离家返城极为寻常,既无法感知到钱仁凤的情绪变化,也没有她看到有什么特殊举动。但在侦查笔录中,此时的钱仁凤已身揣“毒鼠强”,准备返城投毒。这符合常理吗?   次日,我们又找到了当年幼儿园的老板朱梅的家中。事实上,案发后,朱家从未将怀疑对象描述为钱仁凤。朱梅也从未跟钱仁凤发生过矛盾。这一点也与钱仁凤后被认定的“作案动机”不符。
  按照朱家老人的回忆,案发前,巧家县公安局一名罗姓领导的儿子,曾因追求朱梅未果,多次为难朱家,甚至在朱家楼下放火被拘。他为何没有进入侦查人员的视线?甚至没有在卷宗中留下只字片语?
  当年颇为红火的“星蕊宝宝园”,如今已不复存在。朱家也因投毒案遭难。案发后,朱梅曾南下打工,又返乡,嫁人。但时至今日,她也始终没有对钱仁凤表达过愤怒。“我从未怀疑过她。甚至在判决之后。”朱梅曾在电话中对我说。
  破碎的证据链,众人的回忆,公安的闪烁其词,组合出的事态似乎与卷宗上的案情愈行愈远。
  按照我和老吴的计划,钱仁凤案的采访结束后,我们又去了昭通市另一个县区采访其他选题。在大山包寒冷的夜晚,我开始动笔写钱仁凤的故事,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照片上钱仁凤的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17岁,我上高三,她已入狱。”我在微博中写了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又翻开了她的卷宗,杨柱记录她讲述的“刑讯”过程,那些采访的笔记。
  在心证上,罪与非罪已不重要。我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个可怜的同龄人所遭遇的一切讲出来。
  12月25日晚,我在报社呆到很晚,等待那可能和程权的报道殊途同归的命运。但幸运的是,次日的报道如期刊发。《潇湘晨报》那边的报道亦未受到阻力。
  很快,两篇钱仁凤案情的报道在网络上大面积传播。
  12月27日上午,杨柱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称“被人打电话探底。”我虽然已意料到巧家方面会有反应,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
  2个小时后,一个显示为昭通地区的手机号码拨打了我的手机。
  “我是一名普通读者,看了你的报道,很感动,想资助你,约个地方见见吧。”一个青年男人在电话里说。
  “谢谢,不需要。”
  当时我正在报社赶着另一篇稿件。挂了电话后,我突然意识到了危险。既然对方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那么想必对我的行踪也能掌握。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样一个外省人,在云南毫无根基,不害怕是假的。随后,我跟领导反映了上述情况后,经过安排,我便去了滇南采访。数十天后回来,似乎事态已风平浪静。
  5个月后,云南省检察院对该案进行复查。得到消息后,杨柱约我出来吃了个饭。他很少沾酒,那天晚上,他喝了两大杯啤酒,黝黑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红色。
  “你知道吗?终于看到希望了。”
  但随后,复查结论仍石沉大海。在此背景下,杨明跨也加入到援助序列。
  在此前的一年时间里,源于钱仁凤案的报道和法学专业出身,我开始频繁接触法治报道。2014年年初,我远赴上海“澎湃新闻”,担任法治调查记者。
  期间,通过微博和论坛,我和杨柱间或对钱仁凤案发声,但收效甚微。
  8月,在昭通鲁甸地震采访时,我经历了一次余震的塌方,见到广场上摆满了青色脚板的尸体,身心疲惫不堪。那时我从业8年,见惯生死,也多次经历危险,但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场面,以至于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实用主义者般的怀疑。
  我所做的,是记录已经发生的,这真的有用吗?我甚至萌生了转行的念头。
  一周后,我去了同是灾区的巧家县。
  在边界处,巨大的“巧家欢迎你”标语印在防滑坡的水泥护墙上。
  看见“巧家”两个字,又拨动了我的回忆。两年过去了,钱仁凤案仍在复查阶段胶着,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上。
  此次行程,我是有“预谋”的。在例常报道地震灾情之后,我想再去看看钱家。既为钱仁凤,也为我职业的疲态找到精神救助。
  去“澎湃新闻”之后,经历的类似报道已不罕见。但在日复一日的调查报道中,钱案之于我,时间跨度最长,倾力最多,我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在麻木的职业状态下,这痛苦促使我继续跟下去。
  我又去了那个熟悉的钱梁社,熟悉的土屋,只是里面的两位老人更苍老了。
  我用手机给钱仁凤的母亲录了一段视频。7个月后,她未能等到洗冤归来的钱仁凤,便已离去。
  恰好我所在的法治组正在策划冤案系列报道。跟组长沟通后,我决定再对此案进行报道。
  巧合的是,源于各种原因,钱仁凤案的报道在2014年的12月21日才刊发。距离我第一次报道该案刚好过去两年。
  司法改革的大环境下,第二次报道的反响剧烈。随后,国内各大媒体跟进。5个月后,检方出具再审建议书。同一天,云南省高院决定再审。
  2015年12月21日下午3点半,钱仁凤无罪释放。宣判的前一天,我刚刚在福建莆田做完蔡金森等5人劫杀案再审的报道。
  此时我已投身无界新闻,仍是法治调查记者。宣判时,我坐在旁听席上的媒体区域,看着钱仁凤矮小的背影,听着审判长缓慢的宣读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13年冤狱,13年的呼喊。这个小学毕业的农家女孩,曾屈从于暴力,以致无力脱身。但众人的良知,终于将她救出苦海。
  出庭后,两位杨律师和我拥抱在一起,相对无言。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末尾写道: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我深以为然。在钱仁凤和众人的身上,我感到了良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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