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台上(短篇小说)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zq19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孙频 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在读,现为江苏作家协会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三人成宴》 《隐形的女人》《同体》 《疼》等。
  老康为了表示对小鱼的欢迎,特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站立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小鱼像只大兔子一样蹦到了他面前。小鱼向他摆着两只手,戴了手套熊掌似的,她尖着嗓子抱怨道,这里真的是好难找啊,我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就是找不到进来的路,是不是富人住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啊?老康因为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入住到别墅区,自觉身价与以往略有不同,理应更端重一些才符合这别墅区的氛围,便宽容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带路。
  小鱼本姓于,是老康退休前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平时工作之余喜欢写几句晶莹剔透的诗,每首诗的署名是一个哀怨剔透的笔名“老少女小鱼”。让人立刻想到水中一条满脸皱纹却还如少女一般在极力嬉戏啜食粉色花瓣的鱼。老康能把小三十多岁的小鱼引为知音,除了两人都喜好写几句诗歌,还因为相亲这样一个重要的共同经历,两人都差不多相过一个加强连,实战经验之丰富足以编写一本指南手册。尤其是老康,从一头黑发一直相到满头飘雪。
  老康在前面带路,小鱼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从去年开始她就学会了这种走路的姿势,竟像新生婴儿刚学会走路一样,很是得意,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炫耀一下这重生的蹒跚感。此外她还学会了噘嘴这样可怕的小动作,而且一旦学会就不忍不用,于是开会的时候要噘个嘴,来上班的时候也噘下嘴。她的整张脸像一个揉好以后又拍扁的面团,两颊略带婴儿肥,五官小巧,小眼睛小鼻头,所以这一噘嘴,看起来整张脸上就只剩下了一张嘴巴。她还开始迷恋粉色,穿粉色的小短裙、粉色小皮靴,帽子上发卡上则无一例外都长着两只耳朵,好像她是一只新近加入了动物王国的兔子。反倒是在她二十多岁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因为知道自己年轻所以很放肆地整天穿得灰头土脸,表情迟钝,看起来像一个冬天里放久了的面包。这迟到而焦灼的少女心像一座内里的火山一样时时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随时要喷发出来的样子,以至于她不得不勉强按捺下去才能使自己正常活动。
  进了别墅一股暖气和一股阴森气同时扑面而来,黑白双煞似的,险些让人站立不稳。小鱼一边脱羽绒服,一边跺着脚呻吟,好暖和啊,究竟是富人区,暖气烧得真足啊。屋里暖气虽然烧得很足,但因为窗外都是巨大的树木,遮住了光线,屋里摆的又都是冰凉而阴气森森的红木家具,加上屋子过于辽阔,说个话都能听见回声,所以猛地进来时简直有一种古墓里的肃穆之气。这是老康妹妹的房子,他妹妹一家去欧洲度假半年,房子空着无人打理,据说房子一空很容易颓败,便请老康暂住进来,浇浇花打扫一下卫生,做了一个临时的门卫。老康自打住进别墅还没有观众来参观,此时便尽心尽力要做个地主。又是沏茶又是摆水果又是拿糕点,决意要搞出一场两个人的派对来庆祝,至于到底要庆祝什么也说不清,若只是为了能暂住在这别墅里而庆祝,似乎又显得自己太可怜。但莫名地,就是有一種要庆祝一下什么的冲动,仿佛是要庆祝人生里那些莫测的暗流涌动一般的疯狂瞬间,就那么亮一下,却可以像一只高瓦数灯泡一样连着照亮好多天。
  小鱼则把别墅里的每个房间挨个都参观了一遍,一边参观一边惊呼,哇,好大的浴池。哇,这扇落地窗里能看到落日,简直像油画一样。哇,这间书房里居然有彩色玻璃,简直像教堂里一样。哇,康老师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害怕不害怕啊,要我一个人都吓得不敢睡觉。老康一边听着她大呼小叫,一边泰然坐在红木椅上,一边微笑一边喝着新沏的普洱。他的旧居,小鱼自然也是去过的,只是外人每次去了几乎都没有立锥之地,所以他也不欢迎别人去做客。五六十平米的老式板楼,20世纪80年代单位分的房子,当时资历不够,还分了个顶层。屋里好像几十年没有打扫过的样子,桌上的灰尘厚得足以把人埋掉,屋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在向来人倾诉着主人是一个单身长达四十年的老光棍。
  从狭窄的板楼里陡然来到这辽阔的别墅里,两个人身在其中忽然显得渺小异常,两个人都有点兴奋,还有一点很尖很细的恐惧。小鱼看起来甚至有点紧张,她便用尖声的喋喋不休的说话来掩饰着自己。老康今天主动把小鱼请来做客其实是带点补偿的意味,好像从前在他那板楼里聚会亏欠了她一样,而住别墅的机会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家常的事情,因为不够家常所以看起来不是很逼真,倒更像是一个梦境,又因为做梦的人知道这只是个梦境,所以在梦中都会感受到那种沁凉而细若游丝的悲伤。这点悲伤把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拖得分外长分外臃肿,就像那影子里竟住了好些个魂魄,有一种冷寂的热闹。
  两个人的小型聚会总也不下十多次了,这一次却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崭新感和陌生感,有点像多年前的老友忽然在一个雪天重逢,又像在路边的馄饨摊上刚刚认识的两个陌生人,带着点恍惚,带着点伤感。小鱼默默地啃一口饼干喝一口茶,她在老康面前从来带一点难兄难弟之间的怜惜,还带一点女儿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痴。老康退休前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如此,以至于办公室里有个同事忽然有一天开他们的玩笑,你看你们俩都是单身,不如在一起过算了。小鱼被吓了一跳,立刻有一种近于乱伦的罪恶感,然后她又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老康那头雪白的头发,和一层落在肩上的头皮屑,还有悄然从鬓角爬出的老年斑。
  她一连几天没有理老康,好像老康真的已经带着他的一头白发和头皮屑向她求婚了一样,她简直躲闪不及,只好纵容自己一头撞上去。但过了几天老康忽然来找她帮忙,让她陪他一起去相亲,这是一种盟友的姿态,洗清了即将向她求婚的嫌疑,她答应了。来相亲的女人也带了一个闺蜜助阵,两个女人四十多岁,都打扮得珠光宝气,一人披挂着一条披肩,队服似的,但其中一个化了浓妆,这就有了小姐和丫鬟的区分。小鱼像个书童一样跟在老康身边,冷眼旁观着两个女人搔首弄姿,同时又想到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会沦落到和一个老头子相亲的境地。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提前看到了自己的阳寿一样,不禁背上都有一种阴惨惨的感觉。   老康的相亲虽然再一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但两个人的友谊又弹了回去。毕竟,在一个机关的办公室里,一个升迁无望的女杂役和一个即将退休的老科员是最可以引为同类的,因为平素他们都是最不被人们放在眼里的,也是最无害的。而只有同类项才有被合并的可能。
  小鱼盯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看了很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这是你妹妹的房子?你们是兄妹,为什么她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却为什么住那么小的破房子?老康连连摇头,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是时代变得太快了,真的是连追带赶都跟不上,我们年轻时最好的职业过了不到十年却成了最底层的职业,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干的职业现在却成了最吃香的,人是赶不上时代的,也赶不上命运,要认命。她呆呆看着地上爬动的阳光,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你说人能赶上的是什么?他说,自己的心,其实人只能活在自己的心里面,别的地方都是假的。
  小鱼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远处,忽然惊呼,从这里就能看到湖,原来还是建在湖边的别墅。老康得意地说,可不是,我每天早晨都去湖边散步,风景确实是好。小鱼扭头对他说,康老师,你赶紧找个人结婚吧,趁着你现在住在别墅里。她的意思是即使是暂住在别墅里,身价也还是和从前不同了。老康看着远处沉默不语,他在告诉她,他终究是要从这别墅里搬走的,毕竟不是他的房产。
  两个人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盘点心,酒足饭饱的餍足制造出了一种更大的虚空感,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两个人连逃都无处可逃。老康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起身去另一间屋里翻找什么,然后捧出了一本陈旧的相册。小鱼有些紧张,看一个人的相册就是要快速浏览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六十年的压缩时间包,虽然貌似只有几张干枯的照片,但她明白这些照片只要一遇水或空气就会立刻膨胀成无边无际的浩瀚时间,人行走在其间简直会被另一个人铺天盖地的时间溺亡。
  相册里有他五岁的照片,十岁的照片,十五岁的照片,二十二岁的照片,三十八岁的照片,五十岁的照片。她看着他在那些黑白的光阴里从一个男孩迅速地长成一个文弱青年,又长成一个发福的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然后又急速向一头白发的老年飞奔而去,他最新的一张照片正站在春天的桃花丛中,桃花开得云蒸霞蔚,他站在其中背着两只手,腆着一个大肚子,满头白发却咧开嘴慈祥地笑着,照片里还能看到他嘴里少了一颗门牙,只留下一个黑洞。据他自己说那次是喝完酒骑着自行车回家,结果摔了一跤摔掉了一颗门牙。他当时说得很轻松,就像丢了十块钱一样。她用五分钟时间便把他的一生大致瀏览了一次,似乎这样的态度又太对不起人家的一生,心里很愧疚似的,便又指着照片里的几个人问他,这是你什么人啊?老康说,这六个人全是我的父母。小鱼愕然。老康指着六个人说,喏,这两个是我的生父生母,这两个是我的养父养母,这个是我的奶妈,这个是我的继父。这个奶妈其实是我感情最深的,我生父生母成分不好,养不活孩子,就把我送到乡下,当时太小了,养父养母就给我找了个奶妈,我从小是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那时候经常被她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走在路上就像坐在一条船上一样。后来她五十岁就得病去世了,我当时还写了一首诗给她,我到现在还是会一想起她就流泪。她那样的怀抱我再也回不去了。其实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我是不敢打开这本相册的,不只是怕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还怕看到这些已经阴阳相隔的亲人们,看到他们一次我就会更孤单一次,他们都已经在那边团聚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这边待着。我不是不想他们,可我更愿意把他们藏在我心里碰都碰不到的地方,好好藏在那里,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一起,让他们就在那里看着我生老病死,直到有一天我们都团聚了就好了。
  小鱼鼻子发酸,呆呆地盯着照片里的六个老人看了许久,他们脸上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呆滞表情,似乎是一段共同的岁月催眠了他们,生也如此,死也如此。小鱼又往后翻,忽然她指着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问老康,好漂亮啊,她是谁啊。老康看了一眼照片,半是得意半是谦逊地说,漂亮吗?别人也都说她漂亮,年轻时候确实还算得上漂亮吧。然后又顿了顿才凄凉地环顾着他处说,这是我的前妻,我们结婚两年就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现在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三十多年怎么忽然就过去了。
  小鱼大惊,原来你还有过这么漂亮的老婆?那怎么就离婚了呢?老康说,年轻时候吵了一架,我一生气就离开家里躲到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没和她联系,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她也找不到我。后来等我回去了发现她也不在家里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结果我也找不到她。再等到后来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是心里都已经有了隔阂,又都年轻气盛,谁也不愿低头先认错,就这样错过了,后来也挽回不了就离了。又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当初那点事算什么事啊,因为那点小事两个人就离婚了,就这么走散了。我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那她后来又结婚了吗?
  听说她离婚不久就又找了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好像是哪个厂里的工人,很喜欢她,可关键是,我听说他是个独眼龙,他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玻璃的,都不能转动。
  那你们后来见过吗?
  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知道哪个阳台是她家的,可是后来我们却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结婚?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都遇不到合适的女人吗?
  老康一声长叹,倒不是没有合适的,也不是没有遇到对我好的,曾经有一个中学老师人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们差点就去领证了,可是真要去领证的时候我就做不到了……因为我忘不了她,我还是觉得我前妻最好,后来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不如我前妻。你知道吗,虽然她早就和别人结婚了,我却始终有一种感觉,就是其实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难怪你在三十年里一直相亲一直失败呢,其实你根本不是在相亲,你只是给自己找到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同时还能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看,我这不是也一直在努力找那个合适的人吗。而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你是必然要孤独的,你其实很享受这样的孤独,因为这孤独时时让你感觉到一种受惩罚的感觉,你觉得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惩罚的人。就像一个人终日上着刑具,一旦把刑具摘了反而会受不了这种轻松,只想着能再钻进刑具里。   老康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他说,是的,三十年前我就明白我是要孤独终老的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害怕,我真的一点不害怕。我觉得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等一个人回来也挺好,她会不会回来都没有关系。那时候真的太年轻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你相信吗?那时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知道吗?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到桃园巷散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下雪,没有一天中断过。这黄昏时去桃园巷的散步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我一天不去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我会连觉都睡不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她家就住在桃园巷,我知道是哪幢楼哪个单元哪个窗户,她家那个临街的阳台在六层,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我在楼下都能看见那盆开得像血一样红的天竺葵,我知道一定是她种的,因为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最喜欢的花就是天竺葵,永远像个小姑娘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下班一起走路回家,她手里拿着一枝同事送给她的天竺葵,说回家自己插在花盆里就能活。她大概是很开心,走着走着她忽然猴到我背上,让我背着她走,还有一次是把她的两只脚踩在我的两只脚上,让我驮着她走。这些记忆我每晚睡觉前都会温习一遍,温习这些记忆的时候就会觉得那个人还在你身边,你甚至连她的呼吸都能听到。有时候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碎头发又落在了我脸上,毛茸茸的,痒痒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会去找她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听说她后来的丈夫对她也不错。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的任何情况,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没有再结婚,不愿意让她知道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栋破楼里,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刚刚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白发苍苍。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能从她家的阳台下路过,远远看一眼她的影子,知道她还住在那里,还在做饭,还在种花,还在听音乐,知道她过得安稳踏实快乐。所以我每次走到她家阳台下面的时候,总是要在那站一会,仰头看看那个阳台,看上面的那盆天竺葵长得怎么样了,看看屋里是不是亮着灯光,看看她是不是正在阳台上浇花。那些花草有的开花了有的枯死了,有的越长越大,有的枝叶没有修剪,都从栏杆缝隙里钻了出来,死了的花又被换上了新的花,只是那盆天竺葵居然一直都活着,我每次站在楼下都能看到那团火一样的颜色。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每次我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扇窗户里亮着灯,有时候窗户里还能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或者是音乐声,阳台上花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在这花草的影子里总是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那里浇花或者摆弄花草。她和花草的影子一起像剪纸一样刻在了亮着灯光的窗户上。就是看不到她的脸,只看着这影子我也很知足了,就是五十年不见,只要她远远一个影子我就都能认出来。我就那么悄悄地站在楼下看一会,然后又悄悄离开。
  她知道你每天黄昏都会从那里走过吗?
  我不知道。其实每天从那里走过时,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在那里,就好像,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已经连面都见不到了,我却还是生怕她过得不好,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仔细听一下那阳台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有没有女人的哭声。没有,从来没有,我便觉得欣慰。我每天从那里经过一次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责任,一个三十年里最牢不可破的习惯。
  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你从她家的阳台下经过,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一个行人在那里驻足过。她只是在过她自己的生活,和你已经没有了一点关系的生活。
  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她知道不知道都和我没有关系,那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可是你在渐渐变老,你就不怕老了以后会越来越孤单吗?如果有一天你病了或者老得起不了床了,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你,你就真的不害怕吗?
  心里连一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了才是孤单的吧。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你想过吗?我这三十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当初和别人结婚的时候考虑过你的感受吗?
  你知道吗,当我每次照镜子盯着自己在镜子里的眼睛,想象着那其中的一只是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子,玻璃的,連转动都不能转动,我想象自己每天都要与这样的一只玻璃眼珠对视的时候,我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如果当初我们不离婚,她就不需要受这样的苦。她嫁给这个男人也是为了惩罚自己吧,不是惩罚我,是为了惩罚她自己,我都知道的,我们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
  你怎么就知道她一直住在这里呢?
  那盆天竺葵一直摆在阳台上,年年开花。我觉得只要天竺葵还开着,就是她在告诉我,她还在这里。有一次我还和她楼下的一个老太太聊了几句,问她六楼那家种了很多花草的人家过得怎么样。她说很少见那家的女人下楼,似乎也不上班,那家的男人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好像几年前也下岗了,现在也很少见到。我就把当时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留给老太太让她转交给六楼那家人,只是一定不要说谁给的。老太太答应了,至于她有没有把钱转交给他们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又见了那老太太我也只是对她笑了一下,并没有过去追问。因为,这都不重要了。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都是活在他心里的,不是吗?
  其实你现在很想让她知道你住在这样大的别墅里,其实你很想让她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甚至,你很想把她接到这别墅里,哪怕就坐一会,哪怕喝一杯茶就走。这样你会觉得更对得起她一点,是吗?
  ……是的。可是我不会这么做的。
  小鱼沉吟半晌忽然说,这样吧,今天你把散步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下,看看会怎样。我陪你一起去吧。
  天色开始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老康和小鱼出现在了桃园巷。桃园巷是一条不算很宽的老巷子,巷子两边的六层楼房都已经很老旧了,当年刚建楼时在楼房和楼房之间种了很多桃树,如今这些桃树都已经长成了蓊蓊郁郁的大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桃花缤纷绚烂,一座座灰白色的楼房沉醉在桃花丛深处,叫都叫不醒的样子。秋天的时候桃树上结满了桃子,附近的男女老少都涌到这桃园巷里来摘桃子吃,过节一样热闹。老康说的那栋楼的对面就是几棵巨大的桃树。正是冬天的晚上,一轮寒月斜挂在桃树的枝杈上,巷子里鲜有人迹,只看到路上铺着一层冰凉的月光,踩上去还似乎能听到嘎吱嘎吱的玻璃般的脆响。   两个人像同时怀揣着一个秘密,都有些紧张,不约而同放轻脚步往那栋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抬头张望六楼的那个阳台。远远看过去,那个阳台上亮着灯,确实有一片花草的剪影被投射在窗户上,可是并没有人影。两个人慢慢走近,刚走到楼下忽然见对面的大桃树下走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小鱼看到老康浑身一颤,他盯着那树下的女人竟动弹不得,像被冰雪忽然冻住一样。小鱼想,这莫非就是老康说的前妻?看来她是在这里等老康来?她正胡乱想着,那树下走出来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她显然也吃了一惊,忽然又站住了,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她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们面前,只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又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走进了那栋黑黢黢的楼房,消失了。接下来,六层的那扇窗户里的灯忽然熄灭了。
  老康还被冻在那里,一动没有动,小鱼忙问他,是不是就是她?她就是你前妻吧?你看她站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你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你每天会从她家楼下经过,她会在每天那个固定的时间点看到你,可是今天你比平时来晚了,她看不到你就着急了,就下楼来这里等你,结果你们就遇上了。
  只见老康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六层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忽然低低地充满沮丧地说了一句,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康和小鱼又出现在了桃园巷。他们是约好的时间,两个人碰头之后便一起向那栋楼房走去。站在楼下老康还是有些犹豫,有些不敢进去,小鱼说,昨晚不是说好的吗?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拖着老康上楼,一路狂奔到六楼,小鱼站在那扇门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老康则脸色惨白,伸出来擦汗的手都在不停发抖,几欲要退到小鱼身后去。敲过门之后,开始里面一片寂静,然后便听到了从里面开门的声音,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里面站着的正是昨晚他们在楼下见到的女人。
  小鱼进了屋才发现这不大的一套房子里似乎只住着这女人一个人,看不到别的人影。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有一种荒凉冷寂的萧索意味,似乎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烟了。小鱼朝那阳台上看了一眼,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最显眼的就是那盆楼下都能看到的天竺葵,它被放在一只特制的高高的花架上,开满火焰色的花球,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片花草里,以至于走在楼下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老康的嘴唇开了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小鱼正着急的时候,女人却忽然对着老康开口了,你是来找张红的吧?其实张红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不治之症。
  什么?老康和小鱼同时愣在了那里。
  女人转身去阳台,把那盆天竺葵小心翼翼地抱进了屋里,放在了他们面前。她说,张红早就知道你每天黄昏时散步都要经过这楼下,种了这盆天竺葵就是给你看的,就是想告诉你她过得很好,让你不要担心。其实你不知道当你每次从楼下经过抬头看阳台的时候,她就躲在楼房对面的那棵大桃树下正看着你,一直等你走过去了她才上楼。一年又一年都这样,你看着阳台上的天竺葵,她在桃树下悄悄看着你的背影。后来她得病了,她丈夫就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她,我就是那个保姆。她病了两年,卧床不起的时候还催促我在每个黄昏的固定时间站到阳台上去浇浇花,她说我和她身高身形都比较像,站在那里远远看去就好像她站在那里一样,她说你每天这个时间都会从这里经过,要让你看到她还在这里。再后来化疗了一年还是不行,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叮嘱我留下来照顾她丈夫,还交待我一定记得在每个黄昏的那个固定时间站到阳台上去,那样你经过的时候就知道她还住在这里,还过得很好。她还交待,要把她的骨灰喂了这盆天竺葵,这样它就能替她活着了。自从她的骨灰撒到花盆里,这花就长得很奇怪,一年四季不停地开花,连冬天都在开花,而且花朵的颜色红得吓人。我把它高高摆在阳台上就是为了能让你每天经过的时候都看到它。
  老康蹲下去,凑近了那盆天竺葵,他闭着眼睛把自己那颗满是白发的头颅轻轻貼在了那些血红色的花朵上。
  女人又说,昨晚我站在阳台上一直没见你出现在楼下,不知你是怎么了,就下楼去等你,结果就碰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毕竟三十年了。张红的丈夫,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半年前也去世了,去世前他把这套房子留给了我,并叮嘱我可以再找个男人结婚,但不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在每个黄昏的那个固定时间里出现在阳台上,因为他也知道你每天都会从这里经过……我想想自己都结过两次婚了,一个丈夫离婚了,一个丈夫死了,现在年龄也大了,结婚不结婚已经没意思了,我就想着还是回到老家去。只是我知道你每天都要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事,现在既然你自己找来了,我就还是告诉你吧。如果你愿意,就把这盆天竺葵带走吧,如果不愿意,留在这里也行,我会把它带回老家的。
  老康抱着那盆天竺葵离开了桃园巷,小鱼跟在后面。他们离开的时候夜空里飘起了雪花,不一会他们浑身都已经落满了雪花。老康把那盆天竺葵包在了自己的大衣里,他走得很慢,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从此以后老康再没有去桃园巷散过步,即使黄昏时分再出门散步的时候,他也会选一条别的路,只是,一定会远远避开那条巷子。
  倒是小鱼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去了一趟桃园巷。那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整条桃园巷都被十里桃花淹没了,微风过处,桃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整条巷子。小鱼久久站在那两棵大桃树下看着经过的行人,就像当年张红站在这里偷偷看着老康每天经过的背影。她又抬起头,眯着眼睛寻找那个六层的阳台。在春天的光线里看上去,阳台依旧,只是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萧索异常,昔日的花草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颓败的窗户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好像多年都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就在前几日,小鱼偶尔听办公室一个同事说起,老康一辈子根本没有结过婚,哪来的什么前妻。
  现在小鱼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抬头看着这个神秘的阳台,心想,只是,都不重要了。
  是的,都不再重要了。
  责任编辑 李约热
其他文献
外婆从冷冻柜里出来时,还保持着脸部微斜的姿势。右脸朝上,大概三十度倾角,歪嘴略张,唇角有涎水的痕迹,浅浅的,像一条蠕虫的影子。我长时间盯着外婆的歪嘴,想象它的突然波动。这张歪嘴不是临死急剧喘气造成的扭曲,而是主人年轻时贪嘴吞下毒桑葚不幸导致的永久性伤害,并在此刻,成为一道温和然而醒目的定格。外婆是在睡梦中骤然离世的。诸城有句老话,活要活得健,死要死得快。外婆走得干净利落,这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的子
期刊
站在崖壁下  唯有敬仰才能打开灵光  惟有沉默才能让血脉对接  祖先密码  才能读懂先祖们的舞姿  这播放千古的电影  壮族的子孙能够看清——  千万条溪流奔出丛林  汇入左江这神灵之地  千万面铜鼓敲出部落的威力  挥汗如雨是狂欢的时分  蛙部落与鸟部落  稻作与牧猎的兄弟  由此把命运契在一起  为了这一刻  男人们打制环首刀  插上新的羽翎  妇女们磨贝为饰  戴上艳丽野花  蛙之舞  敬献
期刊
一  天空的记忆被刻在山崖  岜莱,或者花山  只是可以转换的两种语言  就像和平与战争可以转换  就像人有时变成神  神有时又变成人  还有一些人  在山崖上被定格下来  不再是人也不再是神  而是图腾  二  太阳的火球高高挂着  锣鼓声和蛙鸣声汇入滔滔明江  英俊的舞者手持佩剑  头戴桂冠这是率众出征  还是赴一场爱情的盛宴  战争也罢,爱情也罢  他终究敌过了时间的利刃  在高高的崖壁上 
期刊
是庸常生活中溢出的一朵蓝  深蓝,海蓝,宝蓝,黛蓝,湖蓝……  哦,太多了,不如说,今夜  花山是世间所有蓝的总和  诗是一朵,书是一朵,茶是一朵  酒是一朵,埙声是一朵  6号楼墙的爬山虎是另一朵  蓝色的火焰  漆黑中的光  一朵有一朵的美  一束有一束的奇  我站在光中  一次次往太空扔石塊  一颗、两颗……  吕小春秋 本名吕宁丽,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南作家班学员,诗作见于《诗刊
期刊
如果是在1938年  我会误认为你是来自某个组织的人  但是看了你在3号楼前的照片  我没看到军统的辣  也没看到中统的狠  花山诗会不是一个秘密会议  3号楼101也不是秘密碰头的据点  所以你我计划中的碰面  也就没有什么相互交换的情报  你要感谢组委会的安排  我的腰伤让你独享标间  戈 魚 本名李华武,广西藤县人。埌南中学毕业。在《橡皮/中国先锋文学》《上海文学》《中国诗歌》等刊发表过少量
期刊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里。故乡,是一个被月夜与思念渲染得过于沧桑的词,隔着遥远的时光,犹如一个人对着深井喊了一嗓子,声声回荡,它在身体的阵阵痉挛把一个人带到岁月深处,对着曾经盛着明月的深井,慨叹朱颜辞镜,微波荡到一个人的少年,那里,最初的笑容,最清澈的眉眼,干净的小身体、蓝天与星空,从胸腔伸出的翅膀与飞翔,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因为沉重,我不太愿意正视故乡这个词,每每写到它,先是一阵挥之不去
期刊
渔父从天而降  欣赏元代梅花道人的《渔父图》,你会误以为打鱼是这世上最美好的职业。一般人可能不觉知,而我作为资深渔民的女儿,一度对这些作品的真实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梅花道人吴镇画过很多《渔父图》。在此之前,一叶扁舟也经常在山水画里露脸。远行的愁绪与画面的层次感都能从一条江里绵延出来。船,让空寂的山水世界有了人迹。有船在,就代表那上面有一位等待被河流“度化”的人。梅花道人对这一命题情有独钟,用笔
期刊
刘军 笔名楚些,1973年生,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河南省评协理事,《奔流》编委。出版有专著《多元叙事与中原写作》,散文集《城与乡》。曾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在南阳盆地这个地方,若有外地客人来访,见面之后,当地人往往以“您回来了”作为起头,开始寒暄攀谈。汉语表达体系里,来与回的关系相反而相成,“您回来了!”这句问候语看似简单,实际上内蕴着视客如亲的人伦观念。放在其他地方,主与客,内人与外人,来与
期刊
惊雷下  巨大的雷声,在天空中炸响  一次,一次,又一次,无数次……  他们只微微震了一下,又继续——  永乐郊外漫步  多么开阔啊,这大片大片的原野  只有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只有黄土,和黄土上的青草  在散发着淡淡的、淡淡的清香  多么自在啊,走在这样的开阔地  绝对听不到箭矢、石块或刀枪  从暗处击来时,那“嗖”的一声  尖锐的响!  生 活  我曾经在怀疑的念头驱使下  对它拳打脚踢  
期刊
我 绞  我绞尽我成个漏斗  给秋天填满蓝色我的灵魂  给米兹兰倾倒爱情之酒  让天地陶醉相吻  我摊开我成一朵白云  为你走路遮盖炎热的太阳  为你睡熟做一个帐篷  在梦中酝酿着平安的清晨  我收集我喜悦痛苦之精盐  精炼成一面小小的镜子  给你每个清晨对镜梳妆  能看到钟爱之井  生活的盒子  生活贈送你一个盒子  纵横空间和时间  对你可能是个厚纸盒  眨眼给火烧尽  对你可能是个大石盒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