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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着一切都恒久不变时，改变总是难以挽回;一旦想要改变，则会发现鼻子前总是上演无休止的重复。
两个月来我带着灰暗的眼圈观察事物，觉得很多无情改變当中夹杂着更加不由分说的重复。无论风雨，楼下那条狗总是在下半夜的同一刻撒野狂吠;我总是在起床时间前一小会儿才疲乏地接近入睡;日光下一个每天同样交通混乱的路口总是传来同样的几句咒骂;下午咖啡总会洒落几滴在我衣襟上，证明我已经如此昏沉，早就该把它滚烫地吞下了;晚上房间里总是静寂无声，我堆坐在电视机前不是在打盹就是在换台，她过早地躺在床上盖严被子面向窗口。
夜里睡觉会是对这些重复的救赎吧？因为睡觉本身就该是重复的，睡觉重复得理所当然又不易察觉。错了。如果你还能没心没肺地昏睡一夜，说明你还没有理解生活。
无论我和她相背而睡，还是一人给出脊背另一人仰面朝天，我们的身体都会忍不住变换姿势。对先前睡姿的自我否定是绝对无法压抑的，比对自己人生的否定更让人冲动难释。她会转向房门弓起身子，一会儿过后我翻身与她同向;当她的身体滚动为仰态，我则可能把脸和胸腹朝下压在床铺上;我受够了呼吸不畅，几经周折地像她那样仰躺过来，把被子推在我们之间;她向内转身，把脸藏在被子的另一边;我转向窗子再次背朝着她，觉得右半身冰冷时我会重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没有翻转以外的情节发生。不过如果你和别人同床睡过你一定猜到了，照这样下去我和她总难免形成一种睡姿关系——我面朝卧室门，她面朝窗子，我们面对面。而且由于躺得疲劳，我们都会弓起身子，也就是说两张脸会靠近，也许相距不足一尺。
假如这个情形有画外配音渲染，该是几个同时击响的钢琴低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重复相会每个深夜都会悄然出现。最早肯定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刚结婚，每晚刚到床上时都不得安宁，要入睡时也总是要脸对着脸。懂吗，睡眠的起点就是二人相对，之后的任何姿态改变都只会致使两张脸离散。虽然如果那些年的夜够长，理论上我们每夜仍可能偶然再度碰面，但在回忆里似乎每次两张脸重新相聚都是我们刻意为之的结果，也会引发咯咯的笑声和汗津津的肢体相架。
现在的情况不同，现在的相对有一些宿命的味道，现在的重复挥之不去。
或许以前我们也都想到过夜里会有这样的时段，但我在两个月前才从中发现了可怕的东西。那之前我已经习惯了一切，我在夜晚的浓黑和床铺上的静默之中栖身，度夜如鱼得水。甚至在发现了那种睡姿关系后我也没有大惊小怪，我大度地忽略了眼前的情形。然后那个夜晚我身后的窗帘摆动，甩进来一尾月光，几年来一直睡不踏实的我当时恰好睁开了眼睛。这是谁都没法预料的事情。
我眼皮突然抖动了一下，一股寒意袭来——我想我在月光中看见了她的眼仁。我还认识那对东西，黑色的圆形弧面夹在上下眼皮边沿之间，一动不动又略微反光。她保持着绝对的静态，呼吸细长，但毕竟，一个合格的睡梦者不应该露出眼仁，虽然另一个合格的睡梦者也不应该去观察对方的眼仁。
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静态，但心里已经惊慌失措。呼吸暂停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彻底确认异常存在，但月光太轻柔又太冷淡，我不再能看清她的两眼，或者说我不再敢确信自己的两眼所见。她的上下眼皮似乎张开着，又似乎虚掩着，只是留着松弛的缝隙。必须要讲道理，看不清眼白，就没法证明眼仁显露。
我希望室内能有更多光亮，但月光看起来难成大器。我苦心等待，窗口势必会缓慢地明亮。然而在我快要对光效满意同时紧张到顶点的时候，她翻身了。功亏一篑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混合生发。
早上，我们照常各自从塑料包装里抽出几片切片面包，安静地咀嚼早餐，然后先后离开。白天的日光和嘈杂还是那么无聊单调，可总归不会使人困惑。几个小时前的经历只像是坏梦一段。
一天的重复过后，晚上我们先后回到家。我们回来的时间差距远远大于早上离开时，好在根本不碍事，通常我们都不在家里吃晚饭。我熟练地堆坐在电视机前，打盹间歇不停地换台，她洗漱完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面向窗口。我上床一般是在感到她睡熟以后。
我有不少理由忘掉前夜的事，可是躺在床上，相似的月光出现时，我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睛。果然我们正相对而卧，果然在一瞬间里我又停顿了呼吸。我再次觉得她睁着眼。自我怀疑和冗余的探究欲是后来才涌动起来的。
我意识到人需要熟悉伴侣。你应该把她睁眼和闭眼时的样子分别牢牢印记在心，你要做到细致入微，对两者随时可辨，会派得上用场。
回忆里她有一双挺俊俏的眼睛，双眼皮褶痕深长毫无争议，睫毛很长很密，只是一切细节想来都不够清晰。只恨当初我们两面贴近时通常双双闭眼。专心对视的时候当然也有，可那时目光似乎总会射入对方眼睛更深处，忽略其余。也毕竟太久远了，后来省略对视的年月久长，我早就觉得对话时看着她的颧骨或者耳朵更舒服些了。
昏暗弥漫，我试过睁大眼睛或眯起眼睛去看眼前的她，就像我对她感到好奇或者蔑视。从很小时我就近视，但很少为这弱点如此沮丧，现在我希望身边躺的是个陈旧的胶皮娃娃，就算它在暗夜擅自翻露眼珠也不会太可爱，可那至少会让我听到材料摩擦的一丝动静。我想过伸长脖子，贴到极近处去看个究竟揭开谜底，幸好我思量过后没有轻举妄动。贴近会产生细碎的声响，甚或压动床垫里的弹簧，睡眠中的她有可能被弄醒，醒着的她也有理由不再佯装睡着。我必须避免最可怕的情形发生——如果那双眼睛真的是一直睁着的，最恐怖的近距离对视就会出现，我的心会被她的眼锋永久性地刺伤;如果那双眼睛本来是闭合的，它们则有可能突然睁开，让我见识到什么才是深夜中迸发的目光，那时我和她可能会发出长短高低不同的抽气声或者惊叫……无论如何我会受到伤害，而且更要命的是，她将知道我受到了伤害。我没那么蠢笨，早就不了，换作从前的我甚至可能起身打开灯，然后不惜屈身勾首去察看任何我想看明白的东西。
我累了，眩晕一般地闭上了眼睛，但能感觉到不久她翻了身，天也快亮了。然而思虑有它自己的连续性。从此白天总会在我生活里瞬间滑脱，每次我真正找回清醒的意识，都是在夜晚，在床上，在她开合成谜的两眼之前。 我们还都不老，漫长的枯萎过程只是刚刚开始。她改换过多次发式，不知从何时起改穿了上衣加裤子的分体睡衣，但可能她的睫毛从未改变，现在还是又长又密，在暗处与双眼皮褶痕一起形成粗线条的黑色纹影。也许就是这睫毛和褶痕增加了我判断的难度。但如果仅仅是它们的问题，那偶尔可见的几次疑似反光又该如何解释呢？它们太像来自裸眼球这样湿润、光滑、有弧度的表面了。
“你睁开两只眼睛用眼仁好好看看！”有一次我这样对她说。我想要用某些明显可见的事物来证明我给她带来了什么，或是她让我损失了什么。我说不准自己在语句间是不是夹带了“他妈的”这类词，也不记得我有没有边说边伸出手指迎面戳向她，只记得在这句话后，原本嗓音尖厉的她突然没了声音。其实我那只是平庸之词，在争吵的对话里并没有什么统治力，也许她刚好吐净了自己胸间的话吧。总之场面安静下来，言辞和肢体动作都没有接续。在短时间内，一句话被怀记在心，效果表面上就像它没被听到一样。但现在显然已经超出了那个阶段。难道时隔许久后，她要我尝尝她睁开眼睛的滋味？许多次争吵和随后的日子证明，现在我们的记性都不错。
或许人如果能淡忘从前，就会更出色地记住如今。比如我，就会记住这些夜晚所受的折磨。相对而卧看似简单，却已经把我消耗得相当虚弱憔悴。再想翻过身去面向窗子彻夜不变已经太迟了，不是因为日复一日形成了习惯，而是因为人无法不顾身后。我不是励志的行家，可一旦觉得背后暗处有一双静静睁开的眼睛，你只能选择转身面对。
两个月的白天黑夜在不合时宜的昏沉和清醒中度过。期间一个雷雨之夜我错失了良机，在枕头上我意志消沉眼皮合拢，听到响雷之后才意识到此前的强光足以照亮一切，可惜闪电以闪电般的速度消逝，我弹开两眼但为时太晚，暗影重新掩住她的面孔。当夜我竟然没有等到第二次雷电，有點像上天戏弄，后来也不再有夜雨。
另有一天，我从刚刚祈求来的午后瞌睡中猛然惊醒，我梦见了熟悉的夜晚，梦见了漆黑中她的眼球黑白莫辨通体生光，像眼底有反光膜的夜行动物之眼。惊悸之余，我发现自己心里宁愿面对那样透彻的她，这短得只有一个图像的梦可以说是个美梦。
大多时光流动缓慢，而且任何日子都无法跳过，我仿佛盯着一幅永不收笔的阴郁油画，在等它慢慢变干。每天早上我带着低烧起床，晚上手脚冰凉地上床。我在人前的形象可想而知。多嘴发问的人们问我怎么了，我大意地告诉了他们我失眠，随即便不得不编造出体面的失眠理由。要编造好多个，因为我记忆委顿，会忘记自己曾用过什么说辞。在家里我倒不需要费心思回答问题，因为她没问过什么。
让我失眠的东西说出来过于可笑，体会起来又过于可怕。我不能继续这样糊涂地煎熬下去了。
相对又一次出现时，我不再强求看清不可能看清的东西了。无声地一笑通常伴随着某种超脱。我要把这件事梳理清楚，让解决方法自行浮出水面。
可能性之一是，她其实一直闭着眼睛睡得好好的，我呢，是个十足的蠢货。这是最理想的情况，只是要拿来解释至今我所受到的创伤和损耗，显得太敷衍太草草了事了。
在她睁着眼的假设之下，我不相信她睁着眼并且睡着。我曾经在保持身体和头颈稳定不动的条件下，用嘴向她眼部吹出细而有力的气流。那天早些时候我查到的一篇生理学科普文章说全世界睁眼睡眠的人极少，而且其中除了颅脑创伤者之外，大多在睡眠中遭遇迎面气流时会本能地闭紧双眼。我吹到自己不得不大口换气，她前额的一绺头发散开舞动然后纷纷垂落，但她的眼睛始终纹丝未动。所以如果她睁着眼，她一定是有意地抑制了眼皮的闭合反应。
所以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她真的睁眼醒着，面对着我。
我不会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得到的第一回答必然是一声冷笑。即便在一句或者一串反问之后她说出什么缘由，我大概也不会相信她。近几年我做不到轻快地相信她，但我刚好做到了既然不会相信就不开口去问。这是很多人尚未修成的美德。我只静静思考。
如果要我替她作答，有几种说辞就在嘴边。然而另外的问题旁逸斜出，伸展开来——她睁眼醒着，那么她有没有看到我也睁着眼呢？一方面她的朝向更不利于看清眼前，另一方面她的视力向来比我好一些，这带来了另一个疑问，以及爬上我脊背和两肩的另一阵寒战。简单些说，我知道她睁眼醒着，但她是否知道我知道她睁眼醒着呢。也许她不知道，因为一旦心知肚明彼此在对视，常人不该能坚持那么久不眨眼;可万一她知道，则表示有深不可测的精神因素在支使她那么做……还有，假设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那她又是否会知道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呢……好好，这没有让问题变简单，可至少这让思考中的我加倍疲劳，疲劳到有囫囵入睡的可能。
将错就错，我任由上下眼皮缓缓贴近，恍惚中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有了自然的节律。直到眼皮贴合的一刹那才前功尽弃，我又睁大两眼，片刻间另一个变数自证其身——有没有可能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改换了眼睛的状态，从而干扰了我的判断呢？把由睁着到慢慢闭上、由眯眼到缓缓睁开等可能分别引入我和她“知道”与否的追究，会不会使这棵疑问之树枝条泛滥，甚至变成遮天的密林呢？现在我的惶惑已经无法用疲劳来掩蔽了，要想入睡我最好昏厥。
六十几个黑夜碾压而过。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回家前我拖着冷热交替发作的身体去买了一束花，旁人怪怪地看我，我大概是最萎靡的持花者了。很快我把它包裹好，像前几年一样，让它看起来只像一只被过度包装的网球拍或者别的什么。到了家，我把它塞进角落，不知道去年前年的花束还在不在那里，是暗自腐烂了还是干燥得酥脆了。我厌恶送花，无法想象自己当年捧着花是怎么做到面对并直视她的，但如今我懒得思索该用别的什么做备用礼物。花的作用仅仅是防备万一。要是她突然拿出一件礼物，我就去角落把花抽出来，我不喜欢拖欠，主要是因为烦透了偿还。如果她毫无表示，我自然会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这样的纪念日才算轻松平静。
我已经连续享受了几个轻松的纪念日，本该希望这种平静延续，但今天，我觉得有点变化也不错。我想如果她念及这个她曾喜欢的日子，今晚暂时抛却某些东西，夜里相对时跟我说句什么，甚至打开灯，坦荡地露出她的脸面，就像为怕黑的孩童照亮一下某个角落，那就算是送了我一件礼物。我就可能下床去拿出那束花默默插在她会看见的什么地方，我就可能睡一个好觉，醒来后或许有精神去为切片面包涂抹上陈旧的果酱，成就一份双人早餐……无论今后怎样，一夜真正的睡眠是急需的馈赠。 我还是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换台更加潦草，洗漱时也心不在焉。改变连日来状况的愿望渐愈真切强烈，我早早爬上了床，直接面朝着她躺好，她照旧缓缓朝门翻转。深夜的安静迅速到来。她身体扭拧了几次，我竟然一直没有动弹，乖巧之至。
虽然这夜的面面相对提前出现，我还是为之躺麻了右半身。我望着她，弓着身双手刚好合拢在胸前，很像一个虔诚祈祷的等待者。她的眉眼依旧模棱两可，光点还是偶尔隐约浮现。我敏感于她嘴角的轻微蠕动，感觉言语随时可能钻出来。
“纪念日快乐。”她可以这么说，口齿不需要很清楚，我能听懂。然后她可以眨眨眼睛，望着窗外月亮的方向，让一切豁然开朗。我会看清她侧卧时睁眼和闭眼的样子……或者在她眨过眼后我还是没看清，但疑惑已经烟消云散。“纪念日快乐。”我会作出回答，然后闭上眼睛喘匀气息，把脸前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睡眠未必很快到来，但松弛一定已经令我满足。
第二天早上，她会在房间里看见一束花，被笨拙地插在某处。她会略微笑笑，很可能是笑那笨拙。可我不介意，我也許还在酣睡中，看不见这些……
但是这一切还是没有发生。我对煎熬结束的等待变成了终极煎熬，直到月亮的位置和外面的狗叫声让我承认纪念日已过，现在已经是另一天了。她还是她我还是我，这只不过是另一夜的重复。我希冀太多期望太高了，眼下只能尽力平息自己幽怨的气喘。
我爬起来去了卫生间，浑身发烫。我尿液浑浊，像老年人一样排净困难，像小孩子一样在末尾大幅度地打冷战。打开灯，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眼袋夸张，头发干枯，脊椎几乎保持着弓身侧卧时的弯曲。只有两只眼睛有着油尽灯枯前怪异而不稳定的光亮。这副虚弱的样子不太陌生，几年间她好像也曾经如此，记得当时我接连十几天午夜在床上翻读旧报。可那只是十几天而已。
我对镜静立了几分钟，然后把手伸向她那丛高高低低的化妆品。我拧开睫毛膏，试着给自己刷睫毛，不知多久之后我掌握了这项技能，把四排睫毛刷得又黑又长，两眼果然倍加凌厉。然而笨手笨脚蹭到眼皮上的两处乌黑让我滑稽透了。我想把它们抹掉，却只是涂匀了它们。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我找到了一种叫眼影的东西，开始放旷地施用，对内外眼角的勾勒尤其纵情。随后，就像打开了生蛆的罐头一样，我看见了她的眉笔、腮红、指甲油……
回卧室时夜还是那么浓黑，我带着一身鸡皮疙瘩，不只是因为发烧——刚才在灯下的镜子里看自己最后一眼时我惊得倒退了一步，然后就倒退着出了卫生间。十几步路，我莫名其妙地走得蹑手蹑脚。上床、回复原来卧姿的动作都无比轻柔。面对面的格局重现，但总算有了点变化，我可能不是原来的我了。她的姿态分毫未差，或者她翻过身伸过腿，但在我回归之前又修复了肢体位置。我躺好，然后把脸稍稍向外拧转。这样我仍然算是与她面面相对，但过一段时间，月光会更好地照上我的眼眉鼻梁，一旦风吹动窗帘，光线变幻，我的涂绘就会被更充分地欣赏到。一股气息蹿出鼻孔，那可能是我隐敛的笑，就好像我能看见自己此刻的德性似的。我索性睁大两眼，瞪视着她，同时尽量颔首，让眼仁停留在上眼皮边沿处，而在下眼皮之上露出较多眼白。太久以来，我都没有带给她什么姿彩和惊讶，我说过亏欠就要偿还。
现在月光几近就位，风真的顽劣起来，随时可能扯散窗帘。我不禁屏住呼吸，因为我听过她的尖叫。她害怕的东西曾经很多，飞蛾、血、黑影、突如其来的东西悉数在列……从前她时常竭力惊叫，有时会扑进我的怀抱。我想这次叫声响起时她不会靠近我。但在经过这貌似只有呼吸声的两个多月之后，我们今夜即将达成一种新的平衡。我们扯平了。
……除非她不这么认为。
两个月来我带着灰暗的眼圈观察事物，觉得很多无情改變当中夹杂着更加不由分说的重复。无论风雨，楼下那条狗总是在下半夜的同一刻撒野狂吠;我总是在起床时间前一小会儿才疲乏地接近入睡;日光下一个每天同样交通混乱的路口总是传来同样的几句咒骂;下午咖啡总会洒落几滴在我衣襟上，证明我已经如此昏沉，早就该把它滚烫地吞下了;晚上房间里总是静寂无声，我堆坐在电视机前不是在打盹就是在换台，她过早地躺在床上盖严被子面向窗口。
夜里睡觉会是对这些重复的救赎吧？因为睡觉本身就该是重复的，睡觉重复得理所当然又不易察觉。错了。如果你还能没心没肺地昏睡一夜，说明你还没有理解生活。
无论我和她相背而睡，还是一人给出脊背另一人仰面朝天，我们的身体都会忍不住变换姿势。对先前睡姿的自我否定是绝对无法压抑的，比对自己人生的否定更让人冲动难释。她会转向房门弓起身子，一会儿过后我翻身与她同向;当她的身体滚动为仰态，我则可能把脸和胸腹朝下压在床铺上;我受够了呼吸不畅，几经周折地像她那样仰躺过来，把被子推在我们之间;她向内转身，把脸藏在被子的另一边;我转向窗子再次背朝着她，觉得右半身冰冷时我会重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没有翻转以外的情节发生。不过如果你和别人同床睡过你一定猜到了，照这样下去我和她总难免形成一种睡姿关系——我面朝卧室门，她面朝窗子，我们面对面。而且由于躺得疲劳，我们都会弓起身子，也就是说两张脸会靠近，也许相距不足一尺。
假如这个情形有画外配音渲染，该是几个同时击响的钢琴低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重复相会每个深夜都会悄然出现。最早肯定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刚结婚，每晚刚到床上时都不得安宁，要入睡时也总是要脸对着脸。懂吗，睡眠的起点就是二人相对，之后的任何姿态改变都只会致使两张脸离散。虽然如果那些年的夜够长，理论上我们每夜仍可能偶然再度碰面，但在回忆里似乎每次两张脸重新相聚都是我们刻意为之的结果，也会引发咯咯的笑声和汗津津的肢体相架。
现在的情况不同，现在的相对有一些宿命的味道，现在的重复挥之不去。
或许以前我们也都想到过夜里会有这样的时段，但我在两个月前才从中发现了可怕的东西。那之前我已经习惯了一切，我在夜晚的浓黑和床铺上的静默之中栖身，度夜如鱼得水。甚至在发现了那种睡姿关系后我也没有大惊小怪，我大度地忽略了眼前的情形。然后那个夜晚我身后的窗帘摆动，甩进来一尾月光，几年来一直睡不踏实的我当时恰好睁开了眼睛。这是谁都没法预料的事情。
我眼皮突然抖动了一下，一股寒意袭来——我想我在月光中看见了她的眼仁。我还认识那对东西，黑色的圆形弧面夹在上下眼皮边沿之间，一动不动又略微反光。她保持着绝对的静态，呼吸细长，但毕竟，一个合格的睡梦者不应该露出眼仁，虽然另一个合格的睡梦者也不应该去观察对方的眼仁。
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静态，但心里已经惊慌失措。呼吸暂停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彻底确认异常存在，但月光太轻柔又太冷淡，我不再能看清她的两眼，或者说我不再敢确信自己的两眼所见。她的上下眼皮似乎张开着，又似乎虚掩着，只是留着松弛的缝隙。必须要讲道理，看不清眼白，就没法证明眼仁显露。
我希望室内能有更多光亮，但月光看起来难成大器。我苦心等待，窗口势必会缓慢地明亮。然而在我快要对光效满意同时紧张到顶点的时候，她翻身了。功亏一篑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混合生发。
早上，我们照常各自从塑料包装里抽出几片切片面包，安静地咀嚼早餐，然后先后离开。白天的日光和嘈杂还是那么无聊单调，可总归不会使人困惑。几个小时前的经历只像是坏梦一段。
一天的重复过后，晚上我们先后回到家。我们回来的时间差距远远大于早上离开时，好在根本不碍事，通常我们都不在家里吃晚饭。我熟练地堆坐在电视机前，打盹间歇不停地换台，她洗漱完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面向窗口。我上床一般是在感到她睡熟以后。
我有不少理由忘掉前夜的事，可是躺在床上，相似的月光出现时，我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睛。果然我们正相对而卧，果然在一瞬间里我又停顿了呼吸。我再次觉得她睁着眼。自我怀疑和冗余的探究欲是后来才涌动起来的。
我意识到人需要熟悉伴侣。你应该把她睁眼和闭眼时的样子分别牢牢印记在心，你要做到细致入微，对两者随时可辨，会派得上用场。
回忆里她有一双挺俊俏的眼睛，双眼皮褶痕深长毫无争议，睫毛很长很密，只是一切细节想来都不够清晰。只恨当初我们两面贴近时通常双双闭眼。专心对视的时候当然也有，可那时目光似乎总会射入对方眼睛更深处，忽略其余。也毕竟太久远了，后来省略对视的年月久长，我早就觉得对话时看着她的颧骨或者耳朵更舒服些了。
昏暗弥漫，我试过睁大眼睛或眯起眼睛去看眼前的她，就像我对她感到好奇或者蔑视。从很小时我就近视，但很少为这弱点如此沮丧，现在我希望身边躺的是个陈旧的胶皮娃娃，就算它在暗夜擅自翻露眼珠也不会太可爱，可那至少会让我听到材料摩擦的一丝动静。我想过伸长脖子，贴到极近处去看个究竟揭开谜底，幸好我思量过后没有轻举妄动。贴近会产生细碎的声响，甚或压动床垫里的弹簧，睡眠中的她有可能被弄醒，醒着的她也有理由不再佯装睡着。我必须避免最可怕的情形发生——如果那双眼睛真的是一直睁着的，最恐怖的近距离对视就会出现，我的心会被她的眼锋永久性地刺伤;如果那双眼睛本来是闭合的，它们则有可能突然睁开，让我见识到什么才是深夜中迸发的目光，那时我和她可能会发出长短高低不同的抽气声或者惊叫……无论如何我会受到伤害，而且更要命的是，她将知道我受到了伤害。我没那么蠢笨，早就不了，换作从前的我甚至可能起身打开灯，然后不惜屈身勾首去察看任何我想看明白的东西。
我累了，眩晕一般地闭上了眼睛，但能感觉到不久她翻了身，天也快亮了。然而思虑有它自己的连续性。从此白天总会在我生活里瞬间滑脱，每次我真正找回清醒的意识，都是在夜晚，在床上，在她开合成谜的两眼之前。 我们还都不老，漫长的枯萎过程只是刚刚开始。她改换过多次发式，不知从何时起改穿了上衣加裤子的分体睡衣，但可能她的睫毛从未改变，现在还是又长又密，在暗处与双眼皮褶痕一起形成粗线条的黑色纹影。也许就是这睫毛和褶痕增加了我判断的难度。但如果仅仅是它们的问题，那偶尔可见的几次疑似反光又该如何解释呢？它们太像来自裸眼球这样湿润、光滑、有弧度的表面了。
“你睁开两只眼睛用眼仁好好看看！”有一次我这样对她说。我想要用某些明显可见的事物来证明我给她带来了什么，或是她让我损失了什么。我说不准自己在语句间是不是夹带了“他妈的”这类词，也不记得我有没有边说边伸出手指迎面戳向她，只记得在这句话后，原本嗓音尖厉的她突然没了声音。其实我那只是平庸之词，在争吵的对话里并没有什么统治力，也许她刚好吐净了自己胸间的话吧。总之场面安静下来，言辞和肢体动作都没有接续。在短时间内，一句话被怀记在心，效果表面上就像它没被听到一样。但现在显然已经超出了那个阶段。难道时隔许久后，她要我尝尝她睁开眼睛的滋味？许多次争吵和随后的日子证明，现在我们的记性都不错。
或许人如果能淡忘从前，就会更出色地记住如今。比如我，就会记住这些夜晚所受的折磨。相对而卧看似简单，却已经把我消耗得相当虚弱憔悴。再想翻过身去面向窗子彻夜不变已经太迟了，不是因为日复一日形成了习惯，而是因为人无法不顾身后。我不是励志的行家，可一旦觉得背后暗处有一双静静睁开的眼睛，你只能选择转身面对。
两个月的白天黑夜在不合时宜的昏沉和清醒中度过。期间一个雷雨之夜我错失了良机，在枕头上我意志消沉眼皮合拢，听到响雷之后才意识到此前的强光足以照亮一切，可惜闪电以闪电般的速度消逝，我弹开两眼但为时太晚，暗影重新掩住她的面孔。当夜我竟然没有等到第二次雷电，有點像上天戏弄，后来也不再有夜雨。
另有一天，我从刚刚祈求来的午后瞌睡中猛然惊醒，我梦见了熟悉的夜晚，梦见了漆黑中她的眼球黑白莫辨通体生光，像眼底有反光膜的夜行动物之眼。惊悸之余，我发现自己心里宁愿面对那样透彻的她，这短得只有一个图像的梦可以说是个美梦。
大多时光流动缓慢，而且任何日子都无法跳过，我仿佛盯着一幅永不收笔的阴郁油画，在等它慢慢变干。每天早上我带着低烧起床，晚上手脚冰凉地上床。我在人前的形象可想而知。多嘴发问的人们问我怎么了，我大意地告诉了他们我失眠，随即便不得不编造出体面的失眠理由。要编造好多个，因为我记忆委顿，会忘记自己曾用过什么说辞。在家里我倒不需要费心思回答问题，因为她没问过什么。
让我失眠的东西说出来过于可笑，体会起来又过于可怕。我不能继续这样糊涂地煎熬下去了。
相对又一次出现时，我不再强求看清不可能看清的东西了。无声地一笑通常伴随着某种超脱。我要把这件事梳理清楚，让解决方法自行浮出水面。
可能性之一是，她其实一直闭着眼睛睡得好好的，我呢，是个十足的蠢货。这是最理想的情况，只是要拿来解释至今我所受到的创伤和损耗，显得太敷衍太草草了事了。
在她睁着眼的假设之下，我不相信她睁着眼并且睡着。我曾经在保持身体和头颈稳定不动的条件下，用嘴向她眼部吹出细而有力的气流。那天早些时候我查到的一篇生理学科普文章说全世界睁眼睡眠的人极少，而且其中除了颅脑创伤者之外，大多在睡眠中遭遇迎面气流时会本能地闭紧双眼。我吹到自己不得不大口换气，她前额的一绺头发散开舞动然后纷纷垂落，但她的眼睛始终纹丝未动。所以如果她睁着眼，她一定是有意地抑制了眼皮的闭合反应。
所以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她真的睁眼醒着，面对着我。
我不会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得到的第一回答必然是一声冷笑。即便在一句或者一串反问之后她说出什么缘由，我大概也不会相信她。近几年我做不到轻快地相信她，但我刚好做到了既然不会相信就不开口去问。这是很多人尚未修成的美德。我只静静思考。
如果要我替她作答，有几种说辞就在嘴边。然而另外的问题旁逸斜出，伸展开来——她睁眼醒着，那么她有没有看到我也睁着眼呢？一方面她的朝向更不利于看清眼前，另一方面她的视力向来比我好一些，这带来了另一个疑问，以及爬上我脊背和两肩的另一阵寒战。简单些说，我知道她睁眼醒着，但她是否知道我知道她睁眼醒着呢。也许她不知道，因为一旦心知肚明彼此在对视，常人不该能坚持那么久不眨眼;可万一她知道，则表示有深不可测的精神因素在支使她那么做……还有，假设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那她又是否会知道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呢……好好，这没有让问题变简单，可至少这让思考中的我加倍疲劳，疲劳到有囫囵入睡的可能。
将错就错，我任由上下眼皮缓缓贴近，恍惚中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有了自然的节律。直到眼皮贴合的一刹那才前功尽弃，我又睁大两眼，片刻间另一个变数自证其身——有没有可能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改换了眼睛的状态，从而干扰了我的判断呢？把由睁着到慢慢闭上、由眯眼到缓缓睁开等可能分别引入我和她“知道”与否的追究，会不会使这棵疑问之树枝条泛滥，甚至变成遮天的密林呢？现在我的惶惑已经无法用疲劳来掩蔽了，要想入睡我最好昏厥。
六十几个黑夜碾压而过。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回家前我拖着冷热交替发作的身体去买了一束花，旁人怪怪地看我，我大概是最萎靡的持花者了。很快我把它包裹好，像前几年一样，让它看起来只像一只被过度包装的网球拍或者别的什么。到了家，我把它塞进角落，不知道去年前年的花束还在不在那里，是暗自腐烂了还是干燥得酥脆了。我厌恶送花，无法想象自己当年捧着花是怎么做到面对并直视她的，但如今我懒得思索该用别的什么做备用礼物。花的作用仅仅是防备万一。要是她突然拿出一件礼物，我就去角落把花抽出来，我不喜欢拖欠，主要是因为烦透了偿还。如果她毫无表示，我自然会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这样的纪念日才算轻松平静。
我已经连续享受了几个轻松的纪念日，本该希望这种平静延续，但今天，我觉得有点变化也不错。我想如果她念及这个她曾喜欢的日子，今晚暂时抛却某些东西，夜里相对时跟我说句什么，甚至打开灯，坦荡地露出她的脸面，就像为怕黑的孩童照亮一下某个角落，那就算是送了我一件礼物。我就可能下床去拿出那束花默默插在她会看见的什么地方，我就可能睡一个好觉，醒来后或许有精神去为切片面包涂抹上陈旧的果酱，成就一份双人早餐……无论今后怎样，一夜真正的睡眠是急需的馈赠。 我还是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换台更加潦草，洗漱时也心不在焉。改变连日来状况的愿望渐愈真切强烈，我早早爬上了床，直接面朝着她躺好，她照旧缓缓朝门翻转。深夜的安静迅速到来。她身体扭拧了几次，我竟然一直没有动弹，乖巧之至。
虽然这夜的面面相对提前出现，我还是为之躺麻了右半身。我望着她，弓着身双手刚好合拢在胸前，很像一个虔诚祈祷的等待者。她的眉眼依旧模棱两可，光点还是偶尔隐约浮现。我敏感于她嘴角的轻微蠕动，感觉言语随时可能钻出来。
“纪念日快乐。”她可以这么说，口齿不需要很清楚，我能听懂。然后她可以眨眨眼睛，望着窗外月亮的方向，让一切豁然开朗。我会看清她侧卧时睁眼和闭眼的样子……或者在她眨过眼后我还是没看清，但疑惑已经烟消云散。“纪念日快乐。”我会作出回答，然后闭上眼睛喘匀气息，把脸前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睡眠未必很快到来，但松弛一定已经令我满足。
第二天早上，她会在房间里看见一束花，被笨拙地插在某处。她会略微笑笑，很可能是笑那笨拙。可我不介意，我也許还在酣睡中，看不见这些……
但是这一切还是没有发生。我对煎熬结束的等待变成了终极煎熬，直到月亮的位置和外面的狗叫声让我承认纪念日已过，现在已经是另一天了。她还是她我还是我，这只不过是另一夜的重复。我希冀太多期望太高了，眼下只能尽力平息自己幽怨的气喘。
我爬起来去了卫生间，浑身发烫。我尿液浑浊，像老年人一样排净困难，像小孩子一样在末尾大幅度地打冷战。打开灯，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眼袋夸张，头发干枯，脊椎几乎保持着弓身侧卧时的弯曲。只有两只眼睛有着油尽灯枯前怪异而不稳定的光亮。这副虚弱的样子不太陌生，几年间她好像也曾经如此，记得当时我接连十几天午夜在床上翻读旧报。可那只是十几天而已。
我对镜静立了几分钟，然后把手伸向她那丛高高低低的化妆品。我拧开睫毛膏，试着给自己刷睫毛，不知多久之后我掌握了这项技能，把四排睫毛刷得又黑又长，两眼果然倍加凌厉。然而笨手笨脚蹭到眼皮上的两处乌黑让我滑稽透了。我想把它们抹掉，却只是涂匀了它们。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我找到了一种叫眼影的东西，开始放旷地施用，对内外眼角的勾勒尤其纵情。随后，就像打开了生蛆的罐头一样，我看见了她的眉笔、腮红、指甲油……
回卧室时夜还是那么浓黑，我带着一身鸡皮疙瘩，不只是因为发烧——刚才在灯下的镜子里看自己最后一眼时我惊得倒退了一步，然后就倒退着出了卫生间。十几步路，我莫名其妙地走得蹑手蹑脚。上床、回复原来卧姿的动作都无比轻柔。面对面的格局重现，但总算有了点变化，我可能不是原来的我了。她的姿态分毫未差，或者她翻过身伸过腿，但在我回归之前又修复了肢体位置。我躺好，然后把脸稍稍向外拧转。这样我仍然算是与她面面相对，但过一段时间，月光会更好地照上我的眼眉鼻梁，一旦风吹动窗帘，光线变幻，我的涂绘就会被更充分地欣赏到。一股气息蹿出鼻孔，那可能是我隐敛的笑，就好像我能看见自己此刻的德性似的。我索性睁大两眼，瞪视着她，同时尽量颔首，让眼仁停留在上眼皮边沿处，而在下眼皮之上露出较多眼白。太久以来，我都没有带给她什么姿彩和惊讶，我说过亏欠就要偿还。
现在月光几近就位，风真的顽劣起来，随时可能扯散窗帘。我不禁屏住呼吸，因为我听过她的尖叫。她害怕的东西曾经很多，飞蛾、血、黑影、突如其来的东西悉数在列……从前她时常竭力惊叫，有时会扑进我的怀抱。我想这次叫声响起时她不会靠近我。但在经过这貌似只有呼吸声的两个多月之后，我们今夜即将达成一种新的平衡。我们扯平了。
……除非她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