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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江南走过
  大河驮着我经过丹桂房村的时候,我昏昏沉沉中听到了灌满耳朵的奔腾的水声。大河是一匹战马。我一睁眼,看到不远处堰上是一群捣衣的姑娘。春天汪洋恣肆地逼近了丹桂房。我的整个脸上都是血,腿上也是,军裤上结满了血痂。
  我从马背上滚落水中的时候,拔出腰间的手枪,朝天开了一枪。我终于昏倒在江南的春天的水里。我被人从水中捞起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这不是陈老海家的儿子陈小海吗?
  昏迷中的我隐隐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力气说话。我本来想说,请叫我陈团长。
  我是“国军”某部305团的上校团长。命大,从绍兴虎扑岭一场伏击战的弹雨中钻了过来,阴差阳错,大河竟然把我送回了距虎扑岭并不远的家乡丹桂房。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苏醒过来是三天以后。我的父亲陈老海正端着一只海碗,站在院子里,豪情万丈地喝一种叫海半仙的同山烧。他看了我一眼,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说,我儿,你命大,请给我传宗接代。
  我冷冷地看了我父亲一眼,说,老东西,请叫我陈团长。
  什么团?
  305团。
  多少人?
  860人。
  人呢?
  差不多全部阵亡,仅剩我一人。我一个人现在就是一个团。
  你真可耻!你这不是逃兵吗?
  那不叫逃兵,那叫伤病员!
  那天我穿上一件绸褂,去看望了我家的酱园和三十亩桑树林,以及村中央陈家祠堂里我家开的棺材作坊。八名棺材匠都是我父亲陈老海的雇工,他们奋力打造的一口口棺材在作坊里排列有序。战乱时候,棺材好销得要死。
  我打了一个春天的喷嚏,在一座石拱桥上,遇见了容颜。我说,容颜,容颜,容颜……
  容颜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容颜面前,说,我要娶你。
  容颜的手搭了搭我的脑门,说,你是在做梦?
  我笑了,一抬手捉住了容颜搭在我脑门上的手,说,我现在是团长了。
  容颜说,你的团呢?
  我说,差不多全部阵亡了。
  容颜说,那你就是逃兵。
  我大笑起来,我想我这么一个天塌下来能用头发顶着的大男人,情场和战场,都不会是逃兵。
  容颜是我想了十年的姑娘,我就是特别喜欢她脸上细微的雀斑和嘴里一粒细小的虎牙,我在心里叫她细细。容颜家是开染坊的,她家的染工总是把各种季节染成各种嚣张得要死的颜色。
  容颜要嫁人了,嫁到诸暨县城去,那户人家开着一家照相馆。公子姓赵,在清华大学读书,与容颜十分般配。
  十八岁的姑娘东风认真地对我说,你配不上容颜,但我可以嫁给你。
  我对着天空吐了一口,说,想得美。
  我又认真地对天空说,天空,我要娶的是容颜。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东风是村东头的姑娘。村西头的唢呐匠小江十分喜欢她,小江喜欢对着东风吹响唢呐,吹得所有的树叶都纷纷扬扬。村南边的小河,村北边的小湖,也都是吹唢呐的,他们都对着东风吹唢呐,他们集体喜欢上了东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个从战场上当了逃兵的陈小海,他怎么会不喜欢东风的?他的脑子坏掉了。他想娶容颜,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我认真地说,天鹅面前,蟆蟆平等。
  我接着又说,我是伤病员,我不是逃兵。同时,请叫我陈团长。
  东风这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看到不远处的柳絮在纷扬着飘飞,仿佛落着一场春天的雪。东风认真地望着我,慢慢露出了笑容,她说,陈小海陈团长,你娶我。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赵公子从清华大学回诸暨的路上,被一颗炸弹击中,整个人被撕成碎片,差不多像没了一样。最后赵公子的家人只捧回了一小桶的骨血。据说是容颜亲自向我爹陈老海订了一口棺材。我说陈老海,你不好收钱的。陈老海白了我一眼,说,至少得收本钱。
  我说,你这个老东西,爱钱如命。
  陈老海冷笑一声,说,我要筹点钱,等着你给我养孙子。我得把钱给孙子留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那天我看到了容颜,一身素衣,从陈家祠堂我家的棺材坊里,扶着一口新鲜的棺材去了县城。她努力地微笑着,笑容凄凉得像一朵路边的野菊花。我看她走过了村中长长的青石板,一言不发。我说容颜,容颜,容颜。
  容颜仿佛听见了我在叫她,扭过头来笑了一下,依然露出一粒小虎牙。
  那时候我难过得要死。我难过得胃都出了酸水,我难过得整个人都想落泪,我难过得天地一片昏暗。
  那年暮春,麦子黄了。我养好了伤,大河也被陈老海养得十分肥壮。我在村口的路廊里给乡亲们吹牛皮,我说起虎扑岭战役,全团除我以外全部阵亡。乡亲们问,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卷起裤腿,胸有成竹地说,请看枪眼。
  那天大家都没顾得上看我腿上的枪眼。大家都看到一个穿着嫁衣的姑娘,走在村中那条通往县城的青石板道上。她就是容颜,她出嫁了,她要把自己嫁到诸暨城里开照相馆的赵家去,谁劝都不能劝住。
  还未过门,容颜就成了寡妇。
  陈小江说,听讲,赵公子并不在清华,但是他骗家里人说在清华大学读书。清华大学早就迁到云南昆明去了呀。
  陈小河说,听讲,赵公子老问家里要学费,结果全部用来买枪和子弹了。
  陈小湖说,听讲,还买了西药。他自己就在游击队上,穿着西装打鬼子。
  我皱了皱眉头,说,你们为什么不吹唢呐,难道你们在等着一块肉下酒?
  三个小伙子突然对着天空吹起了嗩呐,唢呐的声音笔直地奔向了容颜。于是容颜就回了下头,又笑了一下,说,容颜谢过。   我突然拖着一条瘸腿奔跑起来,奔到容颜身边,大声说,过三年我来娶你,你要等我!
  容颜笑了,说为什么要等你?
  我说,我欢喜你,我欢喜得要死。
  容颜再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的心已经关了门。
  容颜接着说,东风很好,你要珍惜的是东风。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东风当然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但是我想娶的是容颜。东风完全可以嫁给陈小湖的呀,嫁给陈小江的呀,嫁给陈小河的呀。她嫁给我这样一个瘸了一条腿的破军官,算什么本事?
  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准备离开丹桂房了。那天中午陈老海在院子里陪我灌酒,我们主要灌一种叫海半仙的同山烧。陈老海说,灌酒了灌酒了,灌醉自己算了。
  那天陈老海烂醉如泥,躺倒在一口崭新的棺材里睡着了,躺下去之前还说,陈小海你这个小畜生,你还……不给我……传宗接代。
  我说我要走,我不是逃兵,所以我要走。
  陈老海说,东风那么好一个姑娘……怎么着……你也……先成个亲再走哇……
  我没有理他,我穿上了那套洗干净的军装,跨上了马背。我也灌得差不多醉了,春风温暖,把我的骨头拆得七零八落,我头一歪,整个人就仰躺在马背上。我的眼里是没有边际的蓝天,当然还有柳絮,当然我还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当然我还看到了东风,东风的眼眶里装满了全部的泪水。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有些生气了。我说东风你不要乱说,我这是去打鬼子的。
  你去哪儿打鬼子?
  我要去金萧支队,我投奔新四军游击队去,我让他们还给我一个团长当当。
  东风说,你想得美。
  我说,那我当个小兵也行,我得继续杀鬼子去。杀鬼子已经成为我的爱好,不,癖好。
  东风说,那我等你回来。
  我说,不一定能回得来,说不定我就战死了。
  没想到容颜不晓得从哪儿闪身而出,她口齿清晰地说,如果你战死了,我同样送你一口棺材,和赵公子一模一样的那口棺材。
  我冷笑了一声,说,成交。
  容颜,就是我陈小海的一个错误。而我是东风的错误。东风是三个吹唢呐小伙子的错误。我们总是在错误里,度过了长长短短的一生。
  天空越来越蓝,蓝得比大海还蓝,蓝得快让我的眼睛都变蓝了。我躺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前行着。我解下腰间的酒壶,又灌了一口海半仙同山烧,那烈火一样燃烧的酒气在我胸腔里窜荡。然后我穿过了丹桂房的路廊,穿过了全村人的目光。我喷着酒气,胡乱地唱着那首歌,国破呀,山河呀,在在在。城春呀,草木呀,深深深……
  大河开始慢慢地奔跑了,马蹄哒哒,我的耳朵里灌满了这个暮春密集的水声、风声、鸟叫声……这时候我还听到了唢呐的声音,我听出有三支唢呐同时在吹响,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陈小江陈小河陈小湖向我这边奔来。他们齐声高喊,东风说了,我们三个谁能活着回来,她就嫁给谁。陈团长,你等等我们。
  风越来越大,吹乱了我的头发。那天我让大河停了下来,我必须等着陈小江陈小河陈小湖。
  因为我们就是江河湖海。
  责任编辑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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