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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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听说耶鲁大学音乐系的莱特教授(Craig Wright),是因为网上的音乐欣赏公开课,其实早年他做了很多跟中世纪音乐相关的研究。我偶然发现他的《迷宫与武士:建筑、神学和音乐中的符号》(The Maze and the Warrior: Symbols in Architecture,Theology,and Music)一书,颇为好奇,就拿来读了几遍。书的主体不是音乐,而是枝枝蔓蔓的“迷宫史”,只因音乐自身高度的结构性,最终被拉到这样的话语中。而所有的历史叙事不都是走迷宫吗?叙述者自选一入口,不断撞墙寻出路,撞出来就算自圆其说,讲出一套有缘有本,有线索有死角,也有开放并尚未连通的点,好供后人接续;比迷宫稍微幸运点的是,哪怕不太成功,“来时路”仍有痕迹,不会完全浪费。大千世界也好,历史世界也好,“只缘身在此山中”乃是世间常态,至于亲历者可能的恐惧和焦虑,倒有机会聚焦出更多的故事。
沙特尔型迷宫

  从古希腊、古埃及神话中的迷宫,到二○一七年建于中国江苏盐城的“世界最大的植物迷宫”,莱特书里书外仍有无数线索。迷宫不死,关于它的记述仍是“未完成”。
  迷宫在各种文化中都有漫长的历史。古希腊古罗马这一脉,最著名的早期记载是“克里特版”,也就是奥维德的《变形记》中雅典王子提修斯(Theseus)的神话。当时,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Minos)称霸地中海,而他的妻子帕西法尔(Pasiphae)却陷入了一场“不伦之恋”—秘密地爱上了一头英俊的白公牛。有一说是,公牛是海神波塞冬所赠,本意是令米诺斯将它献祭,可是米诺斯舍不得。结果,帕西法尔生下了半人半牛的怪物米诺陶(Minotaur,意为米诺斯之牛)—其实,国王米诺斯的母亲欧罗巴也曾恋上公牛,不过那是宙斯所变,好歹体面一些。羞愤之下,米诺斯令工匠代达洛斯(Daedalus)建造了一座迷宫,把这个不会讲话、只会嚎叫的怪物关在里面。迷宫黑暗,若谁偷偷进来就不可能活着再见到光亮。
  这个时期的雅典是地中海弱邦。因为有克里特人在雅典被杀,给了米诺斯借口,于是他要求雅典人每九年(一说每年)奉祭七名少男、七名少女,送到迷宫里给米诺陶,连米诺陶都无法逃脱,少男少女们当然更不能,惨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到了第三次奉祭时,王子提修斯自告奋勇混在少男少女中,想去杀那个怪物。他和父亲埃勾斯约定,若成功,他的船回航时会挂上白帆。

  结果在克里特的海岸上,米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Ariadne)瞥见帅哥提修斯,立刻爱上了他,之后就是美人救英雄—她给了他一个沥青球去堵住牛嘴,一个金线团,一端拴在迷宫的入口,然后他手执线团探路。最终,提修斯用剑杀死了米诺陶,顺着线索(也就是线团,“clue”一词即出于此)带领其他雅典人逃离了迷宫。他还带走了阿里阿德涅,路经德洛斯岛的时候,两人停下来举行了一个庆典仪式,据说舞蹈的步伐再现了迷宫的路径,而祭坛中间就摆放着米诺陶的象征物。
  之后的故事还很长,提修斯丢下阿里阿德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又给后人提供话柄改编出新版本),自己回到雅典;报应是,他忘了在船上挂帆,老国王以为爱子已死,遂投海。而大怒的国王米诺斯把工匠代达洛斯父子关进迷宫,却挡不住他们为自己做了两对翅膀,直接飞出了迷宫。可见没有阿里阿德涅金线的神匠父子,也无法逃脱迷宫,只能另寻路途。可是,性急的儿子伊卡洛斯(Icarus)飞得太高,翅膀上蜡的部分被太阳融化,坠海而死;而代达洛斯则成功飞往库迈(Cumae, 现属意大利),在那里为太阳神阿波罗建造了一座神庙。而遇难的伊卡洛斯呢,在后代文学中也是频频出场,W. H. 奥登在《美术馆》一诗的结尾就写到这么一个“从天上坠落的男孩”。
  除了《变形记》,转述它的文学作品还有很多,比如普鲁塔克的《提修斯传》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再加上荷马、但丁,已经脑补出不少情节。后人则更加脑洞大开,比如飞机以及航空的历史往往会扯上代达洛斯父子的蜡翅膀,而迷宫和助提修斯走出迷宫的“阿里阿德涅之线”也成了解决问题的说法。二十世纪的传奇英国考古学家伊万斯(Arthur Evans)发现了克里特岛遗迹(他并不是最早发现克里特岛的人,但他是最早的讲述者之一),居然真的发掘出米诺斯的宫殿(建于公元前两千年),其中还真有公牛的标志,只是没有迷宫。被地震毁灭的宫殿,当然也不会留存迷宫,即便它曾经存在过。
  被无限引用的古希腊神话,每个转折的“褶皱”都会在历史上积淀一堆话语和重述,因为后人自会睁大眼睛审视每一细节,看看有什么能为己所用。迷宫必然也是亮点之一,让人遐想。几千年来,世上留下许多迷宫以及关于迷宫的故事、图案、工艺品、钱币等,而古希腊、古罗马的迷宫,都在世俗场所之内,后人从未发现神庙之中的迷宫。到了中世纪,有人把基督化入迷宫的故事,走迷宫才渐渐成为一种虔诚的仪式,往往在教堂之内,这也就是所谓迷宫的“基督化”。
  十五世纪以前,欧洲几乎所有的迷宫都是单向的。路径盘旋着指向中心,入口也是出口。相当多的迷宫都以提修斯故事中的迷宫为样本,中心躺着一头牛或恶魔。而迷宫的故事在各種版本里也体现了不同的寓意,有时它赞美穿透迷宫的勇士,有时则赞美固若金汤的围城本身,甚至有些墓穴以迷宫保护入口。事实上,走这类迷宫不需要什么智商,只要耐心坚持一个方向就可以。
  十七、十八世纪之后迷宫渐渐演变成娱乐,跟音乐、舞蹈等艺术混合在一起,也不断出现在花园中,变为游戏,出了越来越多的花招供人迷路和上当。“迷宫是人类最早的艺术创造之一,它不是自然的模仿物。”这是《未完的旅程》(The Unending Mystery: A Journey Through Labyrinths and Mazes)一书作者大卫·麦卡洛(David W. McCullough)的话,颇有深意,人无中生有地造出折磨自己的东西,这个传统悠久得很。不过迷宫虽是纯粹人造的,而其中的体验却恒久真实,谁在生活中没有过迷失和绝望呢?如今,迷宫爱好者有大把(类似瑜伽、马拉松),走迷宫也有了一个类似的词—治愈。


  英文中,迷宫有两个词“labyrinth”和“maze”,基本可以混用。细分的话,前者是指那种环状的,从入口走到中心的迷宫,而后者则可能是那些弯弯绕绕包含无数陷阱和花样的迷宫。
意大利威尼斯圣乔治·马焦雷岛(Giorgio Maggior)上的迷宫花园,向作家博尔赫斯致敬。建于 2011年。图片来源:https://www.italianways.com/the borges-labyrinth-a-greenery-maze/

  历史上的迷宫是怎么设计出来的?现存的迷宫,比较古老的一种是“沙特尔型”。沙特尔(Chartres)是法国城市,沙特尔型迷宫是一个完全基督教化的版本。它主要由半圆和四分之一圆构成,总的结构是左右上下对称,体现出“十字”,一般是铺在地上供人行走的。有人说沙特尔型是由罗马型和克里特型演变而来的。
  莱特教授在叙述中给出了公元十世纪法国僧侣奥尔勒(Brother Auxerre)设计的沙特尔型迷宫。今人推测,设计的想法并不复杂,比如可以随机产生一些点,然后用圆弧间隔连接就可以了。
  之后的六百多年里,基督教堂内的迷宫(法国和意大利留存尤多),几乎都遵循这个样式,它们位于教堂之内,其终点仍然指向中心,告诫人不要因世界的诱惑而迷途。
  而在基督教教义取代古希腊异教之后,迷宫的故事渐渐被重述,在迷宫中行走成为一种净化(purgatory)的过程,也可描述为地狱的折磨,而“阿里阿德涅之线”变成了救赎的象征,提修斯干脆就变成了基督,提修斯杀死米诺陶,也就是基督在复活节战胜撒旦,这种描述在中世纪的信仰中极为重要,后来渐渐被摒弃。
  再后来,迷宫的故事又增增减减,但人们普遍认同,走迷宫的行动,必然是有进有退,不断迂回探寻的,这一点,终于被音乐家抓住并吸收了。莱特教授说了一个著名的十五世纪的音乐例子,这就是“持剑武士”(Armed Man)的音乐和故事主题。
  “武士啊武士,他要被人畏惧/每处皆有哭声/每人皆备刀剑/武士啊武士,他要被人畏惧。”因史料有限,这个曲调似乎没有来处。至于武士,他有时是圣经中的天使长圣米迦勒,有时成了基督。不管具体情节,他总是那个击退恶敌(甚至死亡),保护众人并带来丰收或者平静的人。而击退的过程,对音乐家来说颇有文章可做,比如步伐的进进退退,过程中的迂回等等。今人看来,循环、倒影、逆行,这不是音乐线条的拿手好戏吗?其实也并非理所当然。十五世纪的杜非(Guillaume Dufay, 1400-1474)最早使用“逆行”的手法,此外他的弥撒曲《武装人》(L’Homme armé)中,男高音唱出“武士”主题之后,主题像螃蟹那样“逆行”一次,等伴奏上来,主题继续前行。
  不过,莱特教授说,早期音乐(一般指十八世纪中期以前的欧洲音乐)虽有大量象征、主题类手法,但其手法跟后来的標题音乐完全不同。比如后来的贝多芬《英雄》交响曲,情绪伴随音乐表情,对听众有明显的感染,而早期音乐的象征性很隐晦,不知其所本也就猜不到谜底,其典故可能跟音乐没有关系(比如谱子记成“心”形,小节数的特定比例,数字象征,等等),甚至根本不在乎音乐和歌词的对应,无论歌词是关于圣母的温柔还是战争的险恶,旋律的形态和情感听上去几乎一样。
  不过,以“武士”为主题的音乐,在中世纪文艺复兴之后渐渐衰落,十七世纪之后几乎完全消失,大约是因为新教并不相信这些武力征服和炼狱,也不相信拯救众生的武士,而“天路历程”(pilgrimage)的叙事渐渐取而代之。教堂里的迷宫一度成了玩乐场所,这当然为新教所不喜,天主教更不欢迎。于是自十七世纪末之后的一百年里,法国的桑斯、欧塞尔等古迷宫最多的地方,都把地板上的迷宫挖出来丢掉了。十九世纪前,意大利大教堂中的迷宫消失殆尽。世俗场合下的迷宫也多数被毁,比如法国大革命之前,路易十四花园中的迷宫在一七七四年就被挖走,而许许多多巴洛克时代的迷宫花园,也跟宫廷中的涂粉假发一起悄悄消失了。
  自然,“武士”主题也从宗教音乐中淡出,世俗的绘画中也不太能见到,与之相联系的象征意义被遗忘,也就是说,没有多少人理解这个故纸堆中的梗了。而那个著名的后退和迂回的姿势,到了海顿、莫扎特那里,则成了纯粹展开音乐的手段。迷宫的意象仍然到处都是,纸牌、绣花、衣饰上无处不在,走迷宫仍然喜闻乐见。而二十一世纪倒又有了若干作品,比如威尔士作曲家杰肯斯(Karl Jenkins)的一部大作《武士弥撒:为和平而作》(The Armed Man: A Mass for Peace),主题忠于那条古旋律。如今,许多教堂又恢复了迷宫,走迷宫成了一种冥思的姿势。
  而莫扎特本人,写过一些“逆行”的旋律和音乐玩笑,但跟迷宫最相关的,恐怕是那个充满象征性的歌剧《魔笛》。莫扎特是深入共济会理念的,在这个信仰的话语之中,处处都是迷失、炼狱和重生,歌剧主角塔米诺的旅程就是在迷宫中行走。莫扎特还在世的时候,《魔笛》已经火爆,剧院经理想搞个“续集”,莫扎特却已撒手人寰。续写《魔笛》的希卡内德(Emanuel Schikaneder)虽然不算有创意,但维持住了魔笛的“热播”。他差不多是把《魔笛》中好听的旋律再现了一遍,剧名正是《迷宫》。


  谢天谢地,人类早就爬到了食物链顶端,从而有了觅食之外的闲暇。虽然人类会本能地躲避思考,但还是会有人自寻烦恼,自找烧脑。
  如今,人们用计算机程序设计迷宫、走出迷宫的方法实在太多。在数学语言中,设计迷宫其实就是构造一个连通图,毕竟它的本质就是从某一顶点抵达另一顶点。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都会告诉你“深度优先”“广度优先”的基本思想(上面说到走迷宫往往有后退和迂回,大概就是一种“广度优先”的策略,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构建迷宫和逃出迷宫,都早有了现成算法—基本都包括“标记来时路”的步骤,也就需要额外的存储空间来记忆路途,并随时判断此地是否已经路过—古人的线团也是“额外存储”的一种,不过用今天的算法来看,“线团”实在太浪费,若干“线头”足矣。今人也不会满足于走出迷宫,还要寻求最短路径,谷歌地图更是转眼就算出若干走法。   “无解”的迷宫也有,比如M. C.埃舍尔笔下的建筑。无论怎么走,注定会踏上不存在的台阶—每级台阶似乎都相对于另一级而存在,只是你会突然发现台阶处于你的头顶,而你立刻会被重力压垮。埃舍尔的画里,众生其乐陶陶,但他们只能永居于迷宫之中,动弹不得。
  也许是巧合,莱特教授提到了一座音乐迷宫,巴赫的BWV 591,这也是著名的侯世达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严勇、刘皓明、莫大伟译, 商务印书馆1997年)中的重要例子。在音乐史上,这首小曲并不太出名,可以说是淹没在管风琴作品中的一首而已,它在无数频繁转调的赞歌中也并不显眼—要说迷宫,巴赫何止一首,简直是成集成捆的作品都充满迷宫,随便一首二十小节的众赞歌就能因为转调太密让人转角不及,撞得“头破血流”。而且以调性制造迷宫的作曲家,巴赫并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最刻意的那个。不过莱特教授对此有解释,迷宫的要义在于进退和迂回,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首BWV 591更忠实于迷宫的规矩。曲子只有两页长,分为入口(Introitus), 中心(Centrum)和出口(Exitus),又因为转调的形式是C大调到升F大调再回到C大调,然后是c小调。这种次第进退的样式,至少是让侯世达大有文章可做。据说,巴赫早期传记的作者斯必达怀疑这不是巴赫的作品,但既然作品呈现了这种抽象的巴赫式的结构(以调性、和声来设迷宫,而不是像“武士”主题音乐那样以简单的旋律线构成音乐形态),巴赫迷恐怕都乐意相信它是正本清源之作。
  上文提到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一书,侯世达行文繁冗,步步双关,每个关键词都要影射一点背景。从“Tonic”(既是调性音也就是音阶中的第一个音,也是一种苦味的健康饮料)开始,用了“pop-potion”和“push-potion”来把穿行世界的人推来弹去。在这里要盛赞商务印书馆的中译,能造出“煮调饮”“推入露”和“弹出露”,已经是神译,只是译者需要太多的铺垫交代才能让这些新造的词充盈意义。因为“potion”在这里是神药—让人坠入爱河的药或者迷幻剂,所以它让人进入(被推或者弹)另一个世界就不奇怪。自古以来,太多的神话、歌剧以“药”为梗,靠“推”和“弹”驱动情节,不过以我们寻常的“远古大脑”,不一定能储存那么多步骤,除非你带着“线团”。对于音乐,侯世达是这么说的:“我们递归地听音乐—特别是,我们保持一个关于调子的心理堆栈,每一个新的变调都把一个新的调子推上堆栈。进一步说,这就像是我们想听到调子以相反的顺序,从堆栈中一个一个地弹出,直到还原到主调音。”这当然只是个粗线条并且夸张的描述,其实,多数听者,哪怕专业人士也不太可能仅用耳朵追踪调性的变化,并且能够按顺序一个个取出(大部分时候,能记住当下的两三次变化就不错了)—音乐是有时间性的,听众的等待期过长,就会忘记音乐的趋势,真到了解谜底那刻,满足感也早已荡然无存;表意或叙事并非音乐所长,方向和趋势起码不是唯一重要的。那么,音乐迷宫会吸引人专注地寻找和走出,就像提修斯那樣拴上线来倒退寻出口吗?
  也许会的—当听者暂时放弃听觉的快感,而专注于谱面上的空间感的时候。
  学院派音乐中的结构性不浅,接受者只有面对谱纸的时候才能领略,而音乐倒真可以去模拟埃舍尔的世界。音乐没有重力,可以在最平凡的五度圈作用下,不断前行之后轻灵地返回终点。五行谱线不高,但音阶的循环性注定它能包罗无垠的空间。只是,作曲家自认为惟妙惟肖地模拟一些形象或者心理状态,自作曲家、演奏者再抵达听者,其“准确”的概率差不多相当于拾得海上的漂流瓶了!总之我们只需记住,音乐不是只供听的,它可以沉默地纵情于纸上,而结构一物,背后都是脑力的巨额消耗。音乐啊音乐,多少自得自洽的结构假汝之名!
  顺便说一下,上文提到的杜非的弥撒全曲近一个半小时长,除了作曲家、参与演出的人以及有心的后人,恐怕无人识得其中的逆行主题—何况它还只是多声部中的一条。
  就像侯世达所说,大脑在处理语言的时候,把握堆栈的能力比处理音乐好。人在对话中能耐心地等待形容词、副词抵达尽头,并且在脑中重构那个句子的含义,尽管这耐心也有限度,那些太长、结构太复杂的句子,通常不太受欢迎,人脑趋于懒惰,往往化长为短,省得脑中“还原结构”的工作消耗太多能量。而文学中的迷宫意象,“分叉小径”也好,“玫瑰之名”也好,已经成为一种隐喻,至多有迂回之意,而文字之中的推入和弹出,读者会不由自主地分出一部分注意力追踪线索,或者反复阅读。文字中的迷宫,只剩了分叉和谜语吗?可是正如博尔赫斯的迷宫,文字可以让迷宫充满弹性,动态生长。
  特别热爱迷宫也特别热爱图书馆的博尔赫斯说过,“图书馆好像迷宫”,“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图书馆。有时我觉得我从未走出过图书馆”。图书馆和迷宫是让人浮想联翩的对应,但细想想,图书馆之内书籍的物理排列实在毫无意思。除非,有这样一座虚拟并且为特定人生打造的图书馆,一本书指向下一本你要读的书,不管最终是否领着你圆满退出,都太神奇了。事实上,我们得一本本去找自己想要的书,每一步皆有无限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完。这世上,谁不是没读完、没经历完就死了?有人则化为“别人要读的书”,他们深居于迷宫之中,或许构成通途,或许化为迷失之路。
  作家希金斯(Charlotte Higgins)写了一本文化研究的随笔《红线》,串起文学史、美术史上的许多迷宫典故。上文说到有人认为迷宫是人类最早的,并非模仿自然的创造之一,显然希金斯并不那么认为,她常常把文学中的森林意象等同于迷宫,也就是说,迷宫也并非无中生有的抽象存在。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就发生在雅典之外的森林中,并且跟提修斯有关。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更是以黑暗森林为背景。书中还有个例子,就是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说《地毯中心的图案》—例子有点离题,但这个故事的标题太诱惑人了,“地毯中心”“图案”,简直就是迷宫的天然回答。而这个神奇的追索自古就有,如今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仍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迷宫围墙和走迷宫的人恒常斗法啊。   关于迷宫的书我看了不少,觉得关键词是“结构”和“游戏”,人就是一种没事找事的动物;可也别说,就算你不找事,这个世界也会追赶你,人终归躲不开迷失和焦虑,以及身处错综局面之中的不知所措。与此同时,我也读了一本跟拼图游戏(jigsaw puzzle)有关的书,《地毯上的花纹》(The Pattern in the Carpet: A Personal History with Jigsaws),這是英国小说家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的非虚构作品,讲的是拼图史的洋洋大观,包括沉迷其中之人的轻微抑郁与隔绝。我这才发现,拼图和迷宫很不同,可是它们在“孤独”这一点汇聚。世上有许多游戏模拟生活,又指向内心;明澈的计算机算法并没有终结它们无解的状态,因为人类总有办法给自己创造更多的困境与孤独,并且不得不用肉身去行走。
  参考文献:
  1. Red Thread: On Mazes and Labyrinths. by Charlotte Higgins, Jonathan Cape, 2018;
  2. Mazes and Labyrinths: Their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by W. H. Matthews, 1922;
  3. The Maze and the Warrior, by Craig Wrigh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4. The Unending Mystery: A Journey Through Labyrinths and Mazes, by David W. McCullough, Anchor, 2005;
  5. Labyrinths & Mazes: A Journey through Art, Architecture, and Landscape, by Francesca Tatarella,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2016;
  6. G?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  by Douglas Hofstadter, Basic Books, 1979;
  7. 《哥德尔、艾舍尔、巴赫》,[美]侯世达著,严勇、刘皓明、莫大伟,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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