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喊的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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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不经常做梦,或者说他曾经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但是一睁眼,醒来的瞬间,眼前白茫茫一片,全都忘记了。
  阿九七岁,还是个孩子,正是睡觉沉的时候,天塌地陷都不会醒,记不住梦很正常。
  有一个梦他却一直记得,他飞上了月球,在半空中被很多白得刺眼的玻璃瓶挤来压去,身体像纸一样扁平,闪闪发光。玻璃瓶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都闪着小太阳一般的光芒。有的瓶口变大,把他的身体装进瓶里,不断挤压着他幼小的身躯。他身体里有一口气一直呼不出来,这股气如一条龙一般,在透明的身体里窜来窜去,扁平的身体很快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圆乎。他的眼睛像两个玻璃球,掉出眼眶,又红又亮,骇人。在最难受的时候,他醒了。
  这个梦,如影随形,一直伴着他成长。无数个日夜,他尽量不去想这个该死的梦,但是只要一闲下来,这个梦就会像石板下的绿草芽,倔强地钻出来,很快长成一丛绿草,在他心中随风飘摇。多年以后,他向一个好朋友讲述这个梦。这个文化水平很高的朋友沉吟半晌说:“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当时所处的环境太压抑了。”
  阿九没再说什么,虽然他不太赞同朋友的说法。他不再探讨这个可怕的梦,是因为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可怕的梦境中去。他不想再去想什么玻璃瓶,虽然玻璃瓶陪伴了他整个童年。
  打扮清爽的阿九七岁,永远像一条小尾巴一般跟在妈妈阿兰身后。阿九穿着母亲昨天在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洗得很干净的一件蓝色小格子衬衫。他能闻到淡淡的阳光味,这股淡淡的清香,让他迷醉。闻到这股清香,他就会想起太阳很高的秋天,有空旷迷人的丰收之美。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会想起开着黄花有蜜蜂飞来绕去的向日葵。他家院子里每年都会栽几棵向日葵,向上伸展的黄色花盘,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他经常与向日葵脸对脸,说着只有他俩才懂的话语。
  阿兰站在河堤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她穿着一件洗得很白的衬衫、一条蓝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的布鞋,全身很干净,像一株池塘里的荷花,随风飘动。她很漂亮,身材苗条,看不出生过孩子。齐耳短发,大眼睛,双眼皮。她的皮肤很白,就像葱白一般。
  她每天站在河堤上的形象最美,曾经吸引了无数心怀鬼胎的男人的目光。阿九对这些男人的猥琐目光深恶痛绝,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稚嫩眼光当刀子,甩向那些男人。虽然他还很小,但是没有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阿九知道妈妈爱干净。在家时,她会一直蹲在洗衣盆边,或是到小溪边洗那仅有的几件衣服。阿九知道那些衣服并不脏,很多衣服都已被洗掉了色,妈妈还乐此不疲。他想,妈妈是不是在跟衣服较劲呢?她搓衣服时,总是用很大的劲,身体大幅度地晃动着,扑哧扑哧的搓衣声很重很响,每一下都冲击着阿九的心脏。
  他讨厌妈妈总是洗衣服,更不想听到扭曲的搓衣声。他讨厌却不说,认真地蹲在妈妈身边,拿一根小木棍划着地面。有几只蚂蚁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了过来。阿九就会在蚂蚁周围画下一个个“口”字。被围的蚂蚁们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在“口”字里转来转去。阿九会在这时,吐一口唾沫,淹没乱转的蚂蚁,看它们在唾沫里挣扎,上下沉浮。
  阿九就会嘿嘿笑着。妈妈会停下搓衣服的手,皱着眉头,回头不解地看着儿子。
  阿兰看着河水,风吹着她的短发,阿九相信这时妈妈头发里会散发出淡淡的向日葵花香。他喜欢闻这种香味。晚上不闻着妈妈的发香,他是断然睡不着觉的。
  阿兰发够了呆,拖过身后的木棍,伸向河水里。原本如丝绸般的水面,被击碎了一般,细碎的波光,如金子般闪耀着晃来晃去,密密麻麻的光芒。阿九赶快抬手捂住了眼睛,把一片星光挡在手外。
  河面上漂浮着几个白色的玻璃瓶子。瓶子很孤单,随波逐流。它们算是河流的儿子吗?阿九不知道。他从来没问过妈妈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妈妈不会给他一个答案。
  阿兰伸出棍子,弯着腰,往前探着身子,往岸边赶着玻璃瓶。她腰上瓷白的细肉在阳光下闪着诱人如梦般的白光。阿九很想躺在妈妈怀里,享受香甜的温暖,摸摸妈妈柔滑的细肉。妈妈一般不会拒绝他,会抱着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轻摇着他,哼着听不清词的歌谣。
  但是他现在不敢动一步,因为妈妈用石块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阿九胆敢跨出圈外,妈妈手里的棍子就会毫不犹豫地落在他身上。妈妈不会手软,下手很重很重。好几次阿九哇哇大哭,越哭,挨打越重。
  阿兰在这方面讲原则。她告诉儿子,不能靠近河面,河面虽然平滑如镜,但河里却有力气很大的水鬼,会趁他不小心,把他拖下去,灌个肚子圆。妈妈手里只有棍子,根本打不过水鬼。水鬼长什么样子?阿九琢磨了很久,也没理出个头绪。他见过最可怕的东西,就是张嘴想咬人的狼狗。水鬼像发怒的狼狗吗?也许吧!
  每次打过儿子,阿兰都会后悔,抱着阿九痛哭一番。她掀开阿九身上的衣服,又吹又抚,眼泪像葡萄串一般落下,甚至会很响地抽自己的耳光,啪啪的,吓得阿九想撒尿。他长大后,只要见到心慌的事,就想进厕所,也许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妈妈脸上清晰的手掌印,让阿九心里很慌,他忙用小手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妈妈,我再不出你画的圈了,我听你的话……”阿兰听他这样讲,泪水落得更勤了,抱得阿九更紧了,仿佛想把他塞进身体里。
  阿兰捞起玻璃瓶,用河水清洗着。玻璃瓶有盛奶瓶、葡萄糖瓶、喝水瓶……稀奇古怪,什么样的瓶子都有。河水装进瓶子里,像装进了一截阳光,闪着冷峻的光。瓶底还闪着像针状的细长光线,像通了电一般。
  阿蘭认真仔细地清洗着每一个瓶子,就像她洗衣服那样认真。她拿着一把柄很长的细白毛刷子,伸进瓶子里,不断搅着。瓶子里的浑水像疯了一般转着圈,越转越快。阿兰把瓶子举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疯转的浑水,嘻嘻干笑几声,把水倒在地上。水很快渗进了地里,留下一朵梅花图案。她的牙齿很白,像一颗颗倒立的瓜子仁。她的牙为什么这样白呢?阿九不知道。他的牙齿不像妈妈的牙齿,长得歪歪斜斜,灰不溜秋,怎么刷都像灰石块。   阿兰刷干净瓶内,又刷瓶外,一点一点刷着,不留一点死角。有些瓶子上贴着标签,虽然被水浸泡了很长时间,但是瓶体上的粘?却很难去除。她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仔细地刮着粘胶,然后放进河水里,手指不断刮洗着。很快,一个晶莹剔透的瓶子,在阳光下闪着一团温暖的白光。
  洗完所有的瓶子,阿兰小心地把瓶子装进一个绿色背包里,然后背在肩上。她脸上荡漾着胜利的喜悦,好像背的不是一包瓶子,而是一包粮食。阿九最喜欢看妈妈现在脸上的微笑,他知道妈妈现在心情最好。妈妈牵着他的手,往跑马镇的大街上走去。绿背包里发出“当当”的瓶子碰撞声,像有几个小孩子在嬉笑玩耍。阿九抬起头,看到妈妈脸上有许多细密的白色汗毛。他奇怪,平时看不到妈妈脸上的汗毛,只有在阳光下,她心情快乐时才能看到。
  跑马镇的大街很丑,像一块被蹂躏过的肮脏的破布,随意摆在地上。地上有烂菜头、破塑料纸、旧报纸等垃圾。路边的肉铺、米店、卖衣店……灰头土脸,像刚刚从梦中醒来。其实不管何时,这条街一直都像是睡后刚睁开眼,一副慵懒样子的懒婆娘。
  阿九不喜欢这条街。他每次来到这里,都感觉好像钻进了狗肚子里。若不是妈妈非拉他来,他才不会踏上这条街一步。他和妈妈一进这条街,就像两个怪物一般,吸引了肉铺老宋、米店老曲等许多人的眼光。阿九当时以为,是他和妈妈干净得体的穿着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长大以后才明白,他们的目光像馋猫的舌头,在不断舔舐着妈妈。那时他不懂那些肮脏男人的下流想法。长大后,他曾经去找过老宋老曲,他们已经如风干的白菜帮子一般,枯萎了,风烛残年的样子。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没有了报仇的快感。
  阿兰走到邮电所门前的邮筒下,摘下背包,轻轻掏出一个个玻璃瓶子。她把背包铺在地上,把瓶子整整齐齐摆好。在肮脏的大街上,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是如此的显眼,像荒漠中的一颗颗珍珠,散发出诱人的五彩斑斓的色彩。
  阿兰卖玻璃瓶子并不吆喝,她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站成一条线的玻璃瓶子。妈妈把玻璃瓶子当成孩子对待吗?阿九琢磨这个问题很久了,最终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虽然瓶子很漂亮,但是对于人们来说,没有多大的用处,也就没有人来买。谁有闲钱来买一个没用的玻璃瓶子呢?
  肉铺老宋,晃着一脸的肥肉,露出又黑又黄的大板牙,目光像毒蛇一般盯着阿兰,走了过来。他从油腻的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塞进阿九手里。老宋的指甲缝里塞满了又肥又腻的肉屑,又粗又短的手指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油脂。票子上浮了一层油脂,又滑又腻,拿在手里,感觉很不舒服。阿九却紧紧攥着票子,担心它会变成一只鸟儿飞走,或是担心老宋反悔,索回票子。
  老宋盯着瓷白的阿兰,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细的线,哈喇子流了下来。他嘿嘿笑着,声音怪异,像发情的公猪发出的叫声。阿兰递给他一个盛葡萄糖的小口大肚瓶子,也不看他,还是盯着那列排列整齐的玻璃瓶子。
  老宋伸出肮脏、激动得有些颤抖的肥手,去接阿兰递过来的瓶子。他在接过瓶子的瞬间,如闪电般摸了一下阿兰的手。阿兰的手像被电触了一般,缩了回去,在裤子上不断擦着沾满油脂的手。
  “老子每天花五块钱买个没有球用的瓶子,摸你一下怎么了?”老宋把瓶子举到眼前,闭上右眼,左眼对在瓶口上,看着阿兰。他能看得清楚吗?眼前应该是朦胧一片吧!阿九猜测。
  “崽子,最近没去看看你那个有钱的爹吗?”老宋摘下瓶子,使劲夹着双眼,转过粗短的脖子,对阿九说。
  一听老宋提到爸爸,阿九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如此响亮,像一股旋风席卷了整条大街。阿九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响亮的哭声。
  阿兰急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白菜叶子,摔到老宋猪尿泡一样的脸上。老宋脸上盖着白绿相间的白菜叶子,很是滑稽。他气急败坏地揭开白菜叶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在许多人嘲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阿九止住哭声,眼里还含着泪珠,整条大街在他眼里扭曲起来,所有景物上下左右晃动着。老宋逃跑的背影,窄缩起来,肥硕的屁股又宽又肥。阿九现在不恨老宋,因为老宋让他想起了爸爸。
  十天前,也许十五天前,阿九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天下着细雨,天地间湿漉漉的,所有的事物都看不真实。阿九身上浮着一层水汽,又黏又湿,很是难受。他摸了摸妈妈的胳膊,很干爽,却冷如冰块。
  火车从远方携着风,呼啸而来,轰隆轰隆的声音,震得脚下的土地乱颤,像一条巨龙般向阿九扑了过来。阿九很害怕这条怪物,担心它会吞下他,消化了他,像他拉屎一般,拉出他白森森的骨架。他不相信,这条怪物会把他送到那个名叫上海的地方。上海在哪?在海上吗?周围全是海水吗?他问过妈妈,妈妈咬着嘴唇,茫然地摇着头。他知道,妈妈虽然长得漂亮,却从来没有出过跑马镇,上海对他而言,是空洞虚无的所在。她又怎么能给儿子解释清楚呢?
  外婆偷偷告诉阿九,他的爸爸叫李大头。外婆忘记了他的真名,李大头的外号却记得很清楚。他之所以叫李大头,是因为他的头大得出奇,像个斗,像个大冬瓜,在跑马镇再找不出第二个头如此大的人了。他个头不高,支棱个夸张的脑袋,身体不成比例,人就格外丑了。
  上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头大身子小的李大头,脑瓜子却是很灵活。脑袋里好像撒进了润滑油,眼珠子一转,就会像泉水般冒出许多鬼点子。否则,凭他矮桌矮凳子般的模样,如何能追到阿兰呢?
  阿兰是姑娘时,是跑马镇最美的鲜花。多少男人,日思夜想,动着她的心思。米店老曲曾经说过,阿兰只要在跑马镇大街上走一圈,一天的空气都有花香。他转头看看自己水桶般披头散发的婆娘,认命般摇着头,轻声嘀咕:“睡一觉就是死,也值!”婆娘耳朵很尖,抬起头,吼道:“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個熊样,真以为牛粪上能插上鲜花?”
  牛粪上还真能插鲜花。看到这个事实时,老曲的婆娘连扇自己几巴掌,脸庞几天才消肿。李大头领着阿兰在跑马镇大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脸上挂着打了胜仗后攻克山头的喜悦之情。许多人希望阿兰应该阴着脸,脸上应该挂着不愿意、被强迫的表情。但是阿兰脸上却绽放着无比鲜艳的笑容,好像淌着蜂蜜般看着趾气高扬的李大头。老宋剁肉时,砍伤了左手的无名指。老曲的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李大头用什么手段掐走了跑马镇的花尖?这是一个谜,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破解。李大头结婚一年后,拍拍屁股去了遥远的上海,把这个秘密带到了繁华的大上海。如一块石块沉到了海底,永不见天日。
  阿九脑海里没有李大头一丝一毫的印象。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拼凑爸爸的形象,除了能想象出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别的什么都想不出来。比如想到爸爸的身体,阿九眼前会出现肥猪大大的肚子。再比如想到爸爸的手脚,阿九眼前会浮現出狼狗的四条腿。阿九长大以后,回想童年时把爸爸想象成四不像,认为是大不孝。
  现在,阿兰就要带着阿九奔向烟雨蒙蒙的上海。那里有个未知的答案。许多年没有在跑马镇露面,又有找小三的风声传回来的李大头,终于引起了阿兰的愤怒。她不相信,李大头会舍弃她和孩子。退一万步讲,李大头舍得舍弃她,又怎么会舍得丢弃阿九呢?
  阿九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的火车,反正他在妈妈怀里睡过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才到了上海。火车轰隆轰隆的跑步声,扰得阿九一直睡不踏实。他闻着妈妈身上的体香,似睡非睡之间,眼前交替出现大脑袋、猪肚子、狗腿等各种似人非人的形象。
  阿九第一次看到李大头,是在和妈妈夹在人流中走出火车站后。宽大的火车站广场,人们像蚂蚁一般跑来走去。阿九想起了他给蚂蚁画线时,蚂蚁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如果他现在也用一根棍子在广场上画下一道道细线,人们会不会也像蚂蚁一般惊慌失措地乱跑呢?
  阿九正胡思乱想之际,从人群里钻出一个秃顶,头顶上顶着一层白油的大脑袋。他的肚子很大,往前挺着,四肢却短小得不成比例。阿九想起了跑马镇大街上那条怀孕的流浪狗,还想起了蹲在荷叶上的大肚青蛙。他根据这个男人的大脑袋猜测,这个人就是他的爸爸李大头。
  李大头摸摸阿九的短发,脸上露出笑容,说:“你就是阿九?我的儿子?”
  阿九知道,李大头的笑是真诚的,但是却对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好感,更没有一丝亲切感。他小心翼翼地往妈妈身后缩去,眼神怯怯的,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
  “叫爸爸!”阿兰拖出阿九,厉声说道。她好像打牌时甩出了王炸,脸上露出必胜的表情。
  阿九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凶过,咧嘴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比在跑马镇大多了,许多人转头盯着眼泪鼻涕齐流的阿九,又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李大头。
  李大头慌忙从包里掏出一把黑色的塑料手枪,塞进阿九手里。阿九马上止住了哭声,玩起了手枪。
  在回家的路上,阿九一直盯着街道。街上有无数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像鲜花一般在大街上移动着。他瞥了一眼妈妈,心里就有了比较的结果。妈妈在跑马镇是一等的美女,但在上海这种美女成堆的地方,就毫不起眼了。七岁的孩子能有这眼光?别不信,还真有。阿九娶妻后,媳妇说他是打娘胎里就懂欣赏女人,一肚子坏水。他那个文化水平很高的朋友说,是小时候缺少父爱的原因。阿九不懂这其间的关系,他也不想弄懂。
  来到爸爸李大头的家,暂且称为家。其实一个屋子,缺少了女人和孩子,没有温度,只能称为宿舍。阿兰放下行李就忙活起来,完全是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阿九却在空气中闻到了另一个女人淡淡的气息。只要是与妈妈不同的女人气息,阿九立马就能闻出来。他的这个独特功能,一直伴随着他长大。
  刚开始几天,李大头一直待在家里,陪着阿九玩。父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浅,毕竟骨血相连,短时间内就能融为一体。阿九的心情开朗起来,小脸上像挂了个红苹果,香甜喜人。阿兰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看阿九的眼神活泛起来,不像在跑马镇,看他的眼神死气沉沉。
  但是,阿九很快发现,又寻不到爸爸的影子了,就像泄了气的气球,忽然不见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妈妈,就像在跑马镇一样,只有娘俩大眼瞪小眼,只不过现在换了个地点,在上海罢了。阿兰脸上又铺上了一层寒霜,不见了笑容。
  “咱娘俩就在这儿住着,扎下根,看那个妖精怎么办?”阿兰对着墙壁的角落,自言自语,好像在与一个人说话。哪里有人?阿九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人影。妈妈说的妖精在哪?难道是孙悟空打的妖精吗?他越想越怕,浑身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下定决心,如果妖精出现,他一定会奋力打妖,保护好妈妈。
  终于有一天,妖精出现了,李大头领回了一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人。在阿九的心目中,妖精必定是有着长长的獠牙,牛蛋般的赤红大眼,血盆大口。但是眼前这个“妖精”长得比花还漂亮,眼眉细如柳叶。嘴巴很小,血红,阿九想起了鸡屁股。这样想着,阿九就笑了,吃吃的笑声,像微风一般在女人、爸爸、妈妈脸上滑过。
  女人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阿兰。阿兰忽然爆发了,豹子一样窜起来,扯住女人的波浪卷发,女人也不甘示弱,扯住了她的短发。两个女人像斗牛一般,喘着粗气,谩骂着,互相顶起来,在屁股大的屋里转着圈子,把阿九和李大头挤在一个角落里。
  阿九扯着嗓门大声哭起来,声音很有穿透力,他相信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他瞅准时机,冲到女人大腿处,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灰色牙齿现在无比锋利,像割草机一般,深插在女人的肉里。他的鼻涕眼泪混合着,抹了女人一身。他的小手一点都不老实,伸进了女人的短裤里。他摸到了一缕硬毛,用力地扯了下来。女人嗷嗷叫着,好像有一块烙铁烫着她的屁股,发出了焦煳的烤肉味。她大骂阿九像李大头,小流氓一个,长大了也要挨枪子。
  阿兰听到女人狠毒地骂着阿九,手上的劲道更足了,发出奋力抗争的低吼声。李大头扯着阿兰的头发,扯下了几缕,提在手里,随风飘摇。阿兰痛得松开手,随后李大头给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他见阿九还不松口,死死咬住女人的大腿,一脚把他踹了出去。阿九像个枕头,被人丢掉的枕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出去很远。
  阿兰疯了一般扑到阿九身上,用身体死死盖住阿九瑟瑟发抖的身体,像一只雨中的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她的泪水,还有如粉丝般的涎液,滴到阿九身上,冰凉无比。李大头的拳头举在空中,如炮弹般落下,阿九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猪肚、狗腿……   阿兰的嗓子像撕裂了一般,发出撕布的吱啦声,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同意离婚,但是阿九必须给我,否则我就死!”
  从上海回到跑马镇,全镇的人都知道阿九成了没爹的孩子。其实很多人嘴上可怜阿九,心里却在惦记着阿兰。一个离婚的漂亮女人,不发生点故事,实在对不起人们不断咬合的嘴巴。
  阿兰不理会人们的议论,更不理会人们的眼光。在她眼里,阿九对她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求阿九必须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一刻也不能离开她。阿九有些累,有些烦,感觉妈妈时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时对他要求不严,糊涂时必须守在她身边。
  李大头在上海花天酒地,阿九和妈妈却没有了生活来源。不知道阿兰怎么想的,竟然在河里或者垃圾堆里捡玻璃瓶子卖。许多人可怜娘俩,递几毛钱,随便挑个瓶子,走到半路又扔进河里或垃圾堆里,第二天,阿兰捡起来接着卖。
  阿九早就注意到那个男人了。四十多岁,背微驼,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双手像老树皮,生着很宽很深的裂纹。最主要的是,他瞎了一只眼。那只好眼倒是很有光彩,像个蜡烛头发出的光。他的瞎眼不断流着清泪,眨眼时,只有皱着的眼皮在动。
  这个男人是每天都要来买阿兰的瓶子的。来时,不言不语,扔给阿九十块钱,随便拿起一个瓶子,偷偷瞄一眼阿兰,转身就走。阿九看到,玻璃瓶子闪着刺眼的光线,晃在男人凹陷的瞎眼上,泪水浑浊。阿九有些恶心,仿佛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直抵心底。他把鼻子埋在衣服里,闻到了阳光味,还有向日葵橙黄色的花香。
  阿兰会抬起头看一眼男人的背影,眼神里竟然有些许温度。阿九看不清妈妈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很快又低下了头。
  终于有一天,老曲婆娘蹲在阿兰面前,低头看着阿兰瓷白瓷白的脸。阿九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妈妈脸上白色透明的汗毛。老曲婆娘甩着磨盘一般的肥硕屁股,郑重地清了清嗓子,说道:“阿兰,一个人拖着油瓶累吧?卖玻璃瓶子能挣几个钱?阿九要吃要穿……”
  老曲婆娘的话还没说完,阿兰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嗷的一声大叫起来:“我只要阿九,谁也别想夺走他!”
  “不是夺走你的孩子,想给你找个男人,帮你拉扯大阿九。”老曲婆娘很尴尬,好像她是个人人喊打的人贩子。
  阿兰目光像被冻住一般,愣愣地盯着老曲婆娘。如刀的眼神,嗖嗖飞向老曲婆娘。老曲婆娘打了个寒战,知道阿兰现在脑子糊涂,说不清事情。她心里空落落的,心里的小算盘没有打好,只有阿兰嫁出去了,才能断了老曲伸长的馋舌头。
  在老曲婆娘的不懈努力下,阿兰终于决定要嫁给瞎眼男人。在下决心之后,阿兰抱着阿九,坐在向日葵花下,不说话,呆呆坐着,只有泪水不断滴到阿九的头发里。阿九没有看到妈妈脸上透明的白色汗毛,只看见黄色的向日葵花盘,蜜蜂在忙忙碌碌,阳光明媚,金黄色的光圈罩着他。
  阿九心里明白,他今后不能再叫远在上海的李大头爸爸了,而要叫瞎眼男人爸爸。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无比难受。他不敢告诉妈妈,他不想叫瞎眼男人爸爸。他只要一开口,妈妈必定会悔婚。
  阿兰嫁给瞎眼男人那天,晴空万里。在好天气里,阿九却特别困,好像有人捉着他的眼皮粘在一起。他躺在瞎眼男人家里布置一新的新房里,很快进入了梦乡。院里喝酒的闹嚷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他没有做梦,也许做了,不记得了。
  瞎眼男人感觉自己站上了人生巅峰。他一个一辈子都活在霉头里的糟男人,能娶到镇花,虽然是被别人采过的,但也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他看到许多男人眼里羡慕的眼光,心气就高了。
  睡得死沉的阿九,并不知道他被瞎眼男人抱到了另一个房间。瞎眼男人在干渴了四十多年,即将与阿兰同枕双栖的时刻,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在眼前影响他的情绪?
  瞎眼男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抱走阿九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拥着阿兰一进洞房,就火烧火燎,急不可耐地解她的衣扣。阿兰凌乱的眼光在房间里扫了个遍,也没寻到阿九,就感觉好像有针刺了她的手,嗷的一声尖叫,像钻出地面的笋尖,不小心钻痛人的脚。瞎眼男人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阿兰葱白的手指,如闪电般招呼在了瞎眼男人的脸上。很快,几条血痕如蚯蚓般在他脸上爬着。阿兰细长的中指直插瞎眼男人的瞎眼窝,一股暗黄色的浊水喷在了阿兰脸上。她捂着脸,呕吐着,把新房弄得一塌糊涂。
  “阿九,我的阿九呢?!”阿兰朝瞎眼男人脸上吐了一口混合饭菜的浓痰。瞎眼男人又拥了过来,双臂箍着她的身体,像用劲箍一束麦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兰会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像扔麦捆一般,把他扔了出去,撞在墙上,又反弹在地上。瞎眼男人听到清脆的咔嚓声,一阵剧痛钻进心窝,他知道胳膊断了。
  瞎眼男人的人生巅峰就此打住,他怕了阿兰,没有心思洞房花烛了,继续着他的光棍人生。
  阿兰紧紧抱着阿九,离开了瞎眼男人的家。阿九被抱得喘不过气来,胳膊生痛生痛的。他第一次没有闻到妈妈的发香,他怀疑自己的鼻子被瞎眼男人家的气味弄坏了,便使劲揉了揉鼻子,还是没有闻到妈妈的发香。
  第二天,阿兰又带着阿九去河边捞瓶子。她给阿九画了一个更小的圈,并用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脚。阿九像个蛹一般蠕动着,说:“妈妈,我听你的话,不要绑我好吗?”
  “坏人多,坏人多……”阿兰的目光呆滞,没有一点神采。她的眼神吓坏了阿九,阿九张着大嘴,哇哇大哭起来。阿兰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在河里捞着瓶子。
  但现在阿兰摆在跑马镇大街上的玻璃瓶子,一天也卖不出去一个了。肉铺老宋路过这里,眼神不拐弯,直着腿走过去。阿九多么希望他能掏出一张油腻的五块钱票子。哪怕票子再油腻,阿九也不会讨厌的。可惜,阿九只见到他肥胖的背影越来越远。瞎眼男人也再没有出现过,仿佛水汽蒸发了一般。
  阿兰再没有赚到一分钱。
  在一个太阳高照的早晨,阿九从睡梦中醒来,窗外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他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他喊,没有人应答。
  阿九从家里开始喊着妈妈,一直喊到跑马镇的大街上。人们纷纷停下脚步,看着失魂落魄的阿九。妈妈呢?他没有找到……
  阿兰失踪几天后,跑马镇多了许多传言,有人说阿兰跟人跑了,有人说阿兰捞瓶子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还有人说阿兰肯定又去上海了……
  阿九不管,他每天在街上卖玻璃瓶子。他拿着玻璃瓶子,放在嘴边,像吹哨子一样吹着。瓶子发出呜呜的喊叫声,有时像小孩的哭声,有时像阿兰轻哼的歌声……他相信,瓶子发出的喊叫声,妈妈一定能听得到……
  在这些声音中,看着衣衫褴褛的阿九,跑马镇的人心也变柔软了,他们时不时地接济些吃食,直到有一天远在东北的阿九舅舅突然出现在跑马镇的大街上,泪流满面地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如今的跑马镇,仍有阿九吹玻璃瓶子的声音徐徐传来……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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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技术与教学设计领域的媒体与方法之争围绕“是教学媒体还是教学方法导致了学习”这一问题展开,克拉克根据有关媒体效果比较的实验研究提出,媒体不影响学习,教学方法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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