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夜,或盛夏夜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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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不断有金翅蜂嗡嗡着撞上玻璃又极速弹开,仿佛流逸的金色子弹。我躺床上看书,很快全身就被汗水浸透,不得已打开空调,又觉得风从哪个方向吹都不舒服。好歹做了几个噩梦,醒来时窗外一派漆黑,闪电不时划破夜空,将黑暗与黑暗焊在一起。他们都说,这些年我越来越不爱说话,他们都说,我越来越像个县城里的哲学家。我知道他们在讽刺我。我也知道,当一个人觉得连别人的嘲讽都像赞美时,那么他肯定老了。
  我推开窗户,疾雨裹挟劲风罩住全身,一只花脚蚊冷不丁飞进耳朵。我抠弄着耳蜗,隐隐约约听到男人的吼叫声。我以为是耳鸣,不过侧了头细听,叫喊声虽断断续续却清晰真切,明显是从隔壁房间传来。如果没猜错,肯定是夫妻在吵架。作为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声音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然后是果盘或手机摔在地毯上的闷响。我听到有服务员按门铃。很快有人开了门,服务员瓮聲瓮气地问,有什么事吗?一个女人嗫嚅着答,不好意思……两人又叽咕些什么,我也没心思去听。多年了,我的耳朵不再对陌生人感兴趣。
  那天晚上,体内有只斑蝥不停地咬我。尽管外面暴雨连天,我还是捡起了门缝里塞进的卡片,犹豫着拨通了上面的电话。半个小时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等她们脱了雨衣我才察觉这是一矬一高两个女人,站在一起仿佛是豪猪偎依着长颈鹿。她们什么都没说,直接脱了裙子。个子高的那个女人,小腹爬着条深红疤痕,大概是剖腹产留下的。我忽然对一切都了无兴致……我冲了澡重新躺在床上望着房顶。黑魆魆的吊灯在暗中渐渐凸显出花萼的形状。一只小杓鹬不停扑棱窗棂,玻璃不时发出钝响。再后来,我看到火焰开始在屋顶上烧,起初只是灶腔里的小火舌,很快就蹿成熊熊大火。我从枕下摸出块奶糖嚼。我越来越喜欢睡前吃几粒糖果,仿佛它们才是货真价实的安眠药。
  第二天雨一点都没小。我给王厅长打了电话,他说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办得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王厅长是我哥们,在法院执行厅。他从来没要过我一分钱。这样的人如今都进了监狱。挡人财路无疑也是种罪过。他唯一的嗜好是喝两口。朋友要是从内蒙捎了野黄羊,或三弟从琼州海峡钓鲑鱼归来,我都把他请到公司的警卫室喝上几碗自酿高粱酒。他那天似乎很冷,说话时一直打寒噤,这让他的口齿有些不清。他说要先带弟兄们撤了,单位有要紧事,就不等我了,火车票什么的他直接找公司财务报账。你悠着点吧,他最后磕磕巴巴地说,别太,太那个了。我只得笑着说,回去再请弟兄们吃“金钱豹”。
  案子拖了两年,要不是王厅长削尖了脑袋周旋,可能还要拖下去。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四千万的工程款老压着,确实让我喘不过气。我踱到窗前,看着漫天雨水将我与秦城隔开。对于这座城市,我并不熟悉,也许我对所有的城市都不熟。当我那些同行们整日在天上飞来飞去今天布拉格明天马尔代夫时,我只猫在茶馆里下下围棋读读闲书。我越来越对这个世界缺乏好奇心。几个私交甚笃的朋友说我除了搞搞女人,就是一天到晚思考狗屁道理。至于我想出了什么狗屁道理他们不清楚,当然,他们也不想搞清楚。
  本来我打算办完正事后去翡翠岛转转。秦城号称有大大小小九十九座围湖而生的岛屿,最有名的便是翡翠岛,据说上面有座千年古寺,逢良辰吉日,连京城的房产大鳄都前往虔拜。可一个人有什么逛头?又下着雨。我记得那天窝在宾馆看了一天《琅琊榜》,晚上吃的自助餐。饭后给昨晚那两个女人打电话。她们没接。雨似乎更大,贪舔着房屋和树冠。我在暗中抽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隔壁的叫喊声。这男人声音很老,只有很老的声音才如此顽固地穿透墙壁。我打开行李箱,翻出扑热息痛和六神丸,按响了隔壁门铃。
  是个老太太开的门。她盯了我几秒,压着嗓子问道:“有事吗,你?”
  我咳嗽了声,把药递给她。
  老太太问道:“你是桃源人?”
  我愣了愣说,听你口音,我们是同乡了。
  老太太躬腰道:“闹得鸡犬不宁,真是过意不去。”
  我说,宾馆里耗着也不是办法,赶紧去医院吧。
  老太太良久才说:“也没什么大碍,来看亲戚,难免水土不服,歇息几宿就好。”
  她说话时我禁不住往屋内张望。只开了落地灯,依稀看到床上仆卧团黑影。她说:“你要是没事,不妨进来闲坐。如此鸾远之地偶遇同乡,也是一喜。”我想了想随她进屋。这间客房跟我那间不太一样,我是大床房,他们是标间。我知道很多老年夫妻外出旅游时都习惯分床而眠,也许那是他们后半辈子唯一的夙愿。“我给你泡茶。”我说不用了,晚上喝茶容易失眠。老太太说:“我这里储些陈年莲子,清火安神,你吃不吃?”说完从兜里掏出几颗塞给我,“你是来出差,还是探亲?”她乜斜我一眼,双手软塌塌地搭在双膝上。我说来这边做点小本生意。她也就不吱声,木然地看着床上的病人。
  我这才细细打量她。尽管灯光昏暗,我还是隐约窥到她颧骨上密布着老年斑,皮肉松弛的脖颈上,佩戴着块类似绿松石的饰物,散发着幽微碎光。她套件褪了色、微微发皱的蓝色布衫,布衫的颜色与旅馆墙壁颜色颇为相近,打眼看去,似乎她就端坐在一面倒立的湖水旁侧。这让我有些恍惚。她间或将头转向我,缓缓瞥上一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静默了一盏茶工夫,在我盘算着是否起身告辞时,床上那团黑影骤然猛咳几声,心肺都要吐出来一般,然后窸窸窣窣着耸身,左肩软软地斜靠住床檐,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心里虽早有防备,可仍难免吃了一惊。这是位骷髅般的老人,让我顷刻想起电视上那些饿死在路边的埃塞俄比亚难民。老太太从包里掏出瓶没有商标的矿泉水,扶他下颏一点点灌下,可能他已无法吞咽,清水顺着胡须滴答到胸腹。也许不能称之为胸腹,只是几根钢印般凸起、险从皮肤中扎戳出的肋骨。老太太又拿棉签蘸了水细涂他唇齿。老人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老太太问道:“还能撑多久?”老人哼哼几下,老太太哦了声,垂眉道:“看来时辰还没到。”又将头转向我说:“谢谢你了小老乡。睡去吧。”
  我点了点头,正想转身离开,老人突然用手指点着我不停呜咽。“你说什么?”老太太俯身贴耳问道。老人旋即唯哮起来,开始只是条枯臂抖动着指向我,而后全身都抽搐起来。我不禁倒退几步,不晓得如何是好。这时老太太直起身眯眼盯了我,喃喃道:“哦,确实挺像李万年。”然后她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   那天晚上我老忍不住想起这对夫妇。他们似乎很老了,看样子家境也一般,可干吗要住这么昂贵的酒店?住也就住了,病重至此为何不去医院救治?又想起老太太提到的“李万年”,这名字有些熟稔,可始终想不起是谁。我将奶糖吞进嘴里,嚼着嚼着就迷糊过去。醒来时凌晨两点,浑身燥热,干脆打开房门抽烟。一根还没吸完,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踱出来位老太太,却不是先前那位。这位老太太即便在低矮的楼道里也珠光宝气,脖间和腹部流出的脂肪简直要淌到地毯上。见我站在门口仿佛愣了一愣,然后她从胖老太太身后挤了出来。两人又私语一番,那位戴着钻戒手镯的女人拍了拍她肩膀,转身上了电梯。她呢,则靠住门框,对着电梯又是颔首又是作揖。
  “你经常失眠吗?”她看也没看我地问,“是不是人一有钱就神经衰弱?”我笑了笑说,差不多这个道理。有了点钱,会日夜想着攥住更多,又怕攥不住,就睡不好,慢慢地,就变成了守财奴。世界上所有的守财奴都是抑郁症患者。她这才转过身看我。她的目光让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祖母。“你要睡不着,不妨过来唠嗑。有人陪着说话,总比一个人干瞪着眼好。”我问道,你丈夫好些没?她经纬交织的唇纹瞬息蠕缩起来,“暂时还安稳,”她说:“他……是我兄弟。这孩子,真是命苦。”
  老人已经睡着。她让我坐进沙发里,倒了杯白开水放茶几上,却没说让我喝。我有些尴尬,说实话,日后想起这个夜晚,我一点都搞不懂为何如此冒昧地接受一位陌生人的邀请。她沉默了半晌才说:“还真镡呢……”听她口气似乎认得我,我难免有些狐疑,就问,你家是桃源哪里的?她将枚莲子撟进嘴里,窄扁的双腮动了动,这才慢声慢语道:“我家啊,就住在漱河北岸。”
  她说的漱河,是位于桃源县城北侧的一条河,流了也有几千年。河边有个村落叫沿溪,村民大都以捕鱼为生。这些年倒是开了不少农家饭庄,以大锅炖鱼和酱煎虾蟹闻名。我说,以前我母亲常说,我幼时常到河里凫水。不过,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她看着手里的莲子,头也未抬地问:“你爷爷,是不是叫李千业?”我笑着说,没错。不过早过世了。她瞭了我一眼说:“你们家几代人,我倒认得几位。人就是地里的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模样也差不多。”我说,桃源县不过是方圆数十里的小县城,与粒莲子无异。来来往往,面熟倒正常。她没有吭声。我又说,你提到的那个李万年,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她将颗莲子塞进嘴里,目光却注视着床上的老人。“李万年是你三爷,是那拨兄弟里最小的。不过……”她的声音仿佛过期糖浆,有些黏甜又有些药涩,“不过,他死得倒是最早。十三岁就没了。”我恍惚着点点头。以前听祖母讲过,我们李家以前是地主,太爷是京东一带最大的棉商。不过日本人打进来后,太爷当了“伙混”。所谓“伙混”是桃源方言,说白了就是汉奸。关于这段家族史,后人极少提及。耻辱如脊梁烙印,无人愿意抚触。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哎,一晃多少年。”
  我说是啊,有时我也老想些关于“时间”的问题,不过总想不明白。科学家们都说宇宙大爆炸后,时间就诞生了,如果时间有开端,那么它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终结?如果它是永.恒的、无休止的、混沌的,那么,我舔了舔嘴唇说,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老太太将水杯递给我,“你这孩子,难怪会失眠,整天想些杂七杂八。不过,跟你三爷还真像。他呀,可是学堂里最聪慧的读书郎。”我垂头喝着水。我竟然跟一个陌生的老妇谈论关于“时间”的话题,这让我觉得颇为羞愧。“他每天去学堂都会路过漱河。小家伙,调皮得很,最喜欢春天跑到芦苇丛摸翠鸟蛋、逮青头野鸭。遇到了草蛇也不放过,逮住了偷偷藏袖口,带到学堂吓唬孩子们。”她眯缝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天早晨他照例去学堂,是夏天呢,跳到河里洗澡,又抓了条鲤鱼,自言自语说要送给先生做下酒菜。是哪年呢?我真记不起来。这孩子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能憋半天气。他要是活到现在,参加奥运会什么的,准能拿个冠军。”
  我没话找话地问道,那天早晨,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左手轻托住太阳穴,中指间或敲打几下。我问你头疼吗?她摆摆手说:“他刚从河里钻出,布衫还没穿好,就被人用麻袋套住了。”我的眉毛挑了挑,我想问那些人是谁?想要干吗?可我什么都没问。
  “他不停叫喊,他们就用淤泥堵住了他嘴巴,他不停动弹,他们就用柳条捆住了他双脚。他们麻利地挖了个坑,把他活埋了。”她看了我一眼,“他手里还一直抓着那条鲤鱼。”
  埋了?我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能把一个孩子埋了呢?!
  她慢条斯理地说:“这之前,刚发生了潘家村惨案。日本人活埋了五百多口人。知道谁给日本人带的路吗?”
  我没有吭声。
  “是你太爷。”她说天地寥寥阔,江湖荡荡空。除了我,真没人知道。”
  我没听懂她说什么。可我知道潘家村惨案是抗日期间京东一带最为惨烈的屠杀。如今是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清明,各机关单位和学校都要组织去扫墓祭奠。我初中时也去过。不过,从未想到竟与太爷有如此牵连。我觉得胸口发闷,于是将窗户打开一角。雨还没停,路上行人仍狼奔豸突。这是个多可笑的夜晚。莫名在秦城滞留一日,又遇同乡,听她讲些陈年老话。可我丝毫不感兴趣。我站起来想辞别,老太太似乎知道我想离开,她说:“你要这么走了,更睡不着,是不是?”
  我看着她。她似乎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但为了某种缘由,又不得不喋喋不休地讲下去。“你们一家人,跟漱河真是有渊源。”她起身踱步到老头身畔,趟了趟他额头,大概已经退烧,她神色似乎安然些。“李万年的事,你从未听家人提及?”她说,“真的从没听人提及?”
  我说没有,这些不光彩的事,哪里有脸面往下传?
  她说:“那么,你姑妈的事,你肯定也不知道?”
  我说,我有三个姑妈,不过总共见过两个,听说三姑一九六九年就去世了。活著的两位,也都年逾古稀,一个耳朵聋一个眼睛瞎,又嫁得远,只逢年过节探望一番。   她重又坐到椅子上,掌心按着脖颈上那颗绿松石。
  “你三姑是捡来的,却是你们家长得最漂亮的。十八岁那年,参加了桃源县革委会。本来按照她的成分,该是‘黑五类’才对,可她跟家里早早划清了界限,又揭发你爷爷在老宅子藏有一坛银元。”她一直盯着我,似乎在小心翼翼窥测我的反应。不过她的目光一如从前,没有丝毫揭露他人丑闻时的快慰,“你爷爷脖子上挂着尿壶游街,她还狠狠踹了他两脚。真是个硬心肠的姑娘。可是……”她瞅了瞅窗外说“你能把窗户关上吗?风还是有些硬。”我怏怏地起身关窗。她说:“就这么个姑娘,却喜欢上了一位‘走资派’。北京来的呢,是个大学讲师。”
  我说过去的事,就不要谈了,谈了又有什么用?
  她说:“你们家的事,你总该记得些。你祖父祖母从来不曾提起吗?”我说,也许提过吧,不过我忘了。我少年时得过癫痫,发作过几次,有些事就变得模糊。成年后倒少有发作,不过偶尔会犯糊涂,辨不清楚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伪。
  她说:“原来如此。”
  我说我困了,要去休息了。这几天封银行账户的事焦头烂额,一闭上眼,就看到房顶烧着烈火,只得睁着眼听鸟鸣,看那天色一点点亮起。
  她焦糖色的瞳孔闪了闪,似乎对我失眠的事很感兴趣,她说:“你三姑后来也老失眠。她喜欢上了那位老师,有段时日,常常深夜时在漱河岸边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来。那年冬天,大概是腊七,自己寻了个冰窟窿跳了进去。”我说冬天桃源这么冷,怎么还有冰窟窿?她说:“哎,你没赶上那年月,树叶菜根都有人嚼,当然会有人凿冰钓鱼。还有那下作的,买了毒鼠药撒下。”我说她那么硬的心肠,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人意外。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跟老天爷对着干的。她只是说:“可特’见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实在想不开。身子在冰河里泡了一宿,捞上来时冻得比鹅卵石都硬。”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多年后我还能想起她的眼睛:仿佛是用斧头在玉石上雕凿出来,你觉得安宁,可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凉漠然。我盯了她很久才问,你怎么对我家里的事这么了解?是以前镇上的老街坊?要不然就是老亲?可从未听祖辈父辈念叨过您。
  她笑了笑。她不笑的时候,皱纹纵横若蛛网,一旦笑起,皱纹宛若水中碎波瞬息消逝。我甚至一点推算不出她的年龄了。
  她说:“你不记得你家的事是应该的。如果记得,反倒解释不清。不过,你们家跟漱河,渊源真是不浅。你妹妹,不就是在漱河的芦苇丛被带走的吗?”
  她说的妹妹一事,我怎么会忘?一九八五年,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爸让她去锁厂上班,她死活不肯,整日跟一帮青皮后生瞎混。那年刚流行张蔷的歌,他们不晓得从哪偷了台单卡录音机,跑到漱河的芦苇荡跳迪斯科。有一次他们喝了劣质白酒,七八个人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跳舞。被路过的人发现,捂着心脏报了警。她跟那帮后生一起被逮捕。正赶上“严打”,她在牢里蹲了十五年,出来后在桃源西城卖猪肉。他们都叫她“猪肉西施”。整个西城区的男人都跟她睡过。我多年没见过她了。去年她找我,想买我盖的楼。我让秘书给了她一把三居室的钥匙。有时候,亲人之间距离越远,越证明他们真的在乎彼此。
  “你肯定觉得我唠叨。说实话,至少有三十年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人老了就嘴碎,真是没办法。”她觑眼问道,“你从桃源来时,漱河的水可曾涨了些?”
  我说没有,水越来越少。孩子们都在烂泥里抠河蚌。
  桃源县志上关于漱河的记载始于元朝,它是京东北运河起点,当年桃源的粮草棉花都由此沿深河运往大都。这几年漱河水位一直下降,前年降了二十厘米,去年降了三十厘米,今年,芦華丛全枯死,水线向河心退了足足二十米,河滩满是死鱼烂虾。前几年端午,政府还组织龙舟赛,如今不用说龙舟赛,船驶到河心时竟然都搁浅。就在前几天,我还听人说,从河里捕了条两米长的白鲢鱼和一只壳如锅盖的老龟。他们都说,流了千年的漱河要断了。
  “你知道漱河的水为什么会干吗?”她又掏出颗莲子塞进牙缝。我没听到“嘎嘣”的脆响。”哎,埋怨你又有什么用?”仿佛为了说服她自己一般,她又很快地念叨了一遍,“埋怨你又有什么用?”
  我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她说,漱河跟我有什么屌关系?我只是个房地产商。
  她將莲子吐出置于掌心。“你在漱河沿岸盖了多少别墅小区?”我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赚了多少钱,送给相关部门领导多少钱,分给了弟兄们多少钱。她扫我一眼,说:“你沿河南岸盖了二十三栋高楼,五十处别墅。漱河总共有八处泉眼,却被你堵了六处。”
  我承认,我的笑声在深夜里显得空荡滑稽。我晓得不该争辩,可我还是听到自己说,那都是坊间流言!我从不迷信,那些人只是看我挣钱挣得眼红,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泼脏水谁不会?它只需要愚昧的舌头和恶毒的唾液。
  她笑了笑,说:“我在这条河里住了几百年也有,难道还会跟你打诳语不成?”
  我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除了告辞,果断结束夜谈,才能让我明天起床时确信这不过是段荒唐梦境。多年来,无论是在商场还是狗屁情场,我都遇到过无数不靠谱的人。这些人是你生命中的病菌。比如那个十年前就开凯迪拉克的大牛,如今吸毒吸得只能去睡垃圾箱。那天早晨他看我时抖索着麻秆细腿走过来,跟我借了二百块钱,又神秘兮兮地说,他那里还有些上等海洛因,你知道那是多美妙的东西吗?他扒着我耳廓说,比干女人还爽一万倍。我转身就走。比如那个跟我好了五年的姑娘,我老婆去世后曾想过跟她结婚,结果她给我的答复是,她被一个顺丰快递的小伙蒙住眼睛用绳索绑在床头,玩一种我永远理解不了的游戏。那个晚上,我不能把这位老太太,这位看上去素雅端庄的老人跟他们联系到一起。她跟他们气味迥异,可我知道,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到床上看那火焰燃烧,看它一直烧到天亮。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说,你都只会装傻。”她此时站起,迟缓地朝老头走过去。如果没记错,她说,他是她的兄弟。“你知道我们为何千里迢迢来秦城?”我绷着脸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能再说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话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   “我们来这里借水。没错,除了借水,我们还有何理由在这里枯等?你晚上看到的那位贵妇,专掌此处水系。说实话,我已经有五甲子没见过她。康熙五十五年,秦城大旱,河萎水干,遍野横尸,她倒是去过我那里。我曾私下借了三十三条暗流给她。可如今……”她不再言语,缩手缩脚地坐到老头身旁,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的雨水又大了起来。
  “你看他,也撑不过几个时辰。”她摸了摸老人额头,“用不多久,他就会变成本来模样。跟随了我这么多年,帮我掌管身溺漱河的魂灵,不成想他是如此下场。真委屈了他。”她盯看着我,看得我汗毛乍起。”一九七八年,一个男孩去漱河游泳,脚踝被水草缠住,丟了性命。知道那个男孩是谁吗?他就是李千叶的孙子。他叫李博涵。”
  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叫李博涵。
  “他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他只是奇怪,一个溺死的少年,怎么还会在人间游荡呢?”
  我什么都不说。
  “婢子斗争君莫闻,猪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你以前是个面善嘴贪耳软的人。只是我没料到,你更是个聪明人。”
  我什么都不能说。
  “那年我与你结伴给他老人家禀职,你还是滦州一带最年轻的灶王。”她笑了笑,“你栖在凡人躯里,为的只是日日吃那灶糖吗?”
  我当然什么都不能说。
  “日月盈员,辰宿列张。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哎,万物曾有序,诸神曾谋政。他老人家这些年渺无音讯,天上礼崩乐坏,这地上何尝不如此?月晦之夜,归天白人罪本是你职责,如今却跑到下面盖楼收银,真是杂沓可笑。”
  我随手从裤兜里掏出粒太妃糖,放嘴里慢慢吮。
  “流离播越,闻见已多。你真的不想与我叙叙旧?”她神情萧索。我丝毫察觉不出她仍想与我攀谈的热望。
  “也罢,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人间已无灶火,何须灶神在册。”
  我说,我终于说,我后来终于说,天气闷热,身边又有重病号,您老人家难免心神不宁,思绪烦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都快凌晨三点了,我要去睡觉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睡过好觉。一个人如果老睡不好,很容易得抑郁症。您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病吗?你看那些新闻,无论是富士康的员工还是《新京报》的记者,都跳搂了。他们都是抑郁症。我不想得抑郁症,我想继续赚钱,我想搞更多的女人,我想把想不清楚的事情都彻底想清楚。
  “靠想是没有用的。”她轻轻地说。
  她的嘴角绷成一条线,身形似乎都匿藏进墙壁蓝灰色的暗影。有那么片刻,她就端着双臂静静直视着我。我感觉天地瞬息旋转起来。我硬撑着起身,什么都没敢说,径自回了屋。那一晚,我莫名其妙睡得无比香甜。晨起时阳光大好,雨后盛夏清脆鲜亮,我似乎闻到了河流菖蒲的气味。后来我站在窗前,俯瞰着路上往来的车辆和路人。他们如蝼蚁般行走交谈,面目模糊,口齿不清,却自得其乐。
  下楼结账时我似乎想起什么,问吧台的服务员,我隔壁的人走了没有?
  服务员乜斜我一眼。我忙说,我们是同乡,账我一起结。她不耐烦地说,一早就退房了,账也被别人结掉了。随手将账单扔给我。我暗暗记下上面的名字,又问,只老太太一人吗?服务员嘟着嘴说,可不是,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她房间怎么回事?清点物品时满屋腥气,地毯上还扔着条那么大的死総鱼,也忘了带走,真够吓人的。我问,没有损坏其他物品吧?有的话我赔偿好了。服务员这才俯身从吧台下拿出个黑色塑料袋,扫了我一眼说,帮我把这条鱼扔掉吧,看来也不会回来取了。
  在宾馆门口,我看也没看就将那个颇沉的塑料袋隨手扔进垃圾箱,然后给王厅长打电话。我说,你帮我找个派出所的哥们,査查何载香这个人。王厅长大抵刚起床,正在刷牙。我听到他支支吾吾地问,怎么,有什么麻烦事?我说没有,一切安好。
  打完电话我就奔往火车站,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早回到桃源看看漱河。不久王厅长给我回复说,你遇到麻烦了?这个何载香不是咱们桃源人啊,她是秦城人,而且巨不简单。我问怎么个不简单法?他嘿嘿笑着说,我们该庆幸债务人不是她。我说此话怎讲?他说,这个叫何载香的女人,是秦城首富,经营着全省最大的水产品公司,光手下员工就两千人,而且还是全国政协委员。我哦了声,王厅长问,你啥时候回来?一大早我妹子送来条三十斤的青鱼,是妹夫昨晚在漱河下网挂到的。听说这些日子,这么大的鱼挂到不下十条。我们找个小饭馆吃全鱼宴吧?我说好啊,公司里还有几瓶五十年陈酿的茅台。
  在高铁上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想跟她问问家里的一些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下。秦城真是湖多,一泊连一泊,一洼隔一洼,倒真似孤屿遍生。虽然火车飞快,还是能看到水边蔓生的芦苇和莲蓬、菖蒲和水葱、梭鱼草和旱伞草、千屈菜和海茄苳、凤眼莲和田字萍。在满眼朦胧翠绿中,我看到那个穿蓝色布衫的老太太,正透过车窗凝望着我。她那么瘦,仿佛随时都会蒸发为云朵。我不禁打个哆啸,伸手在玻璃上摸了摸,一团静蓝火焰腾地燃烧起来,她的脸庞很快消失在火苗中。后来,我在裤兜里摸索半晌,掏出颗莲子。黑色莲子在掌心滚了一滚,径自跳到车厢地板上。
  (选自《收获》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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