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脚下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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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夫妇接触汉文化较多,也都接受汉族教育。他们有两个孩子,7岁后都将送入寄宿小学学习。
  藏区山谷的田野风光。
  滇藏交界的藏族民居常以红色涂饰门板,门上悬挂羊头骨或羊角,在门环上装饰的哈达。这些都是藏民避邪、祈福的物件。
  松茸白切片,易于保存和运输。

  2009年,我俩坐在一辆破旧的中巴车里,我在拍照,他问:“喂,世上最美的地方去不去?”“哪里啊?”我问。他说:“错给。”双手捧在胸口:“感动嘎感动。”错给位于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脚下,卡瓦格博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在扎西心里,神山应该面向西藏、面向圣城拉萨,而不是这茫茫尘世。我决定跟他去,但因路太难走没去成,第二年再去,回来就决定辞职。
  扎西常开着车唱歌。听扎西唱歌,我总会注意他的表情:垂下的睫毛闪射出光亮,一向刚毅的脸开始忧郁。歌声微弱,有些嘶哑,像是哭了好久终于开口说话一样,断断续续的,不像来自他的喉咙,而像来自远方的召唤。那发颤的嗓音,如密林中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舔伤口;忽然加大力度,又如一棵大树阻挡不住寒风,最终难免轰然倒下,因为知道结局,情绪反而转向豪放亢奋,调子越拔越高,唱得发不出声,却仍然张着嘴,失声,挣脱,以至哽咽。走在大山里,听到这样的歌是要掉泪的。
  荒野的呼唤,唤醒了我身体里野性的力量,我想在错给搭个木屋,在那里,像扎西那样去歌唱。

勇错和平措


  我的木屋本来想建在错给。错给属于西藏龙溪村,村里有67户,谈了好多天,就是谈不下来。无奈之下,我们又在卡瓦格博峰脚下找到一个叫甲应的小村。
  去甲应的途中遇到一个猎人,蹲在大石头上,一边说话一边挥刀。扎西跟他谈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见他递给我一壶青稞酒,没有杯子,于是我一嘴他一嘴,含笑对饮。要动身了,他帮我背包,我说不用,他硬抢了过去。这个老男孩叫勇错,是甲应村人。听说我们要建木屋,勇错说,好的嘎。
  甲应只有四户人家,喊一声就行,每户出一个男人,就组成了施工队。
  勇错是猎人,一把刀不离身,我想起了曾经教过我打猎的酒鬼猎人平措。
  平措教给我的上山第一课是口水洗脸:吸一口水,仰起脖子,“呼噜呼噜”漱口,吐向双掌,再捧到脸上去。这样既节约用水,脸也不感觉冷。洗完脸,我去拿枪,平措摆手:“那是防身用的。”在平措看来,打猎用枪的都是年轻人,还不懂得如何跟大山打交道。他说:“等,要等,懂吗?”说着拿过一圈铁丝,举到空中,圈住我的脸:“打猎就用这个!”
  等我跟着平措站在云端遥望大山,立刻傻眼,这山也太大了!云影移过森林,色彩深浅不一,平措向我比划,哪里到哪里有路。山路分两种,一种是人走的,另一种是兽走的。人走的尚且难以辨认,兽走的更全是灌木间的缝隙,乱糟糟如毛细血管。我们早就迷失方向,平措还得清理出野鸡、山羊、鹿子、狐狸和熊的兽路。这很重要,它关系到套子的种类、大小和高度。平措抽烟皱眉表情严肃,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平措,要下多少套子啊?”
  “几百个吧。”
  “几百个?!”
  “是哦,现在少了,冬天下几千。”
  他的埋伏圈非常之大,全都布置好了,天也快黑了。坐在巨石上,平措摸出了酒壶,在翻滚的晚霞里,他一边喝酒,一边揉着脚,像一只蜘蛛织好了罗网,露出欣慰的笑容。
  别人上山带水,他带的是酒,20天喝掉五十多斤。他侧卧着,拳头支住脑袋,我和他“两人对酌篝火旺,一杯一杯复一杯。”很有古风。
  听着风声,我心里不踏实,问他 :“平措,你怎么知道猎物落网了?”
  平措闭上眼睛,一指脑袋:“做梦。”
  “做梦?”
  “嗯,会梦到哩。”
  梦到便去取,这也太诗意了。平措告诉我们,有一次梦到白鸽困在网里,结果抓到二十多只野鸡;还有一次梦到被追赶的梅花鹿不停回头看他,结果有三只麂子落网……真的哩。   平措曾用一把锄头护送我们过悬崖,就像现在勇错正带着刀领我们到神山脚下选址。
  从甲应往东,走过大草坝,左转进入峡谷,再沿着冰川往上,就到了神山脚下。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正对卡瓦格博。希望神与人之间,只有一个小木屋,推开门窗,卷起千堆雪,一时多少感慨。
  勇错带我们爬悬崖,土是松的,一抓就散,爬到中途冒了一身冷汗,身下乱石如刀海。卡瓦格博发育出的冰川名叫“共森龙巴”,听着像只巨兽。冰川是活着的,是一条河,与一般的河不同,上层是乱石,下层是流水,水抬石头走。勇错选的地方就在河道转弯处,冰川在这儿突然转了个身,甩出一座尖峰。
  勇错一边挥刀一边说:这里这里。我们转了一圈,视野极开阔。他微笑着说 :“岩羊走到这里会摔下去,不是站不稳,是被美景给害了。”听得我们笑起来。
  勇错问:“为什么木屋要取名字,还要刻那么多人名?”我答 :“木屋叫‘永无乡’,是个姑娘取的,她写过一首诗歌,想建一个叫永无乡的小镇,那里纯洁无瑕,是个永远年轻的地方。”
  “永无乡,永无乡。”勇错念着,我说 :“就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他说:“不好,故乡一直在呀,早就在嘎,怎么回不去了呢。故乡是天堂,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说:“大哥,您是在天堂啊,可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名呢?”
  “都是朋友。我们来建木屋,他们投钱表示支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以后会来看的。”
  “唔唔,”勇错说,“那要搭个炉子,烧柴火,好住。”
  这个“永无乡”施工队,除了勇错还有三个工人,一个爱唱歌,一个有力气,还有一个是木匠。我最喜欢那个木匠,他是全村唯一的手艺人,刻名字的木板全是他弄的。他总是沉默寡言,但对事物的观察能力令人惊讶,选建木屋的木材时,他站在树下看一看:“这根不行,空了嘎。”我上去敲了敲:“实心的呀,还枝繁叶茂呢。”他一笑,拿电锯一打开,真是空心的。我觉得他是个艺术家。他负责刻名字,却不认识汉字,扎西先用笔写好字,他当画来雕刻,汗珠从鼻尖滴到木板上,他吃了一惊,轻轻擦拭,很爱惜的样子。
  2013年9月9日,木屋眼看就要建好,再有一天就封顶,勇错提前回去杀羊,准备唱歌跳舞欢庆完工。他问我要不要穿藏装,我说不用了,浑身木屑有男人味。
  就在这一天,我们被抓了。

书记和队长


  问题出在神山脚下的地方归属,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紧挨的两个村,却涉及昌都和林芝两个地区,请看地址信息:
  西藏 林芝地区 察隅县 察瓦龙乡 龙普村
  西藏 昌都地区 左贡县 碧土乡 龙溪村
  关于这片土地,龙普村和龙溪村一向有争议。甲应属于山下的龙普村,村民误以为我们是龙溪村的,要建木屋抢地盘。我们只顾浪漫,一不小心引起了“地方冲突”,甚至惊动了林芝和昌都两个地区的政府。察瓦龙乡书记和碧土乡乡长亲自上山,将我们一举抓获,还没收了身份证和相机。我们和书记讨论到深夜,从2009年到错给,说到今年辞职搭木屋。面对务实的藏族书记讲述一个浪漫的梦幻,自己都觉得荒谬。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热爱神山,我们是欢迎的,可你们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他把身份证和相机还给我们,说:“朋友,回去吧。”
酒鬼猎人平措正在制作狩猎的圈套。圈套由一根细铁丝制成,上面环绕一个小圈连接触碰机关。圈套大小根据常经过此处的野兽决定,设备简单却非常实用。
  松茸营地是所有营地中海拔最低的,在3400~3500米。

  木屋被拆掉了。2014年,我们决定在云南这边选址再建,于是到了迪庆州德钦县佛山乡鲁瓦大队瑞瓦村。木屋的面积规划是30平方米左右,两层四个房间。
  我和鲁瓦大队队长是朋友,2010年相识时,他不到30岁,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一张娃娃脸,爱笑。
  今年因为修村公路,他来过扎西家。围坐聊天,趁嫂子不在,他笑着对我说:“你把扎西写得好帅,那么多情人。”
  “你看过?”
  “你的微信朋友圈有我嘎。”
  他说:“你的想法非常好,旅游带动特产,把我们的人也写得好,那个酒鬼猎人,就是那个样!”头一次被藏族兄弟称赞,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读过我的文章,又一起喝过酒,队长对我们建木屋采取了力挺的态度,甚至比我还着急,一碰到就问 :“怎么还不开工,500块,我也要当业主!”(我们计划发起众筹:500块做雪山木屋的“业主”)有两次,说着说着就要掏钱。我劝他别着急,他不高兴了:“我也有心愿嘎。”
  队长这人很有意思,喜欢把事搞出动静,去年的鲁瓦劳模大会,他搞成了文艺联欢,还录了光盘分发到各户。光盘我在扎西家看过,好家伙,请了各路明星,最绝的是,他还请了位山歌女王,是个藏族老妈妈,多少粉也盖不住皱纹,她一开口,音量顿时扩大好几倍,第一声就使我脑袋转了几圈,不自觉地用目光扫屋顶——扎西的房子是木质结构,感觉在掉木屑。老人从深山来,平时也不用话筒,这么一喊,像是把人抛向了半空,星星都抖了。
  队长说这个文艺联欢连西藏昌都的人都开车过来看,干部群众从下午闹到深夜。他自己掏了不少钱,就是为了让大家有个响动。每个村都必须出节目,明星与村民同台演出,水乳交融,喊声一片。
  队长办事风风火火,按理建木屋这事儿我们得求着他盖章,他倒好,放下我们的电话,直接开车把章带过来了。我现在都怕见他了,怕他问:“怎么还不开工,500块,我也要当业主!”

永无乡


  跑通木屋的所有手续,我们发起众筹:500块,做雪山木屋“业主”!大家共同拥有使用木屋的权利,产权则归属瑞瓦村。建木屋剩下的钱用来补种树苗,给村里老人过年,给孩子们做个儿童图书馆……
甲应施工队正在建造木屋。木屋按当地房屋的盖法,两两之间以凿口的方式契合,中间设置火塘。
从事采摘的当地人在林中休憩。

  2013年离开甲应的时候,想给勇错的孩子留几句话。看看他,又看看他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勇错打猎多年,依然一贫如洗。
  “勇错大哥,”我说,“孩子要读书!”他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笔记本,是一个报社记者留下的,上面有一行字:“读好书后,出门看世界。若到了湖南,记得找朱叔叔!”
  深山的夜晚,火焰照亮了这些字,山之大,人之远,我们和那个记者一样,有着相同的祝愿。
  在这个世上,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让自己还能做梦、还肯去爱。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不知道会做什么梦,不知道如何爱,也不知能爱多久,只是努力寻找。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回不去,可这种寻找,就是我们的“永无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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